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村子,没有凉意,暖暖的。我牵着牛,老牛一声不吭地啃着草,它似乎没有发现风掠过它的脊梁。风飞过老牛的脊梁和我的脸,还有村口那棵枯朽的柳树及打谷场上金灿灿的谷子,像带着紧急任务的战士,马不停蹄地奔赴战场。我不知道它刮到什么地方去。我问过村里晒太阳的老人:“风有没有家?”他们没人说话,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圆。我猜了许多,假设了许多关于风的问题,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没一点儿底。我试着躲在一个暗角里,风还吹着我的脸,还有光秃秃的脚丫子,倒像一个没礼貌的孩子,吹着我不算,还溢满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你瞧,它们谁都不理,自由自在。
我想风是一个怀揣远大理想之人,刮过我们村子,在下一个村子还不会停下来,一直要走很远很远,估计连它自己也说不清楚要走多远。
秋天的风是有香味的。一轮风走了没多久,一轮又来了,追赶前一轮刮过的风一样,马不停蹄地一掠而过。我站在高高的山岗,等待着它们一轮又一轮的抚摸。一轮与一轮之间的风没什么区别,暖暖的,带着多彩的香味。刮过稻田是一个味道,刮过果园是一个味道,刮过谷地,又是一个味儿。我刻意吸着风悄悄带来的香味,想把所有的香味揽进鼻子咽在肚子里。沟湾的老牛不搭理我,也不搭理风,只寻觅结籽的草。结了籽的草营养高,吃着味道香,牛羊最喜欢。村里的人说那些结籽的草是风的功劳,要是没了风,草不会结籽就枯萎了。细想,村里人说得很有道理,要是没有风的话,许许多多的种子不会随地幸福地安家,风的帮助,草儿花儿多了安家的地方。风把大地吹酥软,把草吹绿,连香味都送进人的鼻子。
风把田野里的庄稼吹黄了,秋天的味道就足了。风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四处游荡好一阵子,然后才悄悄地离别,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一株草。风走了,谁都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它留下的味道不会有人记得。我常常被风吹过的东西迷住,有时候忘了回家的路,母亲把一碗香喷喷的面条递给我,我就把风彻底忘记了。秋天的夜里,我坐在院里,看着月亮,吻着秋风。月亮滑下山头的时候,我害怕风走的太远,走的时间太长。太远太长了,风就变了样子,像一个人过着重复而杂乱的生活,日子久了产生厌倦心理一样。我不知道曾经刮过我脸庞,吹乱我头发的风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启程的风,赶了多少路才刮过我们村子,掠过我家的小院,暖暖的,柔柔的,细细的,一股接一股的风挤满了小院。
冬天的风似乎不敢提。还是不知道风从什么地方刮来,我坐在热乎乎的炕头,陪着母亲做针线。村里的电线像蜘蛛吐出的丝线,从一家拉向另外一家,错落有致地布满村子,许多鸟儿落在电线上鸣叫。风进入村子,电线像风中的树叶,哆嗦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吓坏了我,再也不敢想一群孩子欢笑着捡起石块打鸟的情景。呜呜的声响一直延续着,不知道延续到什么地方,似乎与风一起奔跑,追着它们的伙伴,比深夜里独自一人在陌生的荒野里哭叫都要害怕几分。啪啪!啪啪!院子里的玉米从玉米架上摔下来;吱吱!吱吱!门开了;咚咚!咚咚!堆积的木棍倒地;哐哐!哐哐!铁丝上的衣服掉在地上;嚓嚓!嚓嚓!墙面上的辣椒互殴着……睡梦中都有风的影子,半醒半睡的时候,风的声音就传入耳朵,似乎它一直静悄悄地守候在枕边,等到熟睡的人一有动静,它便为人们唱起烦躁的扰眠曲子。
冬天里最温柔的风带着冷意,聪明的家伙像村里的主人,毫不客气地入门串户,没人阻拦得了它的任性。风掠过村子,越过山头走向另一个村子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拉着家常,老人们撩开衣襟捉虱子。光顾了前村的风,做客我们村的时候,老人们想利用远道而来的风,顺手将虱子扔出去。风不埋老人们的单,带不走一只小小的虱子,虱子落在冰冷的地上。地里的玉米叶子沙沙地响一阵,风却头也不回就走远了,晾晒的衣服也稳稳当当地挂在铁丝上。一茬又一茬的风,把村子吹冷了,也把村子吹坚强了。村里的一些物,村里的一些人会在意风的大小,常常因风的厉害程度而喊叫不停。狂妄自大的风窜进村子,村头的老人惊叹估计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然不会有如此大的风。风不管其他人怎么评价它,怎么赞美或者辱骂它,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刷新着季节。
很多时间里,我一点都不喜欢风,甚至讨厌风。说是风,有时它真像一个疯子,蓬乱着头发,大声吼叫。在我的故乡,每年都会刮许多场让人心惊胆颤的大风。风来了的时候,狂妄地自由自在地刮,有时候从人的裤脚钻入,游遍全身,不得不穿上刚刚脱掉的棉裤。院里的人伸开双手迎着疯了的风,不停地欢叫:“这风好啊!这风好啊!一下把冬天吹跑了。”接下来的爽朗笑声与风一起飘起来,不知道落在什么神秘的角落里。我不理解春风有什么好的,有多少地方值得人们高兴。在向阳坡上晒太阳的老人,解开棉袄的纽扣,喜盈盈地迎着风,似乎几十年没有见到风了。我问他们风好吗?他们一脸严肃,说,小鬼崽子,没风怎么行啊!
在故乡,春天有黄风。风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头窜进村子,管不了有没有人欢迎它的到来。故乡的黄土禁不住风的诱惑,一拍即合,立刻脱离了大地,与风一起狂舞,一会儿,漫天黄尘,一个黄乎乎的世界。黄风像一只饿得发疯的狮子,呲牙咧嘴,向村庄扑来,笼罩了整个村子。突然,一股风卷起足有几丈高,成直冲云霄之势。孩子们聚在一起,吓破了胆。我们认为成柱子的风是天赐的龙卷风,里面藏着含冤而死的鬼,顺着风一块儿飘,在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曾经与他们为敌的人。龙卷风往往爱在人多的地方发威,有时躲都来不及,好像专门追着人,孩子们向东,它也向东,孩子跑到左面,它立刻转向。村庄立刻沸腾了,像大型拖拉机发出的噪音一样。树叶、柴草、电线、纸屑四处乱窜,放声嚎叫。晒太阳的黄牛在牛场喘着长气,鸡啊鸭啊,扇着翅膀,鸽子麻雀,或在电线或在树枝,与風做着生死抵抗。风袭击了村庄,村庄六神无主,彻底成了风的俘虏。
在这个季节,风不会在村子里停留得太久,它更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坐坐就走,连屁股都不会坐热,也像长身体的孩子,似乎一天比一天懂事,身体一天比一天高了。人们对风的态度逐日在改变,从讨厌到接受,到最后彻底喜欢,这是一种亘古不变的规律,每一个人每年都有这种心理,犹如村里人盼望幸福的生活,追求好日子一样。在冬天,人们除了忍受冬风的蹂躏而外,就是心中的盼头心火不灭,怀揣冬风会过去的目标,任凭风的摧残,等待春的到来。在春天里,没人不信一场春风过后天不暖的。日子久了,风在人们的身体上打了茧,它再怎么厉害,人们习以为常,坚持坚持夏风就来了。
夏天的风是好样的,酷热都能被它吹走。村里几个人坐在树荫下,唱着歌。一次唱很多曲,他们没有完整的一首歌,总是这首唱一会儿,又在另外一首上拉几句接着唱,估计是自找乐趣玩。午休的羊群,聚在树荫下,喘着长气,风钻进它们中间,它们抖动着身子享受风的清凉。庄稼地里的农人更需要风,从一个山头,或者说从另外村里赶来的风,庄稼叶子第一个知道,摇晃着可爱的脑袋,地里的人一下子能凉到心底。风飞过村子,他们遗憾得很,很像真心挽留一位久违的客人,客人却一意要离别,看着风走了的样子,只好抹掉脸上的汗珠叹着长气。村里没人有能力把风当成一块玉,珍惜地藏起来,要是能珍藏的话,有人肯定早就偷偷地藏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暗角里,等待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炫耀。风是公平的,它吹过我家的谷子地,也过往村长家的糜子地;刮进熟透的西瓜地,也刮进花生地。一茬接一茬的风萦绕在你身边,躲不开,也逃不出风给你设计的花园。
夏风到秋风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线,一转身,像熟睡的人翻个身子一样,夏天的风就转到了秋天的风。这个秋天的风走了,是一次特别的旅行,在外面的世外桃源里玩够了,它自然而然就会回到村里的。一个秋天与一个秋天的风没有区别,就是在外旅行归来的人。任何一个村庄都是风向往的地方,成群结队的风断断续续地启程,断断续续地奔跑,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追着自己的梦向前,每当路过一个村庄,它们都会公平地表演着自己最拿手的节目,给人们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把四季的风放在一块,我最喜欢秋风。秋风里,我光着膀子奔跑,寻找我最喜爱的食物,不仅肚子不会挨饿,长身体的我,一下觉得自己幸福了,长高了。秋天走了,我盼望着下一个秋天的到来,永无止境的渴望,像我忙碌的生活,永远不会停下来。秋风刮过脸庞,凉意浓浓的。老牛把风不当一回事,啃着草,填饱肚子,还想着明天主人给它架上犁铧怎么耕种麦子,我却向往从远方而来的风,要是我像它们一样风雨兼程,不分昼夜,我的梦一定会在前进的路上穿越时光。
(张亚宁,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百家》《延河》等报刊。散文作品曾入选《中国散文精粹》《2014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著有《命根》《一地花儿》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