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领顺 张思语
(1. 扬州大学 翻译行为研究中心,江苏 扬州 225127;2.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在翻译研究漫长的时期内,东西方翻译研究的重点都集中于翻译的性质、翻译的标准和翻译的技巧等方面,而对翻译的主体——译者,则缺乏系统的、有深度的研究(穆雷 等,2003:12;周领顺,2014:27)。20世纪70年代之后,西方翻译研究开始出现重要转向,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围都得到了拓展。随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描写翻译学的兴起和文化研究取向的盛行,译者的主体性逐渐得到重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翻译家受到了关注,而苏籍翻译家方重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周领顺 等,2014)。
方重(1902—1991)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翻译家、外语教育家、中古英语专家和比较文学学者。他通晓希腊文、德文、法文、古英文、中古英文、古法文和俄文等语种,是20世纪翻译领域和文学研究领域中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学者。方重学贯中西,深知翻译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20世纪30年代后期,方重开始了长达40余载的中西方文学作品翻译实践之路。1977年,美国学术学会主席、乔叟研究专家罗明斯基访问中国期间,专程拜访了这位七旬老人,称他“为中西文化的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①。
方重是我国乔叟译介和研究领域的开拓者,翻译乔叟作品历经30年,研究乔叟及其作品长达60年,并根据研究的新发展不断修订译作。方重别开生面地采用散文翻译,其译文注重叙事的艺术性,但遇到抒情的短诗,则照样以诗歌的形式对应之。他的译文中规中矩,行文缜密清丽,从而造就了译本朴实平淡、自然无饰的语言风格和清澄深远的文学意境。《乔叟文集》于1979年再版,深受读者喜爱,文中的伦敦方言、双韵体以及讽刺和幽默被处理得恰到好处,读起来朗朗上口(汪顺来,2013)。其乔叟译文,人物语言声吻相合,惟妙惟肖(郑清斌,2010),很好地体现了原作的精神风貌。
1944年方重在赴欧讲学期间,开始向西方学术界广泛介绍我国大诗人陶渊明的诗文。他翻译陶渊明诗文45篇,并翻译了一篇我国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萧统所写的《陶渊明传》,后辑为一册,冠以《陶渊明诗文选译》(简称“《陶选》”)之名,分别在香港和上海出版。这部译作以萧统的《陶渊明传》统领全书,共选诗文98篇,以《五柳先生传》一文置于卷首,俨然是陶渊明的另一个简要传记,并附《归去来辞》《闲情赋》和《桃花源记》三篇,基本概括了陶渊明的文学创作面貌。为了准确传递诗人的思想、情感和意志,方重的翻译在词汇、句式和修辞手法上对诗文作了灵活处理,向西方世界传播了中华文化深层的精神实质。
目前,国内对方重的研究主要有三类。第一类,对方重译著的研究,如王瑶《读方重的〈陶渊明诗文选译〉》、曹航《论方重与乔叟》、孙红梅《论方重先生在〈陶渊明诗文选译〉中的翻译特点》等;第二类,对方重学术成就的述评,如李维屏、曹航《方重学术成就评述——纪念方重先生诞生110周年》、谢天振《方重与中国比较文学》、文所《方重教授和他的教学科研成果》等;第三类,对方重为人治学的追忆,如其亚《谨严治学一生,桃李遍布天下——记方重教授》、郑清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上外建校60周年纪念方重先生座谈会纪要》等,但尚未见到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中有关翻译家方重的讨论。
周领顺(2014:12)将翻译研究视域分为“翻译内”和“翻译外”两个层次。“‘翻译内’指的是翻译内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关涉的是语码转换上的问题,因此也可以称为‘语言内’(intra-linguistic)。‘翻译外’指的是翻译外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关涉的是社会上的问题,因此也可以称为‘语言外’(extra-linguistic)。”具体而言,翻译内部因素涉及语言文字的转换和意义的再现等翻译本身的因素,包括微观上的风格、语气、情态、词彩、词性、标点、句法结构、语篇、词汇及其联想意义、韵律和意象等从内容到形式的再现,以及策略和方法、翻译标准、翻译单位和意群的具体运用等等,翻译外部因素则是一些关涉翻译活动之外的超出翻译本身的因素,比如宏观上有关翻译史、翻译性质、翻译标准、翻译单位和意群的划分、文本选择、个人译风、接受人群和环境、翻译效果、历史和时代、审美以及个人和团体目标等因素。翻译内部的,指的是翻译实践本身的事,或者说针对的是翻译实践;翻译外部的,指的是一切关涉翻译活动的事,既关涉翻译的外部条件,也关涉评价的角度。只有内外考虑,才可能使翻译批评尽可能做到全面、客观和公正。因此,本文从翻译内和翻译外两个层次,论述译者方重的译内行为和译外行为。
方重明确提出,“搞翻译,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介绍世界上各国文化之精华,促进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搞文学翻译,说难也不难,主要应有兴趣和恒心……有兴趣的,都是有希望的;而希望正是在于自己对翻译所抱之正确目的。” (方重,1983)
早在20世纪40年代,方重便致力于陶诗英译。“方先生之所以会想到要把陶渊明的诗文翻译成英文,根据我所接触到的材料,最直接的原因也许有两个:一是他在英美两国访学期间认识了一批学者,他们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确实怀有真诚的感情,并高度评价中国文学和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谢天振,2005:59)他在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担任客座教授期间,有缘认识了特里威廉兄弟(E . M. Trevelyan和R. C. Trevelyan),他们都对中国的诗歌饶有兴趣,其中大特里威廉还曾与亚瑟·韦利合编了汉诗英译的小集子FromtheChinese。在那里,他还结识了著名学者迪肯森(G. L. Dickinson)。迪肯森曾亲自到访中国,且刊行了一本《中国佬书信集》(LettersfromJohnChinaman)。“在这本书里,迪肯森沿用当年哥尔斯密所著的《世界公民》的题材与方法,假借一名中国知识分子的语气,义正词严地指责英国在20世纪初伙同西方其他霸权主义者入侵我国的蛮横行径。方先生曾指出,迪肯森的这一正义的呼声曾‘轰动一时,扭转了当时西方思想界的一股逆流,抬高了中国数千年固有文化的巨大形象’。”(谢天振,2005:59)
“方先生翻译陶诗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接触到的英译汉诗的材料中发现,尽管这些汉学家、翻译家对中国怀有非常友好的感情,但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的隔阂,他们对汉诗的理解和表达存在着一些误译。”(谢天振,2005:59)与此同时,他们对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认识也不够充分。以亚瑟·韦利为例,他编选过一本《中国古诗一百七十首》(伦敦康斯特布尔出版有限公司,1918),在该书的序言里,他称陶渊明为“中国最突出的一名隐士”,但“不是有所创见的一位思想家,不过由于他别有风趣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因而不失其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云云。这样的评价让方先生深感遗憾,所以他要亲自翻译,为的是不让我国古代这样一位伟大诗人的“高风亮节”“被世人忽视,或甚至曲解”(方重,1984:2)。
翻译的第一步是选材。原文的品位和价值的高下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译文的优劣,许多翻译家的译作自问世以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原因之一即是他们在选材上的过人之处。有人说:“通观翻译史”,在“选择原书一层”上能做到像严复那样“处处顾到”者“实未之见”(罗新璋,2009:150)。贺麟也评价道:“讲严复的翻译,最重要的就是他选择原书的精审。”(罗新璋,2009:14)“甚至现在看看他的译书书目,也可以推断他是有计划地介绍‘西方’救民济世之道的种种学问的。”(陈原,1997:214)相较之下,同时期的“译人”林纾却因选材而引人诟病。在郑振铎看来,林琴南一生虽先后翻译外国小说多达一百五十六种,但其中仅有六七十种是著名的,“其他的书却都是第二三流的作品,可以不必译的”(杨全红,2007:69)。既是“不必译”,“他的一大半的宝贵的劳力是被他们(懂外语的口述者)所虚耗了”(杨全红,2007:69)。
由此,不难看出广大学者和译者对选材的重视程度。在这方面,方重也不例外。翻译哪些作品,要慎重选择,切忌“拣到篮子里都是菜”(方重,1983)。他认为,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促进文化交流,这体现在他的翻译作品中,早年致力于乔叟的研究和翻译,其后为教育之需编译了一些教材,晚年出版了《陶选》和莎士比亚的《查理三世》……无不是斟酌再三的结晶。就《陶选》翻译而言,也有方重对陶渊明心怀仰慕的因素。译者在文化氛围许可的情况下,会尽可能地选择适合自己审美情趣的原作进行翻译,译者总倾向于根据自己的行文风格、气质风度和美学倾向来选材。正如傅雷在《翻译漫谈》中所说的,“选材就如交友,有些文章不适合我,那就没有必要翻译;而有些在第一眼看到时就仿佛我的老朋友。”(罗新璋,2009:692-696)傅雷所说的话,正说明译者和作者须有相同或相似的品位和兴趣,方重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像他一样,真正地知陶、乐陶、爱陶。
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方重先生认识到文学翻译与文学研究的密切关系。他认为“文学翻译应以研究为基础”(方重,1983),在动手翻译之前,必须对作者及其作品进行深入的研究,挖掘作者的生平、时代背景、思想风潮和当时的文学倾向,从历史的角度在宏观和微观上弥补译者与作者的时空差距。好的诗人或小说家,其修养一定不凡。要译好其作品,就应努力使自己具备诗人或小说家所具有的理想和情感。当然,修养也是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的。翻译乔叟作品时就要注意乔叟作为诗人在文学、哲学、宗教等方面的修养,要注意14世纪英国的社会和文化背景。对诗人的性格、气质也要熟悉,只有这样,才能捕捉诗的灵魂,步入诗人创造的意境中,用另一种文字再创造该意境。译诗歌如此,译小说也如此(方重,1983)。
以译诗为例。《无咎诗三百序》写道:“诗者,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参见https://baike.so.com/doc/7683306-7957401.html诗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学形式,是一种阐述心灵的文学体裁。诗人按照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的要求,用凝练的语言、充沛的情感以及丰富的意象,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类精神世界(王丽媛,2014:66)。“一个诗译者的正确使命是应该向诗人学习,要虚心领会其理想、品格、风貌、情操。要真正译出一篇诗来,不能不懂得诗人的心灵修养……一位伟大的诗人就是一位伟大的‘诗国’的创造者。凡是世人推崇的这种‘创造者’,无不经受过精神上和生活上的大磨炼,并有不朽的表达才能。他们所看到的天地是广阔无垠的。他为人类开拓了丰富多彩的文艺园地,能做我们精神境界的引路人”(方重,1987:457),“译者要做好不同民族和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事业,必须先将诗人或思想家的历史地位与生活背景搞清楚,然后认真专研其著作,才能译出好作品”(谢天振,2005:56-60)。
方重在着手英译陶诗之前,查阅了大量书籍,甚至收集了当时国内外几乎所有的英译版本。查明建教授认为,方重的译文之所以能够真正抓住陶诗的灵魂,译得境界全出,一方面与其精益求精,40年磨一剑,不断修改,以臻完美的翻译态度有关;另一方面与其研究型翻译理念有关。凡其所译,必先研究,因此方重的译本既是文学性强、与原著了无隔阂的文学译本,也是学术研究译本(郑清斌,2010:151)。方重以研究为基础的文学翻译理念对后来的陶诗译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谭时霖的《陶渊明诗文英译》(1992)、汪榕培和熊治祁的《陶渊明集》(2003)等,都是在反复研读原著的基础上,认真考证,潜心领会诗人的理想、品格、风范和情操,悉心体验诗人的心灵修养,深入了解诗人的时代背景,知人论世,然后才得以在陶渊明诗文英译的天地里驰骋的(黄中习,2002)。
方重(1983)认为:“搞外国文学翻译,还要对读者负责……一篇译作,不经过反复的推敲……就不往外寄……今天译一句,明天译一段,边译边学,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必有好处。” 要对读者负责,首先体现在译者对译文质量的把控上;要保证译文的质量,译者应首先不断提高自身的翻译能力,不可急于求成。方重以30年译乔叟、40年译陶诗的经验告诫青年译者,译文出版前,应经过仔细推敲,方可交稿。其他像鲁迅、梁实秋、钱钟书、杨宪益、傅雷等20世纪中国的翻译大师,之所以能译出许多后人都无法超越的优秀译作,成为大师,除了与他们早年在国内接受良好的母语文化教育和熏陶及后来留洋深造,切身感受并习得异国文化与语言的缘故之外,正是他们在实践中积淀的翻译技巧与能力,铸就了他们在中国翻译史上的丰功伟绩。
方重自20世纪40年代起就致力于陶渊明诗作的翻译,他在翻译时力图再现原诗原意。就词汇而言,他使用了多种方法再现原字(词)。比如在陶渊明有关“饮酒”的诗作中,他并未拘泥于“酒”(或者暗含的酒)的字面意思,而是选择以多种形式呈现原诗的精神。例如《形影神》这组诗中的“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句。韦利(Waley,1918: 73)译为“I beg you listen to this advice —/ When you can get wine, be sure to drink it”,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79)译为“I hope you accept what I have to say/ And drink the wine they offer while you may”他们都保留了wine一词。《形影神》是哲理性诗歌,是诗人针对东晋末年佛、道、玄宣扬的神不灭、求道升仙、放诞无为等观点的驳斥。在《形赠影》中,作者借“形”之口极陈世人对死亡的恐惧:天地山川经年不变,花草树木兀自随着自然繁荣凋败。而人枉有灵性,一旦逝去便绝无可能归来。“我”并无成仙之术,有朝一日终会死去。如此这般,不如得酒便喝,无须推脱。王瑶(1956:39)认为,与wine相比,drink更侧重指喝酒这一行为(the act of drinking alcoholic beverages or the act of swallowing)。方重(1984: 77)译为“I wish you would take my words to heart,/ And drink, while offered, and say not ‘nay’”。方重译本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形影神》作成三年后,陶渊明又写下了《饮酒》组诗。此时政治动荡,朝局混乱,正直的陶渊明绝不肯为社稷建功,因此这组诗虽是酒兴之作,但时局之影、平生历程、清操与卑微之分,绰然可见。在“其九”中有句:“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韦利(Waley,1918: 72)译为“Let us drink and enjoy together the wine you have brought:/ For my course is set and cannot now be altered”,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117)译为“Let’s forget about it and have a drink,/ But I will never change my mind, I think”,而方重(1984: 103)则译为“Let us now raise our cups and rejoice;/ Never shall my life’s course be altered”,“其九”写的正是有田父劝说改道,陶渊明坚定信念,再次表明自己隐耕山野的志向。末尾两句“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是诗人借举杯欢饮劝诫友人切勿再提劝仕一事的事。既是举杯欢饮,raise the cups显然比drink和have a drink更加具体、形象,双方也因着举杯会意了并未宣之于口的“切莫再提”。相较另外两个译本,方重译本更简洁、稳重,也更加准确,求取了原文的真意,还原了真实的语境。
这种翻译方法还体现在叠词的翻译上,如陶诗中频繁出现的“依依”一词。方重把“依依在耦耕”译为“So tenderly my heart Clings still to the soil”(方重,1984: 7)、把“依依墟里烟”译为“Where chimney smokes seem to waft in mid-air”(方重,1984: 41)、把“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译为“Are you straining your voice for the distant blue?/ Yet back and forth, how unwilling to depart!”(方重,1984: 87)等,他根据不同语境,灵活调整译文。译者用了三个不同的动词描写依依不舍,不肯散开,不愿离去的情景,就像一位高明的医生,看了三个症状相同的病人,却诊断出了不同的病情,并且对症下药,开出了不同的药方一样(许渊冲,1981)。
王佐良(1989:18-19)说:“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化人,译者一方面要深入了解外国文化,另一方面译者还得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不仅如此,他还要不断地把两种文化加以比较。他在寻找与原文相当的对等词的过程中,就要做一番比较,因为真正的对等应该是在各自文化里的含义、作用、范围、情感色彩、影响等等都相当。”在翻译陶诗的过程中,其独特风格和深厚文化内涵的再现同样重要。例如:虚舟:the barge of Time、星纪:(the stars are heading for)、神渊(the magic face of waters)、曲肱(pillowed on the benched arm)、华嵩:the sacred mountains。
这些词来自陶渊明所作《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一诗。其中,“虚舟”出自《庄子》“列御寇”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田晋芳,2010:74),形容一种大智若愚、放任自流的人生态度,陶渊明借此嘲讽自己,竟在官场虚度了数年。方译以“时间之舟”(the barge of Time)替换“虚舟”,并将诗句转译为松弛的船桨徒劳无功的挥舞,漫无目的地漂流在洪流之中。尽管译文摒弃了原文的表象,却更加形象而富有象征意义;“星纪”原为古代天文学、星相学的专门名词,有的注释者就据此考定了此诗的写作年代(田晋芳,2010:74)。方译省略了相关考证,将其译为the stars(are heading for),即“星辰所指方向”,简明通俗,巧妙契合了星辰运转与岁月流逝的关联,求得了与原文原意相当的功能。“神渊”的翻译也如此。“神渊”历来饱受争议,它是否指代祭祀所用的水渊?有人干脆采用异文“神萍”,主张“萍”是“屏”的同音通借,指古代传说中的雨师屏翳(田晋芳,2010:7)。方译避开了这个困境,将“神渊”译为“the magic face of waters”。方重的务实性处理,还体现在他把八首出现官职名称的诗都代之以诗文的主题,从而放弃了原文的形式:
和郭主簿(Life’s Simple Diet)、和胡西曹示顾贼草(Soul’s Desolation)、五月旦作和戴主簿(On the First Day of the Fifth Month)、和刘柴桑(My Cot in the West)、酬刘柴桑(Autumn Again)、赠羊长史(A Message)、酬丁柴桑(A Friend, a Friend)!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A Complaint
“曲肱”出自《论语》“述儿”篇:“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田晋芳,2010:7)它形象地表现出安贫乐道、守节固穷的精神,方译此处采取了直译,是求真性处理。而“华嵩”在汉语中自有崇高神圣之意,方重将其意译为“圣山”(the sacred mountains),说明他是为了更好地务实于读者而把它作为可读性较高的文学语言来对待的。
总之,方重对于文化负载词的翻译,采用的方法灵活多样,有的避开表面形象而求取真意;有的避开原文难以求真的历史信息而求取功能的相当;有的为突出可读性而作为文学语言对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句法层面,方重主要使用了调整译文词序、在译文中增加主语及修辞再现等技巧。以《归园田居》(五首)为例。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当为辞去彭泽县令归田次年所作(王瑶,1956:27),第一首描写他的归耕之乐,第二首写他的交往纯朴,第三首写耕种的实感,第四首写探访遗迹,第五首写耕余之欢。《归园田居》(其一)共20句,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前八句陈述诗人因鄙夷仕途而归田,中八句描写平和静穆的田园风光,后四句抒发诗人的恬淡心境和愉悦心情。(汪榕培,1998)比如“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句,韦利(Waley,1918: 77)译为“When I was young, I was out of tune with the herd:/ My only love was for the hills and mountains”,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53)译为“I’ve loathed the madding crowd since I was a boy/ While hills and mountains have filled me with joy”,但方重(1984: 51)则译成“For my youth I have loved the hills and mountains,/ Never was my nature suited for the world of men”。在形式上,上述三种译本都添加了主语“I”,这是译者考虑到英语语法和中英不同思维模式所做出的合理选择,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但方译中的词序也发生了变化,将其译成了“少本爱丘山,性无适俗韵”。
内容上,前两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看似平实,实则难译。“韵”的原意是“和谐的声音”,也可以泛指“声响”和“声音相应和”,在特指的时候可以代表“气韵”或“神韵”,进而表示“情趣”“气质”和“性情”。本句中“韵”即“气韵风度”(王瑶,1956:27)之意。再如“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句,韦利(Waley, 1918: 77)译为“I had rescued from wildness a patch of the Southern Moor/ And, still rustic, I returned to field and garden”,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53)译为“So I reclaim the land in southern fields/ To suit my bent for reaping farmland yields”,而方重(1984: 51)译的是“Back to my land I cling to solitude,/ To till the soil in the open south country”。此句表现的是诗人自知不懂技巧,不若到南面的田野去开荒而返归田园之意。诗人陶醉于躬耕之乐,与生活和自然融为一体,不同于西方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田园诗人。在形式上,方译颠倒了两句的次序,实则还原了原诗的逻辑,也更符合英文读者的写作习惯。可见,方重的译文是在理解原诗、忠诚于诗人的基础之上,求得了译者行为中“求真”与“务实”间的平衡的。
在篇章上,方重在充分解读原诗的基础上,对译文进行了灵活分割。如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中,他并未遵循中国古典诗歌单篇的通常形式,而是根据诗篇的思想将内容分成了三小节:第一节即景抒情,就五月初一早晨景色抒发感想;第二节上升到对命运和人生的感慨上;第三节(实即原诗最后一句)警句式地结束全诗,点明当下即刻的生活所能够超越的主题。这样调整后,意旨更加豁亮,格式也更加活泼。
翻译家方重是学者型译者,他的翻译活动和学术研究是分不开的。正如王秉钦(2004:212)所说的,这类译者“翻译什么,研究什么;研究什么,翻译什么”。作为学者型译者,方重正是在充分研究陶渊明生平、思想及其作品的基础上,对陶渊明的大部分诗文进行了翻译。他并不拘泥于诗文的字面含义,重在表达原诗的内在精神,“在翻译方法上偏重意义,认为翻译的目的就是让外国人看得懂,没必要字字对应”(周领顺,2014:167)。为求完整传达原诗意境,他并未刻意追求译文的“音韵美”,相较于亚瑟·韦利和汪榕培译本更加准确。不可否认的是,方重遣词用句都力图再现陶渊明的“超脱”情致,保留其思想精华,这与他传播中华文化的翻译目的并行不悖;他作为一名译者,既进行翻译外的努力,也进行翻译内的尝试,内外的思想和行为一脉相承,并在具体的翻译过程中,既“求真”于原文和作者,又尽可能“务实”于读者和社会。方重是一位成功的翻译家,他的翻译思想和理性的行为,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研究成果可给后来者以有益的启发,为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提供指导或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