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键
从苔巴尔迪到琼·萨瑟兰,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从来不缺,但把艺术与爱情生生过成跌宕起伏的古希腊式悲喜剧,唯她一人。
在歌剧女王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去世的40多年里,我们总在有意无意地改变着纪念她的方式。1997年,她姣好的面容出现在乔布斯回归苹果后的经典广告“非同凡想”中。2004年,她的生前珠宝被苏富比拍卖行以2400万瑞士法郎的天价成交。而从黑胶唱片、CD到时下火热的流媒体音乐,聆听卡拉斯的歌声正变得越发简单且纯粹。
时光好像很在意我们与卡拉斯之间的这段“私交”,但其中无关缘分,全因我们舍不得她。从苔巴尔迪到琼·萨瑟兰,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从来不缺,但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把艺术与爱情生生过成跌宕起伏的古希腊式悲喜剧,唯她一人。
卡拉斯的嗓音并不完美。1941年,她借作曲家苏佩的歌剧《薄伽丘》完成歌剧生涯首秀后,雅典歌剧院的女演员们便一个个跳出来指责她高音硬、控制力有限。这里面有同行的妒火作祟,但卡拉斯颤抖的高音、声区协调等问题也偶有存在。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她彪悍、不服输的性格完全“嵌入”了动人的歌声里。当这一切发生在舞台上,竟然都对了。
卡拉斯10岁时,便指着录音机里的大都会歌剧院头牌莉莉·庞斯说“她走调了”,有朝一日自己“会比她更著名”。1946年,在美国艰难度日的她拒绝了大都会前总经理爱德华·约翰逊的邀请,放弃了贝多芬的《费德里奥》、普契尼的《蝴蝶夫人》的主演机会。约翰逊奉劝她在意大利开荒后再来大都会,这头“母狮子”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但我在意大利成名后,就用不着你了。”
后来,卡拉斯的确成了比莉莉·庞斯更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1947年,当她从美国来到意大利维罗纳,凭借恩师塞拉芬执棒的歌剧《歌女乔康达》开始了事业的腾飞。此后,卡拉斯大量主演贝利尼、多尼采蒂等意大利作曲家的歌剧,将沉寂已久的美声学派发扬光大。
爱德华·约翰逊并非唯一的“受气包”。卡拉斯一直以来都保持了简单甚至幼稚的是非观,这让她很难与身边的男人维持良好的长线合作。她曾经因不愿接手苔巴尔迪的《茶花女》,而与大都会歌剧院另一位前总经理鲁道夫·宾格闹得不可开交。宾格回忆时说,卡拉斯“是我一生中最难对付的艺术家”。其实不只大都会歌剧院的经理,就连恩师塞拉芬在卡拉斯眼里也不总是一位“好人”。
但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时,彪悍与不服输未必总会赢。自1951年步入歌唱巅峰,到1965年以《托斯卡》结束歌剧演出生涯,卡拉斯匆忙地画出了一条诡异的事业线,而这都与她的爱情有关。
幼时父爱的缺失,令卡拉斯总是对“成熟男性”更感兴趣:丈夫梅内吉尼比她足足大30岁,后来的情人奥纳西斯也比她大17岁。他们中的一个把卡拉斯送到了事业高峰,另一个则彻底毁掉了她的职业生涯。
1949年,卡拉斯嫁给了工业大亨乔瓦尼·巴蒂斯塔·梅内吉尼(Giovanni Battista Meneghini)。对方不但成了她的丈夫,也成了她的经纪人。如果只以演唱生涯而论,那么这场维持了10年的婚姻并非一无是处。梅内吉尼将卡拉斯的演出安排得井井有条,俨然妻子已成了他的一桩大买卖。正是在这10年里,卡拉斯叩响了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伦敦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大门,成了最炙手可热的乐坛巨星。但密集的演出也过分压榨了卡拉斯的生活空间,更埋下了她以后嗓音退化的伏笔。卡拉斯在这方面表现得有些口不对心,她一方面直言“我工作,所以我存在”“一个真心实意想达到歌剧要求的艺术家,必须始终处于一种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中”,另一方面又向丈夫抱怨自己身心俱疲,希望慢下来好好体会生活。与卡拉斯合作过的指挥家尼古拉·雷西尼奥说过,她的活动区间“就是家—剧院—家”,无比充实,也无比单调。说到家,卡拉斯与丈夫梅内吉尼的确有栋富丽堂皇的豪宅,还有令人艳羡的珠宝首饰,但应有尽有只是虚假的表象,它们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来不及享受的奢侈品。
从夫妻相处的角度而言,梅内吉尼显然是不合格的。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卡拉斯这桩生意的产出上,并无多少余力“扮演”丈夫,关注妻子的内心世界。在两人离婚的六年之后,卡拉斯曾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说:“全世界都因为我离开了丈夫而声讨我,实际上并不是我离开了他——出现裂痕的原因是我不愿他再掌管我的商业事务。”在歌剧演出与丈夫管理的双重高压下,卡拉斯这棵“摇钱树”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得不到爱情眷顾的卡拉斯把精力投入了角色。她曾说:“当我扮演一个人物的时候,我的全部思想、感情都投入到角色里去了。”对观众而言,卡拉斯充沛的情感是一大看点,对她自己,这种掏心窝的释放则带着自戕。让我们看看她在这个时期主要都扮演了什么:香消玉殒的茶花女维奥莱塔、毅然走入火刑台的诺尔玛、痛失爱人而自杀的托斯卡……这些由意大利人創作的歌剧大多没有“善终”,女主角更是歌剧悲惨的牺牲品,但这刚好给了卡拉斯机会,她强大的人格魅力正由这一场场悲剧附着而成。1951年,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伊丽莎白·施瓦茨科普夫便在目睹了她的茶花女后表示“我唱这个角色再也没有意义了”。这不是一句戏言,卡拉斯所诠释的维奥莱塔已自成一派,知难而退的施瓦茨科普夫也的确没再唱过《茶花女》。
人们喜欢在卡拉斯的歌声里找寻现实的影子,《托斯卡》刚好给了这样一个机会。这实在是部和她渊源颇深的歌剧。母亲为她买的第一张唱片,就有《托斯卡》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这部歌剧甚至在1941年秋救过她的命。时值“二战”,在意大利士兵正准备搜查她们家的时候,卡拉斯在钢琴前适时唱起了《托斯卡》,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最重要的是,《托斯卡》刚好暗示了卡拉斯一生的两难局面:她在艺术与爱情里只能选一个。梅内吉尼正是竭力要给她“艺术”的男人,为此放弃了爱情甚至要孩子的机会。而孩子一直是卡拉斯梦寐以求的——她在结婚不久便向丈夫提出自己对孩子的渴望,也曾对母亲哭诉过想要一对双胞胎。
1957年,希腊船王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奥纳西斯(Aristotle Socrates Onassis)成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个与梅内吉尼完全不同的男人。梅内吉尼像一位年迈的实干家,务实且缺少个人魅力。奥纳西斯则是彼时的世界首富,坐拥接待过丘吉尔的豪华游艇“克里斯蒂娜号”。更重要的是,他风度翩翩,懂得如何浪漫地取悦卡拉斯。他为歌剧女王赠送写有希腊文的红玫瑰(卡拉斯是美籍希腊人),送刻有煽情文字缩写的手镯,还邀请她登上游艇长谈,一点点攻克对方。但这段套路满满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危险的,而且有悖道德。卡拉斯与奥纳西斯都有家室——奥纳西斯的太太蒂娜還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但世俗伦理并没有让卡拉斯畏首畏尾,1959年她便与梅内吉尼办了离婚,成了自由身。
紧接着,卡拉斯为了维持与奥纳西斯的爱情,开始粗鲁地处理自己的职业生涯。上世纪60年代初,她的演出场次逐年递减,嗓音也开始退步。终于在1965年,42岁的她迎来了与歌剧演出的告别时刻,昔日的招牌角色渗出令人心酸的悲凉味道。这一年的5月29日,卡拉斯在医生建议取消演出的情况下,强行演出《诺尔玛》,终在第三幕的幕尾因体力不支昏倒在舞台,昔日的代表作就这样草草收场。朋友在目睹卡拉斯的惨状后表示,“那天晚上,她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唱诺尔玛了。而当卡拉斯明白这点时,她就不再是卡拉斯了”。7月,她在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最后一次演出《托斯卡》,但反响平平,孱弱的身体已无法再支撑一整部歌剧的运转。就这样,卡拉斯强大的意志力终究没能敌过岁月更迭,属于她的歌剧时代提前落幕。
与此同时,和船王奥纳西斯的热恋也没有给她一个美好的结果。奥纳西斯在1968年迎娶了第二任妻子,但这场世纪婚礼的女主角不是卡拉斯,而是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事实的真相是,痴情的卡拉斯始终没有看透奥纳西斯的本心——这是一个执念于征服的男人。9年前,他征服了不可一世的世界第一女高音,9年后他故技重施,征服了前美国“第一最美夫人”。
这场动机不纯的婚姻并未让奥纳西斯得意太久。杰奎琳花钱的大手大脚、生意的接连受挫,让他又惦记起旧爱卡拉斯。而经历了岁月的起起伏伏,卡拉斯似乎学会了以德报怨,至少在余下的生命里,她愿意和奥纳西斯以朋友相称。但这一切来得太晚,卡拉斯已毁掉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歌剧生涯,她晚年品质糟糕的巡演更像是对歌迷与自己的补偿与安慰,而奥纳西斯则借此看清了谁才是更值得他爱的女人。
荒腔走板后,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游戏并没有真正的赢家。1975年3月,身上插满管子的奥纳西斯在巴黎病逝。去世前,他的身旁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卡拉斯,只是在吗啡的帮助下安详地辞世。船王的好友卡斯塔斯曾说:“在正式的意义上,他的遗孀当然是杰基(即杰奎琳),但我们这些跟随他多年的人都为玛丽亚难过。她是最爱他的,他和她在一起也是最快活的。”旁观者清,奥纳西斯身边的朋友并不糊涂。
卡拉斯的确很难过。在得知昔日情人去世后,她说道:“什么都没关系了,因为没有了他,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在船王去世的两年后,卡拉斯因心脏病发作在巴黎的公寓去世,终年54岁。在相仿的年纪,女高音歌唱家琼·萨瑟兰还可摘得格莱美奖,而卡拉斯已带着遗憾离开人间。没有人知道卡拉斯又为船王流了多少眼泪,或许两年的天人永隔,对她已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卡拉斯的艺术人生并不平坦,更谈不上完美。她因母亲的强势干预而开始了歌唱之路,后又因情感受挫黯然退出歌剧舞台。在人生的唯一一次婚姻里,她与梅内吉尼相处10年,携手步入歌唱巅峰;在陷入爱情陷阱后,她与船王奥纳西斯相恋9年,就此为爱断送艺术生涯。这笔爱情的糊涂账无法一一清算,但也正是其中的点点滴滴,塑成了我们心中独一无二的玛丽亚·卡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