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国（组诗）

北野

花 园

我从空中来

一个世界的深渊被我觉察

其实它从未形成

如同历史，天象告诉你的

总是虚假

现在，我只能藏下这些虚假

像把断裂的骨头摁回身体

像把坐在枝条上的妈妈

接回空虚。然后我

告诉她：“我从来就不需要家

我只需要一个悲伤的天涯

终生用它来哭诉

我们这无限陌生的意志

我们这无限的消逝……”

我从空中来

已经得到了一个花园

现在我背着这些花

要找到一個盛放它的天下

阴 影

你不可能活得过阴影

而阴影，从来就没有死亡过

我的腋窝里有阴影

我的脖子上有绳索，像一座

山峦灰暗的沟壑

我生疏的部分往往不在这

内心的野兽，突然尖叫的时候

我觉得是时间的阴影

在向我索命。它用一把尖锐的

铁锹，向我身体里挖

无数的人挥着刀子

把我割开，像一场活剐……

而我想描述这场庞大的运动

但我又无力说出它

山 中

今日山中清静，这白云的

心脏，流水的天空

峡谷青翠欢跃，一切生命正年轻

而尘世多苍老，它们

被隔在山外，和这个世界

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樵哥的斧柄，长成了松树

或石头，但他脸色柔和

如同温暖的先师

你看过那些激射的光吗？

它们不断出生、幻灭，悠忽往来

像我们不确定的人生

而我在乱石上读书，仿佛已经

多少年了，心中平静

人间的风雨都在远处飘落

桃花谢

桃花谢，像某人的决绝

某人在山脚下拄杖

某人用暮年频频回首

某人在青春时刻放浪逍遥

某人听花溅泪

某人有骨子里的高洁、书上的孤愤

某人柔肠寸断，在春风中

隐姓埋名

某人在月亮里葬花，空出一个

冰冷的宫廷，让桂树在其中疯长

某人用落花堆一座山，然后把自己

埋在山中，等着春天发芽

某人在高岗上远眺

果实中的脸，是取不出的心

某人心中有芳草

才敢一个人背着誓言走天涯

某人放出一只老虎，到处伤人

某人抚着伤疤哭诉

变成了另一只伤心的老虎

某人雪夜归来，在城外敲门

整个世上，都响着她一个人的回音

某人心中一颤：这要命的岁月呵

满山的桃花落英缤纷

聊斋女

我看书的时候，你看着我

我写字，你吸食墨香

太贪婪的一个女子，文文弱弱的

一阵风就可以把她裂开

和雨打芭蕉的结局一样

文字里的沟壑和树林

碧绿幽深

它们让你穿越，跌跌撞撞

它们也让你

生出翅膀，为恨飞翔

黄昏的树冠改变了山岗

你的衣袂缠上窗棂

一盏油灯扑进书斋后

我读书的身影就变成了集市

整个世界人来人往

我知道你的是非

但我不知道你是谁

只有风，在远处扶起什么

又在远处摁倒什么

而你像一片羽毛

只能随着它飘浮

我突然感觉心神不宁

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夜深人静，正是书生惊慌无助

想一个人面壁痛哭

脸庞却被谁的指尖触碰

词 人

一群词人，在窄巷里扮做

天使模样，有的为春天七窍生烟

有的一副潦倒相

窄巷中的三五个新鬼

都在投生的路上，擦肩而过时

尽是魂魄散失的烟缕

我在溪水里捡到的落叶

都有旧信笺的字迹

而溪水，一直哗哗流淌

此时不宜论生死，只宜在岸边

轻轻诉说，我散于枝头的

形骸，才会慢慢聚成果实

露出秋天的光泽

羞 愧

爱情是具有惩罚性的

它的惩罚，有来自深水里的平静

也有来自月夜的晃动

更多的时候，它来自花园里

晴朗的记忆；而暴雨的美

总是劈头盖脸，像一个

陌生爱人的突然闯入

哦，上帝，我们得到的

关照总是太多，像忧愁绕过

人群，找到我心中的乌云

而我总有躲闪不及之苦

这盛世的花朵，这幸福的凋零

慵懒，饱满，孤僻

总有神秘莫测的羞愧之美

视 线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红的，亮的，黑的

它们属于暗淡的疾病

如果我失明了，有些美endprint

注定要被忽略，有些

危险的事物，也可能会

越来越多，因为埋头走路

灾祸会揭开陷阱的盖子

我梦见自己坠落

真理的绳索不是栓在腰上

而是勒紧了脖子，生活不要

我嘶喊，它只要我沉默

夜色里飞着的鸽子

一定是为阴影所喂食

而我爱着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

像爱着面目模糊的我自己

云

云死于张望。花朵的蜜

不能养活它；粮食也不能养活它

竹虫白白的宫殿

毫无用处。哑巴的心里

藏着狭窄的天堂

云还会死于视野里的

各种变化：比如这些尖锐的

竹钉，它们都是从深渊里

冲出来的，它们张着嘴

仿佛那些无语的歌唱

但它们从来也不代表我

说出谁的争斗是血淋淋的

它们只是相互拥挤着

像沸水煮翻的虾，突然在

一瞬间，就变成了一片

寂静的彩霞；而鸥鸟是决绝的

它一直向波浪里飞，像我

在黑夜的虚空里，一个人默默地

坐着，陷得越来越深

狼袭击

森林的身躯里始终藏着火

所以它从树冠上一跃而下

就成了陨石中的硬汉

成了火焰里的星辰

成了一个爱上羊群和白云的人

无中生有的力量

是一副骨骼里应具备的财富

花朵的物种脱离了冷血

才会变得暖洋洋的

没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向一只狼发起冲击

因为人喜欢偷偷摸摸的射猎

而它在白昼，把一个

女人的新衣服挂在树枝上

然后向着天空尖啸

乌云一下子就从懸崖后涌出

另一匹狼被唤醒，或者是

更多的狼在荒野中跳出

并流下感激的泪水

我 想

四十年了，我想让你

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让你坐在山坡上，村庄和城市的

背景，又远又深

让你在时光里满怀信心

树木都根深叶茂，田野丰收在望

梯田蜿蜒闪烁，长着金灿灿的鳞

儿女薄雾一样围绕着你

明媚，湿润

岁月的珍珠纠正了泪水

浮上头顶的花朵，有暴雨后的平静

风吹着旷野，也吹着你寂静的心

只有我的想念是不散的

这强大岁月的光阴，只有我的想

在那面山坡上，堆积着，修改着

仍无法扶起时间的灰

漫长的四十年，天空仍然

装着那些水，装着那个旧湖泊

它的波浪一直推到你的脚下

它的光，已经把你

刻成了一个玻璃一样的饰品

我的孤零零的母亲

一匹马

少量的水，发出白光

雪地在挤出树林之后，几只

像鬼魂一样的小野兽

变得不安而美

它们生活在另一个尘世

与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它们的胆量，脆弱得

像冻僵的尘埃

已经不能碰到快速的手指

一匹马是如何出现的呢

它突然来了！它掀起的烟雾

让我感到了一个国家盛名的虚无

这个巨大的国家

绝不会对一个将要消逝的成果

发出邀请——

而它生出的幻景

宛如另一匹，它正在

独自步入天空

我听到了轰鸣，我看见了

月亮；黎明正被吸入

它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高处

海没有阴影。一匹马

也没有阴影，在完美无缺的

大地上，我需要它虚幻的奔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