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二题

2018-03-05 18:51宋长征
当代人 2017年10期
关键词:辘轳月光种子

辘轳

没有人知道你走了多远的路,没有人知道你走过多少战争的流离,季节的隘口。甚至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就这样淡落在青草丛中,一天天老去,独守清寂与风寒。

简单的构造,谈不上什么能工巧匠将你做就,尊贵的头,平视,平视走过的路,与这个纷乱的世界。一条棕绳是你与水的牵挂与维系,就像一条迷走神经,系念大地之水。木头,奇怪的形状,恰如一条伸展的手臂,等待有人来握紧。或许是一条柳编的水筲,编筲匠密密斜织着柳的纹路。用木漆弥住缝隙,这样就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就能听见清凌凌的水语,就能汲上淡落井里的月光。走了多少年,辘轳将脚深深植入脚下的土地。也许累了,也许听惯了边角悲鸣与庆功的鼓点。流落民间,像一位不知名的香草美人,守望在乡村的渡口。

汲水,生命所需的月光之水在井底荡漾,青石板上的苍苔,细数每一双脚步。轻盈的,是一位扎着麻花辫子的乡间少女,目光闪闪烁烁,仿佛在躲闪什么,却又说不出躲闪的理由。慌乱的,是一位少年,踏着露水的小径来到老井旁,嗅嗅少女闻过的那枝梅朵,听听少女散落于草间的喘息,握一握少女握过、温度尚未散失的木柄。慌乱中,水桶叮当敲响湿滑的井壁,写好的纸条倏然飘落,成了一章写给井水的情书。

辘轳边,井口旁,到底隐藏了多少民间秘史,无人知晓。唯有掠过村庄的一阵轻柔的风,将梅花摇成落红。这时,井水染成了绯红,像薛涛笺,在民间流传,又通过辘轳的眼神,幻化成西天的霞彩。

凡有井水处,皆有寂寞的乡村歌手。蟋蟀清唱于草丛,在送别七月流火。“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里的风,有着浪漫主义色彩,采荇的女子,莲步匆匆,仿佛只是为了奔赴一场等待。腊梅树下,老井旁邊,月下老人在暗处隐藏,将手中的红线,一头系上你,一头连上她,便成就了一段人世佳话,便谱就了一支爱的恋曲。

流水不腐,相信地下也有一条昼夜流淌的暗河。那河水明明灭灭,那条河的河畔也有着一位临水而立的诗人,也有放逐的莲灯,流着流着就流到了村庄脚下,流到了田野深处。野有嘉禾,哪一株秧苗也离不开水的滋润。我们的眼中盛满希望,就像一只水桶深深探底幽暗的时光,汲出月光的清冽与清隽。

野有瓜田,中有田舍,田舍旁有一架远年的辘轳,在日夜摇响。我知道那是瓜爷,在微凉的风中醒来,听见秧苗喊渴。瓜爷紧握辘轳的手柄,就像紧握瓜奶的双手。瓜奶走了,在一个深沉的夜晚。瓜奶的父亲因为不满瓜爷的贫贱出身,擅自做主,将已结秦晋之好的瓜奶许配给了别人。也许瓜奶走了很久,也许瓜奶左思右想终觉得人世无望,只好纵身一跃,跳进那眼深深的水井。瓜爷将湿淋淋的瓜奶抱在怀里,月光下的瓜舍孤苦伶仃,无人来陪。瓜爷把瓜奶安放在水井旁,月光下,辘轳清秀的暗影像极了瓜奶,却不言不语。很长时间,都有人听见瓜爷在夜色中独语,对着那架孤单的辘轳,守着青草爬满的坟茔。渴了你就喝辘轳汲出来的清水,饿了你就在月光下的瓜田吃你爱吃的白香瓜。你看呐,那水多像你清澈的眼,你看呐,白香瓜多像你圆润的小脸。你听呐,辘轳声咿呀,多像你哼唱的歌谣,你闻闻老井旁的青草,是不是你发丝里青涩甜美的气息?

瓜爷将一架野地里的辘轳陪伴终老,后来瓜田里的月光憔悴,再也看不到种瓜人。青青的坟冢大了一些,生做不成鸳鸯,死也要做黄泉路上的夫妻。辘轳上锈迹斑驳,是泪,是锈蚀了远年的那把锁。

辘轳最善记忆,记得天空中的飞鸟,南去北飞,迎来一度度春秋冬夏;辘轳最善于编织,编织清澈的童话,老祖母宽袍大袖坐在井畔的凉风里,讲述牛郎织女男耕女织的神话;辘轳最善于沉默,无论再大的风霜雪雨,只站在井台上望向天际。或许那一朵云彩远去了还会回来,或许旧时的杏花春雨,还会敲响斑驳的井台。

辘轳连着村庄的每一根神经,辘轳紧紧守护着一泓家园之水,汪在眼里,藏在心里,轻握于掌心。走了多远的路,他乡的水也不如故乡的清甜,做了多深的梦,他乡的梦境也不如故乡的清澈纯真。

西厢记,后花园,灿烂的石榴花在星光下绽放,墙角的竹笋破土而出,以一种别样的清新,弥漫时光深处的故园。或许是一口八角琉璃井,或许是一口浅浅的土陶罐,或许辗转反侧的莺莺走不进深深的睡眠,独将一腔情愫说与寂寞的琉璃井。守望爱情的辘轳,星光隐去良人还未到来,月光爬上了粉墙黛瓦,将花影投影在井畔,到底是女儿如花呵,到底是一汪心事在心之花房荡漾,激起相思的微澜。这花是写给青春的信使,这月是寄达爱情的便笺,这井是韶华深处的微澜,每一次荡漾必摇动少年的心旌。这辘轳,怕就是忠贞的信物了吧,你不来我不敢老去,只能在光阴的后花园独自饮泣。

走了太久,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井,有谁还能看见一架辘轳的身影。在村庄,在田野,在情愫暗生的时光后花园,一掬月光酒,漾起岁月的陈香。

不敢说老去,老井旁的那株腊梅依旧,融融春日次第开放。仿佛一转眼,青草丛中走来一位素衣女子——香草美人,我想是一个恰当的称谓,就如此时,我还能感知你手上的体温。一架远年的辘轳老去,并不代表消亡,以另一种方式,生动在乡间少年的内心。

耧车

秋日的荒芜显而易见,一行征雁怀揣相思向南方飞去。也许一只候鸟从来不懂平原上的四季,只以草木为信,只以清风为引,该来时来,该走时走,徒留大地一片霜雪之后的空旷。耧车的出现可谓正是时机,一头牛无论如何也要走向田野,走向大地,走向劳作一生的宿命。没有欢庆的鼓点,暂且放下收获的欢愉,一牛,一人,一耧车,三点一线,趟开松软的泥土。

种子在耧车里挨挨挤挤,不争辩,也不慌乱,顺着耧车梅花状的孔眼撒播田野。

秋天的种子,从节气里的芒种泥泞走来,一粒种子的命运就是在生死轮回里永生不灭。怀揣一个小小的梦想,委身于泥土,成禾,成粮食,成温饱人世的谷物。而人,在渐渐遗忘,遗忘蓬勃的土地,遗忘一次次献身的种子,遗忘作为谷物的粮食。

耧车从来不会忘记。以车命名,好像有点滑稽,但是作为一架没有车辙的农具,它的履痕遍布大地,遍布农耕文明的每一条田垄与阡陌。endprint

熟悉那样的场景,一头牛沉静的双眸盯向前方,握在农人手中的缰绳,在引导农耕社会的方向。也许,他们看不到现代化的将来,也理解不了人如果一旦失去土地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自然从来就有自身的秩序和伦理,只要你在一方土地上生活,稼穑,必与一块土地结下生死契约。漫长的农耕时代,也许我们的先民在没有耧车以前只能将一粒粒种子漫无目的地抛撒。他们看不到庄稼的轨迹,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之舵,裸露的种子,像苍天滑落的泪滴,徒有悲悯,却不能施以援手。

只有人才能拯救自己,也只有我们的先民才如此充满智慧,将木质的耧车出落得如此精细,如此巧夺天工。你看呐,长长的车辕像是一双长长的手臂,绑缚于一头牛的命里。上有两柄弯曲,高约三尺,下有三只脚,中空,宽度恰好一垄。四面用横木框定,中间放置耧斗。斗中有亟待播撒的庄稼种子。下面通到三只脚的底孔裹以铁制的犁尖。所以,平原上的秋天,空旷的原野,如果你看到一人一牛一架古怪的耧车,在田野上行进,这没什么大不了,是耧车将麦子的墨绿与金黄播撒,将一粒种子的小小梦幻,轻轻托付于泥土的掌心。

萌芽。扬花。结实。

风吹麦浪,没有人不羡慕麦田里的浪漫与风情,甚至可以作为一幅美丽的油彩,悬挂于内心的风景。甚至可以制作成一枚小小的书簽,讨取情人的芳心。可是,当我听见“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这样的句子飘过,我却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我的胸怀狭小,总是将粮食、土地和农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劳动,值得赞美;劳动者,更值得歌颂。但是作为画外题的配音,还是让人觉得不合时宜。就如一个人,只知道一枚青果的口感不好,顺手丢弃,而他从来不会想起果农的忧伤,不会了解一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果树,经过了多少风雨。那青涩,一半是泪,一半是汗水,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

村子里有很多木匠,有粗活木匠,做房梁,造木檩,打造通风的门窗。有细工木匠,一般是鲁班的嫡系传人,将祖师爷的牌位掸去灰尘,擦亮。锯子,刨子,斧子,凿子,一样也不能少,专做家具衣柜梳妆台,和老祖宗的紫槐木摇椅。更有雕花镂案者,常年在外乡漂泊,替大户人家打造遮蔽岁月的屏风,大家闺秀的妆奁。他们是见过世面的人,黄杨,紫檀,千年的红木,作为生命与艺术品多流传于世。土木活,做这类活计的木匠精通于各种农机具,打谷的木箱,上田的拖车,木质的板车,兼制木床,赶集时捎上一两件,好不好看暂且不说,起码耐用结实。

木根叔专制耧车。方圆十几里,木根叔的耧车手艺最精良仔细。农家本来拮据,预留的种子少有盈余,梅花眼要开得巧妙,一瓣,两瓣,五六瓣,想要种薄种稀,只要将牛放慢些;若秋日阴雨耽误了时节,种必要多要厚,一扬鞭,将牛赶得快一些,将耧车摇动的频率增大一些,种子便多下一成,不至于耽误来年的收成。木根叔,性木讷,每日里专研耧车耽误了终身大事,将近四十岁,娶回了来自滇南的青女。青女个子矮矮的,倒心灵手巧,没几年工夫便成了木根叔的左膀右臂。剔耧脚,安耧车,干得像模像样。日子在流水中度过,耧车将种子撒播在田野上,春去秋来,转眼过去十几个寒暑。

有时我想,有没有一个地方用来存放远年的记忆,纺车,织布机,一件抵御风寒的蓑衣……一件件在静默中安放,尘土在日光中飞舞,农具的气息尚有余温,留有我们父辈的温度。时代的飞速发展没什么不好,可是匆忙的脚步不能转瞬将乡土遗忘。祖先的智慧,充斥了整个农耕时代,农业文明的纹理尚清晰镶嵌在现代农业的掌纹。有发展才有继承,有了继承我们才能深知泥土的恩泽,自然的馈赠。

恍惚间,村庄里的人在一夜间消失,木根叔的一双儿女已然长大成人,听说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谋生。青女留下一张便条,歪歪扭扭,却赫然在目:孩子们大了,我也该走了。

木根叔在瞬间苍老,苍白的鬓发落上一层无情的霜雪。寂寞的耧车,在雨水中浸泡了一春一夏的零部件,散乱堆放在一起。宿命是一场终将融化的雪,斑驳了一望无际的田野,没有人再使用笨重的耧车了,风吹麦浪只作为一个单薄的词组,在众人的口头传唱。

我想摇一摇耧车上的那只铜铃,已然生锈。锈死的,还有柴门上的一把锁头,再也无人开启。

(宋长征,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等报刊。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作品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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