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玉蕾
“美术师其实就是一部电影的化妆师。”这是霍廷霄给电影美术师这个职业做的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在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的一间会议室里,晒着冬日暖阳,与其说这是一次采访,不如说是传道授业解惑。
采访到霍廷霄的机缘,因着去年11月在厦门举行的中国首届“幕前幕后”影视美术作品展。其中展出霍廷霄从业近三十年来多部电影作品的设计手稿,原来那一帧帧已经定格为经典的电影画面的背后,还有数量如此庞大的精美作品在支撑。他感慨遇到好时光,被第五代导演带进光影的世界,才能把自己对美的认知投射到电影,并形成独特的厚重又写实的美学风格。
说到霍廷霄的作品,就绕不开与张艺谋合作的三部电影,《英雄》《十面埋伏》和《满城尽带黄金甲》。
《英雄》的剧作结构借鉴自黑泽明的《罗生门》,但是张艺谋想用色彩讲故事,完成自己的武侠梦,至于是什么色彩,要美术师发现。
在霍廷霄看来,这种风格化强烈的电影,好似张大千的画,飘逸潇洒,是气势奔腾的泼墨。美术师的任务就是营造出符合电影的风格环境和造型空间,让演员在情境中完成表演,最终体现的,是张艺谋真正想要表述的侠义精神。
影片极致化的色彩表现此后经年无人比肩,只有陈凯歌导演的新作《妖猫传》才得重见。
李连杰的故事是红色,代表暴力;秦始皇的故事是蓝色,代表了他心目中的浪漫;最后一个故事是白色,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白色则暗示其中的悲剧色彩。谁是英雄?每个人都是英雄。导演的这个核心思想通过颜色的转换变成视觉语言传达了出来。
《十面埋伏》是发生在唐朝的故事,霍廷霄参照敦煌壁画,选择蓝绿为主的冷色调内融合石青、褐色和金。
为什么要拍这种色调?就是想做一部和《英雄》不同的电影,让大家看到冷色调也可以完成一部色彩极致的电影。至于蓝和绿控制到什么情况,就是经验。“我每次去看敦煌壁画,研究的就是用色的精髓。要多少蓝有多少绿,为什么里面还要加入褐色?”这些只能是依靠创作者的经验累积,以视觉语言表达出来。
做完这两部电影后,霍廷霄也总结道,“色彩把握是一个美术指导对美学认知把控能力的体现,实现这个度的把控过程,其实就是美术指导将自己对美的认知体现在大银幕上的过程。”
《满城尽带黄金甲》故事原型出自老舍先生的《雷雨》,同样也是一种风格化电影,不写实,没有具体的朝代,只是定在以唐为主的时代进行创作。
最初的想法也是拍成一部冷色调电影,与大家族内部的种种乱象形成对比。但冷色调的色系变化也跳不开那几种,容易与《十面埋伏》相似。导演也想用过紫粉调,但让整部电影显得过于艳俗脂粉,最后就只作为点缀,用在了巩俐饰演的皇后的宫中。
霍老师最后决定以红、金色调为主,因为红和金原本就是我们最具代表的传统颜色,富丽堂皇之外,还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意,浮华背后是家族乱伦的肮脏世界,非常贴合老舍先生的原著,而在运用这两种颜色时,关键是把控它们的比例关系。
采访中,霍廷霄多次提及这种比例的把控、度的掌握。具体要怎么操作?他归结为“一个审美,一个经验。”说起来简单,真要拿捏得当,绝非一日之功。
《十面埋伏》是参照敦煌壁画,选择蓝绿冷色调融合了石青、褐色和金,用色极为讲究
《满城尽带黄金甲》把红金色调用到了极致
比如《十面埋伏》主要场景之一的牡丹坊,牡丹花是重要的置景元素,地面、墙壁、柱子和床上满满地铺陈,牡丹的造型也变化多端。然而全片看下来,铺天盖地各自妖娆的牡丹花并不堆砌,反而很有层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霍廷霄的创作理念中,美术师一定要参与电影叙事的创作,不只是美术,服装、造型,都是同理。
比如《白鹿原》。很多人想把这样一部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史诗搬上银幕,十年中有三四位导演都曾做过尝试,霍廷霄就参加了两位导演的剧本会。但任何人拿到剧本后,美术都成为一大难题。
小说故事以人为主,但对当时的环境细节描写很少。而且,从一开始就定位这必须是一部“史诗电影”,题材的厚度不仅体现在要在大时代背景下表现人物个体命运,地域特色、时间跨度交织其间,这样的一部电影的美学实现就要依靠美术师在将文字转换成视觉语言中合理的想象与发挥。
他没有选择以当时真实的农村为模板。村公所、大戏台都是高台大院,是在陕西合阳搭建的实景,有着自己古朴但气派的风范,那是一个农业社会在破败前最后的辉煌;用麦田里散落四处的石人石马,构成了地域视觉基础;小说原著中并没有涉及的祠堂,经过他的想象与改造,最终得到了陈忠实老先生的认可。场景多是搭建,没有选择实景,特别是片中在每个时代节点都会出现的牌楼,被他当做视觉文化符号,不仅是村民进出白鹿原的纽带,在影片中成为像界碑一样的分水岭。
色彩上利用黄土高原和陕西民风灰砖灰瓦的对比,把陕北文化和关中文化结合在一起,实际上,这也是在完成自己理想中的“人物与时代纠葛在一起,无法摆脱的宿命,像一首跳动的诗歌”的故事表达。
霍廷霄出生于陕西,对西北的眷恋,形成了他厚重大气的审美风格,“我愿意尝试不同的题材,但是个人更喜欢的是厚重的电影。”这也就可以解释在张艺谋的大片之外,他也有杨亚洲导演的《泥鳅也是鱼》《美丽的大脚》这类质朴电影,以及冯小刚关照现实的《唐山大地震》。《唐山大地震》从1976年一直拍到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间的跨度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30年,这也是距离当下最近的一段历史。
做这部戏,霍廷霄说,“比拍古装戏都难,因为年代跨度大,要从细节体现出时代变化,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做到流畅很难。”
影片选择在唐山南湖区用旧楼板搭实景,没有选择用布景,是因为影片还要反映震后的真实画面,都用真砖真瓦,才有了最后呈现出来的灾后画面。
这部电影最后拿到了金鸡奖,就是因为细节再现真实。每一件小器物,哪怕锅碗瓢盆都有严格考据,“这是美术师最基本的要领。”
每拿到一部戏,讨论完剧本后,霍廷霄都会随手画些草稿,“最初的冲动画出来,磨那么几笔,也算是我创作的感悟。”这种手工性,在和张艺谋工作时感触特别深,张艺谋需要草图和想法刺激灵感,哪怕一只杯子也要拿出三种方案。
这种工匠精神在台湾导演蔡明亮身上也能找到共性,霍廷霄说:“蔡明亮的电影是典型的作者电影,在今天看来可能没有什么市场。但他的电影,不管 5分钟的长镜头让观众作何反应,但影像非常讲究,每个镜头都是一幅画。他就说,手工的,所有非机械完成的都是好的。哪怕是房间里的灰尘,随着人的活动而变化,那都是美的。”
把对文学最初的视觉印象用手绘方式呈现,与其说是个人创作习惯,不如说是一种审美上的执着,“电脑做出来的虽然很炫,但总没有手绘感觉好。” 《白鹿原》里马棚、打铁铺这种在电影里没有那么重要的场景,在他的手绘草稿里反而传达出浓厚的生活气息。
在数字代替了胶片的今天,电影美术也有了更多样的可能,将很多过去无法实现的场景变成现实。但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对美的判断不应该改变。这种判断就是对电影影像的品质的要求,“所谓高级电影,是对美的品质要求。”无论用什么手段完成,品质才是核心。
目前,霍廷霄刚开始着手的工作是胡枚导演的电影《红楼梦》,这部电影和《唐山大地震》类似,因为观众太过熟悉,在视觉创作上提出了很高要求,“但我愿意去挑战,和胡枚共同挑战我们心中的《红楼梦》,可能会失败,但这也是一种艺术的判断。”“初步的想法还是想做极致地唯美,多做一些美学上的尝试。目前还在参考国内外的资料,做概念,找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