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砍柴人
砍柴人从山里出来。那是采茶的季节,山林松风簌簌。一缕小径横斜。但她们身影走动的那丛树林却看不见路。起先,我们听到风把她们的衣裳吹到枝桠上,听见人说话的声音,随即听见走路声,身子和树丛相撞,脚下踩碎了落叶枯枝,接着她们慢慢走出来,和我们迎面相遇。
山里凉风习习。一整座山坡都随风荡漾喧响。那是寒食节刚过的几天。沿途映山红开得稀稀落落,但十分妖娆显眼,有时对面的一整座山峰只绽开了一小丛。那红色却从融化在蔚蓝色天幕的山崖深处悬挂而下。花开得惊险,骄傲。
山中青石横陈。
看见我们,砍柴人的眼睛显得讶异、专注。
菜花
这里的油菜花简直像一片乡间的染坊,坊间性情憨厚的主人把经由自己的手扎染过的成品到处散播、晾晒。一块块山间梯田,沿河畔蜿蜒而去的坡地小路上,有时,在正对着一整棵村头古榕树的方圆十数里的平原田畴上,金黄抖擞的油菜花把村民们的眼睛占得满满的。菜花的绛黄色、火黄色的光泽甚至满溢到了高耸入云的村舍白粉墙上。连山谷流下来的溪流,河里的水也充满了这花的斑斑碎粉。影子在水里缠绕着一条三月里苏醒的游蛇。兴许,染坊的主人有大大咧咧、浪费的习惯罢。我们从来没有看见他真实的身影,连他的长相面容也不清楚。这里村子上的人谁也说不出他的名姓,但可以肯定是名中年精力过盛的男人。一名田埂上遇见的小孩儿(他正一大早赶去五里路外的学堂)说:谁不知道呢,那是一名为人耿直的鳏夫来着。
今天早上,除了油菜花、桃花、梨花,整个山野村落,我只另外看见两样东西:一丛丛的茶园和待耕的水稻田。
油菜、茶叶、水稻——这三样大地上的宝贝,构成延绵起伏的山里人在青山绿水间的风景。这古老的农事诗篇,门的楹联。
污田里的牛
牛在污泥的水田里挣扎。赶着牛犁田的庄稼人用一块拖在牛轭身后平躺的木板驾驭这悲伤的畜生。“吃!吃!”赶牛的声音,最终被牛蹄子从泥浆中挣扎着拔出来的“噗哧、噗哧”声盖过了。牛使劲地低头、拗下自己粗蛮的背脊、脖子。它对自己的气力——看得出来——已失去信心。它以一种近乎无望的姿势向立脚点匍伏,恨不得能像直立动物人一样双手着地、趴在农田里。可是它的两只手掌变成了肌腱发达的蹄子——它必须做牛,必须实践自己的进化论。一头农田荒地里的耕牛,它的鼻息出着热汗,喷着水气。它的不停摇撼的毛耸耸的尾巴和臀部可笑得被不断击溅上来的污泥所耻笑、玷污。甚至眼睑也被田里的泥水弄得湿漉漉的。
主人狠一狠心,再实行另外一次千篇一律,平均每隔十秒钟重复一次的动作,那就是在转弯途中举手给它几鞭子!
啊,那鞭子抽打在牛身上——像极了人因为绝望的生活而在地上頓脚——连连跺脚!
兴善坊
兴善坊门前的火炉。靠弄堂围墙排放的早点摊位,两张可折叠桌子铺了层塑料纸,上面放酱油、醋、筷筒、辣子。摊主是一名中年妇女,外加她前来帮忙凑手腿脚不便的老母亲。后者在深狭的弄堂和一大清早赶着办事的顾客之间跌跌撞撞来回走动,不时递上一碗热腾腾的汤粉或馄饨。生意冷清了,老奶奶负责照看煤炉上的火头。洋锅子盖已经掀开,热气顺着高而陡直的明清风火墙直往早晨莹澈的空气熏去。
地上堆了一摊煤灰。一名山里挑担的小贩转了个弯,从弄堂口挤过身来,他赶完了早市,前后两只篮筐差不多空了。肩后那一只堆了他嫌天气热脱下来的衣裳,另一只码着捆扎好的新鲜菜苔,正是水淋淋的时鲜货。菜苔上还有一盆卖掉一多半的腌咸菜。看上去山里人的口味是往这种腌咸菜里放更多的辣子。
“怎么样?”他把身前的货筐晃一晃。“一块五。”
“两块两碗。”女摊主说。
“一块五。”小贩执意,然后加了句当地俚语:“盛满堆尖。”
“不要。”泼辣的摊主掉头走掉了,她的家一定就在这牌楼倒塌了的兴善坊弄堂深处。
那小贩叹了口气,把担子歇下来,安好在地上。把身子往后靠一靠,紧接着,全身的劲头瘫软下来,他半靠半倚地歇在了弄堂围墙上。从口袋里掏摸出一根烟,以山里人特有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望望两边,把烟点燃。看得出来,这是他在那一天早晨的第一次下定决心歇歇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要上一碗热腾腾的汤粉。
那个动作颤巍巍的老奶奶——摊主的妈妈过来了。她没有还价。这下,别人才明白她原来是耳聋,并没听清楚女儿或媳妇刚才跟小贩之间那段对话。她马上拿来了盛腌菜的搪瓷盆。这边,着实让刚惬意了两口烟的小贩忙活了几下。他用一只海碗掬篮里的腌菜,掬满一碗,再往碗头上添扒几下,“堆尖?”老奶奶问。
“堆尖。”后者的回答郑重其事。
一小笔买卖做成了。坊间又有几名顾客走过来要早点。
我走过去一看,这样老实巴交的“堆尖”法,待那名小贩篮筐里的腌菜全部卖完称净,也不过还剩三两碗。
正对着县城大街的弄堂外面,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廊桥
那廊桥在四面寂静的山谷,睁大了眼睛,仿佛一名活得太久的老农民,忘了自己为何出生、为何死亡。一名樵夫,黑黑的无人相识的樵夫,看见他时他只是背对着你,身背阔大高雄。但他已经老了。干体力活是他从前的荣耀。他甚至见过红军,见过山里的土匪仓惶从脚下的青石板路上奔突流窜。时世有时像一摊污水,现在已经干干净净。现在那里已经只剩下三月明净的阳光。一汪汪油菜地,出嫁日的红油漆嫁妆,红油漆桶。不,仿佛一名远古的渔夫身披蓑衣,竹编的、木结构的、石板条相嵌接的。连他那样经年的耳朵也长时间听不到砍柴的声音!那烟熏火燎的寂静时光,仿佛一只记忆的手掌。一册山里人家的《年代记》。
木头的灰黯黧黑中有山里人红红的脸膛。每天村子里的牛会走过这里,牛蹄子一旦踏上桥面厚实的木板,牛走路的姿式就变成那种古代帝王式的优雅,连它下垂的肚腹也得意了几分,显露出惬意和自信呢。
我遇见他,仿佛遇见了一把群山铸就的剑。endprint
延绵的青山,处处透露出失传了的剑法(秘诀)的气息。我寻觅山中的隐士,无意中在一丛翠竹林间碰见他少年英武的眼睛。
太阳
我在牛的呼吸里倾听这山谷,听到山谷的炊烟,村上人家千年悠久的动静,我让牛走远了的犄角带我寻访,去往深山里的农田、旅舍、瀑涧、道观。我把牛和山当做一道圣迹。
田野像古时铺展开来的朗朗读书声。
……想起一首古诗,我的耳朵豁然开朗——
牛鼻“吭哧”一声!我自己的肺叶也就焕然一新。
牛昂起来的犄角,冲着中午的烈日。
犄角冲进了太阳。
油菜被淹没在太阳里,油菜已经不是植物,而是一种空气的温度,一层肌肤。
太阳变成了土地,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山崖、植被、潺潺流水。变成了任何山里人赖以为生的庄稼。今年的收成就是太陽。啊,阳光,你是此地的羊肠小道上清凉的青石条板。
一把镰刀从树上挂下来,呆呆地凝视这场太阳静止的舞蹈。
天空深处一定有一只破碎的碗盏。
小溪
小溪阔阔的,清浅着,时而被裸露出乱石的河床弄出些声响来,有时你仔细听,水声音像极了孩子气的,或上年纪人想心事时的叹息。水中横陈的乱石把水流“咯咯咯”弄出些声音,这声音也真有点像村里的鸡叫,但更像是山里人家男女间的情事,有些纯朴的风骚、撩拨意味在里面。山里人的爱情,也像这溪水一样清浅——一份古老的温存……
在村头转弯处,忽然裸露出几层青石的岸壁,很大、很齐整——威严的模样。那里曾经有一处古代的祠堂。祠堂被毁以后,把聆受过训诫的空气留了下来。
村庄的名字,或者叫“秧尖”“秋溪”“汪口”;或者叫“大畈”“严田”……午后,半村的人都在两岸的滩头栖息,妇女们把锅碗瓢盏浸到冰凉的水里,老汉牵着牛赤脚涉过河床。
牛的脚碰着了岁月的明丽。
茶亭
这个山中石砌的凉亭已经了无生气了。走近它,甚至空气里也有一层不知名的衰亡、年迈。但是年迈又从何说起呢?唉……年迈仿佛在此,向下面长满荒草的石阶迈动腿脚,这看不见的走动掠过古老阴森的石壁,静悄悄地,不说话。凉亭久已遇不到欢喜的人了,那些山里的烧炭工、老农、猎户。他们曾依偎着古朴久远的岁月跟它说话,雨天里,把一捆捆湿漉漉的茅柴堆在廊柱下面。而它一度给他们荫蔽的身子仿佛不久于人世的老人陷入了昏迷的神志里……不再知道山中的岁月是否犹有智慧和美……
当我走近它,仿佛一名无知而贪玩的顽童,鲁莽中打断了一名老人的瞌睡。
我在那张皱纹密布、迷惘的老脸跟前站住,停下来——感到周围的整个群山,回荡起一丝无声的愠怒——
群山之上,正是晴空万里。
我朝那大山深处张望——一条蜿蜒攀升的青石小径——不断有人类的足迹,在此消失……
不断有人的辛苦、勤劳,荡漾整个山林的芬芳,微微摇撼蓝色闪电般倏忽不见的延绵山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