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小 雪
菊花谢过之后,白雪飘落下来。
鲁迅先生有一段文字,强调江南的雪是粘连的,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他这样写:“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我觉得这段文字如果把里面的植被种类置换成冬青、黄栌、菊花、银杏树、菠菜什么的,倒可以拿来作为对北方初雪或小雪的描写。
刚入冬的第一场雪,无论叫它早雪还是初雪,在有的年份,还没等到植被完全枯萎,就已经飘落下来了。总有一些固执地挂在树枝上尚未来得及凋落的叶子,金黄之中还夹杂着些许绿色,现在忽又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真是好看极了。绚烂之极,正决意要归于平淡呢,竟又敷上了这么一层晶莹的亮白,把那些彩色叶子半遮半掩着,相当于迟暮美人做了美容,脸上涂了天然粉底的贝贝霜,凭空多出了一些妩媚,真是想平淡都平淡不了啊,于是那在干冷空气里原本即将彻底飘散殆尽的衰残的斑斓,仿佛重获新生,又滋润起来了、鲜活起来了,甚至会给人春天花开的错觉。
这样的小雪,有时在空中飘着,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化了。下得稍微大一点和密一点的时候,若下得时间不够长,在公路和人行道上留存下来也不易,而那些枯草和将落未落的树叶则成了城市中保留积雪的最佳位置,当然在人少的背阴处和山中沟涧也会有积雪。有一年初冬我从南方飞回,飞机快要降落时,正好掠过这个北方城市近郊的山区,俯瞰枯寒的山中,竟有那么多积雪,并不厚,但望过去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白色,下雪了,真好啊!可是接下来,从飞机降落到下机后进入市区,就再也没有见到雪的影子了。
一般从阳历十一月下旬开始,进入小雪节气。打那以后,就不时地传来了雪的消息。在新闻或天气预报中,远方什么地方下雪了,邻省或邻市下雪了,听上去,都颇令人羡慕和嫉妒,仿佛人家的冬天已经过了及格线了,我们的冬天还没有及格。印象中,小时候的冬天总是有很多雪的,后来雪开始变得少了,如果地球持续变暖下去,雪最终将成为奢侈品吧。有个别年份,整个冬天都不下雪,有文人还拿“无雪的冬天”做题目,去写了小说、写了散文、写了诗,有雪的时候,抒情,没雪的时候,也抒情,不晓得抒发的是什么。
我所在的城市,几年前某个冬天,一直不下雪。偶尔天阴沉得厉害,仰起脸来,空气中凉丝丝的,几乎都已经嗅到雪花的气息了,而最终却没能落下来。于是乎病菌活跃,流感一场接一场,医院里挤满打吊瓶的人,空气干燥,令人烦闷不安。终于气象部门和市政部门忍无可忍了,就决定进行人工降雪,于是直接动用了大炮,把雪从半空中打了下来。那场雪下得并不大,却总算是下来了,没有憋坏,谢天谢地。我是从第二天的报纸知道这是一场人工降雪的,兴奋劲一下子就没有了,感觉像是作弊得来了一个及格分数。后来我又转念来安慰自己,我们可以把这场雪理解成空气中原本就有一场雪要降临,却由于气温不够低而难产了,最后通过进行剖腹产,用手术方式让这场雪得以降临人间。反正那确实是一场雪,雪是真雪,不是假雪,这就OK了吧。
雪是冬天的灵魂。冬天不下雪,就相当于春天不开花。
夜半睡得迷迷糊糊,起夜的时候,感到一股凉意,不小心望了一眼窗外,今夜月光似乎挺皎洁的,再定睛一看,不得了,哪里是月光,分明是下雪了,雪光与路灯交相辉映着,对面自行车车棚顶上有一层亮晶晶的白,即使只是很薄很薄的一层,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已足够让人惊喜。楼下谁家开荒开出了巴掌大的小菜园,里面种着的小葱和白菜,还没来得及收呢,它们也顶着雪花,兴致勃勃的。雪下得不大,路灯照过去,看得见只是从半空中稀稀疏疏地往下拐着弯飘散,暂时给夜晚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而已,等明天早起的人一上路,可能就化了。心里盼着这雪下大些,下得持久一些。如果只是这样的小雪,充其量只是给世界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容,风一吹就不见了,这样的小雪反射力也是不大的,当然没法儿让我们去学孙康映雪,孙康先生能在夜里借着白雪反射出来的光亮看清书上的字,那一定得是一场大雪,下上三天三夜,积雪达一米厚才行。这么想着,揣着美好的愿望,继续上床睡觉去,但感觉还是跟先前不太一样了,外面在下雪,外面在下着小雪呢,这个夜晚温情脉脉,躺在被窝里真是幸福。
须出了城,才会看到郊外的麦田里倒是积了不少雪的。小雪喜欢麦田,麦田也喜欢小雪,它們彼此欢呼着,麦田就这样盼来了自己过冬的棉被,还是重磅真丝和织锦缎的呢。这时的冬小麦还没有蔓延成绿浪,一簇簇娇俏嫩绿的苗芽还只是限于在自己的垄行之内生长着,可以清楚地看出每一行的分界线,远望过去,就是一行一行的诗句,而今忽然一夜之间,在这些诗行之间,在每一个字词之间,又铺散上了一些白雪,于是这首诗就这样完美起来了,可以拿出去发表了。这些在秋末播种而今已经萌发出芽并生长了一段时间的麦苗,现在仍然处于学龄前的麦苗,在盖上雪被之后,接下来就要停止生长,专心致志地准备越冬了。它们会休眠,会睡着,在雪的覆盖下做美美的梦,它们内心还盼望着接下来再下两场大雪,它们会在雪里一口气酣睡到来年春天,再醒过来,待到明年春夏,开花结实,争取一个大丰收。
小时候我对冬小麦这个奇怪的生长过程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不选择在春暖花开时节播种,顺应天时地利,享受着充足的阳光雨露,像其他植被那样正常成长呢,为何偏偏要选择在仓皇的秋末种下,在露天里苦哈哈地熬过一个漫长的严冬,到明年开春以后再承接去年年末那个已经停止了的生长过程,再重新开始并继续生长下去,这是何苦来哉?这样死去活来、这样战天斗地、这样冬行夏令、这样独立寒风、这样饥寒交迫、这样逆潮流而动、这样赤手空拳、这样一丝不挂就上阵、这样孤独求败,冬小麦啊冬小麦,在大冷天,在雪地里,你尽力维持着绿色的体面,其实我怀疑你在最大限度的忍耐之中已经捉襟见肘了,这分明是在逞能,是找罪受,是自虐!我把上述英明想法讲给大人们听,我妈妈乜着眼,对我说:“你懂什么?!”那表情和口气俨然在说:“子非冬小麦,安知冬小麦之乐?”接下来我妈又趁机向我科普了一下冬小麦越冬之原理:冬小麦就是这样一个物种,它们甚至可以忍受-20℃的低温,它的幼苗和根部必须得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历练,在低温里锻炼身体,坚固毅力和意志,因为只有低温能够诱导和促进它们形成花芽,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低温历练的过程,那么它们就会只长茎叶,开不出花来,也就不会结实……冬小麦的叶苗在寒冬也是绿的,当然部分叶苗也会萎死的,不管怎样,它的根系是强大的,在来年春天会更加蓬勃地分蘖,茁壮地扎蹲长大……冬小麦的生长期这么长,所以磨出来的面粉才好吃,才筋道,不像春小麦那么黏,是不是?endprint
好吧,聆听完了冬小麦的成才过程,感到这简直比梅花的故事还要励志,以后我们不歌颂梅花了,我们要歌颂冬小麦。知道么,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叫做“冬小麦精神”。看来这世上除了雪花,没有谁能配得上冬小麦,这世上除了冬小麦,没有谁配得上雪花,以后画国画,还是不要画什么“白雪寒梅图”了,要画“白雪冬小麦图”。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的一个内蒙同学坐着绿皮火车穿过了孤独的华北,穿过了冬天,她一见到我就说:“一进这个省,透过车窗,就看到田野里绿油油的,我感到奇怪,大冬天,雪地里,怎么还有那么多绿色呢,等火车开近了仔细一看,原来竟种了那么多韭菜。”我笑起来:“那不是韭菜,那是冬小麦。”不料她不服,跟我争辩起来,我只好指着旁边一个来自鲁西南县城的同学说:“不信你问她,我们这边的人,都认识那是冬小麦,谁也不会认成韭菜。”不料那个山东同学说:“我也不认识的,我凭什么就认识呢?”我当时生气了,我不生内蒙同学的气,我生山东同学的气,因为内蒙冬天的田野里真的没有冬小麦,那边只种春小麦,冬小麦对那里的人来说只存在于课本上,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鲁西南县城,其布局基本上像口诀里说的那样:“某县城某县城,一条马路一条街、一个厕所一个坑、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亭、一个警察当中站,还是一个临时工。”骑自行车不小心骑得有些快了,就会一下子骑到城外去,一头栽到麦田里了。同学是好同学,哪里都好,但作为山东人,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认识冬小麦,还反问凭什么应该认识呢,我对此表示鄙视加愤怒,就这样一直把这事记到了今天。我论事不论人,希望这个同学读此文读到这里,不要怪我吧。
亲爱的冬小麦,你遍布长城以南、六盘山以东、秦岭淮河以北甚至部分秦岭淮河以南地区的大半个中国,我不能容忍有人佯装不认识你。
小雪,作为一个节气,雪下得也许并不大,气温却已经开始大大降低了,到了0℃以下,到了要结冰的分上了。冬天不再是幻觉和错觉,而是真的了,是实实在在的了。大约是在上世纪九十代年中期以前,在还没有大面积塑料大棚种植的那些年代,到了这时候,就是连最懒散的人也不能像寒号鸟那样得过且过了,也要行动起来了,如果立冬时没有准备下物资,那么现在都小雪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得赶紧突击式地去买上一堆大白菜、几捆大葱、两麻袋萝卜土豆,晾晒之后或埋或堆或入地窖,预备着熬冬了。除了瓜菜,还有水果,也有必要存放一些。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及整个八十年代,我父母工作单位,每到冬天,都要分上两筐国光苹果,可以慢慢地吃上一个冬天,筐子是那种粗糙的青灰色柳条筐,下窄上宽的圆锥形,上面有个同样青灰色柳条编的圆盖子,掀起盖子来,会看到一层干草或麦秸,拨开草秸,就看到了下面的国光苹果。在红富士苹果出现之前,国光苹果在我看来是最好吃的苹果,肉脆汁多,纤维细致。另外,国光苹果长得非常可爱,果子是不大的扁圆,大多为绿色,绿中偶儿会带一点儿微红,在果子顶端,接近类似肚脐的那片区域,往往是渐变色,有一些微小颗粒分布着,可能是风吹的或树叶撩的吧,看上去多像冬天里小孩子皴了的小脸蛋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国光苹果的模样很萌。
有时单位里也会给职工分桔子,但分得比较少,那时运输不便,南方的东西运过来不容易。家里孩子不抢苹果吃,但抢桔子。弟弟小,随便吃,我和妹妹年龄差不多,实行定量分配。有一次我和妹妹每人分了六个桔子,我马上开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六只桔子吞进肚子里,而妹妹则细水长流,每天只吃一个,慢慢吃,这样可以一连好几天都有桔子吃。后来她吃桔子的时候,望着我,表情有些得意,明显是在馋我,接下来再充满同情地分给我两瓣,表示有福同享。有一次家里分了一小箱绿绿的莱阳鸭梨,好吃啊,我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冒着被冻感冒的危险,光着身子跑到凉台上,去偷吃鸭梨,最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把那一箱子鸭梨每一只都咬了一小口,让每一只梨子上面都留下了我的牙印,我用这种方式表示把它们全占下了。第二天,我妈打开箱子一看,惊呼家里来了老鼠,我在旁边忍住笑,一声不吭。
小雪节气前后,各家开始用坛子腌东西了:腌萝卜、腌芥菜疙瘩、腌雪里蕻、腌鸡蛋、腌糖蒜、腌豆腐,有时还腌一些糖醋蒜薹……够吃半个或一个冬天的了。后来随着物产越来越多样化,腌的东西就少了,或者干脆不腌了。我很喜欢腌东西使用的坛子,就是那些粗陶瓷的坛子,胖胖的,腆着圆肚子,笨拙可爱,它们大大小小地排在那里,产生出这日子过得还挺踏实挺富足的视觉效果。后来,当我读到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森的诗《坛子的轶事》,“我把一个坛子放在田纳西/它是圆的,放在一个小山上……坛子里灰色的,未施彩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小时候家里用来腌咸菜的那种坛子。
我其实只喜欢用来腌东西的这些道具,而几乎对所有腌制食品都没有好感,小时候哪有什么健康观念,只是天生不喜欢吃那些蔫不拉叽的咸东西而已,每顿饭都要端上来的那只咸菜碟子,长了一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模样,我对它表示不屑,还多次劝家里人撤掉它。说到咸菜,我只喜欢吃一种,就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八宝咸菜,虽然叫它咸菜,其实它并不咸,吃起来只比平时的炒菜稍微咸了那么一丁点而已。准备好浸泡过的疙瘩皮,加上白萝卜块,将猪肉皮切成小方块,配上瘦肉丁,再添进去花生米、黄豆、藕丁,有时还要放进去宝塔菜,撒上适量姜丝,最后放上盐和调料,把它们一起放到锅里去焖煮,待到把汤熬到将干未干之际,八宝咸菜就做成了。我上初中住校的时候,每到冬天,我妈就把这种八宝咸菜装满高高的玻璃瓶子,拧上盖子,让我带着去学校,经常有同学问我:“我能不能尝尝你的咸菜?”
我父母那个单位,东北人很多,我们搬过几次家,只要住的是单位的楼房,就一定会有东北人在同一个单元里做邻居。每年冬天,小雪前后,东北邻居就开始大规模地腌酸菜了。每当在楼梯上闻到燉酸菜的味道,我就开始哼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在我的幻觉里,他们把这腌酸菜手艺从伪满洲国带到了关内,带到了山东半岛,每当吃起酸菜,就想念那遥远的沦陷了的故乡,以此来寄托思念之情,凭着酸菜的味道,可以在全中国找到老乡和亲人。他们腌制的过程我没机会见到,只知冬天里,每遇节假日,就有人敲门来送酸菜了,一般是用碗或塑料袋托来一至两棵腌得了无生趣、奄奄一息甚至算得上腐朽变质的大白菜尸体,那情形还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过很久了。后来我上高中了,等送酸菜的邻居刚一走,我就跟到厨房里去,对我妈说:“又送亚硝酸盐来了。”我妈说:“滚一边去,你不吃拉倒,我们吃。”我妈把那一两棵酸菜看得很珍贵,存到冰箱里去冷藏,舍不得吃,每次炒菜时只切下一小块酸白菜来,再配上更多的新鲜白菜,混在一起,用来炖猪肉,说实话,这样做,确实比平常不放酸菜的白菜炖猪肉好吃多了,我当然一点儿也没有少吃,连盘子底的菜汤都被我蘸了馒头。endprint
鲁迅先生说,在他的故乡绍兴城里,凡是小康之家,到冬天一定用盐来腌一缸白菜,以供一年之需,他曾经讽刺过他的故乡人好臭食,直接说憎恶自己故乡的饭菜,容忍不了已经不再挺然翘然的笋干,还有那些腌菜,他甚至直接这样写:“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罢。”嘻嘻,鲁迅说话就是这样不留情面,实在也应该有个东北作家站出来批判一下自己家乡的酸菜了,別人批评显得不太好,有攻击之嫌,甚至会引出地域性纷争,自己批评自己,才显得公允,外地人和本地人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我有一个绍兴同学,那时每年冬天都要从家里带一些霉干菜来。学生宿舍完全没有开厨烧菜的条件,做不成既经典又好吃的霉干菜烧肉,她就只好抓一大把生霉干菜,撒进从食堂刚打来的饭菜里去,搅拌着吃,有时干脆直接把霉干菜用热开水泡了来吃,弄得像嚼茶叶。我看着她那吃法,表示同情,而她则对大家都认识不到霉干菜之美味而对我们充满怜悯。甲之美味乙之毒药,我不好评论,只好这样理解: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张窄窄的船票,而对于这位离家两千多里出来求学的女同学来说,乡愁就是一包霉干菜。
小雪节气一到,降温幅度就很明显了,西北风也像小刀子一样锐利起来。到处瞎跑乱窜的小孩子的脸蛋开始皴了,果真朝着小国光苹果的模样发展了。
八十年代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戴那种针织毛线的头套,构造极简单,说白了,那就是一个两边全开口的圆柱形直筒子而已,其弹性很好,从头顶上往下一抹,就套在脖子上了,从额前开始折起一圈边沿来,脖颈和后脑勺自然而然被包围着了,至于面孔,想露出百分之多少都可以,五官的遮盖程度,随意控制,机动灵活。这种东西一定是懒人发明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不用栓系,不用扣扣子,不用担心被风吹走和弄乱。我有两个这样的头套,一个是粉红色的,一个是枣红色的,我上初中和高中时一直戴着它们过冬,后来不知所终。不知何时,好像是上大学一年级时候吧,又改成了流行马海毛围巾,我的一个女同学亲自为我手织过一条黄绿色的马海毛围巾,她编织的时候,我坚持每天为她去水房打开水。围巾织成后,长达180cm,竖起来相当于班里个头最高的男生的身高。那条围巾,它那么长那么暖,像是一大束晒干了的萱草,第一场雪来临时,我戴着它,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我看那雪花怎样在地上慢慢地积了一层,我对着一大片白色空茫发呆,麻雀们正起起落落,它们最懂得什么叫快乐。
小时候,我曾经想过一个很傻的问题:雪花和雪花膏之间,到底是一种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天一开始下雪,就到了必须得抹雪花膏的时候了,雪花膏也许就是用雪花制作的吧?
那时候最熟悉的雪花膏品类和它的瓶子是这样的:它戴着绿绿的金属扁帽子,身材白胖敦实,陶瓷有着玉的莹润亮泽,胸前正中央有一个面积很小的拱形凹槽,里面贴着拇指盖大小的一块烫金商标,上面有简约的绿叶红花图示,有以楷体字印上去的雪花膏的品名字样,看上去真是相当于在胸前佩戴了一个金色徽章。这瓶子的模样介于写实和卡通之间,有一点原始的自信和稚拙的神气。把那盖子拧开来,揭开一层蜡封,白腻滑嫩的膏体就露了出来,顿时一股浓郁香味扑鼻而来,三花型香味。我在学龄前跟着姥爷住在乡下的时候,家里方桌顶端的长条几案上就摆着一个这样的雪花膏瓶子,里面的气味也是这样的,是不加掩饰的热情和不打折扣的芬芳。冬天,等那个瓶子用空了,我会抱着它,穿着老棉裤笨拙地行走在去往供销社小卖部的路上,去打散装雪花膏,走到柜台前,看到一个超大的装了这种雪花膏的散装瓶子,我踮起脚尖,费力地把钱和小瓶递上去,让售货员用秤来给我称量雪花膏。上小学以后,每天出门前,我妈都要追到家门口,把已在两手上均匀涂抹开来的雪花膏擦到我的小脸上,我因嫌麻烦而摇头晃脑,最后还是不得不对那两只大手就范。那时班里好像每个小孩都擦了这种雪花膏,教室里弥漫着这种淳厚的香味,在打算盘和念拼音的时候,这种香味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仿佛开满了梅花。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这种雪花膏了,在用了名目繁多的这样的保湿霜那样的润肤水之后,偶尔会在某一刻莫名地想起它来。几年前的一天,我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商店里又见到了这种一模一样的雪花膏,我用双手把瓶子捧起来,手心儿清爽凉润,又闻到了那种很亲很亲的气味,我对它产生条件反射,它连接起我的幼年和童年,当我隔了三十多年之后再去闻它,顿时眼眶发热,眼泪差点儿流下来。亲人们有的离世有的衰老,而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中途,这种很亲很亲的雪花膏味是时光的气味,使我无法不怅惘。不管现世的流行气味是浓郁、是奢华、是清淡还是幽静,而它的气味是百分之百地不变的,不管现世盛行何种材质和形状的花哨包装,而它的瓶子和商标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肯变,“雪花膏”,这个名字像一个村姑,倔强地绽放在那里。就是这样,它在那里一动不动,保持原样,仿佛就是为了等你绕世界一周再回到原地时,重新唤醒你那沉睡了的记忆。
当第一场雪降落时,不妨再来听一下刀郎的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吧,真是好听,唱出了雪的感觉,而且是第一场小雪的感觉,他的嗓音深沉,却不乏轻灵,里面有西北风的萧瑟,有枯枝在明净空气中摇曳晃动时的疏离,有面对一片雪地时的茫然。我以为这首歌的歌词的前三分之一部分非常好,很有现代感,很像第三代诗歌,而歌词的后三分之二部分那些有关爱情的语言却不幸落入了俗套。然而由于这首歌的曲子旋律太好了,唱得太好了,足以使人忽略掉后面那部分歌词表达方式的陈旧。正是因为爱情,让歌者永难忘记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也正是由于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作为背景,使歌者的爱情更加刻骨铭心。歌里出现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方位:2002年,乌鲁木齐,八楼,2路公共汽车,真是难忘啊。endprint
孟庭苇有一首很好听的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而粗心如我,竟经常不小心把它说成《冬季到台北来看雪》,嘿,台北哪有雪啊?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模仿这首歌,写出另一首歌来,比如《冬季到哈尔滨来看雪》《冬季到北京来看雪》《冬季到济南来看雪》。
大 雪
我出生在阳历十二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四,紧临大雪节气。
大雪,在我的生命里,是一个很不容易的节气,从一出生就很不容易。
我妈妈在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十点,在家里已经提前破了羊水,而且流出来了很多。因为缺乏常识,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又继续睡觉,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去医院。我爸爸上午有四节课,是立体几何,他把我妈一个人扔在医院里生小孩,自己上课去了。那天早晨我妈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吃,而且也没带吃的,快到中午的时候,同一产房的邻床送了她一个鸡蛋,我妈生我就用了那一个鸡蛋的力气,那个鸡蛋即便没有产生核裂变,威力也真是够大的了。在我出生的整个过程之中,一群医学院的实习生包括很多男生都在旁边观摩,那个场面令我妈妈非常难为情,当然我也难为情啊,人出生的时候,身上都是一丝不挂,什么也没有穿啊。从早晨一直生到中午一点多,我妈就那样干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生下来。我疑心我长大之后脑子不太灵光,经常犯二,就跟当年羊水快要流完之后导致不得不干生造成大脑缺氧有关,没成弱智已属万幸。我生下来以后,又过了一阵子,我爸爸才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他的这次缺席被永久记录在案,足以被埋怨上一辈子,后来每到我生日那天,我妈都要把这次重大缺席事故重新提起,抱怨一番,这成了我过生日的保留节目。话说等到我爸爸赶到医院里见到了我,父女俩第一次见面,那才叫失望呢,怎么会生出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还浑身皱巴巴的?我妈妈为了面子,为了听上去体面些,总说我生下来时4斤半,即2.25KG,直到四十多年以后,她才承认这个重量不是净重,而是毛重,其中还包括了一床小薄棉被。其实,去掉那床薄棉被,净重最多不会超过2KG,体重大约在3斤8两到4斤之间。在医学上,这样的低体重儿有一个专用名词:足月小样儿。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有许多后遗症。作为一个体形高大的母亲,第一次生孩子,十月怀胎,气势磅礴,竟生下了一个跟一只小奶猫一样大的孩子,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她那一直把毛重当净重的虚荣心,我能理解。
如果以节气来给孩子起名字,那些生在二十四个节点上的孩子,可以直接叫李立春、池雨水、苏惊蛰、段春分、左清明、周谷雨、庞立夏、朱小满、田芒种、江小暑、蒋大暑、汪夏至、徐立秋、梁处暑、陈白露、单秋分、赵寒露、石霜降、耿立冬、贺小雪、张冬至、沈小寒、司徒大寒,嗯,依此类推吧,那么,我就可以叫“路大雪”了。其实这些名字都挺好听的,感觉这个生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人的身心的律动是跟自然界的脉搏押着韵的,是平仄相谐的。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还真的下了一场大雪。产房是一排红砖墙绿木屋檐的老式房屋,被落光了叶子的高大白杨树簇拥着,紧挨着的围墙外面,有一条清清河流,依傍着连绵小山流淌过去,河面很宽阔,河水有一部分结着薄冰。大雪纷飞,无声地飘落,落在那些小山上,落在河面上,落在空了的田野里,落在绿屋檐上,落在白杨树灰秃的枝杈上,落在初为人母者既喜悦又遗憾的心上,落在一个婴儿把地球当火星的幻觉上。
一个出生在大雪节气的孩子,生来就是爱雪的。
小雪节气的雪,还是有些扭捏的,说得好听一些,可以叫做优雅吧,而到了大雪节气,年份正常的话,下的应该是飞扬跋扈的雪。
如果大雪真的不管不顾地下起来了,就像有人从半空中顺着风,斜着往下扔着碎碎的纸片,一片,一片,又一片……谁的稿子写坏了,谁收到了绝交信,或者谁恨透了案上循规蹈矩的公文,这样气急败坏地把它们撕碎了,如此密集地往下抛往下扔往下投掷,还是成吨成吨的?大雪任性、大雪轰轰烈烈、大雪横冲直撞、大雪踉踉跄跄、大雪义无反顾、大雪奋不顾身、大雪不会悬崖勒马、大雪可以不要命、大雪不知道什么叫妥协,一场真正的大雪是霸道的、专制的,甚至是极权的,大雪里还有类似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节奏和旋律。好吧,我是一场大雪,我充满了强力意志和酒神精神,我就是要重新粉刷和涂抹这个世界,我就是要改变这个世界现有的既定的秩序,等到我融化之后,世界会依然故我,我知道我最终会失败,但我永远不会改变我的计划或修改我的策略。是的,虽然这是雪,但当狂暴到一定程度时,会让人联想到与之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物质:火。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首著名的台湾爱情歌曲叫《雪在烧》,从字面上看去,这歌名似乎在逻辑上讲不通,而那内里的意思,却是无需解释,便能让人深深懂得的。如果大雪有性别,当然是女的,而且是一个希腊神话里美狄亚那样爱恨分明、铤而走险、铤而走极端的女子。当一场狂暴大雪忽然停顿下来的时候,一定是这个世界最温柔最母性最有情有义最一往情深的时刻,这个现实主义的世界终于相信了,梦想是有的,幸福是有的,乌托邦是可能的。
小时候,我跟着姥爷,住在那个山洼洼里的小村子。开始吃晚饭了,姥爷说着:“该来电了!”同时就去拉电灯的灯绳,村里只有天黑之后才供电。灯泡就在方桌上方,玻璃球体里的钨丝释放着昏黄的热情,它是寒夜里的灵魂,整个屋宅的精气神都来自它那里。遇大雪天,电线往往会出故障,天黑尽之后,电还是来不了。那个时代,村里唯一的电工,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层,而且还相当于科技工作者,比后来的高级工程师以及现在的IT都要牛得多,永远吃香的喝辣的,衣着体面,被迎来送往,他永远都是从俯视的角度去看人,你可以得罪村长,但是不能得罪电工。如果实在来不了电了,那就只好点上煤油灯了。煤油灯的灯罩是一个大肚子玻璃瓶,里面装着煤油,棉绳灯芯泡在里面,灯头是金属的,带着可调节灯芯以控制亮度的旋钮。煤油灯的光亮在风中忽明忽暗,有时还会跳动,人的影子被那昏昏的光晕映在墙上,放大了好几倍,恍恍惚惚,偶尔会吓自己一跳,仿佛聊斋故事里的某种情形。方桌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把椅子,姥爷几乎永远占据着左边即东边的那把椅子,我如果不小心坐到了那里,他就会把我撵到右边即西边的椅子上去,印象中只有年纪比他大的同辈历的兔姥爷过来时,他才把左边椅子让给他,而自己暂时坐到右边去,“你兔姥爷比我大。”姥爷向我解释。我一直不明白,兔姥爷怎么就叫兔姥爷呢,他的小名叫“兔”呢还是属相为兔?有一次城里的姨父来了,不小心坐在了左边那个椅子上,结果姥爷把脸拉得老长,几近铁青,在背后里一个劲地埋怨姨父“不懂事理”,我说“若是我爸爸来了,也可能坐到你那把椅子上去的。”姥爺马上纠正我:“你爸爸一次也没有坐错过。”我爸爸凭什么就有能耐坐不错椅子呢,不得而知。长大以后,我学古汉语或古典文学时,特别留意过这个问题,想弄清楚究竟左为上还是右为上,结果是越弄越不明白了。endprint
大雪封山,大雪封门,积雪都快赶上我大半个身高了,小村几乎被大雪埋了起来。夜间,偶尔会听到屋外头传来“咔吱”一声响,是树枝被积雪压得断裂了。雪下得太大,连村里两个一天到晚在外面溜达的著名的光棍都不见了踪影。一个是本家族的,有癫痫病,发作时会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滚,他的名字叫小坏,平日总是游手好闲地在我姥爷家门口瞎逛,他老大不小了还没娶上媳妇,而且注定终生不婚。我姥爷见他走过来,就叫一声:“小坏,吃了么?”我也跟着叫一声:“小坏——”我姥爷马上就冲我吹胡子瞪眼睛,“别没大没小,叫舅舅。”我只好改口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坏舅舅——”,小坏舅舅歪着嘴,乐呵呵地答应着,抄着手继续朝前走,不知为什么,小坏舅舅给我一种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的印象,他的两根棉袄袖子已看不清楚颜色,只是显得锃亮,上面抹着新旧叠加的鼻涕。这样的大雪天,小坏舅舅一定被他妈妈叫回家去了,在堆满柴禾的灶火跟前猫着了。村东面岔路口那里光滑的大石头台子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那里原本每天都坐着一个比小坏舅舅年纪更大一些的光棍,也是娶不上媳妇而且注定终生不婚的人,叫孟苦瓜。孟苦瓜的命,真苦啊,从小死了爹妈,自己智力还有问题,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傻子,住在只有三分之一棚顶的破屋茬子里,不会做饭,抓生麦子吃,这样的人一辈子只能当“绝户”了,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他傻,还经常跑过去逗逗他,他对我也挺和善的,后来我长大了,也还是没看出他究竟哪里傻来,他每天不也活得笑嘻嘻的嘛,看上去比村里其他人似乎还更快活些。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请教我姥爷,我姥爷忍不住咧着嘴笑了:“你看不出他傻,那是因为你也傻。”下大雪后,孟苦瓜不见了,估计被好心的大娘婶子叫到家里去了,这样的非常时期,可不能让他在外面有个闪失。很多年以后,美国总统贝拉克·奥巴马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我一看到他的视频和图片就两眼发直,我要求我妈跟我一起喜欢奥巴马,我妈却说:“奥巴马的形象有什么好?他那样子,完全就像你姥爺村里那个孟苦瓜。”我气得无语了。
清晨起来,院子里的雪地好肥沃。雪地上印下了一串动物脚印,姥爷走过去,研究了一会儿,想判断是什么动物来过,“来过一只大仙”,姥爷说。大仙指的就是黄鼬。姥爷家的庭院对面是一片无人住的屋茬子,也就是房屋废墟,其他部分都破败不堪,唯有朝向我们家庭院的这面山墙还是完好的,黄鼬肯定是绕道我家到那里面去的。我曾经在雪地里见过一只黄鼬,有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蹲在堂屋门前外面的台阶上,面朝着那面屋茬子的山墙,埋头摆弄手中一个雪球,雪球刚放在手中时,手里感到冰冷,后来我紧握得时间久了,雪球变硬,快成了冰疙瘩,手就麻木了,反而感觉热乎起来。就在这时,我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在那面青灰色山墙下,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一个身材苗条、面容清秀的金黄色绒毛动物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它的两条后腿完全没入雪地,两条前腿举在胸前,小手悬着,一动不动,它有小圆脸尖下巴,眼睛水汪汪,完全就像一个俊俏灵动的小女孩,它望着我,我望着它,我们俩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呆怔在那里,我觉得它有话对我说,它真的有话对我说,它马上就要开口对我说了,在感觉里似乎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它才忽然决定转身离去,拐了个弯,钻过阳沟,去了那片屋茬子。它走后,剩下我呆在雪地里,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
接下来,还没吃早饭呢,就听到屋后的小道上传来了“邦……邦……邦……”的敲梆子的声音,我仿佛看见单肩挑着豆腐担子的妇女,扁担一头挂了一只扁圆的豆腐筛子,盖了细薄的绒布,其中一个上面还放了一把杆秤,她把拿实心小木棍的一只胳膊环绕过扁担,敲着另一只手里的长方形空心木器,那声音在厚厚雪地里回响着,显得格外清脆,传得也似乎比平日更悠远些,这是最日常的乡村打击乐器,它把这大雪天敲得更加闲寂了。这样的天气,竟然还有人出来卖豆腐。姥爷以最快速度走到里屋盛起一瓢黄豆,拿上小铝盆,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就从雪地里走回来了,手里托了一块刚刚换来的卤水豆腐,那豆腐竟还微微冒着热气呢,冷的白雪和热的白豆腐,两者就这样相遇了,情何以堪!姥爷一进屋就说:“不得了了,听说昨天晚上,北场里,栓柱家,圈里的小猪被狼叼走了,下这么大的雪,狼一定是饿坏了。”
大雪天,姥爷大部分时间都在侍弄屋子里那只铁炉子,劈柴、填煤球,我屋里屋外来回跑着,无事忙,姥爷生气了,嫌我开门次数太多,把屋里热气都放跑了。我实在闷得慌,就决定开始独自表演唱,就是一边唱一边跳舞,动作都是自己胡乱编的,我唱的是《白毛女》选段,字正腔圆:“北风拿着锤,雪花拿着瓢……”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句歌词原来竟然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很不以为然,觉得原文其实远远不如我小时候误解里的那个意思更生动。
黄昏,家家开始做饭了,炊烟从厚厚雪地里升起,玉米饼子的香味混合着雪的清冽。这时节,姥爷很喜欢熬上一大锅疙瘩汤,来当作晚饭。做疙瘩汤,先用葱花和姜丝来炝锅,再倒水进锅,待水煮沸之后,把提前用面粉兑水搅成的小面疙瘩,一撮一撮地下到锅里去,做成汤粥,接下来放一点白菜叶或者萝卜丝进去,再打上鸡蛋花,加点盐,出锅前再滴上香油,这样一锅热腾腾的疙瘩汤就做好了。疙瘩汤的好处是,连饭带汤带菜,一下子全都齐全了,两三碗下肚,不仅充饥,还取暖,热乎乎的,浑身暖洋洋得舒坦。姥爷和我,祖孙俩在灯下,在方桌前,喝疙瘩汤,发出呼呼噜噜的响声,那响声里有一老一小互相陪伴的欣慰。为了显得高一些,我跪在了椅子上,把头埋进粗瓷大碗,嘴巴上抹了一圈糊状物,我穿着工装棉裤,棉袄外面套了布褂,这些衣裳的图案全是方格子的,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方格子,褂子右胳膊位置还用别针别了一个手绢,随时可以擦嘴抹脸,小辫子共扎了三根,两根耷拉在双肩,还有一根贴着头顶,匍匐在脑门右前方,全都用彩色塑料皮筋捆绑着——小辫子是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的舅母帮我扎的,我早晨起床后,要出院门,到石板路小街对面她的家里去找她,让她帮我梳头,她嫌我头发是自来卷,不守规矩,就用梳子蘸些水,把我的头发梳理得尽量熨帖,辫子绑得紧紧的,有时梳得过于紧绷和结实,就可以接下来连续两三天不必梳头了。endprint
夜晚,躺在床上,茅草屋顶上传来风刮过时的窸窣之声,两扇对开的堂屋正门上面安装的是玻璃窗,而厢房里的窗牖是木质方格的,上面糊了可以透光的薄纸,风吹得那纸在抖动着,对我说着“冷”。夜里迷迷糊糊起来如厕的时候,风声消停了,不小心从堂屋玻璃小窗往外瞥了一眼,看见月光正映照在雪地上,雪地像一只大碗,盛满了月光。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我妈从城里给我捎来的新鞋子,它们好好的,呆在方桌旁边的地面上,这下我算放心了,我老觉得在这样神秘的夜晚,鞋子会逃跑,两只一起逃,或者走失掉其中一只。
当然,下了大雪,不能错过堆雪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请准备好扫帚和铁锨铁铲吧。把雪聚集在一起,堆成一个大雪球,上面再堆放一个小雪球,分别当成身子和脑袋。接下来,用两块瓦片当眼睛,垂直地插上一个胡萝卜当翘鼻子,用一只大纽扣或者一个红山楂当嘴巴,也可以划上一道上扬的红色弧线既当嘴巴又当笑容。至于穿戴,给它戴上一顶礼帽或者一顶毛线帽,脖子处围上一条围巾,帽子和围巾的颜色,选择鲜艳一些的当然更好,身体正前方呢,再竖立着镶嵌进几颗石子,表示大衣纽扣。这样,一个雪人就做成了。
天气越冷,雪人就越精神抖擞,那圆胖的体内似有清冽之声,它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有懵懂的憨态,简笔画一样单纯的线条,让人老想跑过去,张开双臂抱抱它。而雪人也有悲哀,与生俱来的悲哀,第一个悲哀是迈不开腿,不能走路,只能守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子在旁边蹦跳,自己空有一颗雀跃的心。除此之外,雪人还有一个更大的悲哀,就是不得不与西北风和零下摄氏度做朋友。有时候它会做噩梦,梦见春天,当被噩梦惊醒时,它惊魂未定,恰好看见阳光照了过来,照在自己身上,它的皮肤开始有些发痒,它开始有了忧虑,阳光会把它整个人照得萎靡不振、照得汗流浃背、照得体积越来越小,直到化成一洼清水,不得不与这个世界告别。雪人永远只能站在你的家门口,却走不进你的屋门,它既向往人间温情又不得不逃避温暖,向往爱又不能爱,它过着充满悖论的人生,而这人生又是如此短暂,它才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啊。
上高三時,我每天乘坐那种有两个车厢的大通道大巴通勤车去上学,学校周围有山,车需要上下坡。下大雪时,为预防打滑,每个车轮子上面都会捆绑上那么一长串铁链子来增加摩擦力,那链子粗粝、豪放、大大咧咧。坐着这样的汽车,轰轰隆隆地行驶在冰雪路面上,感觉像是乘着战车或者坐着坦克去上学。我总是站在两个车厢之间,在邻近车门的地方,手里拿着历史课本,并不去关注车厢里那带着雪的足迹杂沓,也并不去观看窗外风景,哪怕是浩大的雪景,我只是一路地把书读过去,书里另有一场更大的风雪,压过了书外的这场大雪,命运之轮也拴了铁链子正轰隆隆地把十七岁碾压过去。很快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据说有人曾经问起来:“每天早上,那个总是站在车门口读书的女孩,怎么不见了?”
有一年,我坐飞机飞越北极,正前方大屏幕地图上显示着航班正好就在北极点上了。我把鼻尖贴在舷窗玻璃上,俯瞰下方,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我把鼻尖压得扁平。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雪原,阳光斜斜地淡淡地映在那无边的雪上,完全是一个耀眼的白色统治着的天地,飞机飞了很久,还是没有飞出这片雪原,一直这样望过去,无比震撼。渐渐地我开始感觉这片雪原不再那么具体了,而是成了一个抽象的存在和逻辑的存在,像是一个巨大命题摆在舷窗外,要求我去探讨,企图接近宇宙之本原,“茫茫白色,白色茫茫,多么形而上学”,这是后来我在诗歌《过北极》里写下的一个句子,后来这首诗的英文译者将它翻译成:“vast whiteness and white vastness,some taphysical”,我觉得精彩极了,象形文字的重复意味和词性变幻之妙,竟可以在拼音文字里找到如此准确如此到位的对应,这里的拼音文字似乎深得象形文字构字组词方式之精髓了,为了表达那茫茫和白色,那白色和茫茫,这几个英文单词此时此刻排列出来的这个模样和队伍,它们的那种形式感,看上去是不是也契合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的苍茫与纯粹,是不是也特别地形而上学呢?
我设想,如果在小说或者散文里,当描写到一场大雪,写到大地上的茫茫白色和白色茫茫时候,如果需要使用上一大段文字,那么这一大段文字里应该没有标点符号,所有标点符号都是多余的,实在应该将标点符号统统省略掉,让这段有关大雪的文字,真正像一场大雪无垠地没有间断地没有缝隙地铺展在大地上那样,壮观地铺展在稿纸上。在意识流作家那里当然早已写过这样的后现代的小说段落,至于有没有作家真的这样写过大雪,就不得而知了。
当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这个世界时,最适宜做的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发呆。大雪遮掩了并填平了原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无论是良善的、邪恶的、肮脏的、繁荣的、庸俗的,都被遮掩起来了,世界只剩下一片无垠的皑皑白色,这时的大地就像一个空白的预言。人忽然置身于这样一个纯粹的背景和氛围,现世的一切似乎远离了,人一下子进入到了一种神性的光晕之中。这时候,只有发呆,只有发呆才算得上是正经事。发呆,在这里也可以理解成出神,指的就是进入冥想,达到一种愉悦的忘我状态。人的整个身心都从过去的那种紧绷的态度转变成了松驰的态度,朝着万事万物敞开来,这是一种不作为的光景,任由自己去了,任由事情自然地发生和发展吧,也可以说是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创造性的状态,思绪乃至神经末梢仿佛通过一种看不见的电波,与宇宙的内部和深层联结在了一起,接收到了来自上天的信号,与上帝同在,于是乎,人似乎回复到了人类的初始的样子,回到了伊甸园。那是在佐也山中吧,松尾芭蕉写下了这样的徘句:“拿起扫帚要扫雪,/忘却扫雪。”拿起扫帚正要劳动呢,竟把原本要做的事情给忘了,为什么忘了?那一刻以及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作者没有交代,我认为那一刻作者一定是站在茫茫雪地里,发起呆来。那一刻那场大雪忽然把他感动了,他一定产生了沟通天地之感,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神秘性,进入到一种类似于禅宗甚至更为深邃的宗教的状态,他在发呆,专心致志地发呆,所以就把扫雪这样一件属于洒扫庭除的日常俗事给忘了。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首诗叫《雪夜林中小立》,他和他骑着的小马在夜晚到达一个农村朋友家的树林边,不见人烟,他并没有去通知和打搅朋友,而只是在那里停留下来,欣赏披上雪装的树林,听着风飘绒雪轻轻拂过的声音,这时诗人在做什么。他和他的小马一起,在雪地里发呆,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刻,可以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竟使他一时半会儿忘记了继续赶路。endprint
在茫茫大雪覆盖了一切的巨大布景之下,那些仍然也还在咬着牙努力、孜孜不倦地上进、把工作的喧嚣和琐屑带进生命里去的人,真的是太没趣了!那样的人真是把活着的手段跟活着的目的给弄混淆了,当梦想、美和诗意——这些都是我们人类活着的最终目的——忽然免费地呈现在一个人面前时,有的人竟视而不见,仍然在各种各样的事务和生计——这些虽重要但只是生存的手段——构成的泥潭里面深陷着拔不出来,忙啊忙,低头赶路,埋头数钱,抬头看手机查股市行情,对着电脑赶写公文,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傻了。这时候即使是一个乞丐,在去往地铁车站行乞的路上,也会停下来,对着茫茫雪地发呆上那么几分钟的,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也许他会不小心想到永恒。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对于永恒的冥想,往往都不是从功用中赚取的,而是由上天随机赐下来的福分,而恰是这看似无用的冥想生活,才会使人类社会更加完美。黑格尔曾经明确表达过这个意思,托马斯·阿奎纳也流露过一点儿类似的意思。《圣经》中干脆說:“你们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意思就是说,只有停止工作,安静下来,才能够认知上帝。
下大雪了,可喜可贺,古人比我们活得有意趣多了。
《世说新语》里有个雪夜访戴的故事,说的是:东晋王徽之住在山阴,半夜起来,往窗外看去,白茫茫一片,于是,这样一场大雪唤起了激情,他又饮酒又读左思,忽又心血来潮要去剡县看望隐居的好友戴逵,于是立即乘船沿江溯流而上,走了一整夜水路,在船上观看了一夜雪景,他像那场大雪一样兴高采烈啊。第二天清晨才到达朋友家门口,这时感觉已经很尽兴了,于是没有敲门,直接掉转船头,打道回府,人问其故,回答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何必见。”看古人活得多么即兴和洒脱,一场大雪是用来审美的,一场大雪是用来抒情的,一场大雪是用来让自我生命更丰满的,那是灵魂中的一场大雪,所以过程才是主体,目的不过是附产品,既然过程如此美好,至于目的,可以忘却,或者可以干脆直接省略掉了。
明末清初的张岱,则在大雪之中特立独行,在西湖大雪三日之后,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时的张岱真有雅兴,竟夜半独自前往湖心亭去看雪,更出乎意料的是,还在那里遇到了两位也在夜半来赏雪的人,双方惊喜,志趣相同,惺惺相惜,一起饮酒。唯有内心足够丰盈之人,才会在如此大雪之夜,离开人群和家人,形单影只地出走,去往荒僻之地,这样的人可以独处而并不觉孤单,大自然的寂寥与人的寂寥恰好交相辉映,相看两不厌。这样的人会产生出一种可以与天地对话的静悄悄的喜悦,这样的人偶尔也会一个人不小心笑出声来的吧,他的笑声,只有雪会听见,那些碎琼乱玉,会以簌簌之声或者咯吱咯吱之声来回应。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回,写到下雪了,宝玉起初担心这雪晴得太早没意思,第二天虽门窗尚掩,见窗上光辉夺目,他埋怨天晴了,日光已出,而揭起窗屉,从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又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接下来在这琉璃世界里,大家都很兴奋,穿戴各异,吃鹿肉喝酒,踏雪寻梅,出题限韵,作诗联句,还要作画,瞧瞧,一场大雪带来了多少乐趣,堪比节日,而且又具有那些世俗节日所不能相比的风雅。
至于那个林冲,他的故事里那场雪下得那么大,自然界的暴风雪最终演变成了他命运的暴风雪、他心中的暴风雪、他性格的暴风雪、他行动的暴风雪。那雪下得密、下得紧、下得急、下得猛、下得有压迫感、下得凶险、下得惊心动魄。那场大雪有着铿锵的节奏,有着风风火火的诗意,唤醒并撩起了一个人内心早已潜藏着的愤怒和反抗,使一个逆来顺受循规蹈矩之人变成了一个勇敢决绝桀骜不驯之人。如果没有那场大风雪的激励,林冲很可能还上不了梁山。他的被逼上梁山,当然有着某种内在必然性,但最后的总导演则是那一场旷世的大雪。皮兰·德娄有一个短篇小说《瘦小的燕尾服》,一位身体肥硕的教授租来了一件瘦小的燕尾服,去参加自己女学生的婚礼,瘦小的衣服穿在身上令他烦躁不安,紧绷的袖子还开了线,这时女学生妈妈忽然去世,导致本来就不太愿意这场婚姻的男方家想取消婚礼,这位性格原本优柔寡断无所作为的教授,忽然一改上帝赋予的本性,雄赳赳气昂昂地镇住了要解散的众人,慷慨激昂地主持了婚礼,挽救了两个相爱的人的命运,这造反成功的勇气和力量来自哪里?正来自那件瘦小的燕尾服。同理,可以说,林冲最终上梁山造反的激情,也跟那场暴风雪不无关系。
印象中,绝大多数大雪总是在夜里下的,人在熟睡了一夜之后,早晨起床,拉开窗帘,一抹亮光豁然映入视野,哇,下大雪了。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由于自己整夜酣睡而招致了这场茫茫大雪,这场大雪肯定跟自己长时间的昏睡有关,睡眠使得所有郁闷都化成了水汽结成了冰晶,如果自己睡得时间短一些或者只是浅睡,引起的可能只是小雪或雨夹雪,如果只是打个小盹,天就只是阴下来,如果我压根没有睡,那么天兴许还是晴的吧。这场大雪是睡来的,睡了一整夜,早晨醒来,竟获得了这么一个大雪的奖赏。
这个由大自然颁发的奖,必须领。
大雪天,我曾经一个人徒步十几里去本城北面的一个大湖,观看从冰雪里伸出湖面的零星的枯荷,它们比绿叶高擎骨朵欲放时更能打动我。看完枯荷,吃着一根冰糖葫芦,再步行回去。
大雪纷飞,曾经一个人冒雪步行去市中心,为一个即将结婚的女同学买礼物。最终买了一只布娃娃,她扎着小辫,脸上有小雀斑,我就抱着那只布娃娃,在雪里走,深一脚浅一脚。
大雪过后,曾经一个人去了黄河大堤,穿着红衣裳,在像墙一样的大堤上走,看雪和太阳互相照耀着,看河面漂浮着挂雪的冰块,看留在北方过冬的野鸭从灌木丛里突然飞起,它们的翅膀把冰雪和沙土带上了晴空。
我喜欢在大雪天里,穿大棉袄裹长围巾,抱着一棵雍容硕壮的大白菜,在大街小巷疾走,厨房案板上一块卤水豆腐正等着它。顶风前行之时,感觉自己就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正为破碎的山河,护送着鸡毛信。
大雪铺天盖地,盖地铺天。我也曾是风雪夜归人,独自赶往回家途中,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等到了家,打开门扉,把灯掌上,把咖啡泡上,把窗帘拉上,把枕边书打开来,就这样一下子安静了。听着雪在窗外轻叹,忽然感到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消失得太快。endprint
当大雪正下得起劲,或者在大雪刚过之后,有的时候,愿意跟很要好的朋友一起出去,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打滑、打雪仗、摔倒,欢天喜地,乐极生悲,用身体写下祝愿和向往。多年前,在一个我生日前后的大雪天,我跟一个私交极好的我的女学生,一起从外面办事回来,为了防止在积雪路面上滑倒,我们不得不手拉手走路,有相互搀扶之意,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不知怎么回事,话赶话,我提到很多年前自己的一个恋爱故事,讲到了某个荒唐细节,她忽然很机灵地问了一句与性有关的话,那句话极其可笑却又一语中的,于是我忍俊不禁,她也跟着开始笑,忽然俩人笑得失去了平衡,一个牵连著另一个,同时四脚朝天,仰面倒在了雪地上。望着旋转的天空,那笑声依然无法停止,竟越笑越起劲了,两个人后来索性在雪地上笑着打起滚来,滚着滚着,我忽然有点儿认真地对她表示:我又想去谈恋爱了。
一位如今已经调动去了海边的闺密,在她还没调走时的某个冬天,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呢,我们俩冒着大暴雪在校园中照相,我们都不是喜欢照相之人,不摆任何姿势,只是呆立着,随便照了一张就等于完成任务,算是对自己和这场大雪都有了个交代吧。那次把相机套弄丢了,白茫茫大地上,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只黑色的相机套。等照片洗出来,吓了一跳,上面的两个人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朝向同一方向倾斜着,那倾斜度仿佛是用尺子量好的,完全相同,丝毫不差,脑袋也全都朝着同一方向歪着,那歪过去的角度,也像用尺子量好的,丝毫无异,而脸上的呆萌表情,竟也完全一模一样,俩人穿着同样款式的棉袄,就那样站在雪地里,天哪,这像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像企鹅。她调走之后,我们常来常往,有一次,她来了,住了几天,想走时,下了大雪,导致航班停飞,高速公路封闭,火车大面积晚点,还买不上票,她只好继续住在我家里,感谢大雪替我把好友挽留下来了,我们得以继续围炉夜话。又过去了很多年,一个冬天,她坐高铁过来了,一场大雪之后,正值雪化之际,我们俩坐在一个很著名的泉边,晒太阳。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泉旁那个亭子上的枯草以及瓦楞里的积雪,雪在融化,雪水从亭子的翘檐往下嘀嗒着,又落入下面的泉水之中,泉水再荡漾开去,似乎这就是时间流逝的速度和节奏吧,不紧不慢,却一去不复返,只有当蓦然回首之际,才会发现它竟如此迅疾。那瓦楞上的积雪在一点一点地减少着,天光渐渐转暗了。就这样,从晌午一直呆坐到黄昏,想到从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从青年到了中年,这二十年的友情依然纯洁而深厚,是各自生命中一场终年不化的大雪。年轻时观雪和中年时观雪,心绪还是很不一样的,宋词里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那么,如果将词中的“听雨”改换成“观雪”,少年观雪,中年观雪,那感觉上的区别,约略也是相仿的吧。
还是那个美国的史蒂文森,他有一首诗,叫《雪人》,不知道他在这里指的究竟是什么,是指用雪堆起来的那种雪人呢,还是雪中之人,或者人在茫茫雪中的时候就像一个雪人?其实也不必过于追究,诗人很可能是在故意模糊上述几种事体的界限,以此来表达人与大自然的合一,人在大雪之中的忘我之态,表达自己那颗冬日之心。此诗行数并不少,实际上全诗却只有一个英文的复合句组成。在诗中,雪的统治最终变成了一片透明,无论从道家去分析,从禅宗去分析,还是从玄学去理解,似乎都不错,但似乎又都不够完全,此诗从表面上看去确乎有些东方文化的影子,但诗人没有中国传统诗人惯有的那种对自我精神状态的粉饰,在写到洁白大雪和青松翠柏之时,并没有表现出自命清高,反而是按照现有的清凉温度一路继续冷下去了,直到彻底冷酷。诗人在诗中充分表达出了作者本人所具有的冰冷气质,此诗的内核倒依然是十分西方化的。此诗原版的结尾特别有意思,两行之内竟出现了三个nothing,仿佛让读者看到一片空旷而没有任何人为附加意义的雪地,比“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还要坚决,比“千山鸟飞绝,万经人踪灭”还要绝对。
也许,大雪,这自然界中之物,确实是既具象又形而上学的吧。也许,大雪,可以当成四季之景中的《启示录》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