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肥鹅
一
老鳖是奶奶22岁那年,从市集上买来的。
千年王八万年龟,老鳖个头挺大,围着小贩的人里三圈外三圈的,都寻思着这老鳖肯定大补,就是觉得价格太贵,观望的人多,下手的人少。
奶奶原本只是去市集上凑个热闹,乡里偏僻,偶尔有卖货郎经过,带来些稀奇少见的玩意儿,才有这么热闹的景象。可那老鳖见了奶奶,却止不住地一声接着一声叫,眼里氤氲着湿润的雾气。奶奶心一动,花了半个月的买菜钱,买下了这只老鳖。
事后,奶奶也曾想将老鳖放生,可奇怪的是这鳖无论到哪条河,都死活咬着奶奶裤腿不放。就这样,它在我们老宋家住了下来,一住便是50年。
我5岁那年,爸妈工作实在太忙,便将我送回老家,让奶奶照顾。那是我有印象以来,第一次见到老鳖。
奇怪的是,似乎只有我,能看到这老鳖幻化成人形。
二
老鱉经常在家高谈阔论,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挂在嘴边,或许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便时常逮住我谈心,差遣我去给奶奶做家务。
但更多时候,他都会默默陪在奶奶身边。奶奶做饭,他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奶奶认字,他便躲在凳底下偷偷地笑;奶奶发呆,他也陪着默不作声。
老鳖常说,奶奶是他见过最善良的人,长得又好看,对他的恩泽绵长,一生难以报答。
我让老鳖报恩,给我买糖葫芦,老鳖说他做不到;我让老鳖给我买新鞋子,老鳖说他做不到,老鳖说他啥也不会。可听说,那年爸爸病了,奶奶急得两个礼拜没去上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老鳖,每天到小河里抓鱼,到田野里偷番薯,撑着奶奶度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
三
奶奶老说,我的爷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疑心,这可能是她词库里为数不多的词语,便都安在了爷爷身上。
爷爷走了很多年,他是知识分子,也是铁骨铮铮的军人。
奶奶时常在房间里发呆。多年来,房间里的摆设甚少改变,那雕花的大床和久得褪了色的梳妆台,是奶奶的宝贝。她临终前,一直絮叨着,是她害了爷爷,爸爸妈妈不停地宽慰她,却也不见起效。直到老鳖不知道从何处叼出来一个小镜子,她才微笑着闭上眼,那是爷爷送给奶奶的第一份礼物。
爸爸说,在爷爷参军离家的第五年,乡里路过了一个算命先生。奶奶拿着几个鸡蛋央他替爷爷算命,先生只说了一句:劝和不分梨,盼归不说鳖,人生际会,散聚有时。
那天下午,奶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活也不干,抱着爸爸号啕大哭,吓坏了彼时尚年幼的爸爸。
奶奶走后,老鳖也不知去处。人们都说,老鳖是报完恩,继续修炼去了。可只有我知道,我的至亲,已携手归去。
四
“你会回来的对吧?你答应要一辈子陪我的,你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你去个一两年就回来好不好?”
“我肯定会回来。”我爷爷坚定地点点头,手扶着我奶奶的肩膀,似是承诺又似不忍,“不回来我就是乌龟。”
“不回来你就是鳖,就是王八。”
“好,不回来我就是王八。”
微微的松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屋子里第一次如此奢侈地用猪油燃灯,满室亮堂,窗上映出两人相依偎的身影,缠绵地诉说着离别的伤感。
我爷爷离开后的第五个月,我父亲出生了。此去经年,我爷爷再没有回来,那一夜别离,即是永诀。
选自《故事会文摘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