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燕卜荪与“诗歌分析方法之争”*

2018-03-03 07:46
关键词:莎士比亚冲突诗歌

秦 丹

(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作为现代文学批评的重要代表性人物,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的最大成绩,就在于由其所创造的语词批评方法揭示了文学文本丰富的内涵。[1]他的导师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对此曾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其关于批评方法的著述不仅“改变了人们阅读的习惯”,而且自《含混七型》问世后,“没有任何批评可能有过如此持久而重大的影响”[2]。这种“重大影响”在埃德温·博格姆(Edwin Burgum)看来,简直就是“开创了诗歌批评的新纪元”[3]。其实,燕卜荪所提出的语词批评方法在文学批评领域并非横空出世的孤立存在,这一批评方法正是于20世纪科学新发现给思想文化领域带来深刻变化的时代背景下,在对瑞恰慈、艾略特等批评家诗学思想的承继和不断偏离,对格雷夫斯诗歌分析方法的借鉴中,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下,逐渐形成并走向成熟的。其中,在对格雷夫斯诗歌分析方法的借鉴上,还引起一场“诗歌分析方法之争”。学界对这一学术公案的关注并不多,但澄清这场论争的相关问题,对于进一步理解燕卜荪诗学思想的内核及现代文学批评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一、罗伯特·格雷夫斯和劳拉·赖丁的诗歌分析方法

20世纪20年代,英国剑桥大学正是物理、天文学、哲学、语言学、历史和文学等学科取得最新研究成果、获得重要发展的中心。当时,文学正努力摆脱语言学的附庸,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剑桥英语充满着“首先走向文本的冲动”[4],以细致的文本阐释为中心的实用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受到推崇。正身处剑桥求学的燕卜荪作为现代文学批评发展这一链条中承前启后的关键环节,无疑会为这些革命性的观念感到振奋,并受其影响。当艾略特和瑞恰慈正全心致力于促进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发展之时,燕卜荪也在苦苦寻求一种实用方法为己所用。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被罗伯特·格雷夫斯和劳拉·赖丁称作的诗歌中“词语增强的近亲繁殖”的方法所吸引。

1928年5月,在《格兰塔》杂志上发表的对乔治·赖兰《语词与诗》一书的评论中,燕卜荪对格雷夫斯的分析法给予了高度赞扬,他说:“当采用的分析法变得如此的精妙以至获得了修辞上的成功,当行间的每个词被赋予四种或五种意义,有四种或五种理由来合理解释并暗示正确的事时,罗伯特·格雷夫斯的批评就不仅仅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了”[5]。燕卜荪所提及的这种方法源自《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一书。在该书中,格雷夫斯和赖丁比较了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的两个版本,一个是源自1609年的四开本原版,另一个是经18世纪的修订后收录阿瑟·奎勒·考奇爵士《牛津英诗集》中的标准版。他们在对比后认定,后者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最初的拼写和标点进行了修改,而这一做法对原意破坏极大。在他们看来,这种修改过的标点的影响是“为特别词语的特别阐释限定了意义”。由于莎士比亚所使用的标点允许其表达的实际意图以多种意义出现,若必须从中选择任何一种意义,那么,这归功于莎士比亚,因为所选择的是一种他想表达的意思,并包含了尽可能多的意义,这其实就是最难解的意义。而通常“最难解的意义就是最终的意义”[6]74。与此同时,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拼写和句法的改动,也能够产生多重的意义,即“所有这些可选择的意义之间的相互作用,并且甚至对词语及短语其他可能的阐释”,可以当成是一个“能同时从多方向来理解的极其动态的填字字谜,没有意义会不能共存其中”[6]80。

格雷夫斯和赖丁针对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的分析法对燕卜荪《含混七型》所产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燕卜荪看来,这种分析方法非常有助于他对诗歌中“含混”的论述。譬如在燕卜荪对其归纳出的第二类“含混”的论证中体现得尤为突出。按照燕卜荪的说法,第二类“含混”产生于词语或者句法中“两种或更多种的意义融为一体”[7]48时。燕卜荪以莎士比亚第16首十四行诗和艾略特的诗歌为例进行分析,这段分析早在《含混七型》出版前已于1929年在《实验》杂志上发表过。其中,他对莎士比亚第16首十四行诗的论析,明显是模仿和借鉴了格雷夫斯和赖丁对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的分析方法。具体而言,在“这样,生命线会使生命复燃(屠岸译)”一句中,“lines of life”和“that life”都可看作是“repair”的主语。“lines of life”就可以理解为“个人相貌、脸上留下的时间的痕迹、年轻人的门第,铅笔画的线条等等”。“that life”可指“你目前的生活方式”或“我建议你的生活方式”[7]54-55。由于对句法理解的不同,作者的原意即可被理解成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义。与此相类似,燕卜荪还分析了从艾略特《荒原》和《不朽的低语》中选取的由过去分词和主动式动词的混淆所造成多重意义。

二、燕卜荪与格雷夫斯、赖丁诗歌分析法的首创者之争

就在燕卜荪吸收学习并感谢格雷夫斯诗歌分析法的同时,引出了关于谁是此法的首创者之争。在1930年发表《含混七型》时,燕卜荪再一次强调他分析含混的方法受益于罗伯特·格雷夫斯,尽管他在两年前《格兰塔》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中已经提及了。但他似乎忘记了《现代主义诗歌研究》是由格雷夫斯和赖丁共同完成的。当格雷夫斯知道燕卜荪忽略了他的合作者时,遂向《含混七型》的出版方——伦敦查托和温德斯出版社提出抗议,表示燕卜荪的言语是对他合作者的大不敬。随后,在《含混七型》第一版发行的2000册中,查托和温德斯出版社在其中的1500本中加入了勘误表,但另外的500本,由于是由纽约哈考特·布雷斯公司发行到美国的,因而没有添加。1934年,在写给剑桥的老师阿特沃的信件中,格雷夫斯承认,这种解析方法其实是赖丁首创的,只不过后来通过他与赖丁的共同努力最终实现这一想法的[7]218。

《含混七型》第二版修订版于1947年出版发行,在前言中,燕卜荪放弃了向《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中对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分析者的致敬,只是“顺便”答谢了“此方法的发明者”[7]xiv——罗伯特·格雷夫斯。格雷夫斯和赖丁被燕卜荪的无礼激怒了。直到1970年赖丁还致信查托和温德斯出版社,对此多加指责。燕卜荪终于在同年8月25日向赖丁作出了回应,解释他所受的启发其实都来自格雷夫斯于1922年独著的《论英诗》,尤其是其中的以下几例:

第一例是麦克白夫人在睡梦中所抱怨的“阿拉伯所有的香料都熏不香这小手”。其中,这些“香料”,并不仅仅是用特有的香味来消除血腥味,它们也表明了麦克白夫人对皇后所享荣华富贵的觊觎,以及一如既往片面地与命运和天谴对抗的野心与冲突。第二例选取的是韦伯斯特的《摩尔菲的公爵夫人》中最著名的一句话,“盖住她脸/我目眩/她死得早”。此话是费狄南德面对公爵夫人遗体时所说的。其中的“目眩”,有同时表达两种情感的作用,即对美艳如阳光耀眼般的敬畏和为早逝泪眼迷蒙的悲痛。燕卜荪认为,格雷夫斯书中关注的是诗歌的冲突理论,即一对相反的冲突对抗的复原过程。不是像某些人评论的那样,说这里表达的是两种情感而不是词语的两种不同含义。第三例来自1926年格雷夫斯《英语的恰当习惯》一书中所举济慈的诗作《圣亚尼节前夕》。说的是,梅德林躺在她“寒冷的软巢”、“紧握住像一本‘经书’在异教徒的手中”。这里的“紧握”意为“牢牢的抓住圣意”或“深情地握在手中”。

燕卜荪认为,这些例子表明一个词语中可有多个可选择的意义,并且一起出现就表现出复杂的含义。而格雷夫斯所作的处理,正可为燕卜荪的诗歌含混理论提供借鉴。所以,燕卜荪才说“我觉得我应该对它们给我的灵感致以诚挚的谢意”[8]219。燕卜荪觉得这些例子看起来杂乱,但却非常关键。拜读《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之后,他在“感谢”中提到,对“欲望在行动”十四行诗的处理是正确的。所以,当查托出版社收到来自格雷夫斯谴责燕卜荪对赖丁不敬的大量信件时,燕卜荪觉得这些指责太过荒谬,并恳请出版社加入勘误表以更正信息。

针对《含混七型》第二版中省去对《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提及,燕卜荪给出的解释是,由于涉及此书是一个笨拙的错误,所以他并不打算向罗伯特·格雷夫斯致以明确而清晰的敬意。尽管这种说法稍有不实,但他不否认赖丁在讨论的问题中优先掌握了这一想法。但是,燕卜荪坚持不承认这是从赖丁那里学来的,并且这些少量“感谢”的唯一目的是为献给来源作者的。从时间上看,燕卜荪承认写《含混七型》前一定是读过《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他在书中使用了很多通过句法分析“含混”的分析方法,如果赖丁能向他保证是她发明的此种方法,并不是格雷夫斯的话,燕卜荪就承认目前是受益于赖丁,因为他不记得罗伯特·格雷夫斯在他此前的作品中使用句法含混的任何例子。

赖丁对燕卜荪的解释并不满意,她于1970年10月31日、11月11日、12月13日分别致信燕卜荪继续表示谴责。然而,格雷夫斯似乎较为满意燕卜荪引用的对含混理论有影响的两篇分析的解释,即对麦克白夫人关于“阿拉伯香料”台词的评论和费狄南德在《摩尔菲的公爵夫人》中名句的分析。

面对赖丁的不断诘难,燕卜荪想起了一位美国批评家詹森题为《论<含混七型>构成》的文章,该文发表在1966年的《现代语言季刊》上。当时的期刊编辑玛切特分别邀请了格雷夫斯、瑞恰慈和燕卜荪为此文撰写评论。当1971年燕卜荪再次回顾詹森的文章和附录时,他发现格雷夫斯确实已作出了如下陈述:

我认为我对《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中大部分诗歌的详细分析是负有责任的——例如展示第129首十四行诗在18世纪重新标点后的复杂隐含意……[8]222

燕卜荪向赖丁再次作出回应,他解释说,罗伯特·格雷夫斯已发展了诗歌的冲突理论,即通过冲突继而找到表达方式来思考词语的意义。但赖丁的分析使得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非常专一,而且是出乎意料的专一。以“尝着甜头/尝过了/原来是苦头”一句为例,赖丁认为,莎士比亚厌恶这场情事的整个过程,甚至是身体愉悦的时刻——这是所有的不幸,并且这是莎士比亚在前一行中通过说所有的行动是“绝不放松”的意思。但是,当这个词只需表明非常激动或满足或痛苦的意义时,赖丁的解读通过接下来的一句证明是不正确的。“尝着甜头,尝过了,原来是苦头;事前,图个欢喜;过后,一场梦。”(屠岸译)莎士比亚并没有表达复杂的情感,事实上,是赖丁强加于莎士比亚表达了对正常生活整体状态的憎恶。这里并不需要解释语言的精妙,事实上,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莎士比亚没有更清楚地表达。燕卜荪不认为他自己在书中模仿了此种错误,或者不多,但是他确实使用了很多“句法的含混”,这在他现在认为是一件非常不可靠的事,并且或许事实上不能以需要不同的形式表达一个冲突。然而这对分析者来说通常是个诱惑,因为这能给他一个巨大的机会来强加入自己的思想来对抗诗歌表面的意图。

三、燕卜荪关于诗歌分析法的本意

当燕卜荪1946年着手修订《含混七型》的第二版时,他倾向于去掉这些例子,但是他又不想改变太多。在第一版的勘误表里,他已说明赖丁和格雷夫斯是《现代诗歌研究》共同的作者;但是在第二版中,他想到关于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的不好影响,所以,只是在新版的介绍中加入对罗伯特·格雷夫斯的“致谢”,让人们认为这指的是他还未与赖丁合作前的作品。当赖丁于1971年4月29日收到燕卜荪的回信后,她知道了詹森于1966年写的文章。赖丁不仅持续谴责燕卜荪,而且还开始指责格雷夫斯的背叛。

与此同时,格雷夫斯也为詹森在《论〈含混七型〉构成》中的内容感到生气。詹森在这篇文章中写道:“格雷夫斯创建了分析技巧,尽管他自己是弹震症的受害者和心理学家里弗斯的病人。采用了近似于弗洛伊德的治疗法,里弗斯强调细致分析无意识冲突的价值,它们在睡梦和诗歌中以有意识形式的假象来表现。格雷夫斯在20世纪早期的大部分文学生涯是据此用写作和分析诗歌来缓解他无意识的感情冲突,并将里弗斯的理论适用于批评的语境”[8]225。随之,格雷夫斯在对詹森此文的评论中纠正了明显的错误,即他并不是里弗斯的病人。但里弗斯和海德曾是他的朋友。后者是一位神经学家,曾治疗过格雷夫斯的神经衰弱。格雷夫斯也有过一段时间接受了他们的关于无意识自我的理论,但这并不是弗洛伊德理论的变形。史密斯也说,格雷夫斯是从里弗斯和海德那里获得弗洛伊德的知识,这两人使用了修改后的弗洛伊德学说,他也仔细研读了1913年问世的翻译版《梦的解析》。格雷夫斯对里弗斯的《本能与无意识》表示欣赏,并在他自己的《诗意非理性》一书中多加赞扬。他承认里弗斯对诗歌产生的最终立场确实与弗洛伊德的观点有相似性。

尽管燕卜荪不愿承认他采纳了格雷夫斯对莎士比亚第129首十四行诗描述中通过词汇分析含混的方法,但他从格雷夫斯处获得最大的受益无疑是早于《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格雷夫斯著于1925年的《诗意非理性》中曾说:“在诗歌中,冲突或和谐同时在不同层面出现:意象层面、节奏层面、声音—结构层面和逻辑层面。冲突或和谐将在每个层面发现一个合适的表达作为诗歌出现的不同形式,并且诗人或批评家随后发现的在一个层面的美或丑将会有其对应”[9]。而与之相关,燕卜荪在《含混七型》中曾提及“各式各样的诗歌‘冲突’理论都说诗人必须始终关注在他所处环境中相异的观点或习惯,还有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方式或思想模式,他必须同时扮演几种人,汇集各种思想于一身”[7]112。如果没有格雷夫斯在1925年就表达的观点(早于赖丁),也不会有燕卜荪所写的这段话:“‘典型的诗人……最广泛意义上的诗人’,就是‘必须站在他所属的更大的社会中并在他的诗歌中调和在那种社会中每种群体、行业、阶层、集团的冲突观点’”[8]228。格雷夫斯的早期作品表现得“最好的诗是冲突结果”的观点确实激起了燕卜荪对含混的兴趣,正如燕卜荪坚信的富有创造力的冲突产生含混效果。因此,很明显,燕卜荪脑海中记着格雷夫斯早期的例子,他在《含混七型》的序言中说到:“我认为近年来的好诗不多……写好诗的努力几乎在任何情况下被当作一件冷静的事来完成;这只是用来拯救人的理智。在那些情况下写出的极好的诗在前几世纪和我们当代都有,但只是用来外化个人的冲突。”[7]ix

燕卜荪坦承,格雷夫斯是他所用语词分析方法的发明者。和燕卜荪一样,格雷夫斯感兴趣的是诗歌所蕴含的多重意义,但格雷夫斯更倾向在众多复杂意义中做出选择,并决定最终的意义。然而,燕卜荪并不在意只选择一种特定的意义,而是强调词语所有可能意义的共存。他在谈论莎士比亚作品的校勘问题时曾提到,之前的校注者在注释中列举出多种意义,然后指明自己的阐释才是唯一正确的意义。而他自己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分析出的多种意义其实是对作品不同的解释。燕卜荪认为,读者在欣赏诗歌时,必须想象各种可能的意义,并根据其可能性来权衡它们。他引用了原子物理的新发现,可能性是自然物体的属性,而不是“人类思维易错性的特点”[7]81。

贝特针对燕卜荪的观点进一步指出,燕卜荪允许对作品有相互矛盾的阅读,并认为这些矛盾阅读都是可行的,燕卜荪这种“看待词语的方式”既是微观的又是宏观的,他对莎士比亚的研究“作出了巨大贡献”[10]。但不可否认,燕卜荪在这一学术公案中所获得的启迪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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