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医学 人文 自然 人类

2018-03-02 01:04陈晶钰
中国医学人文 2018年2期
关键词:人文

本刊记者/陈晶钰

对话嘉宾:

许嘉璐 教授 第九、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院长

曹洪欣 教授 第十一、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华中医药学会副秘书长,中国中医科学院原院长

袁 钟 教授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原社长,协和教育基金会秘书长

主持人:

朱小健 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朱小健:

《黄帝内经》强调不同的节气、不同的季节应该有不同的养生和保健。这是中国中医药文化顺应自然的重要观念,而自然生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健康息息相关。现在人类健康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十分重要的讨论话题,充分发挥中医药的独特优势,为国为民,乃至为全世界人类的健康做贡献,已经成为时下的迫切需求。

许嘉璐:

全世界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从21世纪以来,出现了值得人们高度重视的一个趋向,就是分离了200年的西方自然科学和西方人文科学开始彼此靠拢,走向融合。有的人直接指出,整个的人类和个体的人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人身体上和思想上的一些规律,无意中和宇宙的规律相合。我想我们应该对应世界的学术走向,应该进行自然科学与人文的对话。同时,我也觉得今天的主题本身存在悖论。中医与人文对话,那就是把中医放到自然科学里了。中医之“医”和西医之“医”这两个“医”是不一样的,西医之“医”是纯自然科学、人体科学;中医之“医”是中国特色医学,是非文非武,亦哲亦医。“医”的繁体字怎么写?首先上下分,底下是“酉”,是个酒坛子,代表酒;下面也作“巫”,医学跟巫有关系。从巫本身就说明中国的医是综合的,既有心理,也有生理。中医离不开酒,酒是人酿造的,是自然发酵,是农产品,它和西医的药不一样,西医的药百分之九十几全是实验室里化学合成。所以,我们暂时借用中医的“医”,让我们古老的中医,从《黄帝内经》开始到《本草纲目》来和当今的人文社会和哲学对话。

曹洪欣:

几千年来医者不是单纯看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养生保健过程中让人不得病。中医讲“未病先防,已病防变,愈后防复”,及时控制疾病发展,不得大病。这是生命的全周期服务,贯穿人从受孕到生长壮老已全过程。中医讲健康是形与神俱,真正人的健康是精神意识思维活动和人体形体健康的结合。中医讲人与自然的结合,人要适应自然、尊重自然。现在强调文化自信,在医学上的体现就是人文健康、人文医学。人和自然和谐相处,人与社会和谐相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我们贯彻十九大精神研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医学和人文,实际上是真正体现了中医的本质。几千年来我们祖先用中华优秀文化和人体生命现象及防治疾病规律有机结合形成的医学,体现人文、哲学、社会和生命现象的融合,这些知识领域当然也包括了自然科学。中医治人治什么?生命、健康、疾病、康复都在其中,把人和人的生命、精神、形体和人体动态地结合。这种优势的发挥需要我们当代中医人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良好的科学思维、哲学思维,要有对人的深刻认识和把握,要积累临床经验中的悟性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医生。

袁 钟:

中医是中国文化的“活化石”。它回答了哲学的三个问题,一是人和人怎么相处,二是人和自然怎么相处,三是人和神怎么相处。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写的《国富论》,它的核心思想告诉全人类越自私越发展,把利己焕发出来。而中华文化是不太自私的文化。人类家庭是人类的利他中心,当一个民族以家为主的时候会培养爱,培养互相尊重,培养生命利他:完全无私的帮助。只有一个民族家比天大——中华民族。人和人相处,第一要群居,第二不要互相伤害,第三要相互帮助,这是很难做到的。人和自然相处是东方儒家文化。在西方朋友眼里最美的是什么?人体。法国卢浮宫里到处都是强壮的男人,曲线美的女人……而我们心中最美的是什么?鸟语花香,万马奔腾,老虎下山,我们认为自然是最美的。我们道法自然,老子告诉我们人永远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人应该顺天道。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我们本来叫“医学伦理”,有利于患者的原则,没想到现在撰成经济学伦理,互利的原则。双11网上有医院居然打出做手术八折的广告。我特别欣赏王阳明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人本来没有善恶;“有善有恶意之动”,有了欲望就开始有了善恶;如果我们还善良,“知善知恶是良知”;最后大家要做的事儿是“为善去恶是格物”。我们向西方学发达的科技,但是永远记住,心中有道,科学技术就是器,器永远在道之下。所以,我们走正道,也为人类社会创造幸福。

许嘉璐:

哲学里也包括神学的哲学,实际上也是从《黄帝内经》开始。今天我们中医要和世界的人文社会科学对话,其实也是让200年来走向玄之又玄的人文社会科学心理学、宗教学落到地上。我希望大家关注量子力学。要知道薛定谔的猫是怎么回事儿,要了解何为量子纠缠,何为量子叠加,现在专家认为量子的质量是零。零是什么?用我们通常话说就是空,空但是不排斥有。“有”是什么?能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解量子力学的进展之后你发现自然科学的新成果在两千多年前已经被释迦牟尼说出来了。道呢?在座的多数人都读过老子的《逍遥游》,冥冥中有一种能量在,可能就是量子。所以,我们的对话,除了和现有的人文社会科学对话,也要兼顾了解世界自然科学、哲学,而在中医内部要进行儒释道对话,这样才包容乃大。中华民族的文化,要创新就是要包容,要大,大到画不出它的边界,只要于我有利的东西,就可以拿来,在我的实践中检验,最后化为己有。今天的中医,看《本草纲目》就知道,实际上已经有西方的东西,至少是中东、近东乃至北非,印度更不用说。

曹洪欣:

中医怎样在健康中国中为民众提供全方位、全周期的健康服务?第一,要针对我国的社会现状。当时筹划京师人文讲堂,中医讲座讲什么?不仅是讲知识,不仅是告诉大家方法,而是形而上、形而下的结合。比如讲中医对生命和疾病的认知,比如从哲学人文角度看健康,比如我们形而下地教大家一些健康的导引方法,让中医知识与人文文化融合。第二,健康中国应该是每个家庭的责任。一个家庭当中应该有一个了解医学知识,了解中医知识的健康维护人,知道怎么求医问药,怎么不乱用药。第三,健康中国是政府的责任、社会的责任。今年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讲的三个制度建设,一个体系保障,建设优质高效的医疗保障服务体系。比如我们讲三医联动,家庭医生体制,小病进社区,大病进医院,其核心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健康的知识,有一个维护健康的朋友。陈冯富珍当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的时候,她曾说中国的“三过”现象应引起高度重视。一是过大医院。鼓励病人住院,医院越建越大,这是错误的导向。因为真正的医疗模式是家庭调理、护理不得病,这是世界的模式。二是过度医疗。即滥用抗生素、滥用激素、滥用胰岛素、滥用维生素。三是过细诊疗。盲目的过细的诊断检查,甚至把基因筛查做成体检指标。我们不反对基因筛查,我们接受现代科学技术,但没必要的基因筛查只能给你带来恐慌,带来焦虑,带来心理障碍。

朱小健

曹教授刚才提到陈冯富珍说的“三过”,过度筛查和中医关联大不大,中医有没有过度治疗,还是说只和西医有关?

曹洪欣:

这是一个社会现象,有需求就有过度,滥用保健品是一种过度。有的老年人吃补品,什么补品好就跟着吃,吃完不见效埋怨子女不买好药。其实应该找一个好中医对他的健康状况进行评估,比如有偏肾虚的,有偏脾虚的,有偏肝火旺的,要补肾,补血,补阴,补阳等等。补的过程中应该考虑是不是有瘀血、痰湿等其他影响健康的因素。保健品过分的宣传,人们过度的使用,这些既是社会治理的一方面,也是我们个人提高自身健康素养的一个方面。这个问题确实存在。

袁 钟:

我们在一个经济发展的社会里,一些经济学家恨不得把医院变成工厂,把医生变成赚钱的工具。现在到处都在提健康产业、医疗产业,“产业”是什么?物质生产。如果我是个院长,产业有两个目标,第一是客户最大化。把所有人变成我的病人。第二是利润最大化。恨不得把所有小病变成大病。把医院变成产业,无形当中我们就会有过度医疗,会制造病人,后面有一个无形的手。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到全世界都有这个问题。但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可治的。

中医讲七情六欲,世界卫生组织早就告诉我们什么叫健康?躯体健康,心理健康,与社会的良好适应,道德健康。我作为西医大夫只懂一个躯体健康,后三个基本不懂。但是中医这方面是做得不错的。比如心情、心理、环境,它对这些关联性因素没割裂开。当然,我觉得西医更细,但是越细就有它的问题,我们小学的课文有《盲人摸象》,现在相当多的医生就是盲人摸象。所以,中西医结合,有整体也有精细的认识,这样医学才会进步。

许嘉璐:

我只想说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是袁教授说的,盲人摸象。我最近和一些自然科学家对话,我们的共识是现在的人类对于宇宙,对于人自身,对于一个普通的客观事物,人的认识不到它全体的1%。也就是说我们对宇宙的认识还没有入门,对人体的认识也没有全面,对人的心理不大了解。中医的特点就是不去过细的追问,我根据它的征象探讨它的根本原因,用经络、气候这几个术语概括起来,它们是相通的,不通了我给你通,不顺了我给你顺,憋了我给你宣,宣肺、舒肝,高明就高明在这儿。被视为落后的东西,其实是先进的。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应该提倡创新,而创新中的一种方式可能是回归。

第二句话我想说,我崇拜的一个伟大的人——王阳明,他继承了先贤的儒家学说,吸收了道家、佛家的精髓,最后形成的就是一个良知说。归根结底是人心的问题,人心的问题要在一个民族的环境里,要在一个家族的环境里,要在独处的时候,时时反问自心。我想说的是,虽然今天我们谈的是中医和人文的关系,但是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大家有没有深思?就像袁教授所说,父母生我,天地养我,父母育我。我为什么活着?我终极的追求是什么?幸福。什么叫幸福?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营造一个更有利的舆论场和气场,来正式提出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公民应该建立怎样的幸福观。这可以全民大讨论。幸福感,老人有老人的,小孩有小孩的,学者有学者的,可以不同,但是和而不同。我们想与各学科专家共同研究中国人的幸福观,用来传给子孙。老人常说福气,什么叫“福气”?这也是民族心灵之根。

朱小健:

许先生既给我们指出了前面非常严峻的任务,因为我们刚刚认识到的客观世界还不到1%,又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完全有可能实现,认识得更多,至少有一定幸福感的这条路,这就叫做通、顺、宣,其实还有和。同时也告诉我们,虽然刚才袁教授说了“活化石”,这个“活化石”的概念里就是一直有,原先就有,但是今天仍然存在。所以,许先生用了一个回归,我的理解是,其实我们今天并不是白手重起,而是我们要把存在于当下的那些特别优秀的文化元素激活、唤醒,最主要的一条通路在良知,就是王阳明所说。所以,我们今天的对话是着眼于健康,许先生刚才提到幸福观。幸福观可能有非常多的答案,但是至少有一条,健康必在其中。我们希望我们的身体健康,我们的家庭和睦,希望我们这个社会健康,我们社会中个体的生命健康,也希望我们社会的制度和社会的发展是一条健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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