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路上三堂课(节选)

2018-03-05 18:40窦卫华
当代人 2017年6期
关键词:稿子河北辅导

第二堂课的出现,是在我集中精力进行小说创作之时。

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说写作几乎达到了每周一篇,甚至每日一篇的速度,尽管篇幅不长,但数量大。白天写公文,晚上写小说,超负荷的身体透支导致生病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但即使这样也没气馁,只是投出去的稿子,发表变成铅字的概率,仍然接近零。有时同时收到两篇退稿,修改一下,一交叉又都寄出去了。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无计可施之时,我也只能用狂轰滥炸的方式,以期敲开文学编辑部的大门。

终于,一家杂志来电话了,问明我就是投稿的作者,约我去谈一谈。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是离我所在单位不远的河北省文联《河北文学》编辑部小说组。

当时的兴奋,如同当今的人中了彩票大奖。一个下午我都没有好好工作,完全陶醉在不着边际的想象之中。我确信是我投出的小说稿要重头发表,才会受到这种特意邀请上门的待遇,不然的话,发封打印的采用通知就够了。我理了发,换上干净衣服准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当时的《河北文学》,地处北马路文星里胡同内一排旧式平房里。屋门上方挂个小牌儿。小说组的屋里亮着灯,一位五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男士正在灯下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停下笔,用手抹了抹疲惫的脸,伸手让我坐在了对面。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刚从部队转业的儿童文学作家,时任《河北文学》小说组组长的邹尚庸老师。他表情冷漠,说话也不客套,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接待一位即将崛起的文学新人的态度。问这问那,末了来了一句,看来你所在单位还不错,领导也器重。建议你以后好好工作,别再想着写小说了。为什么呢?白费劲。

如同当头一瓢冷水,我愣住了。若干年后与邹老师成了同事,才知道这位作家就是这种性格,心直口快,跟谁讲话也是直来直去不拐弯。当时不知道,甚至瞎想,莫非自己的作品内容犯了政治忌讳?我满脸狐疑,想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邹老师的目光很严峻,话也说得斩钉截铁,像小锤句句敲打着我。他说你的稿子我看过多篇,严格说还不是小说,只是故事。本来不想见你,又不忍心,瞧你每篇来稿,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跟刻得一样。省直机关工作都很忙,下这么大功夫,又没有发表的可能,你说可惜不可惜?

见我不解,邹老师扯过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边画边讲。都是一些小说写作的启蒙知识,只是他讲得更白话,更容易听懂。大意是:我之前的小说,只是在编一些故事,在追求故事的奇特和耸人听闻方面使劲儿,没有注意刻画人物。而小说是写人,要把人物形象写丰满才算对路。

他接着说故事好编,零件难找。人物要靠细节来丰满。写小说的人,不认认真真在细微的形象描写方面下功夫,只挖空心思一味地追求什么主题宏大,追求所谓的思想容量和哲学内涵,那只会使作品显得假、大、空……

说实话,如果我是一个刚刚起步的作者,那么邹老师的这番辅导,我是听不太懂,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问题是那时的我,恰好处于苦苦思索写小说到底应该使用什么样的语言的瓶颈期。一次次的失败,一遍遍的反思,我多少有点开窍,已经隐约领悟到小说的语言特点应该是“用笔画画”,是用笔“让人物先活起来”。邹老师的话,无异蓦然之间捅破了窗户纸,让我坚信之前自己思索的结论是对的。

疑问得到解决,眼前一片光明。告辞的时候我说谢谢老师,我明白了,请给我一个月时间,一定拿出合格的作品。他笑笑,摇头说道,一个月太短了,半年拿出来就不错。不过,你有生活底子,如果非愿意一试,届时写出满意的,我替你再把一次关。

回去我就有了全新的开始。不到一个月,我再次出现在《河北文学》小说组的编辑室。邹老师有点犹豫,碍于面子,还是安排同室一位女编辑先替他看。没想到女编辑看完之后说了声“我觉得行”。邹老师一惊,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儿,把我的稿子接了过去。

他看得非常认真,看完后良久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目光转向我的时候,连说了几个没想到。他说我这篇三四千字的小说,已经达到了省级刊物的发表水准。虽然《河北文学》马上要停刊,在这儿用不了。但我的路子已经对了,这样走下去,将会“一发而不可收”。邹老师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就从这篇被肯定的稿子开始,我的小说陆陆续续在多家杂志上变成了铅字。

现在回想,邹老师的这堂课的意义,是我在最需要的时刻,得到了最需要的指点。在小说写作上,其实语言是基本功,过不了这一关,其他诸如思想、境界、见识、品格等等都无从谈起。因为作家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只有被鲜活灵动的语言所承载,才能得以形象地表现出来,才能吸引读者,被当作小说读。否则就只会是残品、废品、劣质品。很多像我这样写应用文出身的小说作者,遣词造句只追求准确无误已经形成了习惯,要改变极其难,脱胎换骨一般。而多年握笔杆的经历又容易让人产生盲目的自信,舍不得俯下身来从头学起。我的幸运在于,这道难关在我身处临界点的关键时刻,被邹老师一语道破,一锤定音,从而让我义无反顾地舍弃以往,走上了“用字画画”的正确之途。

数年后,我請邹老师对我的新作给以指教。他说用不着,你现在超过我了。这当然是老师的谦词,但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作者的成长是分阶段的,不同阶段需要不同的辅导。泛泛的写作知识,对作者的成长用处并不大,只有针对性强的辅导,才能准确把握一个作者的脉络,直达内心,收到一次胜百次的成效。

时光荏苒,一晃到了今天。回顾往日的情景,“学高为师”这句话让我深为服膺。能遇上这样的老师,能听到这样的讲课,实在是我文学追求道路上莫大的幸运。一个有志于文学的人,其实是需要辅导的,只是这辅导,一定要号准脉搏,对症下药。我的经历,或许能为后来者提供一点借鉴。如是,则善莫大焉。

编后语:《河北文学》(《当代人》前身)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走出了一批作家。他们属于业余作者出身,从事编辑工作后,对基层作者的来稿有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故而在发现、扶植新人新作方面,舍得付出心血精力,也收到了颇好的成效。这其实是《河北文学》在文学园地浇花育人优良传统的传承与延续。当年曾接受过编辑邹尚庸当面辅导的作家窦卫华,就深怀感念地回顾过那段历史。本文节选自他的回忆文章《文学路上的三堂课》。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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