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宏明
《晋书·卫恒传》:“汉兴而有草书……,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甚巧,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这便是“临池”的由来。后人以之代指学习书法或作为书法的代称。唐人杜工部亦有诗云:“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唐人孙过庭在《书谱》中说:“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即道出其虽然没有入木三分的技术本领,却在少年时代的十五六岁,便立下不断临习古贤名碑法帖的志向情趣。
与中国书法并驾齐驱的绘画素有“书画同源”之目,绘画是以师法自然、反映自然、超越自然为目的。至于以文字为创作源泉的书法艺术,我们的古人在创造文字之初也依自然界“视而可识,察而可见”、“画成其物,随体诘屈”指事、象形、形声、会意等六书造字原则。然而书与画毕竟同源而异流。后人学习书法的唯一途径便是临摹前贤遗迹、师法古人碑帖,因之临池基本成为学书的不二法门,只有基于此才会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临习古碑帖对古人而言是读书为文之余事,也是案牍劳形之后的缓解与消遣,是闲暇时光中的雅逸快意。因之轻松自如、自得其乐,宋人陆放翁《独意》诗云:“偶读书终卷,闲临数行帖”,陈恒安先生亦在跋《兰亭序》诗中说“文章已百读”“摹写到千通”。唐宋以来临摹前人几可乱真者众,如唐人欧阳询、褚遂良、冯承素所临《兰亭序》得禊帖神髓、传晋人风韵。宋人米元章、元人赵孟对王逸少行草书的临摹,似起右军于地下。明人董其昌临颜真卿书裴将军诗再现了颜鲁公书法气势磅礴、酣畅淋漓、不可方物的气象。清代以降由于受当时严苛政治环境的影响,加上考据学、训诂学的兴起,许多书法名家于临池一道更是勤于挥翰、用功至笃。何绍基遍临各体,且动作神速,往往三五日便可临习一通。他在其临摹的《西狭颂》跋语中说:“庚申正月初一、二、三日字课。新岁湖山遍雪光,已闻吉语说丰穰,寒斋剩有临池兴,烦到家童炙砚忙”。何氏临摹《张迁碑》《礼器碑》等汉人碑刻,皆逾百通。可见其自言:“穷日夜之力,悬臂临摹”绝非诳语虚言。何绍基存世作品中临摹日课占了很大部分,其中尤以汉碑为甚。另一位书法大师吴昌硕,诗书画皆称为一代圣手,皆开宗立派,在临摹上比何子贞专一得多,对《石鼓文》不离不弃、一生相守,一临再临,挖掘至深,并在临习跋语中曰:“予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唯其中古茂雄秀气息未能窥其二一”,常临常新,境界各异,吴昌硕诸艺皆得力于《石鼓文》。其绘画、其铁笔都茹书法于其中,并说:“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当代名家中林散之所临汉碑至夥,散之先生下世后,江苏省数家出版社陆续整理刊印了他临摹的多种汉碑,可见林老对汉人的理解及用笔结构的谨严。少女时代的肖娴临殷周《散氏盘》,康南海先生见后击节,遂收之为徒,并写诗贻之:“笄女肖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坛。”中年后肖娴钟情“三石”(《石门颂》《石门铭》《石鼓文》)肖老临习的《石门颂》林散之题诗:“能从笔法追刀法,圆转自如出性灵。我亦喜临汉隶字,未能如此见精神。”评价颇高。沙孟海临《急就章》《黄州寒食帖》,形神逼肖,格调高远;徐无闻临《中山王碑》,用笔瘦硬,还原其神采;陈恒安所临甲骨、金文常是边临摹边考证,学术艺术并重,真是“治学临池集众长”(李大光赠陈恒安诗句)。从以上诸大师临摹例子,不难看出临池是书法家成功的必备要件,伴随其一生作书经历,他们的创作之路,皆以古人法帖为根基为引领,可见以古人为参照的临摹,既为技更为道,既写形更写意写气写情。
◎ 徐爽临摹的汉《乙瑛碑》
◎ 张举弘临摹的《张猛龙碑》
临摹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宋岳珂曾说:“摹临两法本不同,摹帖如梓人作室,梁栌榱桷,虽具准绳,而缔造既成,气象自有工拙;临帖如双鹄并翔,青天浮云,浩荡奇显,各随所至而息。”摹是据原有的布局阵容,已成就的结构章法,工整稚拙,以薄而透明的纸绢覆于字帖去依样而为。而临则要自由得多,也相对复杂一些,分别有对临、背临、意临。对临是将所选碑帖面对面临习,须力求做到与所临范本在笔法、字法、章法上尽其所能的相似;背临是在对临基础上的升华,需不断对原帖进行识读分析即所谓的“读帖”后默写,注重的是笔、形、意、气;意临则是取其大概,得其仿佛,带有临者的主观意识与艺术趣味,力追大效果的“但得神,似不以迹求”的似与不似、似是而非,或带有一定的创作意味。对于古碑帖的临摹,陈振濂称之为“历史镜子与艺术镜子”照出历史的沿革、艺术的水准。临摹时要细心分析古今书写材料工具的异同、速度的快慢,以期与原帖更为靠近。临摹是师法古人向前贤借镜的最好方式只有深入的临习,用心体会感悟前人法书精髓,包括刚柔、轻重、拙巧的不同变化,理解其用笔、结构、章法、气韵、气势乃至禅境诗意才是植根于传统的创新,也只有对历代名碑法帖有深刻的把握与理解,才能有丰富的创作源泉,这是从似到不似而形成自我风格的过程,林散之曾有诗云:“能于同处求不同,唯不能同斯大雄,七子山阴谁独秀,龙门跳出是真龙”。入古而求新,法古而师心,是临摹的目的所在。临帖与临碑有极大的区别,临帖可看见古人笔墨气韵,仪态风神较为直观,而临碑则须“透过刀锋看笔锋”(启功诗句)较为朦胧,但无论碑与帖都必须领略其所临对象的神韵,为我所用,临摹是书法爱好者的功课,贵州老一辈书法家对临池一道亦十分重视,笔者曾见陈恒安、何龙昌、黄源、黄济云等先生临摹的大量作品,足见他们对传统的继承,当今黔中书坛此风应倡。
贵阳市书协以夯实基础、推出人才、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为己任,举办本次临摹展,在众多来稿中,组织专家评选出百余件入展作品,不难看出作者们对书法艺术的痴迷与付出,从入选作品看可见其取法的高远雅逸,法度的谨严规范。一等奖获得者徐爽,醉心书法有年,钟情于隶书,今年春夏之交赴中国书协在河南偃师举办的西部书法班培训,在名师大咖的指导下,朝夕临摹,不断修正。中州归来,书艺精进,书风丕变,她临摹的汉《乙瑛碑》,可谓形神兼济,与古相契,与她过去的隶书已大异其趣,用笔更为精到细腻,结构也更为端严平整。张举弘曾在省内外各种赛事中频频入选获奖,他临摹的是《张猛龙碑》,该碑为魏碑精品,向为学习魏碑者青睐,张举弘临作没有简单的复制还原,而是在以方笔为主基调中茹入了圆融意味,在浓淡干湿中表现了书写情趣,是一件得魏碑风骨的意临之作。张杰临摹的是唐人褚遂良楷书,用笔结构都与原帖逼肖,整幅看去空灵而呈雅逸文气。注意到褚氏书法劲与静的把握,看去如清风拂面,似水之缓流。王世鹏君在大学执教书法,幼承庭训临池学书,以篆书金文有声书坛,世鹏获奖作品是节临唐人孙过庭《书谱》。《书谱》不独为中国书法理论之宝典,亦是著名的草书法帖,世鹏临摹之作无论笔法字法,都力追前贤,最为难得的是以行云流水的用笔,字与字之间之大小起伏,参差错落中透出浓郁的气韵气势。陆耀东《节临圣教序》,《释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系中国书法史上的著名法帖,自唐宋以来无数人为之倾倒,临摹师法者不计其数,它的出现从某种意义而言影响了之后书法史进程,左右着整个书坛的方向。陆辉东所临该帖忠实地再现了王字的笔情墨趣、间架结构与典雅气象。当然入选诸君都表现出力追前贤、会古通今的志向与功力,可见他们深知“法以师承重,功从苦学来”(陈恒安诗句)的重要。
本次临摹展,因要写本文的关系得先睹为快的机会,深感贵阳市作者对书法传统的重视与回归,对历代碑帖在临摹上的理解与把握,及书法历史沿革的梳理与钩沉。但其中也略存不足,如楷书、篆书在投稿作品中的比例太少,竟没有一件窠擘大字参展,诸如粘贴拼接及朱丝栏、朱丝格作品太多,对临摹的理解不够深入,有的作品显然是描摹而非临摹,过分注重装饰制作效果,形式大于实质,无意间削弱了书法临摹中的质朴不雕、大朴无华及写意写心精神,有的作品与原帖或空有其表,貌合神离,或离题千里,不知所宗,或根基未固妄谈意临,须知只有在潜其心志以古为徒中意与古会,领略历代法书中的艺术精神,弃华缛求真谛,奠根基展宏图,才能创作出无愧时代的精品佳作。提出以上诸端与书坛同仁共勉。
◎张杰临摹的唐人褚遂良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