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百城
前情提要:沈蔚的生母去世多年,突然冒出个哥哥,还转学到了她所在的学校,跟她成了同班同学。沈蔚百般刁难,想要把姜臣趕走,未料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令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失败的过招里落荒而逃。周末的家庭聚会不欢而散,沈蔚找母亲生前的老师郭与旸诉苦,却被告知在旧宅里找到了母亲的遗物……
八
郭与旸给我的东西,是一个木头匣子。
“老宅子没人住,东西都放在那儿也一直没人收,我是前段时间回去找东西,手脚不利索撞翻了柜子,才看见底下有这么几张纸。”他一说起来,又很感慨,“想来是你妈妈以前不小心掉进桌缝的吧……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头了,灰都落了那么厚一层。”
我不说话,垂着头曲指弹开木匣一旁的小锁。打开了才发现,那里头装着的竟是母亲以前的习字,跟她后来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不完全相同,下笔带着少女的青涩矜持,却又隐见风骨。
纸张不多,像是随笔,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旧时的心情琐事,没什么规律可循。我低着头翻了几页:“我爸爸没有收拾过我妈妈的遗物吗?”
郭与旸像是怕我多想,连忙解释:“收过,只是这几张纸藏得深,当初也没翻出来。”
我不置可否。直到离开郭与旸的住处,还觉得迷惑:“你说,我爸爸究竟爱不爱我妈妈?”
逝者已矣,这问题其实很蠢也很没有意义,但二十四小时待机的靳余生在电话那头永远语气和煦,不厌其烦:“不管他爱不爱你妈妈,他都一定非常爱你。蔚蔚,天底下没有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逻辑让人无法反驳。何况他说得也没有错,沈行知的确是一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我提供最好的东西,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物质。但是……
我抬头,透过出租车的车玻璃看到夜幕下自己的家。落地窗内垂着一地暖黄色的灯光,院子里还留着去年圣诞节时挂在树上的小彩灯,闪过一个冬天的灯泡早没什么电了,余下几个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映得院子里放着的几个行李箱颜色鲜明,树下少年的脸庞也忽明忽暗。
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听我说话,也不肯同我商量任何事。
“姜臣?”我跳下车,对上他面无表情的脸,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你要住到我家里来?!”
不待姜臣开口,正来来回回帮忙搬东西的沈行知走了出来,瞧见我,面上挂起一副和蔼的笑:“来,蔚蔚,帮你姜阿姨把东西拿上去,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你说清楚!谁跟她是一家人?”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带不带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姜妍有些尴尬,提在手里的箱子一时间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沈行知脸上风起云涌,我非常能理解他不想被人拂脸面的心情,但他最近给我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接二连三地挑战人类极限。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平复情绪:“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郭老师的住处。”卸下背包,我把木匣子掏出来,将里面的纸一张一张地数给他看,“你看,他把你当年漏掉的妈妈的遗物给我了,这是她以前练字时写的随笔,我还没看完,但她有好几次提到了你,她说你经常陪她……”
“沈蔚。”沈行知打断我。
隔着浓郁沉寂得化不开的夜色,我听见他的声音,一声声一句句,带着难掩的疲惫与不耐:“可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人要向前看,不能总抓着过去的东西不放。”
我立在原地,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带起一阵风,把匣子里轻得发脆的纸一张一张卷起来,落了满地。
好像乘着春天的风,融进了天涯海角。
九
说起来很没有出息,但我发烧了。
南方的春天长了张小女孩的脸,反复无常变幻莫测,下午还是好端端的大晴天,入夜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饥寒交迫的我从梦里惊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关窗户。赤脚踩着地板上的水渍迎着风去摸拉锁,回过神时睡衣已经被打湿了大半,我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
随手披了件外套,我开灯下楼找药箱。
平日我住在学校,家里没人,沈行知也不常回家,这些东西就常常是由清扫的阿姨来归类收整的。只是不知道是我半夜犯迷糊还是药箱挪了位置,我这回在橱柜里翻找半天,竟没找到那个小箱子。
“奇怪……”噼里啪啦地一路开柜门,我呼出来的气息都泛着异常的热意,越找越烦躁,“应该就放在这儿才对啊……”
掀开最后一间壁橱的柜门,里面干果食材应有尽有,就是不见药箱。我纳闷得不行,刚想伸手扒拉着看看有没有藏在深处,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父亲沉稳威严带着点儿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我回过头,见沈行知正携妻带子地站在我身后三四步的地方,适时一袋紫菜从开着门的壁橱里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我脑袋上。
我被砸得有些晕。闭眼缓了缓,才慢慢道:“找药箱。”
沈行知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将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缓缓说:“在我卧室里。”
我知道他其实是关心我又拉不下脸来问,但他既然不问,我也懒得多说。
一言不发地转身上楼,我顾不上理会姜臣半夜被吵醒的低气压,从主卧小桌上抱起药箱就走。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我一边量体温,一边仔仔细细地看说明书。
说明书字小,我开了所有的灯迎着光看,字却越看越模糊。
自暴自弃地踹翻药箱,我深吸一口气,大字型朝后躺倒在床上。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周末也待在学校不要回家,好歹校医院还有人告诉我该吃什么药,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片。
我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用力呼吸,想把那股憋在胸口横冲直撞的气呼出去。可它像是跟我杠上了,仿佛长久地深种在体内,不到你死我活,就永远无法疏解。
眼眶微热,我刚刚抬手捂住眼睛,就在下一刻听见了细弱的敲门声。不待回应,姜妍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来:“蔚蔚,你还没睡吧?”
我慢腾腾坐起来,在苍白的灯光下安静地望向她。endprint
母亲去世早,我对她的外貌印象不深,但可以确定的是,单就颜值来论,姜妍一定是在她之上的。即使我的母亲是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可岁月永远能作为女人的谈资,姜妍无论如何都比她要年轻那么多。
等等,她这么年轻……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我眉头微皱,不待抓住,就见她殷勤地端着水杯走了过来:“我刚刚看你脸色不好,放不下心,就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开着窗户睡觉,着了凉?”
行至窗前,她小声惊呼,“地上怎么这么多水?小臣快去拿拖把来,这要是滑倒了可怎么办?”
立在门外的姜臣没有说话,默默从盥洗室拿了把干拖把,进屋拖地,顺手把刚刚被我踹翻的药箱也收拾回了原样。
余光一扫,我见墙上挂钟正指向三,不由感到头疼。可惜不等放狗送客,姜妍就亲昵地在我身侧坐了下来,二话不说抬手抚上我的额头:“你看看你这脑袋烫的,快把药吃了。”
折腾小半宿,我觉得自己的命都被她絮叨短了半截,实在没力气推开她,索性抠了几颗药片,就着她递过来的杯子就要喝。
只是水碰到嘴唇,我才发现她这杯子外面瞅着不见冒烟,内里温度却着实高得吓人。一个激灵,我把水和药片都吐回杯子里:“烫。”
姜妍手一抖,泼出来的水一半洒到床单上,一半落在了床头的木匣子上。
那匣子的花纹是镂空的,根本不隔水。我脑子嗡的一声,赶紧去捞匣子。
就这么一推一捞的空当,姜妍低呼一声,手一歪,剩余的水就全往自己手臂上泼了下去,迅速滚出一片红晕。
立在一侧的姜臣眼神一紧,二话不说,眼疾手快地拽着姜妍,折身就直冲盥洗室。我低着头翻匣子里被水晕得粘在一起的纸,心疼之余,竖着耳朵听着盥洗室里的动静。浴室里水声响了几乎一刻钟,才见姜妍垂着被凉水冲过了的手臂,徐徐走出来。
我想自己是烧糊涂了,抬眼对上姜臣眼底燃烧的怒气,还傻了吧唧地问:“她的手没事吧?”
姜臣立在床前,眉峰攒聚,眼底一片冷意:“道歉。”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气急反笑:“你有病?”
“是她自己倒的水,自己没拿稳。”不知道是不是我发烧眼花的缘故,姜臣的轮廓看起来模模糊糊,“而且还泼在我床上了,还有那个木匣子也被水……”
“沈蔚。”不等我昏昏沉沉地說完,他眸光一沉,攥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想挣脱他,抬头间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仁幽暗,盛满深重的倦怠与不耐,“去道歉。”
我不知道他是想拽着我把我拖去向姜妍道歉,还是纯粹地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清醒一点——他下手很用力,手掌箍在我的腕间,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空气里很安静,凌晨三点钟,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他的血液从静脉回流进心脏的声音。
愣了一会,我混混沌沌地道:“是,凌晨三点把你们弄醒,怎么说都是我的不对。”
说着,我缓慢而温顺地低下头,张开嘴,照着他的静脉向下咬。
也不知道姜臣这个人到底是随了谁,不比姜妍的艳丽或沈行知的硬朗,他整个人都带着种清贵的秀气。漂亮得过分的男生总显得阴柔,独他不会。所以睁大眼盯着近在咫尺的手腕,我还在非常认真地想,这么一双弹钢琴又会写毛笔字的手,要说皓腕凝霜雪,也该是配得上的吧?
口中铁锈的味道越来越重,直到姜妍尖叫着把我拉开,我还听见自己飘忽不定的声音:“如果让我妈妈知道你这样对待我,哪怕她再温柔,都一定会打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眼前一黑。
十
我如愿以偿,和姜臣一起进了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向来是个二十四小时不停转的地方,经济迅速发展必定带动全人类的夜生活,单单是我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这短短二十分钟里,就见到了两个胃出血的西装男,一个酒精中毒的大汉,和一个不堪重负地吐在医生面前的小哥。
我啧啧感叹:“假酒害人啊。”
姜臣嫌弃巴巴地看了一眼呕吐物,不动声色挡住我的视线:“别看了。”回转过身,他微微调了调我的的输液管调节夹,语气有些别扭,“医生说,如果没有出现负面反应的话,速度可以稍微调快一点点。”
我像个大爷似的靠在椅背上,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左手看。姜臣皮肤很白,十指修长,让人想起前些年沈行知买的那尊小白菜玉雕,白色的部分晶莹剔透,绿色的部分嫩如削葱,就是这种温朗又润泽的触感。
不过眼下小白菜的手受了伤,这会儿正拼命往外渗血。医生帮他上了药,白色的纱布从虎口处蜿蜒着缠了好几圈,可惜看起来像是不怎么顶用,依然隐隐透着红。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烧得逼近四十度基准线的情况下还能有那么大力气,像条涸辙濒死的鱼,连别人伸来的鱼钩都要咬住不肯松口。
撩起眼皮,我瞅瞅他:“你打针了吗?”
姜公子睨我一眼,面上黑云压城:“还没打狂犬疫苗。”
只有被狗咬了才要打狂犬疫苗。
不过我一点儿没生气,笑眯眯地把自己被他掐紫的手腕举起来给他看:“真好。我们扯平了,谁都不欠谁。”
透过他背后的镜子,我看见自己难看又牵强的笑。明明面上春风拂面,眼底却只有咬死别人也要一起拽着下地狱的死寂。
姜臣安静地望着我,沉默半晌,问:“你饿不饿?”
“……什么?”
“折腾了一宿,你不饿吗?”他语气淡淡,一边说一边提起他放在座椅旁的背包,“已经快六点了,今天是周一,要上课。”
我有些发怔,回过神时,姜臣已经拿着两份相同的早餐,站在了我面前。
抬头时恰逢日出,天幕正被明亮的光芒掀开一角。适时旭日初升,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单肩背着黑色的背包,从走廊另一端不急不缓地走过来。晨光便折转而至,穿过他身后长长的走廊,自他身后逆向而来,映得面容淡漠的少年眼底一片温暖的璀璨。
时间好像有一瞬停止,恍惚间风声都和煦了起来。endprint
提着两个塑料袋,姜臣神情淡然地将两个袋子都举到我面前:“要哪一份?给你先挑。”
他将食物均分成了两份,两个塑料袋,每个袋子里装着一杯牛奶和一个三明治。
我迟迟回过神,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无言须臾,只好默默地接受他的好意,将两份牛奶一起揽入怀。
姜臣:“……”
把两盒牛奶的吸管一起放进口中,我又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拆了一盒三明治,抽出夹在中间的培根肉放进嘴里吃掉,将剩下的部分原封不动放回纸盒,封好口。
姜臣:“……”
他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吃掉了剩下那个完好的三明治。
小白菜吃东西时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令人不悦的咀嚼声。我在心里哼了首歌,满怀愉悦地吃饱喝足,举着被培根肉镀了浅浅一层油的手指,顾盼周遭四处找纸,企图将罪恶的油脂蹭到他的外套上。
结果意料之中地被发现了。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抽了张纸,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手。
我仰着头去看眼前浸在暖阳里的少年,觉得他连皱眉头的动作都漂亮得不可思议,忍不住说:“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你不该下手那么重的。”
“我以为你是在装病。”他垂着眼把纸团塞进装三明治的空纸盒,语气淡淡,“不要跟姜……我妈起冲突,对你没有好处。”
我来了兴致:“这算什么?警告?”
“这是建议。”他站起身,把我没吃完的三明治连着塑料袋一起扔进垃圾桶,落地发出轻微的“嘭”声,“你可以不听。”
十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林宁宁像是突然对姜臣上了心。
出了医院,我和小白菜火急火燎驱车赶到学校,正好赶上升旗仪式。
站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的林宁宁穿了件红格子的百褶裙,胸口打着一尘不染的同色系蝴蝶结,一双小细腿一晃一晃,白色的衬衫在一众藏青的外套里显得尤为扎眼。她化了淡妆,隔着老远把焦距锁定到我们身上,眨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朝姜臣招手:“姜臣!姜臣!我在这儿!”
我的语气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她真不是你老情人?”
姜臣懒得理我,只飞快地拧了拧眉。我跟着他在距林宁宁不远不近的地方驻足站定,她撫着胸口长长舒口气:“你可算来了,被老班发现迟到的话,要罚站的。”
姜臣没有说话,林宁宁又自我陶醉道:“你看,我特地留了个位置给你。”
姜臣看着她身后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礼貌而疏离地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不需要。”顿了顿,他转过身,小幅度地朝我招招手,“过来。”
……最终是我,一脸乖巧地站在了林宁宁留给姜臣的位置上。
林宁宁的表情十分复杂,我笑吟吟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他只是觉得站在女生的队伍里会很奇怪,拉不下脸,不是在针对你。”
林宁宁这才松了口气,只是没过两分钟,又紧张兮兮起来:“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
安慰女生真是太难了。
好在林宁宁也没纠结太久,姜臣站在队伍末尾,她隔着七八个人一直盯着他,看了半天,用自以为很小的细弱声音,惊奇地问:“姜臣,你的手怎么了?”
小白菜明显不想理她,一动不动地假装没听见,她却锲而不舍:“是不是我哥哥打的?我替他向你道个歉呀,主要是前段时间我跟希希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哥哥知道了,他非要找人算账,可我又不想牵连到他,就随便指了一个人,没想到他真的去找你,还打伤了你……不过我哥哥他人很好,肯定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段话说得七零八落,却不难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班上其他人在这种音量下被迫听了一遍原委,纷纷对不知怎么就招惹上了林宁宁的姜臣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只有当事人姜臣毫无反应,从头到尾都一副“风很大我很聋,根本听不见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我有些好笑,林宁宁咬了咬下唇,又问:“姜臣,今天国旗下的讲话轮到我,我马上就要上台了,有点儿紧张,你能不能鼓励……”
晨光炫目,天高草莽。日光里的少年垂着眼,半晌,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耳机。
我险些笑出声。
好容易咬着牙憋到升旗仪式结束,我在靳余生面前笑得张牙舞爪:“你是没看到林宁宁当时的表情,太酷了!”
他温和又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帮我把笑得滑下去的书包背带重又拉回肩上,欲言又止。
我主动将话语权放到他手上:“别那样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今天上午……”他犹豫了一下,“你是怎么来学校的?”
小事。我舒了口气:“昨晚突然发高烧,半夜跑到医院输液,早上就直接从医院打车来学校了……”突然想到什么,我停下脚步,有些抱歉,“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
他神色一软,旋即忧色顿起:“那你现在好点儿了吗?要不要请假回去休息?”
“没有多严重。”我哭笑不得,把话题转移开,“对了,你从刚刚起就一直拿着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靳余生低头看看透明手提袋里的保鲜盒,一拍脑袋:“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周末妈妈做了烤翅,我带了一些给你。”
不待回应,他马上又自顾自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果你病了的话,是不是应该忌食辛辣?”
我笑着接过来:“没事,我可以少吃一点。”
靳余生没再说话,跟着我走到教室门口,又从背包里拽出一个充电器:“这个给你。你的手机不充电的话,我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了。”
哭笑不得地道了谢,我走出去没两步,就又被他叫住:“蔚蔚。”
“嗯?”
“你……那个充电器,”少年没有看我的眼睛,神情里带着可疑的不自然,“用完之后记得还给我,要……要亲自还到我本人手上。”
十二endprint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余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跳,老陈把粉笔往板槽里一扔,头也不抬,“沈蔚,起来解释意思。”
沉浸在春秋大梦里欲仙欲死的我被林宁宁用力摇醒,迷迷糊糊抱着课本站起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就算天气再好,一个喝了假酒的沈蔚,也拯救不了一个疯掉了的姜臣。”
纷乱四起的哄笑声里,还是老陈最淡定:“行了,去门口站着吧。”
我懒洋洋地拽着课本,出门前还不忘绕到最后一排,把插在墙上充电的手机拔下来。
春雨润物,前夜里卷过一阵,眼下走廊里空气好得不得了,映着阳光,满园都是蓬勃的琅琅书声。
睡过一觉,我把前一晚被折腾掉的精神头都找回来了,脑子里一片清明。贴墙站在门口,慢吞吞地翻着看手机上的未读信息。
靳余生的确在清晨时分给我打了不少电话,像是在街口等了很长时间,见我久久未至,才不得不孤零零地驱车回学校。
我将他的信息一条一条回复过去,拖着进度条拉到末尾,压底的竟是条沈行知的留言:“公司有急事,我出趟差,你照顾好自己。”
我微怔,忍不住退回去看时间——五点十四,正是我和姜臣在医院里的时间。
我冷笑,当即发消息给姜臣:“你妈还在明里市吗?”
等了半晌,见他不回,我索性破罐破摔直接按绿键。意料之中,忙音只响了一声便被他迅速掐断了,我默数三声,见屏幕上飞快地弹出一条回复:“她说她出差去了。”
哈,他俩是一边度蜜月一边出差的吧?
我扶住额头,想嘲笑两句,发消息却不知道为什么,将句子说成了不疼不痒的一句:“你父亲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不是也像我思念母亲一样,思念着他?
姜臣没有回。
我有些生气,故技重施想要打电话,却发现他关机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
怀揣着熊熊的怒火,我向体育老师请假,提前十分钟回了教室。环顾四周无旁人,我像个要给新皇下毒的刺客一样地打开姜臣的保温杯,把靳余生留下的辣椒粉调料包混着芥末酱一起倒进去,一阵猛摇。
这些无聊的恶作剧,做起来未必有实质性的作用,但做的时候,好歹心情是舒爽的。
只是未待摇匀,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嗤笑:“沈蔚,你幼不幼稚?”
我被吓得肩膀一抖,保温杯脱手而出。
姜臣侧身朝旁一躲,盖子没盖紧的杯子炮弹似的飞了出去。我眼睁睁看着它在空中完成一个七百二十度的大回旋,惯性带着颜色与气味都难以形容的液体倾巢而出,淅淅沥沥地在林宁宁的棉麻连衣裙上开疆破土,画出一片地图。
面对着脆弱的小白花眼底那道破开的裂纹,他收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遗憾地朝我耸了耸肩:“唉,怎么办呢?”
我扒开他的脸,尴尬地上前一步:“宁宁,你听我说,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但林宁宁她并不想听我解释。小白花深吸一口气,哇地哭了。
坐在办公室里,她一边抽噎一边控诉与我做同桌以来我的种种罪行,将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鞭尸之余,不忘借机委委屈屈地表示:“那个……我……我想跟……跟姜臣做同桌。”
十三
我在教室里磨起了刀。
靳余生慌了神:“蔚蔚,冷静,冷静啊。”
大敌当前,我军节节退败,连同桌都叛主投敌了,眼看就要被敌方屠城,还要我冷静?
他干笑着扯开话题:“那不如就干脆弃城吧,舍了这天下,周末跟我一起出去玩。”
我把刀一扔,差点儿原地打滚就撒泼耍起赖来:“我不去!你们又有家庭聚会!又要秀我一脸!”
每每沈行知周末加班工作繁忙抽不出身陪我,就会把我扔给隔壁靳家。他十年如一日地扔,我也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地看靳余生的父母浓情蜜意地秀了十来年恩爱,每次他们老夫老妻甜甜蜜蜜在我和余生面前毫不避讳,我都会在心里疯狂地感慨自家父亲不争气。
靳余生连忙摇头:“不不,就我们俩。”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定了游乐园的门票,你不是很早就想去吗?”
小少年的眼神太热忱,我拒绝不了。
他很开心:“那这么说定了!周末我去接你!”
我答应得很认真,只是眼下,又切切实实地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帮我把熨斗带来了吗?”
靳余生连连点头,说着就去掏他的包:“只不过不是家用那种大熨斗,宿舍不让用大功率电器,我放在学校里这个还是以前做手工时买的……”
我看着巴掌大的迷你熨斗,觉得十分感人:“你简直是个百宝箱。”好像不管我需要什么东西,他都能当场变一个出来。
靳余生有些不好意思:“你要熨斗做什么?”
“烫纸。”
我在心里嘆口气,将木匣子拿出来。任何纸被水浸过都会变得皱巴巴,更何况是母亲以前用来习字的纸,虽不是轻薄的熟宣,却也比寻常纸张软上三分。
望着那些恨不能蜷成一团的字体,我将半湿半干的纸放在桌上一张张铺平,用熨斗一点一点地熨过去。熨斗不大,一次只能熨两三行字,高温像一种平稳而无形的力度,一字一句地熨过去,仿佛把母亲如字面一般称不上完美的少年时代都熨得妥帖了。
这活计的工作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做得细而慢,烫完最后一张,已是日暮西沉。
回身收起熨斗,我视线一扫,却见靳余生一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纸。许久,他神情古怪地问:“蔚蔚,这些……是什么?”
我一愣,刚刚放下去的心又被他提了起来,下意识道:“是郭老师给我的,母亲年轻时的……”
“明矾水。”
“什么?”
“那些字,是用明矾水写的。”他猛地站起来,动作有些急,带倒了身后的座椅,“那种,写完就会消失,只有遇水才会重新出现的字——”
我愣了愣,这才注意到,每张纸最下面的边角都隐隐约约透着一线不显眼的字,被切断的字不成语句,只有重新按照顺序摆放,才会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望着复位后纸张上那两行灰色的小字,我扶住课桌,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混沌一片。
晴天平地,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下期预告:
母亲的遗物上究竟写了什么?又为什么要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将信息传达给沈蔚?
沈行知与姜妍出差离家,姜臣和沈蔚的关系反而渐渐缓和了起来。可平静的水面之下,却一直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