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匹枣骝马

2018-03-01 00:41东永学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牛马马肉土族

东永学(土族)

回到老家,马槽里不见一根草,马槽根也不见一疙瘩马粪,我猜想大哥卖掉了家里最后一匹马。

这是一匹枣骝马,它是阿爸临走的时候叮嘱不能卖掉的最后一匹马,阿爸去世的时候这匹马只有一岁多,现在有十三岁了,正在盛年,但也难逃被卖掉的命运。

看不到枣骝马,看着马槽根的干净,我想到了一句老话:儿子大了,老子罢了。——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呢?是在抱怨吗?

机械化的实现,解放了人们很多的时间和精力,置办了手扶拖拉机等一些机械化的劳动工具,就不要马驴这些牲畜了,這些牲畜需要豆料、草料、水,需要精心地伺候,冬天还需要一个窝棚,生病了也需要一点儿药钱。当下的人们喜欢简单和快捷,如此,这些动物的悲剧时代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那时候平川地区的人们生活比较富裕,最早开始淘汰牲畜,机械化劳作的时髦和便捷越来越吸引着大家,山里的姑娘因为川里的条件好也一个个嫁到了川里,而平川地区的牛马开始走向屠宰场。

那时候,生活在脑山地区,条件限制,人人家家都需要牛马帮忙耕作拉运,牛马也在山里人的眼里金贵。那时候,家里可谓牛马成群,三四匹马,七八头牛,两百多只羊。父亲一天的日子就是放羊挡牛伺候马;阿妈的工作就是把马粪羊粪晒干一部分堆到草房里,到了冬天它们就是一家人的温暖;还有牛粪要专门做成牛粪饼,这是冬天的燃料。那时候家里条件虽有好转,但高原的冬天长,花钱要买的煤能省就省,于是冬天走进家门,一股淡淡的牛羊粪燃烧的味道弥漫在院子里;至今只要闻到牛马粪燃烧的味道,便心生一种亲切感。

话题扯远了。我把拿着的东西放下,坐到炕沿上,嫂子倒给一杯茶的时候,我还是明知故问:枣骝马呢?

嫂子听到我问枣骝马,眼睛一红,说:你大哥卖给马贩子了,现在可能叫那些人宰了,进了一些人的肚子里。

想不到卖掉枣骝马一事让嫂子对那些马贩子和大哥耿耿于怀,她也在心疼着枣骝马。

土族人的先辈是马背民族,很早的时候,马在我们的生活里不光是拉车犁地的牲畜,更是我们的腿,是并肩战斗的兄弟,或者说是驰骋风云的翅膀。就因为这个,我们的祖训里有不吃马肉的禁忌,哪一个土族人偷吃了马肉,会得到大家的唾弃;如果一匹马老了,不能卖掉,要放生到大山里。

记得小时候,我家的一匹白马很老了,干不动活儿,吃草也有些困难了。一天,我和爷爷把这匹老马半扶半拉地送进了大山里,这是感恩和回归自然的一种仪式。

至今,我难忘一路上爷爷念着祈祷经,把老白马送到有茂盛水草的地方,老马艰难地啃着青草的时候,爷爷坐在草地上一直在念经,临到离开哽咽着说:老伙伴,能吃一点儿草就吃点儿,吃不了就到神佛保佑的香巴拉去,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劳累。

马在土族人的民族历史发展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不说别的,就我们在儿女的婚嫁,节日喜庆中都会演唱自己的赞歌,我们的赞歌里有不少赞颂马的丰功伟绩的唱词——

赤列布神山山顶上,

吉祥神马在奔腾,

这是什东拉欠桑赐予的马;

赤列布神山山坡上,

吉祥神牛在狂奔,

这是哇仁欠桑赐予的牛;

赤列布神山山底下,

吉祥神羊在撒欢,

这是秀鲁日坚桑赐予的羊。

几十年过去,我们丢掉了很多祖训族规。一匹马老了,不能回到自然的怀抱,干不动活,那就把你卖给马贩子,送进屠宰场,最后成为食肉者的美味。

我并不是要责怪贩马者和吃马肉的人,抱怨大哥似乎也无济于事,大家都这样做,大哥也就不会傻到把一匹马送进大山,让别人牵去卖钱,或者宰着吃肉。

然而看到空落落的马棚,看不到枣骝马时,心里那一种空旷的难受来自哪里呢?

那份遥远的情愫一定还在——

我们是马背民族,想当年我们的生活里离不开骏马,至今我们的赞歌里有很多骏马在驰骋;我们的传奇里如果有英雄要出场,首先出来的一定是一个扬鬃威目的骏马头,高举马头之上的是一把宝剑或者一月弯刀。

曾经,我们的姑娘要出嫁,一定是骑着一匹马,这匹马还不能是阉割过或有残疾,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表达一个民族对吉祥的一份渴望。白胡子的阿爹说:骑着一匹马出嫁是一种荣耀,家境好的娘家人能陪嫁一匹骒马,几头牛,一些羊,那出嫁的新娘就会在婆家得到应有的尊重,娘舅们来到姑娘家也就会得到最高的礼遇,会得到赞歌的迎接,会喝上最醇香的青稞酒。

二十年前,土族人送亲的队伍是几十个人,每人一匹马,一伙人唱着酒歌,簇拥着新嫁娘一路高歌而去,这场面仿佛古代将士的出征。也许,土族人留下这样一种习俗,就是为了缅怀和记忆。

然而,首先是手扶拖拉机开进来了,速度和便捷,或者伺候的方便,耕地拉东西手扶拖拉机代替了马,更不要说韧劲十足但性子缓慢的牛。就是出嫁姑娘也不骑马了,几十匹马几十个人的吃宴席的热闹、威武场面不见了,几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拉着一伙人轰隆隆而去,我们知道又一个姑娘出嫁了。

如今,新嫁娘都坐上了小轿车,喜客也是大巴车接送。

枣骝马卖了。

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回家遇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有些不想待在老家了。一会儿,大哥放羊回来,我们聊什么呢?父母离开我们十几年了,父亲留给我们的四合院改头换面了,这是生活的需要,也是形势的逼迫。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木格窗子换成玻璃的,松木的雕花房子也封闭起来了,说到枣骝马,我们会不会……

有了便捷的机械工具,不需要的一匹马一头驴,一定要拉到屠宰场吗?现在有多少好吃的东西,缺一种马肉驴肉就不行吗?这是我的傻乎乎的也是空洞的发问。

愣神当中,作为宠物的一只小白狗在门槛外撒娇地叫着,嫂子把小白狗抱进来,给它半截火腿肠,小白狗一边发着呜呜声吃火腿肠,一边摇动着感激的尾巴。

家在大山深处,因为很多人家不养马牛羊了,到处是草。为啥不能把一匹马当成宠物养起来呢?夏天一根长绳一个木橛子就可以把一匹马固定在一个草滩里,不用割草喂养;冬天放养到大自然里,做这点儿事也不要花费太多的气力。

想着把一匹马当宠物豢养,我似乎看到成千上万双愤怒的眼睛,那是一群马对我的怒视。宠物,应该是一条哈巴狗一只波斯猫,有钱人可以养一只藏獒。一匹马怎能当宠物豢养,它需要的是草原,驰骋,最起码有一身行头帮人们劳作。

村子里马越来越少的时候,我从枣骝马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份孤独,特别是剩下它一个的时候,它的嘶鸣多么压抑和悲凉。作为一匹骒马,它有生儿育女的一种资格和权力,但只剩下一匹马的时候,连本能的东西都成了一种奢侈。

孤独,这东西既轻又重,能找到很多宣泄口的人都难以承受,况乎一匹不能说话的马。也许,走向屠宰场是一种解脱?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嫂子给我倒上了熬茶,端上了焜锅馍。喝一口稍有苦涩的熬茶,就着吃一口带着清香的焜锅馍,心里又有了一份久别的温暖。这时候大哥赶着羊进门了,把羊赶进温室羊圈里,大哥走到马槽边,看着空空的马槽,他蹲在了马槽沿上,放下牧羊鞭,拿出一根纸烟点燃,他的手抚摸着马槽沿上那根扣着的半圆的木头,那木头被马脖子摩挲得光滑油亮。

透过玻璃窗子,我看着五十多岁的大哥有些佝偻的腰身,蹲在马槽沿上,虽然手上的旱烟锅换成了一根纸烟,神情姿势像极了二三十年前的父亲。我突然间原谅了大哥,有些事情本来就有很复杂的成因,大字不识的大哥他能怎么做呢?蹲在马槽上,大哥肯定也在怀念着枣骝马,一定还想到了阿爸阿妈。

明天,应该把马槽也拆掉,这样心里的那份疼找不到那个刺激点,一种新生活也就会随时而来,惯性而去。

枣骝马没有了,我的手机里还存有几张枣骝马的照片;一些东西消失了,连一点儿影子都没办法留下。

枣骝马,回到草原上去了,或者回到了属于它的战场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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