程耀东
1
心情很好,一切仿若天空一般澄明。
自行车在下山的砂石路上诠释着一个物理名词——加速度。路两边的树木在自行车的速度里后退,突兀的一个转弯,挂在山岩上的阳光,闪烁出的碎片,刺得人不敢睁眼。捏闸的那个瞬间,似乎能感觉到人和车都要飞了出去。惊魂一般的叫声,扰乱了掩藏于山林里麻雀们休憩的秩序。它们整齐地从头顶飞过,留下和我同样的惊叫。坐在身后的那个女孩本能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彼时,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呈现在她脸上的色彩。
惊心动魄的一幕,在记忆里永远处于忐忑状态。
那一刻,大脑还算是冷静的,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祸事”左右,人和车在惯性的作用下,缓慢落地。现在回想,“轻狂”这个词似乎就是给青春年少量身打造的,不然苏东坡也不会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句子。
其实,那是一次放飞翅膀的集体出行。似乎谈不上旅游,但绝对存在着一种私密和想象,对于这些刚刚结束了青春期的男女。出行的地点在贺兰山东麓,一个叫苏峪口的地方。清晨的微凉刚刚退去,太阳光还在树梢上、山崖上、岩缝里毫无秩序地转悠,原本属于山体的宁静被一些喊声、歌声、笑声打破。喧哗存在了不到三十分钟,三十多个男女很自然、很和谐地相互散开。有距离三五步的、有距离几十米的、有假装不识花草的、有激情澎湃的……我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山,就被刻在岩石上的一些画像和图腾征服。那时候,只有好奇,没有思索。但是在先人留下的岩画面前,我还是发出了大声的感叹。
原本是来这座被蒙古人称作骏马的山里,能像马一样快乐地奔跑。然而,前蹄刚刚展开,后蹄就有些力不从心,所有的欲望被山的博大征服。在将要结束的行程里,我努力地寻找着心中的马儿,但属于我的想象和目光是徒劳的。站在一块巨石上,张望四野,四野茫然,我比此时的四野更加茫然,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追寻的马儿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茫然于一棵开花的树前。修剪树的人说,正在开花的树叫铁树。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我的小脚奶奶曾对我讲过关于铁树开花的故事。一个人一生能见到铁树开花,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于是,站在铁树前,拍了好几张照片,用来佐证故事的真实。
从贺兰山回来的那天夜里,我梦见站在我身旁的铁树变成了一个女子,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清这个女子的面容。就那么一瞬,树和这个女子又变成了两片白云,散漫于空阔的天宇,飘移不知所终。
多年后,整理一些书籍,发现夹在书里的那张自己站在铁树前的照片:头发纷乱,双眼迷离,表情呆滞,似乎有些营养不良。红色的背心,蓝色的裤子,一点也看不出激情的红色与宽广的蓝色带给我的欢快,忧郁和孤独倒是多有呈现。
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里,有多少故事在这些人的周围发生、演绎、变化,又被多少人遗忘。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QQ群号,迫不及待地加入进去。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聚集在这里,问着相互的过往和现在,便有些激动。此夜,这座城市里下起了很少有的一场雨,雨声敲打着睡眠,但睡眠被那次青春之旅纠缠。在一根烟头的忽明忽暗里,那些被定格在青春记忆里的脸颊也渐渐清晰起来。
2
贺兰山,宁夏内蒙古两个自治区的界山。山的东麓,黄河浇灌着农耕文明;山的西面,草原养肥了游牧文化。
桃花在四月的风里终于烂漫了贺兰山东麓的荒野。四个男人,没有交到一丁点儿桃花运,反而被三十瓶西夏啤酒击倒。躺着,满眼里是天的空茫和湛蓝。风轻拂着,随风而去的不仅仅有挥发的酒精,还有比酒精更为浓烈的语言。我睁着双眼,在缄默中静听。多年之前,我们一同启蒙于老家破旧的教室里,为一道几何题的几种解法,争得面红耳赤,现在躺在这里的人,身份均有了变化。比如,在外人面前,他们两个被称作王总、贺总;他被称作雒队。而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两个新的身份——下岗职工和省级作协会员。因此,在他们面前,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自卑和失落,不敢多语。
和我个头儿一般高的贺总,谈到兴奋处,突然坐了起来,向众人规划着他事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我清晰地记得,他的一副娃娃脸,在这个时段上,变得异常严肃:钱没有在我们家,但钱正走在来我们家的路上。记忆中,他永远是一个不说假话的人,多么羡慕他,关于钱的经典说词。
而我在他们中间,显得那么轻,那么单薄。四月的暖风不止一次从我面前吹过,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后背的寒冷。终于轮到我说话了,他们问《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哪个写得好?我觉得这时候的我,就像一部小说的开头,主人公在缓慢中开始登场。我便滔滔不绝地浅析着自己的见解,讲到高潮处,没有任何人回应。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们早已沉睡在桃花树下。唯一聆听我声音的,只有王总那辆挂着鲁S牌照的帕萨特。自尊在这个时候,被凌辱得一无是处。我想对着天空大骂,骂谁?不知道。
三個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养我的那片地域。白天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晚上,在电脑前用文学的语言记录着我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经历。今年,春暖花开的季节,约贺总一同再爬贺兰山。他说开了三个工地,哪有时间爬山!
3
再度来到这座城市讨生活,已经是离开这里十五年以后的事了。处理完一些惯常的琐碎之后,我会站在五楼的窗前,看这座山一天里、一年里的变化。苍茫,巍峨,冷峻,柔软……这些词语会沿着我的视线南北散开,一直蜿蜒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有时候,我的目光会停留在山的某一点,思绪也会停留在那里,莫名地想起一些人的背影——他们此刻在干些什么?当然,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不会储存多长时间。有时候我会笑着对自己说,不要多情于这种无聊和杞人忧天。
去年,秋天行将结束的时候,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爱好运动的人。骑自行车沿着这座城市最为宽阔的街道一路向西,路的终点,便是这座山的起点。黄叶飘落,自由缓慢,没有凄凉,更多的是一种空旷和豁达。只因是一个人的独行,这一次,关于这座山,存留在记忆里的物象从容而清晰。
云在山的腰部漫游形成一个隔离带,阳光被阻隔,天显得有些厚重。轻微的几滴雨和一丝风之后,树叶很自然地停留于我的脚下。随手捡起了绿黄相间的一片叶子,感慨悠然而来:所有的繁华在强大的时间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与不堪一击,就像距离我不远处,被人们称作西夏王陵的那些土堆。遥想那时,这些土堆里的主人是何等的威武雄壮、盛气凌人。他们麾下闪着寒光的刀锋,曾所向披靡。然而,锋利最终还是被时间埋葬,同时被埋葬的还有帝国的江山和宫殿。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烟、远眺、思考、回忆……恰巧,一滴雨跌落在了烟头处。水与火接触的那个瞬间,雨滴破碎了它最初的梦想,烟头也结束了自己尚未完成的最后燃烧。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两败俱伤。endprint
几天后的夜里,和曾经的室友通话,期间,我说我一个人去了贺兰山。他说,除了石头你还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为这句话,我思考了大半个夜晚。
4
最近一次去贺兰山,是今年春天。
暮春,阳光不再骨感,如一个少妇,清新和灿烂的背后,透射着曲线与性感的完美。
爬山是同学吴卫提议的。这些年,他从银川启程,游历了福州、佛山、毕节,最后把自己搁在了广州的湿热里。欣慰的是在广州的早茶里,他把自己养得有些胖壮。每一次回银川,对他都是一次高质量的减肥。当然,我从他日渐发白的两鬓,还是读懂了商道里的诡秘和无处不在的劳神。
这一次,到达贺兰山下,已是日光最为浓烈的正午。几个女同学端了手机,不停地拍照。我不否认手机的照相功能,也不否认她们的摄影技术,但我绝对怀疑这些苹果、三星、华为的像素里一定暗含着炫耀的成分。坐在一个四面通透的凉棚下,这些不再单纯和稚嫩的同学,从过往开始,话题涉猎的广泛程度胜过此时空洞的蓝天。钓鱼岛、港政、白云机场、孩子教育、小升初、择校、房价、常态化经济、融资、股市、会计师、税务师、驾照、微信……我总想走走看看,就与老徐同学8岁的儿子一同爬山,尚未爬出50米,便有些气喘吁吁。看着孩子轻快的身影,忽然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
经过了一个春天的长养,此时的绿色完全趋于安宁。树叶已完全展开,绿得那样招摇。但这些绿不单一,而是夹杂着墨绿、翠绿、淡绿……近处的绿色与远处岩石的冷漠、荒芜,甚至苍凉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面对两种不同的色彩,我无法选择爱的程度,也无法面对来自心灵的矛盾。苍凉与苍翠,大自然面颊上的左脸与右脸,舍弃谁,都会影响美学固有的原理。
我想背对身后的雄浑给自己留下一次清晰的记忆,当我转身选择背景的时候,那对西夏王朝的双塔,让我有些羞愧和自惭。它们像一对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牵手的男女,在这山里,相互守望了无数个岁月,却依然固守着初衷。我怎能将自己的身体强加于它们当中?只好悄然离去。
午饭在贺兰山里的农家乐。
走进这个农家乐,难免有些失落。没有屋舍、墙院、瓦屋和炊烟……只有五座白色的蒙古包被安放在山腰。潜意识里,五个蒙古包就像当年的成吉思汗带领着他的四个儿子,站在贺兰山巅,俯瞰着富庶的宁夏平原。平原之上,暮色四起,兴庆府大院缓缓升起的灯笼,暧昧灯光下,舞步蹁跹的细腰女子,党项君王推杯换盏的身影……这仅仅只是我一个人走进蒙古包时的瞬间想象。想象,绝不会影响大家面对农家菜的品头论足。
艾叶、槐花、蕨菜、苦菊、苦苦菜、刺五加……这些曾经作为贫穷的代名词,拯救過我们父辈生命的“下里巴人”,如今堂而皇之的成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风景,且越来越受宠。咀嚼着这些山野的味道,我不知道餐桌上的人们是开始回归自然,还是对生命质量的重新认识。但此时,我的确闻到了来自大自然的气息、农业的气息。
从贺兰山归来的路上,看见那些散落在山野里的羊群,悠然、平和、不紧不慢地啃食着地皮上的草尖。坐在车里,努力回忆自己阅读范围内关于羊的赞美文字,除了羔羊跪乳这个词以外,似乎想不起来了。
5
积淀。蕴藏。经时间过滤,不经意与这座山相关的细节被记忆留存。来与往的路上,铺陈的风景,或大气、或细碎、或苍劲、或朴素……哪怕是一株孤草,在那一刻的风里或那个瞬间,从我的光线里出发,不同程度润泽了属于我的情感色彩。
这座山与我并不熟悉,我没有生于斯,长于斯,也非我的母土。身为过客,二十年来的不同时段、不同季节,屈指可数的几次游离,每一次,似乎都曾修改过我的生活海拔。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