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2018-03-04 22:07撰文续慧颖摄影严磊
厦门航空 2018年3期
关键词:韦应物终南山曲江

撰文_续慧颖 摄影_严磊 等

跨年夜的西安灯火通明华灯溢彩,我选择这个节点回到西安,是为了听钟鼓楼。祈福钟声已经响过12下。就在刚才,钟鼓楼广场上震耳欲聋的电子乐突然停了,钟声几乎踩着DJ那个被掐断的电音接踵而至。

多么沉而深远的钟声呀,在这个偌大的西安城里,是黑夜中一波一波的海浪,以钟楼为原点,向外推进,匍匐于路上,游荡于城墙,冲刷掉天上的浮云,洗出了千年前的那个月亮。

钟鼓楼的夜(摄影_严磊)

一雁初晴下朔风

是母亲的一条信息把我拉到六十年前曾外祖父的西安:“你外婆快生日了,记得给她老人家打个电话。”

“你在哪里咯?西安?哦。你曾外祖父当年也去过西安,他在那做了十年地下党。”曾外祖父是夜里回来的。从西安到衡阳,两千余里路。曾外祖母听到消息后跑着去迎,一直迎到村口。十年前他走,曾外祖母却是多一步都没敢往前。他们的七个孩子,也是哭成一团。她倚着门框站着,不敢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可能就彻底把他送走了。他跨过门口乡亲为他准备的礼篮,狠着心走了。他回乡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人问他这一去十年都做了啥,他只字不提只是避开。回来后的曾外祖父做的第一件事是变卖家产。田、地、山能卖的都卖,能转手的一样不剩。传得更快的还有各种猜测,“哎哟,肯定和他那个老爹一样,在外面输了个精光,回家又是还债。真是败家子啊!这么大一个家产就这样败光了”。风言风语传到曾外祖父耳朵里,他也不做任何回应。曾外祖母也不对外言语,从看到男人站在院子里的背影那刻起她才算彻底把自己从火烤的架上、冰冷的泥潭里自救下来,人回来比什么都好。

古银杏如今成为古观音禅寺的重要一景,寺庙始建于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距今约有1400年历史,为终南山千年古刹之一 (图片提供_全景网)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去学堂报到。学堂的先生走了很久了,他去顶上。家里卖的卖、换的换,只剩下一些日常家当,还有好几大箱旧书堆在阁楼里,他也不再看了,他开始忙着修祖宅。他还要在门口挖一口水塘,养鱼和浮萍,还有一群闹哄哄的鸭子。等到秋天宅子修好后,他常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曾外祖母在院子里种了一棵银杏,只是迟迟没有结果,光长叶。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家门口的池塘水波温柔。他记得那个地方,也有一株偌大的古银杏,在郊区的古观音禅寺里。人们说它已活了上千年。金秋时节,灿烂如华冠覆顶,飒飒风过,金叶漫天飞舞,刹那芳华。只是再回想,却如前尘往事般遥远了。一个湖南小村里的乡绅不惑之年背井离乡,是什么让他迈上革命之路?十年蛰伏,十年困守,十年后又悄然退场,略带仓促盖上了人生终点的印章。一切都在一场冥冥之中联系在了一起,

又在这场冥冥之中最终不知去何处寻踪迹。每个时代,都会给出现成的“最佳选择”,那些选择,大多都是教人明哲保身、别多管闲事。我企图在外婆那了解到更多信息,最终像断线的风筝,拽在手上的只有一个线头。

几日前与一位长辈在傍晚的江南聊起此事,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你找不到了,都断掉,找不到了。”天气预报暴雪将至,环绕四周车马喧嚣。回答很快就淹没在马路上,就像没有人说过。他是国内一流的考古专家,历史可以给出的答案,长者远远比少年要权威和可信得多。我开始怀念那个像铁块一样的西安,至少,它那样坚硬,坚硬得很多事情不容易改变,容易保持要一直倔强寻求答案的脾气。江南,太过聪明。

谜一样的曾外祖父,一如谜一样的韦应物。一个武将成了花间派诗人的代表,一个湖湘乡绅远走他乡十年最终悄无声息归于故里。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783年出任滁州刺史写出此诗的韦应物,看到的那只大雁,是否也是一只自南向北的衡阳雁;铁块一样的西安呀,全凭诗,烧成了炙铁。久经捶打的不是诗,烧红那块铁的是如韦应物这般的一腔理想与抱负,是今日老西安人的“杞人”之态。

积雪浮云端,雁塔增暮寒( 摄影_李伟嘉)

一日折尽长亭柳

“上苑百花开了!”这个消息一夜之间随着春风传遍长安城。热爱歌颂月亮的诗人,敬畏太阳的皇帝,都共同熬过了又一个寒冬,三月无人想再蛰伏。那时候人们还习惯管雾霾叫下黄沙子。冬日里多了很多月沉阴昏的日子,甚至没有日升、日落,昏昏地亮,又冥冥地暗。在北方,冬的最大含义是等待春。在黄云萧条白日暗的局面下,一簇春,该何等惊喜。三月上苑遍地花枝的春色,诗人是等在早市门前的提篮妇人,早已准备好一肚诗赋,只待被皇亲权臣垂青邀约,一展宏图。和诗人们不同的是,韦应物在十五岁时便已见惯三月上苑的百花。那时候的韦应物还未成为历史上知名的诗人,他有着另一个官方身份:御前带刀侍卫。因此他是骑着高头大马,腰佩仪刀,出入宫闱,扈从游幸的。那时候的少年,和诗之间还隔着整个长安城。王勃、骆宾王、杨炯、李贺、杜甫、张九龄这些六七岁就能写一手好文章的神童名字,他甚至都不熟。但他熟悉这些人常去的另一个地方:曲江。曲江在长安城南,它的上游是皇家园林芙蓉园里的芙蓉池,其池水外流汇集成曲江池。曲江边有不少王公贵族修建的楼台亭阁。殿宇重叠,杨柳相依,酒旗招摇,水光潋滟,而那芙蓉园里高出宫墙的假山和紫云楼成了垫底,真正构成了一幅独属于长安的“盛世繁华”。曲江池一年四季的盛宴不少,但属“曲江宴”最能代表长安。唐时礼部在每年农历三月科举发榜,上榜中了进士的人都会被官方召集醵饮于曲江。唐代取士,不仅看考试成绩,还要有著名人士的推荐。因此对曲江趋之若鹜的大有人在。开宴之日,皇室贵戚倾城出观,车马华丽,摊贩在江畔一字儿排开。宴中有乐舞助兴,宴后则泛舟遨游。公卿豪贵之家还趁机挑选东床快婿。作为宴游的主角,新进士们更是意气风发,兴致盎然。但和那些“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幸运儿相比,15岁的韦应物爱的是曲江池旁的滚滚红尘。才子与佳人邂逅,旧宦与新贵言欢,艺妓鼓新曲以邀宠,纨绔赠巨帛以求荣。人人都在,怎可少得了“我”。』

芙蓉之夜( 摄影_秀秀)

曲江池之晨( 摄影_将军)

他错过了品尝曲江的精华,却看尽了曲江的离散。27 岁的韦应物,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后第一个官职是个八品小官。但这时候的他已经写出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但这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很快就被危机中断。安禄山兵变,756年6月,潼关(今陕西渭南市)失守,同年,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称帝(唐肃宗)。曾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韦应物,顿时失去了靠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曾经日伴天子,因为战争,成了一无所有前途渺茫的难民。所谓后台硬不硬,总归最后都要问是否硬得过命运。757年,大将郭子仪率军夺回长安城。过去不学无术的韦应物回到组织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请求进入太学读书,“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他错过了品尝曲江的精华,却看尽了曲江的离散。27岁的韦应物,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后第一个官职是个八品小官。但这时候的他已经写出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简卢陟》)一个曾经“人见人恨花见花衰”的社会小哥,开始儿女情长伏案写诗。

52岁,韦应物做了苏州刺史,但只做了四年,便被罢免。罢守交印之后,他没有钱回乡,只好寄居苏州城外永定寺,租二顷田,躬耕糊口。和放归南山的王维不同的是,韦应物并未选择过逃避。只是,相较于钻营者,他没那么积极;相较于悲观者,他又不那么消极。即便最终客死江南,他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与国家兴衰,那颗心从未远离“长安”。

烟火西安城( 摄影_李伟嘉)

红红火火( 摄影_李伟嘉)

回望南山白云合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

18岁的我未能找到韦应物邀那一瓢酒,却有幸看到那座空山,我应是找韦应物借了西安城墙半块砖,垫在我脚尖。在空山落叶中,看清来路,寻过前程。

羊肉水盆,西安人酷爱面食与羊肉( 摄影_张心妍)

旧书摊的生意( 摄影_涂植鹏)

院子里种了很多笔直的树,我坐在窗口的书桌前,看着早秋的风在绿荫里乘凉,我不认识树只认识风。“都是杨树。”宿舍的姐姐看我发愣,竟填上了空白处。在缺水的黄土坡上,一片绿荫,最为接近水的源泉。这年我18岁,和父亲来西安求学。高考失利,结果早已写好,想继续求学,要么复读要么找一家“两情相悦”的学校。我和我的家人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西安。没有买到卧铺票,接近二十四小时的座票,父亲的双腿坐到浮肿。晚饭时间,父亲执意认为站台上的盒饭肯定比火车上的好吃,于是又执意在火车停站时,奔跑着下车去站台上买饭来。那时候我只在家吃过绿豆芽,还从未吃过黄豆芽。打开父亲递过来的那盒饭,一股黄豆芽在蒸屉里加热过久后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我直接干呕了。父亲很是沮丧,更是抱歉。他曾经老说:“到了18岁我就不管你了。”18岁,他仍旧会为孩子一餐旅途中平常的饭去奔忙和内疚,而这个18岁的孩子前途未卜。下了火车,只觉西安城真黑呀,照着那轮明月亮得像个银盘。住进旅店,脑袋靠上枕头,就像枕在铁轨上,轰隆隆又开起来了。行进在青春迷茫的黑夜里,18岁孩子的前程与未来在哪里呢?无人知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和20岁国破家亡的韦应物相比,这实在不值一提。父亲去与来接站的远亲叙旧了,喝醉了回来。醉流霞莫忧愁,暂且喝完这碗久别重逢的酒。

即便醉了酒次日我们也丝毫不敢耽搁,早早上了去学校的车。到了地方一切了解妥当,只剩下去缴纳学费。父亲把几千块钱交到我手上让我去办。我把钱放进书包,背着从教工宿舍往教学楼走。郊外黄土山脊大片大片裸露,太阳照着,晒出一种薄纱的雾气,其实那是灰尘。学校就在西安南郊终南山北麓。终日与长安城相望的终南山并无山峰,属于秦岭的一段。八百里秦川看尽波澜壮阔,秦岭是中国历史的自然长城。但就得名的时间先后顺序而言,终南山在前,秦岭在后。上至帝王下至一般士人,都在诗中承认过终南山对自己精神的影响。所以唐时有许多士人居隐在终南山中,读书采药,以待时机。从古至今这里就是隐士的修灵场,“天下修道,终南为冠”。我看到阳光穿过树叶的身体,在半空中纷纷脱离,就像一场聚会的狂舞片段,我站在树下看了很久,它们像是活在另一个时空。走到教学楼下,高年级的学生正在背单词,板报上写着校园里的事宜和活动。我停住了,犹豫了片刻,掉头。

我和父亲在离开学校的出租车上,都回头看了。我不知道他是在看送别的亲人新友还是看什么;我也回头看了,我看的是选择。掉头见了父亲我只是说:“我不想学英语专业,不喜欢,会学不好。另外我想以后可以读更好的学校,应该有办法的。”在这个选择的头顶上,是父亲始终为我撑住着的一个世界,一个永不会坍塌,不会被任何事物摧毁的世界。

34岁,快要长成和他当年一般年纪了。会想起我在那片土地上踩下去的每一个脚步,都是踩印着前人的步痕;会想起曾外祖父人过四十后的那个选择,更想明白的是他人生最后的那个“放下”;会想起少年时,会想起那些在树荫下躲凉的风,会想起父亲。那棵在地理上遥远的杨树,远远地,近近地,在我心里的尽头,站立着,笔直地,风又来了,它却开始落叶了。在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谁为我黄叶落满空山,满成一座秋山。

晨光中的小雁塔( 摄影_秀秀)

终南山云海( 摄影_李伟嘉)

渐入夜色(摄影_大江)

后记

月亮更亮了,更高了,今日的西安更像长安了。当一个个城市愈来愈变成了一堆水泥,西安这个曾经13个王朝的国都,在今天,更像一个旧长安的画皮,从钟楼到城墙,从曲江到芙蓉园。城墙赫然完整绵延,护城河上的吊桥板崭新如初建,烽火台放弃了防守只保留它制高点的辉煌。

一切就像一张唐画的影印本。

停泊在昨日离别的钟鼓楼,好多梦层层叠叠又斑驳。我怀念18岁那个漆黑的西安城,那个在黑暗迷茫中未曾被放弃,也未曾放弃过前行被点燃过的青春。

就在今晚,再来一杯长安敬明月,再舀一瓢长安敬年华。

一曲江南

摄影_周泽华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 晏几道《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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