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勇者胜

绿窗

1

如果你想在这里看到一些大词，豪杰际会荡气回肠舍死忘生，没有。你只能听到荒野的低吟，狂舞的云霭，看到卷缠的绵软，密如松针的悲情，如叶如草，如绿如蓝，糅进时间的火炭，锻造出两个刚性的大字：汉子。

我要去见独居深山13年的护林员。初时很高兴，心里想的是《瓦尔登湖》《荒野之境》那样大美的荒野生活，劳伦斯笔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是幸运的护林员。但眼前的汉子绝没有那样的轻松烂漫，甚至家庭破裂，孤身一人。

关键他不只是守林，还守墓；不是星散的几个坟包，是430座墓冢；不是白天去轉一转，是几乎每晚都必须与山林墓地同在；木屋与墓冢一墙之隔，隔壁墓冢的风吹草动同时吹打木屋的门窗。

向冢而居，怪风怒号，仿佛鬼魂游走，一般人没这个胆量。就只夜气淋漓，山风浩荡，也能把一个人的魂魄吓飞。

这是最大的矛盾所在，也是难以解决的命题，那漫长的恐惧与坚韧的克服过程决不是快乐的体验，而工资只有2000元。旧社会，都是一些无家可归无饭可吃的独身汉子，缺乏尊严的落魄者才会做。

谁能突破这种魔障，谁就是能人，谁将会改写个人史。

吴志勇去了，无愧于他名字中的“勇”字。一年两年是凡人，三年五载活出滋味，一十三年4740多天坚守，4000多亩深山丛林没有出现过一起哪怕小火灾，他熬过青壮年，熬出一身病，熬碎了家庭，熬出了心酸，依然不改初衷，就出奇了——建功立业，可列之高尚，可为之自豪，他由“汉子”升级为“英雄”了。

英雄一定有孕育的土壤，敢为人之所不敢为，当人之所不敢当。与其面对高大上，我更愿意与小人物接触，他们代表底层苍生，更能诠释人生的意义。

2

我称他好汉。大名吴志勇，小名吴老二，意思是胆大，天老大，他老二。曾经有个幸福的家，但守山后，一年只享受几天家庭生活，他想尽办法修补家庭裂痕，家还是没了。

似乎有巧合。2016年过年，他抽一天时间回家帮媳妇擦玻璃，刚把抹布放在玻璃上，玻璃哗啦碎了。他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老婆怒气冲冲，“你快走吧，你的心没在这，还把不干净的东西招回家了。”他无法说清疑惑，也无法说出愧疚，一年一年，多病的媳妇在等他回转，离开那个让人畏惧的山林，他答应了一年又一年，但从没有兑现。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也快退休，就离开吧。但又一项荣誉砸中了他，他被选为“全国绿化劳动模范”，去省里参加表彰大会，优秀党员，承德好人，全国劳模，能随便扔下山林走吗？决不能！

老婆忍无可忍提出离婚，他没有理由挽回，亦无法厮守，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一次媳妇上午心脏病发作昏厥，幼小的女儿急得大哭，可打了多次电话，山里信号不好，总也接不通爸爸，直到晚间吴志勇才知晓。他这才决定请假去医院陪妻子几天，妻子刚好，他转身又去了山里。

妻子默默掉泪。12年这样的日子，过够了。

吴志勇净身出户，又留给妻子一些钱，孩子他养。

这么多年老婆跟着他受罪了。儿子意外夭折后，她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出了问题，那时女儿才两岁多，她抱着孩子跑出门，一天两夜在外游荡。

秋风渐凉，夜露湿冷，吴志勇急坏了，和亲人四处找，终于在凌乱的街角发现妻子，他惊呆了。

她赤裸上身，头发披散，流着清涕，衣服全部裹在孩子身上，她紧紧地搂着宝贝，轻声哼唱，奶头含在孩子嘴里。

那一刻，吴志勇，一个大男人哭了。天下母爱，源于天然，自己神志不清了，还知道照顾孩子，给她奶吃。他冲过去抱住了这娘俩，把自己的外衣给老婆披上，牵着她们回家，做上一顿热乎乎的饭，看着她吞咽，无声泪流。

后来他对姑娘说，以后你怎么对我都行，但你要保证永远对你妈好。他也多次让女儿动员妈妈早早找一个好人嫁了，早点享受被男人照顾的亲情生活。

离婚后，他就只能偶尔回老妈家，老妈对他的工作也不理解。

“我见领导还比见你次数多呢？”老人气恼道。

他傻笑，母亲心疼他。可是他把大山松林也当作了母亲，越来越依恋，在大山里行走，就像在母亲身边一样安心。

提起家庭，他低下头，拿着棍子在地上无意识点画，他仍然心酸。人只有遭受这些痛楚的时候才会明白，生活不易，实现理想更不容易。

“女儿过去也不理解，说你到底为啥呀？”谈到上大学的女儿，他的脸上浮出笑容。

得承认，最初的坚持是为了生存。他本是林场副场长，因机构改革裁员，他自己断然离开了，四处打工，出卖苦力，好容易做到林业工程师，月工资6000元，却毅然放弃高薪，回到热爱的山林。

其实他是有理想的人，前有父辈的传承，父兄姐妹都在林场，他17岁就做了护林员，二是他有个信条，做就做到底，做到最好，这是家族的荣耀。

他站在三道沟林区峰火台，眺望四周。风吹着他灰白的头发，迷彩的衣裳，他眼神清亮，每棵树都在视野里，是他不断向上奔跑的绿孩子。

3

一切缘于山中那几百座墓冢。祭奠先祖是中国古老的习俗，祭奠就要烧纸，这是林场决不允许的硬条款，必须护林员昼夜守护。

他原来啥都不信，啥也不怕，空屋子敢坐一宿，一个人夜间敢膛山林。但挨着几百座墓冢守过了一个晚上，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他根本不敢睡觉！

夜幕一降临，传说中的鬼魂隐喻即出现，不用添油加醋，恐惧焦虑袭上身来，门外说寂静没有任何声响，说喧嚣，雷鸣电闪，雨雪狂风，各种巨大变换的影像，如狼嚎鬼叫冲击着耳膜和脆弱的神经，甚至张牙舞爪扑打门窗，仿佛要挤进屋与他拼个死活。他必须调集所有毛孔喷出利箭阻挡，但太难了。

夜，每一刻都深不见底。没有电，狗突然吠叫，他以为有人进山，出去一看啥也没有，心头一阵发紧，喉咙却干渴无比，除了狗，他没有任何依靠。

他的胆子碎了，畏惧这古老的不可抗拒的磨难，沉沦，苦闷，纷至沓来，抽丝剥茧般抽掉人的肋骨，耗掉他的健康，脂肪有如燃烧，一片片化掉消失，下巴尖了，斑点出现，皱纹增生，形销骨立。他想马上撤走，远离闹心闹肝的地方，哪怕吃糠咽菜。endprint

这是个临界点，决定一个人是好汉还是懦夫，是英雄还是狗熊。

坚持，这是个闪亮的词，“英雄”就是在它的枝头开始冒芽。

每个晚上，他都痛下决心明天就辞职，天一亮，他立刻就忘了种种不安，果断巡山了。他坚实的脚印布满大山，这辈子跟山林杠上了。

没辙，晚上接着挨。他得想法寻求解脱。

他以流量上网咨询探讨，比如道教，佛教，是如何看待生死魂灵，如何解脱，他必须让心灵平静，期望领悟生死，冲破压抑，解脱桎梏。他最终明白，死是另一种生，坟墓只是重生之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守护家园，它们是不会伤害他的。而即便俗世人生，同样每天面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却不乏生机主导这个世界。

正是撑不住的極点，越激发人的潜能，唤起深藏的力量，超越，征服，反手控制魔障。

感谢畏惧吧，因为上天赐予的礼物，让他深刻洞察了生死内涵。那些宗教观念如同《出埃及记》的摩西，将他从魅幻的黑夜带将出来，引领他走向光明之路。

半年磨合，他的体重直降30斤。艰难跋涉，他的胆气渐渐练出来了。那些声音形影不会搅扰他，也无非一阵风一阵雨，刮过下过就是大太阳。

4

我本胆小，跟随守林员转山的时候，丛林茂盛真是好生态，但左弯右转，冷不丁一两座或一排排簇新坟包鲜艳的假花，着实吓得不轻。稀有的大马丁香开得灿烂，我不敢近前多看。

回去几个晚上不敢放松入睡，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小路，突然的一点风声，隐约的暗影，都吓我一跳，甚至夜深不敢独自写字。

这是一种精神执念，是头脑制造的风暴，我迁移了守林员的恐惧，我在阅读守林人的同时也审视了自己，置身他曾经的痛楚境界，深切感知他的精神折磨。我也要运用智慧撕去它们的标签，令畏惧凋零。

我想，如果墓地是平面石碑，祭奠的塑料花朵不是那般突兀粗糙的艳丽，而如野花一般疏淡秀雅，掩在石头左右，多好。灵魂真的融于自然，像一棵棵草匍匐于大地，与自然万物交流，不宠无惊，那么守林人守护的就是一种墓园文化了。

好在守林人战胜了自己。他“屡败屡战”，践行曾国藩先生的箴言，那是作战的秘诀，也是人生信条，像老人与鲨鱼的顽强对抗，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百个黑夜倒下去，一百零一个黎明站起来，一百次的退堂鼓，一百零一次重振雄威。狭路相逢，不屈不挠，方成就大业。

3

墓冢邻居不断增加，他创建了名录册，每个墓主来山定居的日子，家人来见面的日子，头七，三七，五七，三节，周年等等，必须清楚，他会及时出现在他们身边，认真提示或警告不要点火，文明祭祀。还要适当检查衣兜，有没有带火器，发现了就收在办公室，出来还回。

工作难度极大，年轻人好理解，一来就打招呼：“叔叔你放心吧，我们不会点火的。”老太太们就不同了，我们烧了一辈子纸了，从来没有点燃过，不烧纸先人收不到钱，不是白来了？实在不行，点香吧！香也不行，一点烟火都是祸患，决不能姑息，若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悔来不及。

执法，吴志勇决不怯懦。最初，他脾气生硬，嗓门奇大，因为有理在先，但民众不干了，就有语言冲突，遇到脾气火爆的，还对他奉上拳脚。他充满了委屈，以为民众不可理喻。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文明祭祀必须有个过程，千年习俗一下子不可能扭转，更不能戗着来，态度要和气，晓之以理。“山上的树都是一棵一棵栽活的，尤其阳坡都是沙石，只要发现一个小土坑够栽一棵树的，工人立刻背着树苗和水上山植树，一棵松活了，我们会开心好几天，像我们的孩子一样被视作珍宝。”

他抓住机会给祭扫人员普及知识，燃烧纸钱有时会出现小旋风，以为先人来收钱了，其实是地上温度升高，微风带来冷空气，即刻形成小旋风袅袅飞起。先人早已沉入浩渺的宇宙，哪有形气来收钱呢，用心祭奠才更有价值。

苦心人，天不负。他对每一个来客都宣传，劝告，辩解，慢慢地人们接受了现实，工作好做多了。但仍不能掉以轻心。

刨药的，捡蘑菇的也不让进山，他们不破坏树苗，但是累了抽烟就是大事。虽然禁牧，有时从别的山上溜过来走散的牲畜，啃了树苗，一刻也马虎不得。

他没有假期，只记得墓主的节日。过年最忙碌，430座墓主，时刻有家属前来，疏忽就是大事，偷懒就可能酿成灾祸，他比平时更加上十二万分小心。他马不停蹄深入查看，穿山走沟，俯瞰四周，夏天露水打湿全身，风吹来又冷气嗖嗖，小事。一次巡下来，要四五个小时。下午再继续巡山，雷打不动，不漏掉一家一户，做到百分之百干净。

他的踪迹山知道，他的善良树知道，他的冷暖狗知道，他的精神人民知道。

他是自己的火警119，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是自己的回声，自己的力量。当然还有他背后云雾山林场强大的后盾，还有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谆谆在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他正是切切实实的践行者，他骄傲！

6

畏惧期度过后，最大的困扰是什么？孤寂。

山中岁月，如仙如佛，时间是一粒一粒地漏，一个树叶一个树叶地挪。

我突然醒悟，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是何等寂寞、蚀骨的折磨。

这个时候路口突然拉来两个骇人的小棺材，他却觉得终于有声音打破这盛大的寂静了。

有没有值得高兴的事？自己找。

云雾山海拔两千多米，被贴心保护的深山幽谷生有许多美丽的珍稀花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大花杓兰、紫点杓兰，二级保护植物二叶舌唇兰，此外还有野生鸢尾、白色铃兰、大马丁香等，满地毛榛平榛，石竹花，翻白草。他巡山时顺带赏花玩草捡蘑菇，也搞根雕，细细打磨成飞龙雀鸟，惟妙惟肖，愉悦感顿生。

这么多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想了想。

“坚持，对！就是这两个字。挺不下去的时候，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

工作亦是生活，一个人也要过得像一家子，种菜养花，煮饭遛狗，偶尔小酌。

晚上，一个人的党支部，他切实贯彻“两学一做”，认真抄写，撰写心得体会，字体极其工整，像一片片斜刺的树叶，像他一步步丈量山体。

他爱诗歌，座右铭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有时抒上一段情：我知道我的工作生活很枯燥，我知道我对家人照顾得太少，但我更知道肩上的担子多重要。我对大山喊，谁知男人情怀？我对大树说，谁晓我的寂寥？只因今生情未了，死后灰洒云雾情未了。

余味苦涩终回甘。女儿早已理解了父亲，在校积极参加公益活动，申请入党，吴志勇高兴地赞美女儿。

7

离开时，阳光正足。吴志勇还调侃，这会儿它们不出来，大中午的，得晚上才活动呢。这厢听得心惊肉跳，而他像跟邻家说笑一样风轻云淡。

他手里仍掐着粗棍子。山中水汽多，水易生寒，床铺长年潮湿，老寒腿，棍子是他的拐棍。棍子还用来探山，草盛蛇多，黑乌色，虎视眈眈盯着他，他说，你走路，我也得走路，让一让啊。蛇懂，摆身隐入草中。让人恐惧的事物不过是顽皮，他与静息于山林里的无数生灵和谐相处，与心平衡。

他说去闹市辗转反侧说啥也睡不着，一旦回到大山沟，晚八点一觉睡到早八点，睡得那叫香。他完全把自己放进大山，大山给了他巨大的荣誉和安慰。

弗雷泽的《金枝》讲过一个习俗，破坏树的人，要遭受严酷的刑罚，拉出肠子，绕树转圈，肠尽而亡。树等同生命，等同眼睛。

吴志勇写道：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系统。他的信念有如不朽的树叶，一次次随着春天复活壮大。守护山林，就是守护初心。

我不知道59岁的吴志勇还会守上几年，但我知道，找不到接班人，他决不会走。但有烽火敌情，他必秉承不屈不挠的护林精神，喝一声：呔，狭路相逢勇者胜！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