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融
1
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睡了这么久。醒来,室内已大亮,意识却还停留在梦里,或许这就是我迟迟不醒的直接原因。更怪异的是,我已多年没做过梦,而刚刚过去的夜里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在我年轻时与我关系甚为密切,或至少一度密切:母亲就不用說了,姜师傅、宏济、起、蓝希、芬达、许礼、门多萨、莱帕,以及许多我已不记得名字不记得五官面容的人。我已忘记自己俗家名字很多年了,可就在刚才的梦境里,我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还没从怪异中回过神来,就在我起身推开门踏入庭院时,一个更大的怪异出现了,我眼底霎时出现大片飞舞的蛾子。我走到哪,它们就跟我到哪飞舞。
哪来这么多飞蛾?
当我喊到第二声时,明净跑到了我身边。方丈,噢,师父。没有飞蛾啊。
明净是我身边的小沙弥,我曾不止一次对他说,只有我们两人时叫我师父不要叫方丈。
不对,明明有一大群飞蛾在院子里,你怎么说没有呢。
可我真没看见啊,师父。明净走到我近前,看看我的眼睛。
又来了,飞蛾就在你脸前飞来飞去。
明净说,师父,我让人叫个大夫来给你瞧瞧眼睛吧。
我没说什么,其实就在他话没说完时,我就意识到了点什么。
咱们继续练武过招。我拉开了架势。
练武是我多年来养成的健身习惯,每天天色熹微时开始,陪我练的都是随身的小沙弥。这几十年中,我在普照寺搬过几次住处,但每到一处必得在院子里栽两棵桃树。今年天比较冷,已经三月中旬了,院子里的桃花还未含苞。
明净跟我六年了,在明净之前是明言,明言之前是明惠。
明言跟我时间最短,却是所有跟在我身边的沙弥中最像我年轻时的一个。他跟我不到三年时间,基本保存了一个少年该有的机灵狡黠。因家中遭祸他被迫来寺里避难,担心别的僧人不敢收留他,专门来求我。我说,可以收留你,但你必须现在就放下仇恨和过往。明言陪我度过了几年轻松明快的时光,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或许可以在寺里和我结成死党,见证我的顽劣,但我无论怎么给他描述,他都不相信,我这个名扬半个南方的高僧会有如此顽劣的少年期。第三年,明言在我面前总是呵呵笑着,但到他一人独处时,时常对着山下好一阵呆望,间或伴随几声叹息,被我几次发现。我知道他尘念未了,度他一时度不了一生。在一次早晨练过拳,做过早课后,我对明言说,去倒两杯上好的岩茶来。
明言不相信我要他下山。他把眼睛瞪得滴溜圆,问我,师父为什么要赶我下山?
我说,不是我要赶你,是你的心在赶自己下山。尘念未了,必有牵绊。心有牵绊,必不能一心一意侍奉佛祖。你的佛缘还没真正到来,你随时可离开,你随时可再来。不过我有一劝,如果你心里有我这个师父,下山后就不要去报仇。
明言向我叩头,说,师父请放心,我绝不会去报仇。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师父和其他的方丈都不同。
我哈哈笑了几声,说,佛陀本是寻常人,更何况师父?然后留下明言挠着脑袋自己琢磨。
午膳后,明净请的大夫过来了。他手指撑开我上下眼皮看了几眼,说,没什么,是眼球自然老化、浑浊,我给开个药方,每天早晚让方丈各喝一碗,连喝十天,到时我再来瞧。
喝了十天中药,飞蛾减少了。然而又一个十天过后,眼前大片大片的黑影却多了起来。
我对大夫说,你们都用不着紧张,是我真老了。
想到十天前,一夜梦境尽是少年时,醒来满眼飞蛾狂舞,其实那时就预示了衰老和眼疾的开始。
明净不敢再陪我练武过招,我说,我闭着眼都能练,你怕什么。原先我希望明净能顽皮些,后来明白,他不是不敢,是不会顽皮。
另外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我开始每夜都做梦了,在梦里我没完没了地回忆,说回忆也不准确,应该是记忆再造,每天创造的梦境都不一样,有一百个偶然的我就有一百个偶然的起,一百个偶然的芬达和一百个偶然的蓝希、门多萨……明言曾说过我和其他的方丈都不同,其实他说对了一点点。我和其他方丈的不同之处在于,过去我相信自己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的,特别是我三十岁之前。现在,我白日里传经讲学打坐,夜间却做着各种版本不同的记忆之梦。当然,这些和我是不是一个好僧人无甚关联。可是,假如过去的偶然都改变了,那么我是谁呢?
就在眼前的黑影越来越浓重时,就在梦境里的偶然即将颠覆过去真实的偶然之际,我脑子里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我要把那些令我成为自己的偶然们记下来。
这件事在我如今做来不是毫无困难,我一边写,一边要防范着越来越重的眼疾,防范更多无中生有的偶然对原先真实偶然的侵袭,因而写得很慢。只要能在完全失明之前完成,我是不怕慢的。
2
我走在去罗马的路上。
我走得很慢。所有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人生初见,因而所有的事物都新奇,街头杂耍,手艺人,字画店,绸缎店,酒楼,青楼,落拓而自以为满脑预言的占卜师,全身被厚重铠甲组装起来的守城兵士,都能让我花费不少时间。这是白日,我总嫌它太短。
夜晚是个例外。当我仰望着城镇的星空,发现它们远不能给我满足感,星星和月亮都不如我从前在山上见到的明亮皎洁;各条街巷都被丢满垃圾,流浪的狗和猫像醉汉一样四处乱窜。我更大的发现是,在白日走过的城镇到了夜晚就忘记,所以很难记得清自己都走过什么地方,这些地方说起来大致差不多。
当两个月后连白日的新奇也变得平淡时,娘的嘱咐才在心中清晰起来。
一路所到之处,民风尚淳朴。走到任何一个吃食摊前,只要我往前一站,就有人给我递上一个热饼或一碗粥。几次之后,我知道原来是身上这套僧衣的缘故。但当我问道,你知道去罗马怎么走吗?我立即就在他们眼里变成一个头脑有问题的疯子。所有人都摇头避开我。这样,我一直走了两个月都没转出本省。所以,虽然我不停地走着,很多时候却并不知道脚下的路能否通向罗马。endprint
起是我在一个叫泉州的繁华都市遇见的。他一身锦衣,脸上表情却是富家子弟少有的清寂。他向我迎面走来,看上去比我还小,但是脸上的聪明不比我少。我做了一个大胆决定,拦住了他,问道,请问你知道去罗马的路吗?
他愣住了,肯定是这辈子还没人问过他这句话。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问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我说,除非我是疯子,可我不是。
他说,那你跟我走,虽然我不知道,可我的老师一定知道。
就这样,我被领到了起的老师坚家里。坚的书房豪华之至,许多我在山上也没见过的植物花卉和数万册典籍,构筑起一个植物芳香与书香互相缭绕氤氲的庞大空间。
坚从一本线装书上抬起头,他的眼睛深处射出来无数条光柱,我猜那就是智慧之光吧。他问,你为何要去罗马?
我说,是受母亲临终嘱托。我也不知为何,她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略微沉思一会儿,起身走到一面书壁前,一本本看过去很久,才从密麻麻书山里挑出一本递给我说,这本书送给你了,上面有地图,自己看吧。
我和起相视一笑。
这时我才知道除了我国这样的东方世界还有一个西方世界。把书揣进怀里,谢别了坚,我站在街上准备也和起告别。
起的眼神怪怪的,他说,你一个小和尚当真要去那个地方?
我并不是和尚,但寺院里除了僧衣没别的衣服了。无论走一年还是两年,我总会走到。我语气坚决地说。
那就带上我吧,我也想去看看你说的罗马。
我惊讶地望着他,这一路上我能想到无数可能,唯独想不到有人会跟着我去罗马。
起无所谓地说,我现在也是毫无牵挂之人,娘亲早就死了,父亲有七八个妻妾,十多个儿子,反正少一两个他也觉察不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家里多拿些银两出来。
我慌忙说,就是乞讨,我们也能到罗马。
那可不成,如果我们白白饿死在荒郊野岭,这辈子就到不了罗马了。在这儿等着我。说完他转身就跑开了。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从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在我身边停下。起在车里伸出头喊我,喂,快上车。
我承认,坐马车的感觉比走路可美多了。起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包让我摸摸,里面全是一锭锭的银子,马车也是起雇来专门送我们的。突如其来的情境转换令我如坠梦中,好几天后我才渐渐适应。起比我小一歲,虽然生在豪门生活优越,内心却孤独薄凉。而我虽生长在孤绝清贫的山中寺庙,却同母亲十八年相依相伴并且在山上留下不羁青春,内心恰恰丰盈自足。无论怎样,起是个好兄弟好旅伴,或许是我们的反差都让对方看到了自己不曾经验的那部分,很快我们就像一对真兄弟了。
坐在马车上,时间过于丰盛,我要好好去想母亲留给我的问题。为什么是罗马而不是别的地方?为什么她最后还提到了我父亲?在那之前她可从没给我透露过半个字。难道我的父亲和罗马有关?或者我的父亲在罗马?再或者他是罗马人?可我想了无数遍想得头疼欲裂也弄不出名堂,便把这些迷惑讲给起听。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才说,我不知道罗马人长什么样,但只要见到他们我就知道你父亲是不是罗马人了。
这是万历四年,有几个中国人知道罗马人的长相呢,我猜就连皇帝也未必见过。
3
如果能早点知道,那天在山中撒欢了大半天是多么罪恶时,我绝不会那么干了。
可惜,我对事情毫无预料。我来说说那大半天自己是如何让它变成罪恶的吧。
早上用过膳,诵了一遍《金刚经》。虽然母亲对我的顽劣相对包容,唯在诵经一事上不许我偷懒,每天早晚各诵一个时辰,雷打不动。母亲吩咐我去山上采些药材,顺便剜上一篮子野菜,她要给我们做素菜饼吃。我们,不仅包括我和她,还包括这座寺里二十多个比丘。但寺院里的比丘却不包括我们,我和娘是寺院编制外的人员,说我们是被寺院收留的也行,说我们是给寺院帮工的也行。
我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挎上两只篮子出了院门。这在我是一件非常乐意的事,趁母亲转身的空,我在篮子底偷偷放了一只弹弓、一包盐巴。我偷放弹弓当然不是第一次了,我猜想母亲不可能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罢了。她对自己儿子有种慵懒适度的放纵。记得上次上山采药是一个月前的事,我回来后她盯着我的嘴围着我转了两圈,吸了口气说,小子,你嘴里有异味了。我给她装傻:什么异味?你过会儿再闻闻还有吗?她微微一笑不再理我,就到厨房做饭去了。
我一路小跑着把自己撒到山间,放着一条羊肠似的小路我不走,偏喜欢在山林里跳跃、追逐。山林里有多种野果赐我甜美汁液,更有我最爱的漂亮山鸡。这些长有美丽羽毛的山鸡行动并不灵敏,主要原因应该是这里几乎无人探访,因而它们就没机会练出对人的躲避防御能力。我带的两只篮子,一只用来装药材,一只放野菜。这座山,植被茂密,常年翠绿,我只知道是中国南方著名山脉武夷山的一条支脉,至于它的名字叫什么就不晓得了。这是四月,山中桃花灿烂,野花缤纷,我反正每年都看也就觉不着美了。药材和野菜遍地都是,再说这些活儿我都干了十年了,不到两个时辰两只篮子就快装满。
接下来的事你们中有人也想到了,我带的弹弓要发挥作用了。我看中了一只丰满些的山鸡,追着它玩了一会儿才决定打它,这时早晨吃的一碗糙米饭一碗稀粥早就消化没了。如果说捡药材和野菜只需两个时辰,那么做这件事起码需要五六个时辰,我不仅要打中它,还要忍住一阵阵饥饿感等待它烤出扑鼻香气等待它烤熟,等我把它咽下肚子后还得把骨头和羽毛都埋起来,然后在树下再睡上一觉,这样算算一天的时间也不算多。我基本不用担心这时有人突然来抢我的美味,除了这座叫“普照寺”的寺庙,这一带山上几乎无人居住。这几年,山下来寺里上香的人渐渐多起来,那些人从来都规规矩矩走唯一的那条石阶山路,即使碰上个把人我也不害怕。虽然是在寺院出生长大,我又不是寺里的和尚,那些佛门清规约束不住我。不过,这样的话我可以自己说着玩却不敢对母亲说。endprint
就这样,等我回到寺院时,天已近黄昏了。院门的飞檐映衬在群山的重峦叠嶂和绵绵雾霭中,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寂静。
我把篮子提到厨房,却没发现母亲,只有一个姓姜的老年比丘在熬粥。他转了一下头,对我说,你娘病了,回房去了。你快去看看。
我赶紧快步跑向我们住的房屋。母亲躺在床上,听见我的脚步她的身体动了几下。在我印象中,她咳嗽很多年了,是肺不好,平日除了熬些草药喝,她从不愿看医生,当然这里也无医可看。比丘们都是自制草药给人给己看病,常年如此,谁都不觉得奇怪和不妥,实在熬不过去了,就由众比丘一起诵经到最后一刻,为他超度。
由于长期茹素和肺病侵袭,母亲的脸苍白如纸,但仍是好看的女子。我趴在她身边,小声说,娘啊,你又犯病了吗。我去给你熬药喝。
母亲伸手拉住了我说,不用了,姜师傅在厨房熬着呢,你哪也别去,就陪在娘身边说说话。
说完剧烈咳嗽起来,她慌忙用一块白手绢捂住嘴,即使在傍晚昏黄的光线里,我也清晰看到了手绢上的斑斑血迹。心瞬间沉落,一把利剑的寒光在向我逼近,我突然害怕起来了。现在我刚满十八岁,而在过去我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
咳嗽暂时停歇后,母亲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大口大口喘着气说,娘有些话想要对你说,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娘早晚要走,你答应我,娘在或者不在,你都要快活地过下去,像你白天在山上一样。
我的眼泪冲了出来,一串串落在母亲的枕头边,想到白天的放纵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我连声说,娘不会走的,我不能沒有娘。
母亲用手指梳理着我凌乱的头发,她说,儿子,以前我从没要求过你,现在对你有一个最后的要求。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继续说:我走了后,你若不愿剃度出家,就收拾下行装去罗马吧,记得要带上几本佛经。
我满眼迷茫地问,罗马在哪里,我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是在我们国家之外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为什么要去罗马呢,为什么还要带佛经?
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
那我怎么能找到呢?
你只要想找就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要去,你父亲……
她说了半截就停下了。我点上一盏煤油灯,看到她闭着眼,就低低呼唤了几声,她不理我,又唤了一阵,她还是不理。我吓得没了主意,赶紧跑去厨房找姜师傅。姜师傅把手放在母亲鼻子下试了试,又把了把脉,说气息非常微弱了,看来你娘是熬不了多久了,得准备后事了。
刚才心里虽然也害怕,还不至于绝望,但这话从姜师傅这样的老僧人嘴里说出来,我瞬间觉得天地黑了。
我一直在母亲身边坐着,她却没再给我说过半句话——我最想知道的那后半句。她的脸看上去美丽又安详,她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反正我从来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若说出来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岁,我从没下过山,只偶尔见过几个来上香的中老年女香客,有人不知要怎么窃笑不已了,但我还是不打算收回我的审美判断。一群年龄不等的僧人,每天吃着她做的饭菜已经长大或正在老去的僧人,集体为母亲诵着《地藏经》。
我把母亲安葬在以前在山上转悠时喜欢的一个半山腰处,幽静隐秘,这样她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七岁。我移植了一棵细小的桃树在她坟前,希望这棵桃树像我一样年年长大日日陪伴她,等来日结出果实。
第二天傍晚,寺里的宏济方丈派一个小比丘把我引到他的经堂。
他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问我有何打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在这之前,他几次劝说母亲给我举行皈依受戒仪式,被母亲婉言拒绝,说一定等到我自愿受戒那一天。我也知道自小我的种种顽劣给他们留下强烈印象,他们自然能盼着早点收服这匹小野马。
现在,我看出来了,我脸上的悲伤令他大为动容。我说,方丈,承蒙贵寺容留我们母子这么多年,按理,我应该早点受戒以报佛门恩德,只是眼下我还有很多疑惑缠绕凡身,想问问方丈我母亲是怎么来到普照寺的,我父亲又是谁?
宏济宽宽的脸向来都呈现出自然的红润,我猜这是他长年修炼拳术所致。听到我问话,他脸上透出一股渺远的神思,说,十八年前,我那时还不是方丈,一天遵师嘱拉车去山下买粮食,快到山脚时,在路边的树林中看见一件女人的绿衣裳。我顿时觉得纳闷,这荒野哪来的女人衣服呢。走到跟前一看,衣裳旁边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试试鼻息尚均匀。我想转头走开,又担心女子被野兽侵食,犹豫再三后将她放到车上拉回了寺里。虽然老方丈训斥了我一顿,终究还是慈悲为怀把女子安顿下来。没到半年,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就是你。我和方丈也想知道她因何坠崖,孩子的父亲在哪里,但你母亲什么也不肯说。她生下你后,脸上有了喜悦,愿意终生在寺里给比丘们做饭、补衣,她每天也诵经打坐。虽然你比较顽劣,我们也都习惯了,只是你天资甚高,若随意浪费就太可惜了。
母亲临终前对我提了个要求,让我去罗马,她最后说的三个字是:你父亲,只是话没说完,给我留下一个大谜团。我皱着眉头对他说,这是十八年中她对我的唯一要求,看来我很快就要离开寺院了,方丈知道罗马在哪儿吗?
宏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心诚则灵,为了母亲你也会找到的。
几天后,我收拾了一个布包,里面放了几卷经,两双布鞋,两套冬衣两套夏衣,一些干饼,零星银两。我辞别了方丈和众比丘,辞别了普照寺,辞别了这座我不知跑过多少遍的山野,同时辞别了母亲的新坟。梵音袅袅似在为我送行,可我的脚步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奔腾跳跃,十八岁的心中第一次涌出沧桑感。
4
后来,我和起终于乘上一艘大船。不知道船究竟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夜,一天,一座怪异的城邦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起瞪大了眼睛说,我猜或许这个城就是罗马。事实验证起猜得没错。从我开始下山到终于到达罗马已经过去了快半年时间。
我和起这一对东方少年的出现,让罗马城的人们惊奇不已。走到哪儿我们身边都围着一群人,当听说我们来自遥远的中国时,他们脸上才露出一丝渺远的表情。的确,罗马人和我们完全不同,看见他们蓝色眼珠的第一时间我马上想到小时候玩过的彩色玻璃球。晚上我们在一家客栈住下后,起一脸戏谑地对我说,我敢打赌,你父亲绝对不是罗马人。那时我正站在镜子前洗脸,抬起头,镜子里的青年头发乌黑茂密,眼睛狭长,黄色的脸,黑色的眼珠。我没转头对着镜子嘿嘿笑了几声。endprint
罗马城出现两个东方少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守城官耳朵里,因为有人来我们客房传旨,第二天一早守城官要亲自召见我们。
第二天,一队卫兵来引着我们向守城官的大殿走去。起专门换了一身长袍,我仍旧穿着洗过的僧衣,这样看,我就像是他的仆人。从外面看上去巍峨壮观的宫殿内部金碧辉煌,我从没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豪华的地方。守城官高高地坐在用黄金打造的座椅上,一直看着我们一步步向他走去。在卫兵指定的一个地方我们停住,起刚做了一个要下跪的姿势,我赶紧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我们不是他的臣民无须跪拜,鞠几个躬就行了。
守城官开口说话了,欢迎两位年轻贵宾从遥远的中国来到罗马。不知两位到我罗马有何要事,需要我们帮助吗?
他的声音虽然洪亮,可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岁了,也许他实际上没这么老,是我的眼睛还没适应这异邦的族群。我回答道,回大人,我是受母亲临终嘱托来罗马。虽然心中纳闷,但我们中国人信奉百善孝为先,所以无论多难,我一定要来到罗马。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起,有了他的倾囊相助我才能顺利到达罗马。
守城官的红脸上露出笑容,他说,百善孝为先这句话好,倾囊相助这个词也好,我又学到了两句中国古语。那么,既然来了你有何打算呢?
我还没回答,起抢先替我说,他来罗马其实和他父亲有关,他曾怀疑父亲是罗马人。
守城官诧异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问我,年轻人,是吗?你真以为父亲是罗马人?这还不容易,来人哪,下一道告示,有中国少年来罗马寻亲,请少年生父或知情者三日后来此殿认亲,若属实本官有重赏。
我看了一眼起,心里有些怪他多事,这种事在这个场所当着这么多人面提起来实在让人羞赧。但守城官既然话已出口就无法更改。我们向他告辞后走回客栈。
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蓝希已经在罗马做了十年守城官,很受罗马人信赖。最近几年蓝希越发迷恋东方古国中国的文化,想尽办法让人收集来不少中国的神秘宝贝供他把玩。
联想到早晨在大殿里同守城官的对话,我也有他是中国迷的感觉。
我们在罗马城这里溜溜那里看看,原来高大巍峨、直插云霄的建筑是教堂,我想起半年前自己还在普照寺混日子,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与教堂相比,普照寺又矮又简陋。而对古代罗马留下的斗兽场,我很不喜欢,觉得斗兽场里远不如在山中打猎有意思。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起看出我的郁闷和不安,宽慰道,其实用不着紧张。如果你父亲真在罗马,明天他就会与你相认,不失为一件大好事,如果无人来认,证明你和父亲无缘,也从此断了这个念想。我点了点头说,有道理,就听你的。
守城官大殿里的情形远超我和起的预料。我们刚进去,从门外猛地涌进来七八个高矮胖瘦丑俊不等的人,都说是来认儿子的,我气得脸色发白,咬紧了牙。起在一边看看我又看看他们,呲着牙一阵阵偷乐。我扭过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守城官说,既然你们都说是这年轻东方人的父亲,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证明你们谁真谁假。来人,准备验血。这守城官真圣明,他竟然学会用中国古法的验血一招。看到侍官靠近他们真要抽血试验,八个人觉得情况不妙,同时跪下来,裹紧了自己的衣袖。
守城官压抑着怒气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不敢验了?一个胆大的瘦子说,陛下,我原来以为是,今天看到他才知道不是我儿子。其他的也争着如此辩解。还有两个吓得不敢抬头浑身哆嗦。守城官又问,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是想欺骗本官还是欺骗东方贵宾?侍官上去要他们抬头,没想到两人瘫软一团晕倒在地。
我给起递个眼色,要他赶紧制止这场闹剧。
起说,大人,看来这些人都是想冒名顶替的,既然都不是就让他们快快散了吧。
守城官余怒未消,他的声音又响亮了几分:虽然计谋失败,但这些人还是犯了欺骗罪,况且损毁我罗马城声誉。侍官,把他们带下去各打五十大棒,从此不得重用。
我们也鞠躬告辞,守城官说,两位贵宾请留下来参加宴会,我正要找人了解神秘的中国文化呢,你们来得正好。
盛大的招待宴会上,各种美味一道道献上来,和中国极为不同。然后是歌舞表演,这些深目高鼻的罗马美女绕过我们身边时,频频向我和起暗送秋波。起看得非常入迷,我连问了他两句:这道烤鹅有你家厨师做得好吃吗,他都没听见。
守城官对中国文化向往颇深,遇到我和起便问个不停。我把中国的采茶制茶泡茶,道家养生炼丹,佛家打坐诵经以及中国武术的妙处一点点讲给守城官,而起生在官宦人家,见多识广,对守城官细讲丝绸、瓷器的华美曼妙。
守城官听得极入神,他说,我的家人都喜欢中国丝绸,我母亲最爱收集中国瓷器。他指着餐桌上的一套瓷器说,这就是从中国买来的。
起端起一个茶杯说,大人,这种瓷器的成色在我们中国是很一般的,普通百姓家里都有。如果是您家用一定要去中国的景德镇买最好的瓷器。
守城官点点头,赞许地说,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去中国漫游一趟。年轻客人,从此你们安心在我罗马城享受上宾礼遇,我要让罗马的普通百姓都能用上精美的中国丝绸和瓷器。
第二天,我和起就离开客栈搬到一处带花园的漂亮房子。后来回忆起来,那之后的几年是我和起在罗马最快乐无忧、青春飞扬的日子。所到之处我们极尽尊贵,当然,我们还拥有特权随时出入守城官的大殿和内院。许多人以结识我们为荣,许多达官贵人纷纷邀请我们去他们家作客,许多妙龄女郎向我们暗送秋波,只是我对此比较麻木,起则比我兴奋得多。
与此同时,不可数计的罗马纸钞被换成一锭锭雪白银子装上船运往中国,回来的船上则装满了茶叶、丝绸、瓷器、中国字画。果真如守城官许诺的,仅仅三年时间,罗马的普通百姓家里都用上了中国瓷器,街上穿中国丝绸的男女越来越多。特别是达官权贵家里,一定会有丝绸衣物,甚至一些人临终时还专门换上让皮肤舒适的丝绸睡衣,等待死神召唤。
我发觉,蓝希守城官对中国养生术的兴趣远在对瓷器和丝绸的兴趣之上,因此,他常常单独召见我,与我相谈甚欢,有时甚至谈到半夜,而把起撇在一边。体重二百磅的蓝希甚至在我的建议下,尝试吃素减少体重和油脂,打拳练习身體的灵敏性。有几次,我回到住所后,看见起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无精打采,遂明白他是因为被冷落,赶紧逗他开心。后来蓝希再召见我,我总要想办法带上起一同去,我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因为这点小事而闷闷不乐。endprint
5
来到罗马第五年的秋天,在一次宴会上,我见到一个从西班牙来的中年人门多萨。自从与我相识,我便像一块磁铁将门多萨牢牢吸引住,当然这句话是他后来说给我的。
门多萨粗通汉语,对传说中的中国充满了神往,两年前被西班牙王国派往中国出使。就在出使团马上从墨西哥横渡太平洋时,紧张的两国关系阻扰了这一行动,也令门多萨的梦想随之破灭。也许是这份情结使然,第一次见到我,门多萨便热情地同我交谈了许多。宴会快结束时,他眨眨眼告诉我,他正准备做一项史无前例的巨大工程,如果这个工程顺利竣工,一定会震惊罗马,震惊许多国家。我问他,到底是什么工程?他样子神秘地说,下次见面你就知道了。或许过不了几日我便去你府上登门拜访。我说,随时欢迎您。
宴会过后,我就将这事忘了,没想到才过去两天,门多萨真的走进我的园子,并送给我一套西班牙猎具作为礼物。那会儿起没在家,门多萨从早晨开始一直待到下午才离去,其间除了吃饭喝茶等等,我们一直在交谈。
在异国他乡几年,遇到这么一个对中国的一切都极度感兴趣的人,太让我开心了。蓝希尽管也痴迷东方古国文化,但他毕竟是罗马仅次于皇的高官,和他还是有距离感,而和门多萨在一起我觉得更放松随意。
门多萨呷了一口茶,摇摇脑袋,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神情。我看了心里暗暗发笑,对他说,您喝的这款茶是中国福建的铁观音,若觉得好喝,我送您几盒。
门多萨连连点头,说,好喝,好喝。谢谢!听说,福建是产茶的好地方,你了解那里吗?
我哈哈笑了,说,门大人真是问到家了,我就是福建人,在那里出生长大。福建气候温暖湿润,日照时间长,山脉奇竣,植被丰富,极适合茶树生长。草药漫山遍野都是,我从小就被母亲放到山野中拣寻药材,常常一个人在山中转悠一天都不觉得过瘾,渴了,喝山泉水,饿了,摘山果,烤山鸡。
我的话题一旦扯到福建山中,便控制不住,滔滔不绝。
门多萨满眼放光,听得很认真。他说,峻,我真庆幸认识了你,真是天助我呢。你知道吗,我奉皇的旨意,准备编写一部巨著——《大中华帝国史》,现在还在收集中国资料阶段。没去过中国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可并不影响我完成这部书。手上虽有几部可以参考的书,可惜有的书作者也没去过中国,好在我还有不少他们从中国带回的书籍。就在我苦于怎样让这部书更翔实可信时,得知你来到了罗马,真是太好了,太让我激动了。不瞒你说,上次宴会就是我专门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结识你。
我虽然觉得有点意外,还是被门多萨感动了。我问,峻能帮门先生什么呢?
门多萨说,峻先生能帮我的太多了。在这部《大中华帝国史》巨著中,我将全面详尽地展现古老中国的一切,方便西方人能更好了解它。我已经有了基本设想,将这部书分成上下两卷,上卷编写中国的政治、史地、宗教、文字、教育、科技、风俗、物产等,下卷有几个西方人去中国游历的旅行记。其中上卷分成三册,每册再分成若干章节,内容涉及中国地理、气候、物产、矿藏、你们的人文初祖黄帝、宫殿式样、礼节、建筑、中国人的服饰外貌、瓷器制作、经商规则、宗教信仰、生死轮回报应论、祭拜故人的习俗、婚丧嫁娶的仪式,以及历代帝王及其称号、在位年限,我计划将从黄帝一直写到同时代的明万历皇帝。还有中国的文字、纸、毛笔、科举考试制度、皇帝接见外国使臣的规矩等。这么多而杂的内容,你不帮我我怎能顺利完工?
他一口气比我说的竟然还多,我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多大的工程啊,连我这个中国人都觉得太复杂庞大了。当然,我还感觉汗颜:假如我在普照寺里不是那么顽劣,假如我读的书不是那么少,我就可以为门多萨的巨著多提供些真实资料,而现在只能靠我的记忆和有限的一点学识了。
我马上想到了起,这个家伙最近一年很难在家待住,不是看美女歌舞,就是和一帮罗马贵族青年去喝酒、出海。原先,他拉着我陪他一起去,后来看我兴致不高,他就自己出去了。无论怎样,起是大官员家庭出身,读书断是少不了,加上自小经多见广,一定会给门多萨更多帮助。
于是我对门多萨说,我的朋友起今天没在家,他读书多,学养高,下次介绍您认识,相信他不会令您失望。
门多萨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这么说,你答应帮我完成这部巨著?
我说,当然会帮的,这是件好事。
晚上,起回到家,我向他谈到了门多萨和他的浩大工程。起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感叹道,看来,我在十七岁前学的东西终于有机会抖落出来了。说完,他就去摆弄门多萨带来的那套打猎用具。
自此后,我和起与门多萨保持了两年多亲密关系,有时他来我的住处交谈,有时我和起去他的住处,当然起的玩性越来越大,因此很多时候是我和门多萨两人在一起。帮助门多萨撰写这部书的过程,也让我重新认识到中华文化的博大。门多萨家里有很多中国书籍:《资治通鉴节要》《类编历法通书大全》《通书》《徐氏针灸》等,还有一部《新刊补订源流总汇对类大全》,属于百科全书,对中国宫殿、建筑、乐器、用具、鸟兽等多有介绍。
门多萨常常一边撰写着史书,一边朝我感叹道:真是太丰富太难以想象了。仅是瓷器这种东西就要分作这么多种类,几十页都写不尽。峻,如果我还有机会去中国,希望能和你同行。我说,那当然好了。
过了一会儿,门多萨犹疑地看着我,问,我好像一直没问,你为什么要离开中国那么好的地方到罗马来呢?
于是我把母亲临咽气前说的话告诉了他。他不理解地摇摇头,然后笑说,这恐怕就是你们中国人所遵循的孝道吧。
我点点头,说,是的,虽然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不过我相信,母亲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是一个寻常的母亲,但有一点肯定能确定,我父亲不是罗马人。
提到母親,我的心情不由得忧伤起来,门多萨同情地拍拍我肩膀。
我不得不承认,帮助门多萨写《大中华帝国史》,是在罗马的几年间,我觉得最有意义有意思的一件事情。endprint
6
又到了一年春天,罗马城到处鲜花盛开,像一座大花园般美丽。蓝希在这个春天亲自给我提亲,他说要把罗马最美丽的女郎给我做妻子,这个女郎是守城官的一个表妹,真正的贵族出身。我推辞了两次,理由是还没有作好娶亲的心理准备。蓝希说,那好,给你半年时间准备,到秋天我再提。我开始愁眉不展,一来因为自己从未见过守城官的表妹,二是从未想过要娶一个罗马女子。
起对待这事的态度比我达观得多,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你在罗马待上一辈子难道一辈子不娶妻吗?说不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起就是这点好,总能在最关键时刻令我顺从他的心意。在一个盛夏的早晨,我和起在守城官表妹家的花园里见到了芬达。她正在草地上漫步,脸上及手臂上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嫩丝滑,小嘴粉润饱满得像花瓣,眼睛是淡黄色的。她的栗色卷发上戴了一顶用鲜花做的花环,雪白的长裙裾飘拂在碧绿的草地上。看见我俩,她害羞地一笑。
起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芬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拽了拽起的衣袖,向芬达浅浅行了一礼,说,峻奉守城官之命请芬达小姐去大殿观看歌舞表演。
芬达对我还了一礼后,开启了她黄莺般的嗓音:谢谢峻公子,我回房去换件衣服,请在前厅喝茶稍等。
我对女人的美没有概念,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娘亲就是最美的,现在心里也这么认为。只是娘亲的美和芬达的美没有可比性,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感。
起望着芬达飘远的身影喃喃自语,我今天见到了仙女,见到了仙女。我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说,我看你迷得不轻,要不我给守城官说说把芬达嫁给你吧。起的脸红了,嗫嚅着说,那怎么行呢,守城官是在给你提亲啊。我坦荡地说,我没你这么强烈的感觉,你要不放心,咱俩哪天一起去见守城官,我当面跟他说清楚总可以了吧。起不置可否。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万分乐意。
趁一天守城官不忙,我让侍卫禀报了一声后带着起来到守城官的后花园,蓝希正在练我教给他的南拳。起看上去很不自在,装作看植物来掩饰自己的局促。等蓝希练完一阵休息时,我诚恳地对他说,大人,我有一事向您禀报。我暂时没有娶妻之意,而起对芬达小姐一见倾心,神魂颠倒,为不辜负您的美意,我愿隆重向您介绍让芬达做起的妻子怎样?
蓝希瞪大了眼睛,脸色一沉说,峻,我实话告诉你,只因见过你一次,芬达就茶饭不思,害上了你们中国人说的相思病。她父亲没办法才找到我,让我向你提亲,并且我亲口答应了芬达,要让她如愿嫁你为妻,你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我一听慌忙回答:峻不敢,只是看起对芬达用情过深实不忍心,才想要成全他。
蓝希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说,这的确不能怪你,你是太重兄弟情义了。一个月后我为你举办盛大婚礼。他瞥了一眼低头侍弄花草的起说,不过你放心,起的婚事我也会留心的,一定给他找个美丽的贵族女子为妻。
回去的路上,起一声不吭,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比哭还难看。我心里也非常不舒服,但是不知怎样安慰他。起的性格和我不同,他表面狷狂不拘小节,其实自尊心极强并很脆弱,这时或许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错,起把这次我同守城官的会话视作对他的羞辱,从此消沉下去,似乎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一个月后,蓝希为我和芬达举办了一场震惊罗马的盛大婚礼。尊命难违,虽然他待我亲如家人,但他毕竟是一城之尊,我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婚礼上我有点心不在焉,偷偷瞄着起在哪里,他的表情如何。后来开宴时就不见了起的身影,我猜他是一个人躲起来喝酒去了。因为起,这场婚礼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而个中况味只有我一人吞咽。
芬达是个好妻子,娇柔体贴,她不明白起为何在我们婚后就搬离了这栋房子,我没办法向她解释,只说他习惯了原来的生活,随他吧。
我一直试图让起明白我和他的情感始终没变,起淡然一笑说,我知道,其实现在我也很好。一年后,儿子许礼降生,我亲自教孩子中国汉字和文化礼仪,加上还要帮门多萨写《大中华帝国史》,生活忙碌了很多,和起在一块儿的时间明显少多了。
门多萨撰写的速度很快,他常常写到满意的章节就念给我听。一次他到我住处,正逢上我在打坐。等我打坐结束站起来,他诧异地问,你是否每天都如此?
我说这叫打坐,因为在寺庙里长大,我从四岁就开始打坐、诵经。
门多萨用手捋捋下巴上的胡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书架上的佛经,然后拿出一本《地藏经》,问我,我正在收藏中国的书籍、物品,以后还想办个展览,这部经书是否可以送给我?
我爽快地回答,门大人,这部经书现在就归你了。
7
一段时间不见起,我心里很牵挂他。
一天晚上,我去起的住所看他。他正拥着两个艳丽的罗马美女喝酒,见我来,他一挥手让两位美女退下,拉着我陪他喝酒。他那時已醉了,我想既然如此就让他大醉一场也好,那晚我也喝了很多。
醉得一塌糊涂的起哭了起来,他说,峻,你知道吗,我父亲的儿子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母亲当年只是一个丫鬟,并没因生下我而有荣耀。她缺乏在官宦大家庭里的生存争斗能力,我很小时她就郁郁而终了,我其实是继承了她的性格,这是没办法改变的。那天你在街上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感到我们此生有缘,所以我什么也没想就跟你来罗马。回家带出来的那些银子都是我从异母兄弟处骗来的。
我心疼地流下眼泪,紧紧抱住了起。我说,起,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心里对起的确有愧意,当年他那么仗义地跟着我说走就走,远离故土远离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我妻和子都有了,他还是孤身一人,心里难免失落伤感。从那次后,只要一有空闲,我就去起的住所看他,陪他聊天,还让儿子许礼认他做干爹。我希望重新看到一个活泼狡黠、精神焕发的起,我在泉州街头时刚认识的起。
历经两年时间,门多萨终于完成了这部将令他名载史册的皇皇巨著《大中华帝国史》。果然如门多萨所言,书出版之后,得到了罗马各界的热烈反响,人们怀着对中国这个东方古国的神秘向往纷纷买来这部书收藏。endprint
一天,门多萨兴奋地来到我住所,说,峻,我的朋友。在我的大力推举下,皇要召见你。
我感到意外,对他说,我只是做了朋友间的一些义务,皇为何要见我?再说,我并无这个要求啊。
门多萨脸上稍微有点尴尬,他说,皇早就听闻你大名,想认识你,也想褒扬一下你对这部巨著出版所做的功劳。
我不忍拂了门多萨的面子,说,那好吧。
和皇的见面时间不长,身边只有门多萨陪同。我对皇的印象还不错,他不是个保守的人,甚至比较宽容。在说了几句客套话感谢话后,他主动谈到了宗教问题。他问我信奉什么教,我说,自己从出生就在中国南方山中的寺庙里长大,又加上母亲和我都受恩于佛教,所以我信奉佛教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说,看来佛教在中国有深厚的渊源,老百姓都是心甘情愿信奉佛教吗?
我说,是的,在中国不存在强迫信教,但普通百姓信奉佛教的心都是虔诚的。
他点点头,说,我廷神父利玛窦不知你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说,峻孤陋寡闻。
利玛窦神父至今还在你们中国南京宣传天主教。他已经在南京成功建起了几座教堂。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明朝国都北京建立教堂。相信,在中国信奉天主教的百姓会越来越多,利玛窦神父功不可没。
我心头顿时蹿上来一股怒气,门多萨在我对面朝我轻轻摇头,我压抑着声音说,佛教在中国有太广大的根基,利玛窦神父在那里传教没那么容易的。
皇看了看我,笑着说,你其实说对了,利玛窦神父在东方传教的确非常艰难。所以……话没说完,皇剧烈咳嗽起来。
见状,我站起来示意门多萨借此告辞。临走时,我给皇留下一个治疗咳嗽的中国民间偏方。
回到住所,看到书架上的这套《大中华帝国史》,我的好奇心泛起。我仅仅懂一点罗马语,当初门多萨撰写这部书时,我只是在部分章节帮他把关,并未全部通读。当晚,我让芬达给我读这部书。芬达很高兴做这件事,自从嫁给我,她主动跟我学习汉语,我们三口之家在一起时,一定是用汉语交流。
芬达只读了一部分,我发觉书里存在不少谬误,应该及时纠正过来,于是告诉了门多萨。
门多萨说,感谢你,峻,我会继续修订。另外,皇传信过来,用了你的偏方,他的咳嗽很见轻了。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笑着摇头说,偏方也不是我造出来的,不足挂齿。什么奖赏都不需要。
门多萨说到就做,开始重新修订《大中华帝国史》。一次,他看着一大叠需要修改的文稿,对我说,其实这部书我最得意的是自己写的这首十四行诗。
我说,咦,我怎么没看过呢,你读来我听听。
门多萨摇着脑袋读出声——将中国变成天主教的国家/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凯撒以其铁腕压服了法兰西/又扼住了不屈的罗马人的喉咙征服了他/但罗马最终还是胜利了,他征服了所有的土地/在废墟上,异教徒在哭泣/因为他马尔斯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朱比特和朱诺之子/但是请您看看遥远的/插上了耶稣旗帜的中国/如何在洗礼仪式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还没等他读完,我大声制止他:够了,门大人,我不想听了。将中国变成天主教的国家?插上了耶稣旗帜的中国,如何在洗礼仪式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以前你为何没让我看这首诗?你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吗?
门多萨惊讶地看着盛怒中的我,说,亲爱的峻,你怎么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当初皇要我编著这部书,目的就是让更多的罗马神父,去到古老的中国传教。让那片古老神秘土地上的人们都沐浴着主的恩典,难道不好吗?
我冷冷地回答说,那怎么可能呢,你们是做白日梦吧。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转头离开了门多萨住所。
一连多天,我的心情都相当差,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谢客。门多萨来要求见我,被拒之门外。我心里非常清楚,和他的友谊已结束了。我把《大中华帝国史》从书架拿下,放进一只箱子里。可尽管这样,心绪还是很难平复。我只把这事说给起听,他却没一点反应,淡然说,门多萨只是为自己的主子做事,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就没有错。你生气有一点作用吗?我吃惊地看了起一眼。
从此,我再没见过门多萨。
几个月后,起告诉我,门多萨的修订版本《大中华帝国史》在西班牙出版了,这一次,因为校对仔细,非常成功,他的名声更响了。不过,门多萨现在已离开了罗马。
偶尔,我也会想起门多萨,不知他想去中国的梦想还能否成真。假如我没听到那首导致和他决裂的十四行诗,我和他或许还仍旧是一对好朋友。
又过了两个月,芬达对我说,皇去世了,一个新皇出现了。我在心里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几年罗马的运势持续强盛,我的生活被鲜花富贵荣耀美人娇儿围绕,成了很多人艳羡的对象。我已经很久没想过为何要来罗马了,但在儿子许礼过三岁生日的那天夜里,望着一頭黄色卷发皮肤如鲜奶的幼儿,我意念强烈地想起母亲。我时常疑惑于她让我来罗马的用意,难道这是她希望看到的?
我时不时就会陷入忧愁之中。那一个寒冬,不仅是我,许多人都发现了,罗马城里城外的乌鸦和猫头鹰特别多。特别是夜晚,站在自己的庭院中,我一次次听见它们清晰、凄厉的叫声穿透夜空。
8
就在我以为和起的关系逐渐恢复亲密时,罗马发生了一起我做梦都预料不到的血灾。
而这起血灾事件的主角就是蓝希守城官和他的儿子森嘉,森嘉是蓝希唯一的儿子。他们被人刺死在各自的床上,芬达哭泣着向我描述他们受害的惨状。我抱住了芬达安抚她,同时在内心震惊之余,思考着这件谋杀案的缘起。谋害守城官的人或许预谋已久了,用意非常明显。守城官深得前任皇信任,本性善良,对臣民宽松,支持多神信仰,这是他的人性优点,但作为一个守城官,这些优点恰恰构成了他的缺点。那么,想篡权的究竟是谁呢?我脑海里相继出现几个蓝希的下属,感觉他们不太像杀手。当转到一个叫黑带的罗马贵族时,我全身的毛孔竖起,此人的骄横与戾气迅速渗透进来,就像他此刻手握凶器站在我眼前。另外,我还隐隐预感到,守城官蓝希时代开创的多元文化也许很快就要消亡了。endprint
第二天,芬达从守城宫里带回来一个消息,守城官夫人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预感成真,我的忧虑也成真。以前我是以蓝希朋友的身份与他相处,从未参与过他的政事,而今他惨遭祸手,身边却无人能为他查出真凶,昭告世人。我内心万分沉痛,偶尔出门,一些罗马人远远避开我。于是我闭门不出,每日用大量时间为蓝希诵经安魂。
新的守城官执政半年后,大幅修改蓝希时期的政策,颁布了他的新政,禁止罗马商贩私自进口中国茶叶、瓷器、丝绸等,如有发现私自交易者,将被砍去一条胳膊;罗马臣民不得信奉除天主教之外的任何教派,不能私自议论教廷,如有发现将施以程度不等的惩罚。
一天,芬达忧虑地对我说,黑带守城官开始在罗马很多地方安插自己的眼线,我们的府邸里不会有吧?另外,听说一个私自出售中国字画的商人真被砍掉了胳膊。
我安慰她道,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不会有什么的。只是以后務必要低调行事,不要和亲戚们、仆人们随意议论,以防祸从口出。
虽然足不出户,我也感觉到罗马城的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从此,即使在自己家里诵经我也只能默念,不能出一丝声音。
芬达感受到我逐日加深的忧愁和憔悴,对我极尽温柔宽慰,但我知道她是徒劳的。我开始每日思念母亲,现在的一切距离我当初来罗马的初衷越来越远,而我也远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有时独自发呆时,我会突然掉下泪,自己却没发觉。
过了一段时间,芬达又给我带回来一个消息,起做了新的守城官黑带的重臣。我这才想到,自己已很久没见过起了。在这之前,我就感觉到起似乎很忙,却不知他在忙什么,去他住所绝大多数时候都找不到他。对这个消息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很伤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意外的呢,所有的事都是意料之中的。
一天下午,我在带孩子看医生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起。他坐在一辆用黄金做装饰的豪华马车上,满脸高冷、目空一切的样子。看见我,他被车夫扶着走下马车。
我微笑着问他,起,你现在快乐吗?我去你住所多次,总见不到你。
起僵硬地一笑说,的确,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那么,峻,你呢,我看你是越来越憔悴了。
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突然。
为什么?因为老守城官蓝希死了?
我摇摇头,缓缓对起说,蓝希对我们都不薄,想当初我们人地生疏,是蓝希给了我们在罗马的一切。
起抬起头,露出高傲的神情,说,那倒不错,不过黑带守城官可以给我们更多啊。大概,他看出了我的忧戚,接着说,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人对你下手的。对了,峻,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我也信天主教了。
我的心顿时被悲凉的潮水淹没。
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我想家了。
说完,我牵起孩子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我并不恨起和他的选择,只是和他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少到无言。对起我保留了最后一个念想:为黑带而谋害蓝希守城官的帮凶里没有他。
遇见起的那天夜里,我许久睡不着,走到园子里散步,抬起头,一弯桂花黄的新月斜挂在深蓝天穹,新月旁边缥缈着丝丝缕缕的云絮。一股久违的感觉注入内心,这情景霎时将我拉回遥远故乡的普照寺中,寺门飞檐高高翘起,在檐下望向任何一个方位,都是层峦叠嶂、林幽树密、云雾氤氲的画卷。安静的禅院,每个季节都有一地落花,诵经声夹杂着晨钟暮鼓,起起伏伏,日复一日,从无断绝。那一刻,我清晰意识到,自己在罗马停留的最后期限就要临近了。
9
我选择在春天一个雾气蒙蒙的凌晨离开罗马。
当初从普照寺出来时,我带了五本经——《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经》《地藏经》《华严经》,我把《华严经》送给了蓝希守城官收藏,将《地藏经》送给了门多萨,他如获至宝。现在我将《金刚经》和《维摩经》留给儿子,即使他将来不信奉佛教,我也希望两部经书日后能长久留在他身边。这样我身边只剩下了一部《妙法莲华经》。我重新装好来时的僧衣和事先画好的一张地理图。芬达和孩子还在熟睡中,我轻轻吻吻他们的额头。等他们醒来,我就已行进在向着东方的路途中了。我曾经揣测过他们的将来,有一条是可令我放心的,即使没有我他们也能够生存下去。
我带着一个贴身侍从,驾上马车向城门驶去。我对侍从说,打猎要趁早才能打到好猎物。他兴奋地赶快了马车。城门卫兵例行问了两句,我向他们扬了扬手中的弓箭,说打猎回来请他们分享猎物,就顺利出了城门。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熹微,当马车拐到一条大路上时,我让侍从停下车。我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放到他手上说,从现在起,你是自由人了。用这钱回家娶妻生子过日子吧。
侍从惶恐地问我:主人,你为何不要我了,是我不好?
我拍拍他肩膀说,不是你不好,是我要走了。
主人要去哪里?
我说,去我该去的地方,去东方。说完,我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来时我和起在海上漂了三个月,因此当我坐上回去的船时,暗自庆幸这段行程的顺利。天气晴朗时,我常常坐在人群稀少处打坐,面对茫茫海水和海水冲击出的一个个浪峰,感觉罗马的一切,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血灾变故都正在渐渐离我远去。
船漂了半月左右。一天夜里,船舱里所有人几乎都在熟睡中。我刚刚睡着,被舱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有先醒过来的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人大声喊着,海盗,海盗来了。我心里一惊,以前只是听说过海盗的嚣张残暴,而现在的现实却是海盗真的来了。我坐起身,在一盏昏暗马灯的光照下,看见舱里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几个蒙面人跑到船舱中间,一个声音大喝着:都站起来,排成队下船,我手里的刀可不是用来玩的。
嘈杂声静下来,人群乖乖地排起一条长队下了这条船,上了另外一条船。我抱着自己的布包,天地之黑浓稠得让人透不过气,脚下稍慢一步,后背就被海盗的拳头用力砸下来。在我前面不远大概有人试图逃走,一个海盗挥起刀,随着一道白光,寂静空气里响起一声惨叫,然后扑通一声被丢进海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