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宋詞調體式衍生的方式與類型

2018-03-05 00:54
词学 2018年2期

江 卉

内容提要 詞調在創立之時即産生原體,而後的發展過程中由於體式上的韻斷變化,形成正體、别體、變體、變格多個新體式,引發詞調體式的衍生。詞調體式衍生的方式包括句式變易、結構改變和用韻差異三種,其中句式變易是最常見的衍生方式。詞調體式衍生的類型則有同一詞調下的異體衍生和不同詞調間異體衍生兩類,即同調衍生和異調衍生。縱横向地衍生使得詞調體式多樣化,從而使詞調豐富多彩。

關鍵詞 詞調 體式 衍生

詞調在發展過程中,因韻斷變化引起體式的改變〔一〕,使詞調從創立之時的單一體式衍生出多個體式,引發詞調體式衍生,形成了同一詞調多種體式、不同詞調體式相似的多樣化格局。詞調體式包括原體、正體、别體、變體和變格五種,在探討其衍生之前,需明確這五個體式概念。

原體和正體。詞調的原體是指詞調産生的第一個體式,即創調之體、原生之體。對詞調正體的界定,歷來説法不一。清人《欽定詞譜·凡例》是以創調之體爲正體:‘每調選用唐、宋、元詞一首,必以創始之人所作本詞爲正體。’〔二〕然而,創調體式並不是一定能夠得到廣泛應用的。今人徐經謨先生認爲‘最受詞家歡迎因而作者最多、作品最多的一體爲正體’〔三〕。筆者認同這種界定,詞人的創作實踐是判斷正體的唯一標準。正體是在詞調諸體中,詞人使用率最高、作品數量最多的體式。需要注意的是,若一個詞調各體式的詞作寥寥無幾,不具典型性和代表性,無所謂正體;若一個詞調只有一首詞作的稱爲孤調,亦無正體。

别體和變體。别體是從詞調原體、正體中衍生出的新體式,其衍生方式多樣、關係複雜,在詞調體式的韻斷數量、韻斷位置上有差異。變體則是從詞調原體、正體、别體中衍生出的新體式,其衍生方式簡單、關係明瞭,在韻斷的内部上有差異,韻斷數量、韻斷位置不變,可視作其他三個體式的附屬。對於别體和變體的概念,前賢已注意到並且提出,稱‘又一體’、‘變格’、‘異體’、‘第一格’、‘第二格’等,〔四〕但未作詳細分析,是針對‘正體’籠統而言。詞調體式多樣,不能一概而論,需細加分辨以逐一厘清。

變格。變格是指詞調在發展過程中,因體式不同而衍生成的新詞調,我們把新詞調稱爲原詞調的變格。原體、正體、别體、變體是同一個詞調中的不同體式,即同調衍生;變格則是因體式不同而衍生的新詞調,即異調衍生。一個詞調的原體、正體具有唯一性,别體、變體和變格則可有多個同時存在。

詞調各體式之間,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存在衍生關係,如下圖:

圖一:詞調體式衍生關係

那麼,詞調體式中的韻斷是如何變化的?詞調體式又是如何進行衍生的?這是以下所要探討的問題。

一 詞調體式衍生的方式

唐宋詞調中有多個體式的詞調約占五分之二,有些詞調甚至有幾十個體式,如《南歌子》有十一個體式,《洞仙歌》有二十個體式,這些體式之間或迥然不同,或相差無幾。有的詞調雖然不同,體式卻相似,如《十二時》的變體和《憶少年》的變體。顯然,詞調體式的多樣性已經成爲詞調的一大特色。具體來看,詞調體式的衍生是由於韻斷發生變化而産生的,韻斷的變化包括句式變易、結構改變和用韻差異,即衍生的三種方式。

(一) 句式變易

句式變易可分爲五種情况:增字和減字,添步和減步,加句和删句,折腰和攤破,重組。前兩種情况只改變韻斷之内的結構,詞調體式的韻斷數量、韻斷位置無變化;後三種情况則都有改變。

增字和減字。增字和減字把原本的奇言句式變成了偶言句式,把偶言句式變成了奇言句式,是一組對立的衍生方式。增字和減字對句式的改變在一個字範圍以内。

例一:

春去幾時還◎│…∥ 猶有月嬋娟◎│…=(張先《相思兒令》)■〔五〕

昨日探春消息◎│…∥有酒且醉瑶觥◎│…=(晏殊《相思兒令》)□

《相思兒令》變體分别將原體上、下片首句各增一字,變‘五言’句式成‘六言’句式。

例二:

…∥佳人釵上玉尊前◎┆朵朵穠香堪惜●│…=(晏殊《胡搗練》)□

…∥ 素衣染盡天香◎┆玉酒添成國色●│…=(晏幾道《望仙樓》)■

《望仙樓》原體將《胡搗練》變體的下片首句‘七言’句式減一字成‘六言’句式。

在句式增字的判斷中,要注意對領字和襯字的辨别。領字又稱‘一字領’,附加在句前,用法與古漢語中的虚詞相當,也可作動詞用,意在深刻、反襯句子辭意,修飾、强化句子,但不納入句式、不改變句式〔六〕。領字可總領一句,亦可總領多句。

例三: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别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李清照《行香子》)★

《行香子》正體雙片,六十四字,八平韻。‘正’字領‘人間天上愁濃’一句,‘想’字領‘離情别恨難窮’一句,這兩個領字深化了句意,都是‘六言’句式而非‘七言’句式;‘縱’字領‘浮槎來’、‘浮槎去’兩句,表示讓步關係;‘甚’字領‘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三句,起到了强調作用,是‘三/三/三’句式而非‘四/三/三’句式。故其體式爲‘四◎│四◎│六◎│四●四◎│三◎三●三◎∥四●┆四●┆六◎│四●四◎│三◎三●三◎=’。

襯字是指在詞調格律規定的基本句式結構之外附加的字,作用在於轉折、聯繫、形容、輔助等,使得文義更爲順暢。襯字一般在句中,不在句末、不充當韻腳。〔七〕襯字亦不納入句式、不改變句式。如《好女兒》原體體式‘四◎│四◎│七●┆四◎四●四◎=六●┆三●三◎│七●┆四●四●四◎=’,雙片,五十八字,五平韻。歐陽修《好女兒》(眼細眉長)上片第三句‘靸鞋兒走向花下立著’有兩個襯字,是‘七言’句式而非‘九言’句式,‘兒’、‘著’兩個襯字補充句意。下片尾句‘怎教人别後,從頭仔細,斷得思量’,‘怎’字是領字,起到輔助作用。

添步和減步。在文辭學中,由‘詞’和‘片語’組成‘文句’;在文體學中,則是由‘字’組成‘步’、‘步’組成‘句’,步只有‘一字步’和‘二字步’兩種形式〔八〕。在詩詞中,‘步’是固定的格律節奏,不因文辭而改變。添步和減步是一組對立的衍生方式,其對句式的改變不超過兩個範圍。

例四:

…│ 行路遠●┆正見一條天◎∥…│ 舍金甲●┆齊唱快活年◎=(曲子詞《臨江仙》)□

…│春歸秣陵樹●┆人客遠安城◎∥…│試燈無意思◎┆踏雪没心情◎=(李清照《臨江仙》)★

《臨江仙》正體分别將變體上、下片倒數第二句‘三言’句式各添一步成‘五言’句式。

例五:

二更孤帳理秦箏◎│若個弦中無怨聲◎│…=(敦煌詞《五更轉》)□

二更深◎│菩提妙理誓探尋◎│…=(敦煌詞《五更轉》)□

《五更轉》變體二將變體一上片首句‘七言’句式減兩步成‘三言’句式。

加句和删句。加句指在原有的詞調體式中加上一個分句或整句,從而改變句式。删句指在原有的詞調體式中,删去一個分句或整句來改變句式。

加句和删句是一組對立的衍生方式。

例六: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白居易《憶江南》)■

朝元路●朝元路●同駕玉華君◎│…=(陳與義《法駕導引》)■

《法駕導引》原體將《憶江南》原體首句‘三/五’句式增加一個‘三言’句式變成‘三/三/五’句式。

例七:

…│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柳永《滿江紅》)★

…│占雲山萬疊●煙波千頃●│…∥…=(胡仔《滿江紅》)☆

《滿江紅》變體將正體上片第二句‘三/四/四’句式删去一個‘三言’句式變成‘四/四’句式。

折腰和攤破。折腰和攤破都是對句式的破折,是句式改變的重要方式和常見情况之一。句式破折後,其後一句保持原句奇偶句式不變者稱‘折腰’,奇偶句式變易者稱‘攤破’,如‘七言’句式變易爲‘三/三’句式是爲折腰,變易爲‘三/四’句式爲攤破〔九〕。折腰和攤破造成和原句式的字、步之差在一個範圍以内。

例八:

…│蘆洲一夜風和雨●│飛起淺沙翹雪鷺●∥…=(毛文錫《應天長》)■

…│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李璟《應天長》)□

《應天長》變體將原體上片第三句‘七言’句式折腰成‘三/三’句式。

例九:

…∥…│ 隱約遥峰◎和淚謝娘眉嫵●│…=(史達祖《綺羅香》)★

《綺羅香》變體將正體下片第三句‘四/六’句式攤破成‘四/三/三’句式。

重組。重組是指詞句在原來的體式上,通過合併、倒置、重置的手法,從而改變句式的一種衍生方式。

合併是將兩個分句合並成長句,與句式破折(攤破和折腰)的情形相反。合併造成和原句式相差的字、步在一個範圍以内。例如‘四/四’句式合併成‘七言’句式,字數上減了一字,‘四/五’句式合併成‘七言’句式,減了一步。

例一:

…│倩誰唤●玉妃起舞●│…┆望江國●渺何處●∥…│好風景●長是暗度●│…=(姜夔《清波引》)■

…│更一夜聽風聽雨●│…┆ 誰招得舊鷗鷺●∥…│ 盡日無人唤渡●│…=(張炎《清波引》)□

《清波引》變體將原體上、下片第二句‘三/四’句式合併成‘六言’句式,將上片尾句‘三/三’句式合併成‘六言’句式。

倒置是指在韻斷内,字、步不變,只變動分句位置的重組方式。

例一一:

…│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傷心故人去後●┆冷落新詩◎│…=(李邴《漢宫春》)★

…│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辛棄疾《漢宫春》)☆

…│零珠碎玉●┆爲誰密上南枝◎│…∥…移將院落●┆算應未肯頭低◎│…=(無名氏《漢宫春》)☆

《漢宫春》變體一將正體上片第二句‘六┆四’句式倒置成‘四┆六’句式。《漢宫春》變體二分别將正體上、下片第二句‘六┆四’句式倒置成‘四┆六’句式。

重置是指在韻斷内,字、步不變,打破原來的句式,重新組合成新句式的這樣一種重組方式。

例一二:

…∥…│異日圖將好景●┆ 歸去鳳池誇◎=(柳永《望海潮》)★

…∥…│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秦觀《望海潮》)☆

《望海潮》變體將正體下片第六、七句‘二—二—二●┆二—二—一’,五個二字步,一個一字步,十一個字,‘六┆五’句式重新組合成‘四┆七’句式‘二—二◎┆二—二—二—一’,字、步不變。

(二) 結構改變

按照片數的多少,可將詞調分爲單片、雙片、三片和四片。其中,兩片及以上格律相同的可稱爲疊,有雙疊、三疊、四疊。詞調體式結構的改變是指因片數引起的韻斷變化,包括重疊和折疊兩個手段。

重疊。重疊是通過重複的方式來改變詞體原本的結構。常見的重疊方式有兩種,一是簡單的重疊,直接對原詞體式進行重複,一步到位。二是先對原詞體式進行句式變易,再將改變後的體式進行重疊,形成雙疊格式。這種重疊需要一個‘中轉’的過程。

例一三:

池北池南草緑●┆殿前殿後花紅◎│天子千秋萬歲●┆未央明月清風◎=(王建《三臺》)★

正月年首初春◎┆萬户改故迎新◎│李玄附靈求學◎┆樹下乃逢子珍◎∥

項託七歲知事●┆甘羅十二相秦◎│若無良妻解夢●┆馮唐寧得忠臣◎=(敦煌詞《三臺》)◆

見梨花初帶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過青門◎┆御溝漲●潛通南浦●│東風靜●細柳垂金縷●│望鳳闕●非煙非霧●│好時代●朝野多歡◎┆遍九陌●太平簫鼓●∥

乍鶯兒百囀斷續●┆燕子飛來飛去●│近緑水●臺榭映秋千◎┆鬥草聚●雙雙遊女●│餳香更●酒冷踏青路●│會暗識◎夭桃朱户●│向晚驟●寶馬雕鞍◎┆醉襟惹●亂花飛絮●∥

正輕寒輕暖漏永●┆半陰半晴雲暮●│禁火天◎已是試新妝◎┆歲華到●三分佳處●│清明看●漢宫傳蠟炬●│散翠煙◎飛入槐府●│斂兵衛●閶闔門開◎┆住傳宣◎又還休務●=(万俟詠《三臺》)◆

體式:六●┆六◎│六●┆六◎=★

六◎┆六◎│六◎┆六◎=六●┆六◎│六●┆六◎=◆

六●┆六●│三◎五◎┆三●四●│三●五●│三●四●│三●四◎┆三●四●∥

六●┆六●│三●五◎┆三●四●│三●五●│三◎四●│三●四◎┆三●四●∥

六●┆六●│三◎五◎┆三●四●│三●五●│三◎四●│三●四◎┆三◎四●=◆

《三臺》正體:單片,二十四字,二平韻。《三臺》别體一:雙疊,四十八字,四平韻。《三臺》别體二:三疊,一百六十八字,十五仄韻。别體一將正體作爲一片進行重疊,組合成雙疊的結構。别體二將别體一作爲一片,將第三、五句‘六言’句式攤破成‘三/五’句式,將第四、六、七、八句‘六言’句式折腰成‘三/四’句式,並將改變後的片重疊三次,形成三疊的結構。

折疊。折疊是指將原本兩片的詞調體式,對折成單片,取其上片或下片作爲整個詞調的體式,是與重疊相對立的衍生手法。常見的折疊方式有兩種,一是簡單的折疊,直接對原詞體式進行對折,一步到位。二是先對原詞體式進行折疊,再取一片進行句式變易。

例一四:

封人祝望堯雲了●┆歸路藹歡聲◎│何妨明日●開筵笑語●聊慶初生◎∥

官閑歲晚身猶健●┆蘭玉更盈庭◎│持杯爲壽●從教夜醉●誰怕參横◎=(張綱《人月圓》)□

鬢緣心事隨時改●┆依舊在天涯◎│多情惟有●籬邊黄菊◎到處能華◎=(陳知柔《人月圓》)◆

《人月圓》變體:雙疊,四十八字,四平韻。《人月圓》别體:單片,二十四字,二平韻。别體將變體進行折疊,並取其上片作爲整首詞的格式。

例一五:

仙女侍●董雙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户千門空月明◎∥

河漢女●玉煉顔◎│雲軿往往到人間◎│九霄有路去無跡●┆嫋嫋天風吹珮環◎=(李德裕《步虚詞》)■

珠霄境●卻似化人宫◎│梵氣彌羅融萬象●┆玉樓十二倚清空◎│一片寶光中◎=(范成大《步虚詞》)◆

《步虚詞》原體:雙疊,五十二字,六平韻。《步虚詞》别體:單片,二十七字,三平韻。别體將原體折疊,取其上片,再將首句‘三/三’句式增一步變成‘三/五’句式,將尾句‘七言’句式減一步成‘五言’句式。

(三) 用韻差異

詞調用韻複雜,詞中可交替押平仄韻,可押不同的韻部。用韻的差異是由於韻斷數量、韻斷位置的變化産生的。

例一六: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嫋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 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秋千◎牆頭紅粉●深院誰家◎=(仲殊《柳梢青》)★

數聲鶗鴂●│可憐又是◎春歸時節●│滿院東風◎海棠鋪繡●梨花飄雪●∥

丁香露泣殘枝◎┆ 算未比●愁腸寸結●│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風月●=(蔡伸《柳梢青》)◆

《柳梢青》正體:雙片,四十九字,六平韻。《柳梢青》别體:雙片,四十九字,五仄韻。兩個體式在字數、句式、結構上都一樣,但用韻不同,故分成兩個體式。

例一七: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黄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黄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

黄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摇玉珮●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蔣捷《聲聲慢》)★

《聲聲慢》别體雙片,九十七字,八仄韻。《聲聲慢》正體:雙片,九十五字,八平韻。《聲聲慢》的正體將别體上片第二句‘六/四’句式重置成‘四/六’句式,將上片尾句‘三/三/六’句式增一字、減一步成‘三/四/四’句式,將下片第二句‘三/六’句式增一字、減一步成‘四/四’句式。

二 詞調體式衍生的類型

唐宋詞調近千個,通過韻斷的變化,衍生出數以千計的詞調體式。從詞調體式的縱横發展來看,其衍生類型包括同調衍生和異調衍生。

(一) 同調衍生

同調衍生,是指某一詞調在縱向發展中,通過不同的衍生方式産生出多個體式,包括詞調的原體、正體、别體和變體,屬於詞調體式的内部衍生,又稱‘同調異體’。需要説明的是,詞牌正名不同、别名相同的兩個詞調不可稱爲同調異體,如《相見歡》與《錦堂春》都有别名《烏夜啼》,但二者分别已有正名,是異調。

有的詞調體式衍生關係比較簡單,只通過一、兩種衍生方式衍生,比較容易判斷。

例一八:

…∥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見繡屏孤枕●│…=(魏承班《滿宫花》)★

…∥離恨多◎相見少●│何處醉迷三島●│…=(尹鶚《滿宫花》)☆

《滿宫花》變體將正體下片首句‘七言’句式折腰成‘三/三’句式,其餘相同。

有的詞調體式衍生關係複雜,通過多種衍生方式進行衍生,不仔細分析很難發現。

例一九:

風切切●│深秋月●│十朵芙蓉繁艷歇●│小檻細腰無力●│

空贏得●目斷魂飛何處説●∥

寸心恰似丁香結●│看看瘦盡胸前雪●│偏掛恨●少年抛擲●│

羞覷見●繡被堆紅閑不徹●=(尹鶚《撥棹子》)■

歸去來◎│歸去來◎│携手舊山歸去來◎│有人共●月對尊罍●│

横一琴◎甚處不逍遥自在●∥

閑世界●無利害●│何必向●世間甘幻愛●│與君釣●晚煙寒瀨●│

蒸白魚稻飯●溪童供筍菜●=(黄庭堅《撥棹子》)◆

體式:三●│三●│七●│六●│三●七●=七●│七●│三●四●│三●七●=■

三◎│三◎│七◎│三●四●│三◎七●=三●三●│三●五●│三●四●│五●五●=◆

《撥棹子》原體雙片,六十字,九仄韻。《撥棹子》别體雙片,六十一字,三平韻六平韻。别體將原體上片第一、二、三句仄韻改爲三平韻,句式不變;將上片第四句‘六言’句式折腰成‘三/四’句式;將下片第一、二句‘七言’句式分别折腰成‘三/三’句式、‘三/五’句式;將結句‘三/七’句式重置成‘五/五’句式。

筆者根據《全唐五代詞》、《全宋詞》分析統計,唐宋詞調共九百八十一個,〔一一〕共計二千三百十二個體式。僅有一個體式的詞調有五百五十四個,如《瑞龍吟》、《西江月》,可稱此類詞調爲‘單體詞調’,占唐宋詞調的百分之五十六點五、其體式占總體式百分之二十四,基數較大、比較普遍;一個體式以上的詞調共計四百二十七個、一千七百四十八個體式,平均每個詞調有四個體式,二至四個體式的詞調稱爲‘少體詞調’,共計三百一十五個,占唐宋詞調的百分之三十二點一、其體式占總體式百分之三十五點三,以二個體式爲主,如《齊天樂》二個體式、《賀新郎》三個體式、《憶江南》四個體式;四個體式以上的詞調稱爲‘多體詞調’,共計一百一十二個,占唐宋詞調的百分之十一點四、其體式占總體式百分之四十點七,以五至七個體式爲主。如《醜奴兒》五個體式、《永遇樂》六個體式、《滿庭芳》七個體式、《少年遊》十五個體式、《木蘭花慢》二十五個體式。少體詞調和多體詞調共占總詞調的百分之四十三點五、而體式占總體式的百分之七十五點九,可見一調多體的現象在唐宋之時已是十分普遍的。

(二) 異調衍生

異調衍生,指某一詞調體式在自身的横向發展過程中,通過不同的衍生方式延展出另一個或多個詞調體式,即兩個及以上的詞調之間有至少有某一個體式相同或相似,亦稱後出現的詞調體式爲原詞調體式的變格,是詞調體式的外部衍生。

例二:

…┆夢餘酒困都醒●滿懷離若●∥…┆待憑征雁歸時◎帶將愁去●=(周邦彦《解蹀躞》)■

…┆柳花飛處●猶聽幾聲鶯語●∥…┆與插雲鬢●此恨醉時分付●=(曹勳《玉蹀躞》)■

《玉蹀躞》原體通過兩次倒置,分别將《解蹀躞》原體上、下片的尾句‘六/四’句式倒置成‘四/六’句式。因此,我們可以説《玉蹀躞》原體是《解蹀躞》原體的變格。

例二一:

…│正桑葉●齊如沃●│…∥聽鳩啼幾聲◎耳邊相促●│…│勸路旁◎立馬莫踟

躇◎┆是那裏唱道秋胡曲●=(馬子嚴《錦纏道》)■

…│畫檐兩行連雲際●│…∥ 柳陰低◎艷映花光美●│…│大都風物只由人◎┆舊時荒壘●今日香煙地●=(江衍《錦纏絆》)■

《錦纏絆》原體主要採用了合併、重置、攤破三種方式進行衍生,分别將《錦纏道》原體上片第三句‘三/三’句式合併成‘七言’句式、下片倒數第二句‘三/五’句式合併成‘七言’句式,將下片首句‘四/四’句式重置成‘三/五’句式、將尾句‘七言’句式折腰成‘四/五’句式。可見,《錦纏絆》原體是《錦纏道》原體的變格。

異調異體的衍生有三種特殊情况:交叉變格、詩體變格和調名變格。其關係如下圖:

圖二:詞調體式之變格關係圖

交叉變格,是指兩個及以上不同詞調中,有至少一個相同的體式,後出現的詞調即爲原詞調的交叉變格。

例二二: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依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李煜《烏夜啼》)■

世路風波險●┆十年一别須臾◎│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風不染髭須◎│爲公一醉花前倒●┆紅袖莫來扶◎=(歐陽修《聖無憂》)■

《烏夜啼》始於五代,共有七個體式,其中原體一個,正體一個,别體兩個,變體三個;同調異名的詞調是《烏啼月》。《聖無憂》始於北宋,共有兩個體式,其中原體一個,别體一個,其調原體與《烏夜啼》原體相同,體式:‘五●┆六◎│七●┆五◎=六●┆六◎│七●┆五◎=’,雙片,四十七字,四平韻。故而《聖無憂》是《烏夜啼》的交叉變格。

詩體變格,即從詩歌體式中衍生出詞調體式。宋人王灼指出:‘古歌變爲古樂府,古樂府變爲今曲子,其本一也。’〔一二〕龍榆生認爲短調小令與唐代近體詩和曲子詞在句式、聲韻上關係十分緊密,而慢曲、長調則是唐代本來就存在的雜曲或是從套曲中抽出一篇配上歌詞進行演唱〔一三〕。根據詩體的分類情况,相應地將詞調體式分爲從近體詩中衍生和從古體詩中衍生兩類,近體詩包括七律、五律、七絶、五絶四類,古體詩則包括齊言古詩和雜言古詩。例如,從七律中衍生出的詞調體式多達四十九個,因篇幅關係,此處僅列舉幾個例子來説明:

七律詩的體式:‘七●┆七◎│七●┆七◎│七●┆七◎│七●┆七◎=’,五六字,四平韻。有的詞調只在用韻上不同,其他相同:《玉樓春》正體:‘七●│七◎│七●┆七◎=七●│七◎│七●┆七◎=’二仄韻四平韻、《度清霄》原體:‘七◎│七◎│七◎│七◎=七◎│七◎│七◎│七◎=’八平韻;有的詞調則是結合了多種衍生方式:《浣溪沙》正體:‘七◎│七◎│七◎=七◎│七◎│七◎=’上、下片各删一句‘七言’句式,並增四平韻爲六平韻;《鵲踏枝》正體:‘七●│四◎五●│七●│七●=七●│四◎五●│七●│七●=’分别將詩體第二、六句‘七言’句式折腰成‘四/五’句式,且改爲八仄韻。

調名變格,即詞調名相近的詞調體式之間存在的衍生關係,或在調名後加‘慢’、‘引’、‘令’等,如《花心動》和《花心動慢》▲;或在調名前加‘攤破’、‘偷聲’、‘促拍’、‘添字’、‘轉調’等,如《醜奴兒》和《攤破醜奴兒》▲、《促拍醜奴兒》▲、《轉調醜奴兒》▲;或是調名諧音,如《真珠簾》和《珍珠簾》▲;又或是調名中某個字不同,如《紅窗聽》和《紅窗迥》▲、《紅窗怨》▲。諸如此類調名變格的詞調,其體式衍生關係已包含在前文討論的情况中,故不另作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部分的詞調體式變格,其衍生關係較爲簡單且體式不多,容易被混入同調異名之中,如《金人捧露盤》和《上西平》▲、《夜行船》和《雨中花令》▲。筆者認爲,在未有其他材料明確記載或宫調一致的旁證下,應該將其當做體式上有衍生關係的不同詞調來看待,不能因其體式的相近籠統歸爲同調異名。

三 餘論

詞調體式的多樣化是其作爲文體發展的必然結果。隨著詞的發展,其内涵不斷延展,宋代時期已有柳永的‘以賦爲詞’、蘇軾的‘以詩爲詞’、辛棄疾的‘以文爲詞’這樣的創作觀念〔一四〕,融入詩、文、賦的詞彙和創作方式,因而詞調體式勢必要有相應的變化以滿足詞人的抒情,從而促進了詞調體式多樣性的衍生。例如《浪淘沙》這一詞調,唐代時的原體:‘七◎│七◎│七●┆七◎=’,正體:‘五◎│四◎│七◎│七◎四◎∥五◎│四◎│七◎│七◎四◎=’,都是小令短調,柳永變爲長調:‘二●四●四●│四●四●四●│三◎五●│三◎四◎┆三●四●六●∥二●│四◎四●六◎┆五●四●四●│四●四●四●∥四●四●六●│三◎四●│四●五●┆四●五●=’,大量改造體式,將平韻改爲仄韻並增加韻數,將單片、雙疊變成三片,‘二言’句式、‘三言’句式、‘四言’句式、‘六言’句式的增加和字數的擴展,結構改變較大。

另外,在傳播過程中,會出現假性的詞調體式‘衍生’,造成體式‘混亂’:

(一) 閲讀的盲點。讀者在讀詞時,有時因套用體式、詞意臆斷和‘領字’、‘襯字’的誤判而産生誤讀。例如《虞美人》的變體,其體式是‘七●│五●│七◎│九◎∥七●│五●│七◎│九◎=’,雙疊,五六字,四平韻四仄韻。在對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的句讀進行判斷時,有的讀者將《虞美人》正體體式‘七●│五●│七◎│六◎三◎=七●│五●│七◎│六◎三◎=’套用,將該詞上下片尾句劃分爲‘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一五〕。

通過以上對詞調體式縱横向衍生的分析,可以肯定詞調體式之間存在衍生關係,並且是按照句式變化、用韻差異和結構改變這三種方式,有規律地進行衍生,而不是隨意地改變。詞調體式的衍生是其發展的必然趨勢,不論是内部的同調異體衍生還是外部的異調異體衍生,都是詞家不斷探索、創新的産物,從而構建起一個龐大的衍生關係網。正是有了多樣的體式衍生,使得詞調五彩繽紛,大放異彩。

〔一〕 洛地《詞體構成》(即《詞體研究》),中華書局,二九年版,第一二九—一三三頁。‘韻斷’指的是詩詞曲文體中,‘句’與‘章(段、片)’或‘篇’之間的結構單位,是韻文篇章之内,以大韻爲標誌的、由句組成的結構單位。在律詩中,韻斷則可稱爲‘聯’。

〔二〕 王奕清、陳廷敬等編纂《欽定詞譜》,康熙内府刻本,中國書店,二九年版,第一頁。

〔三〕 徐經謨《芻議詞的‘同調異體’中的兩個問題》,《南充師範學院學報》一九八五年第三期,第一七頁。

〔四〕 先賢對詞調體式的認定不一:萬樹《詞律》認爲‘定體’之外的所有體式都可稱爲‘又一體’,不需要分第一、第二;(清光緒二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第一頁。)王奕清、陳廷敬《欽定詞譜·凡例》認爲詞調創始之體爲正體,其餘體式都是變格;徐經謨《芻議詞的‘同調異體’中的兩個問題》將‘正體’之外的體式統歸爲‘異體’;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將諸家所最慣用者爲‘定格’,其或句豆小有出入者,别爲第一、第二等格,用韻不同者爲‘變格’(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三頁)。

〔五〕 本文所引用唐宋詞皆出自《全唐五代詞》(曾昭岷、曹濟平、劉尊明、王兆鵬編,中華書局,一九九九年版)和《全宋詞》,(唐圭璋編,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版)下文不再出注釋。本文使用的符號説明:‘●’表示仄聲;‘◎’表示平聲;‘┆’表示小韻或可韻可不韻處;‘│’表示大韻即韻斷處;‘∥’表示片結處;‘=’表示全篇末結;‘/’表示分句結處;‘★’表示該詞爲正體;‘■’表示該詞爲原體;‘◆’表示該詞爲别體;‘☆’、‘□’、‘◇’表示該詞爲變體;‘▲’表示該詞調某一體式爲變格;‘…’表示省略句式相同的詞句;‘領字’用加粗字體表示,如‘對瀟瀟暮雨灑天江’;‘襯字’用加粗斜體字體表示,如‘如西子鏡,照江城’。文中使用的部分符號沿用洛地《詞體構成》一書中的體例,參見其書第一七頁。

〔八〕 《詞體構成》,第八—一三頁。洛地認爲步有聲位(平仄)和步位。一字步的聲位、步位相同,二字步的前一字爲步位、後一字爲聲位,步位平仄不穩定,聲位平仄不可易,即‘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九〕 《詞體構成》,第一四七頁。

〔一一〕 各家對詞調中‘同調異名’情况的判斷不同,故總數不同。如:劉尊明統計現存唐、五代、宋所用詞調共一千一百六十四調(劉尊明、王兆鵬《唐宋詞的定量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一九六頁),田玉琪統計唐、五代、宋詞調共九七八調(田玉琪《詞調史研究》,人民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三五—五一七頁)。

〔一二〕 王灼《碧雞漫志校正》卷一‘歌詞之變’條,岳珍校正,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三頁。

〔一四〕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三卷,《柳永與北宋前期詞風的演變》、《辛棄疾和辛派詞人》,高等教育出版社,二五年版,第三六、一二九頁。

〔一六〕 李之儀《姑溪詞》,毛晉輯《宋名家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四年版,第一一二頁。

〔一七〕 李之儀《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五,李之儀撰,劉星南覆校《姑溪居士全集》,《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版,第三册第三四三頁。《直齋書録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三二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