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写作”的可能性(评论)

2018-02-28 22:46张浩文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岛屿小说

以往《天涯》在推举本地作者时,多是以“新人工作间”为栏目,一次一人出镜。可是到了本期却加大了力度,有四位本地作者集体亮相,他们分别是李焕才、符浩勇、吉君臣和陈位洲。

李焕才的短篇小说《我是老鼠》,写的是一个离开渔村到城里创业的小老板的艰难处境。“我”创办了只有三个员工的运输公司,为了生存,除拼命工作,还得忍受各种盘剥欺凌,千方百计贿赂大小官员。文中老鼠的意象有多重含义:它只能生活在地洞墙缝中,就像这些离村进城的农民工,只能栖身在城乡结合部简陋的破屋烂房里;它胆小多疑,一有响动就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就像这些在城里讨生活的小心翼翼的乡下人;它身处污浊,小偷小摸,就像那些在混迹于城市的不良之徒,靠烂污的手段谋取利益。作品里对妻子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却令人感慨:她本来是一个老实的渔家女,来到城里,经营一个路边大排档,竟然很快就学会以次充好、短斤少两的坑人勾当!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愧疚不安,相反,却以欣赏的口吻骂道:“这婆娘……”

这部小说具有双重的批判视角,既批判社会的不公,也批判个体的不义。它超越了一般农民工进城小说的套路,对弱势群体,作者的态度不仅仅是套版式的同情,更有对他们心灵和人格的拷问,正是后者让这部小说有了新意。

符浩勇是小小说创作的老手了,这次他奉献的是一组历史题材的短小说:《棋逢对手》和《龙胆鱼宴》。《棋逢对手》是一个传奇故事,写清朝大臣左宗棠领兵进疆平叛,途经一地,遇见一位自称“天下第一象棋高手”的老者,与其博弈三局,老者皆输,左命其取消这一称号。等他平叛凯旋,路过此地,又见老者高悬“天下第一象棋高手”的大旗,左十分不悦,又与其鏖战三盘,不料竟无一胜局。经请教,老者方说出缘由,前输是为左宗棠壮胆,后赢是给左宗棠提醒。左公赞老人为智者。

《龙胆鱼宴》写的是明朝太监郑和下西洋,因病暂歇海南潭门镇,喜得名菜“龙胆鱼宴”的故事。

两篇小说,各有千秋。前者跌宕起伏,后者蜿蜒逶迤,相得益彰的风格显示了符浩勇对小小说技艺的娴熟把控。

吉君臣是军人出身,他的小说《硝烟中飞过一只灰鸽》有一股凛冽之气。1970年代的边境自卫战中,尖兵排长高和武把敌方女兵阮南玉逼到了绝境,她抛弃了没有弹药的枪支,投降了。而这个女兵正是杀死他十几个战友的刽子手,面对她,高和武怒火中烧,眼睛都要喷出血来了,他要不要一枪打死她?不打,对不起死难的战友,打吧,违反了国际战争法,而且,这个女人告诉他,她其实是一个农家女,穿上军装上前线是被逼无奈。就在他犹豫不决的过程中,女兵被后来赶来的连长一枪打伤了,高和武赶紧冲过去护住阮南玉,给她包扎伤口,并且命令士兵把她抬到救护站。

对战争小说,应该有两个评判的标杆,一是英雄主义,一是人道主义。英雄主义的赞歌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千篇一律,就顯得单调和肤浅。战争是暴力行为,施行暴力,即使合法的暴力,也应该有其限度,这个限度,恰恰是善的开始。雨果在《九三年》里说过,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就是这个意思。考验人之为人的,不是对暴力的宣泄,而是对暴力的节制。在这个意义上看吉君臣的小说,其价值就破冰而出了。

陈位洲是一位中学老师,他的小说《书雅楼》与其职业有关。乌市中学要盖一座教学大楼,没有资金,老校长找到本地富商袁淑雅筹到巨款,满足了学校的需要。教学大楼建起后,为了感谢捐赠人,起名为“书雅楼”。可是,后来乌市中学在并校中被裁撤了高中班,初中的学生也渐渐流失,学校越来越走下坡路。有人把原因归结到“书雅楼”上,说它不吉利,阴气重,是“鸡窝楼”。原来袁淑雅以前是开发廊的,据说发财的路子很不光彩,她的钱是脏的,盖的楼当然有问题。最终这个楼被拆除了,老校长在“书雅楼”倒下的同时也永远地倒下了。

这篇小说在叙述上有些意思,明暗交替,虚实相生,明处是老校长,暗处是袁淑雅,实写的是老校长的建校经历,虚写的是袁淑雅坎坷人生。再往深里看,明写实写的是一个学校的衰败,暗写虚写的是社会的失序。这种布局和节奏,体现了作者结构上的匠心。

通过对这四篇作品的分析,我们可以领略到它们各自不同的风格和气象,不过,编辑既然把它们组合推出,当然不止是让它们各显其彩,其中可能还有某种“格式塔”的图谋。所谓“格式塔”,就是总体大于部分之和。

这四位作家,都是典型的本土作家,他们的写作,我姑且称之为“岛屿写作”。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屿环境中,人的心理甚至生理比之广袤大陆都会有所不同。很多年前,我曾经提出一个“岛民心理”的概念,并且用它解释岛屿文学,结果引起很大争议。其实对这个概念的抵制本身就是“岛民心理”的体现。在我看来,岛屿生活最容易引发两种极端心理,一种是自卑,认为自己孤悬海外,信息交流不畅,文化传承受阻,处处不如别人;另一种是自满,认为岛屿环境优越,文化自成系统,万物皆备于我。其实自卑和自满是一体两面,其根源都是由于自然环境隔绝而造就的心理自闭。

岛屿文化,包括岛屿文学的发展,首先要打破的是这种心灵的堡垒。在信息交流毫无阻碍的今天,我们要把岛屿置于全球生态和文化系统中去重新定位:一方面,我们的岛屿是独特的,有其生态和文化的自成性;但另一方面,从宏观的视角看,岛屿生态只是全球生态圈的一个环节,岛屿文化同样是与岛屿生态相伴生的全球文化的一部分。只有具备了这样宏阔的心胸,才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岛屿写作才会有大气象,大境界。

心理枷锁解开了,写作也就自由了。

首先,是超越本土的开放写作。不再受自然和地理条件的限制,不再自恋,不再言必称“我们的海岛”,不再仅仅沉醉于对海岛风物的浅吟低唱,而是放眼四野八荒,大千世界,凡是心有所感,都可以下笔成文。回到上面这四篇作品,我们明显感到,比起大部分本土作家,这四位作者的眼界宽广多了,这是他们超越岛民心理树立文学自信心的体现。

其次,是立足本土的深度写作。这种写作立足于岛屿,却把岛屿生活的独特经验与人类普遍情感和共同美感连接起来。这是最理想的写作状态,因为写作都是从作家熟悉的事物入手的,可是误区在于,我们往往最容易满足于对熟悉事物的细节把玩,而忘记或者无力向深处开掘——把个人生活经验与人类生存体验对接,把个人的审美经验转化为人类的普遍情感与价值,而后者恰恰是伟大作品得以产生的途经。所以,岛屿不是禁锢,只要我们有深邃的眼光,熟悉的生活就会成为我们宝贵的资源。

就我的趣味而言,最欣赏后一种写作方式。有一部岛屿生活的电影《大洋之间的灯光》,可以给我们启迪。这部根据斯泰德曼小说改编的电影,描写的是一战之后一个澳洲退伍军官来到太平洋的一个孤岛上担当灯塔守护员的故事。他远离人世的目的是为了治疗战争带给他的心灵创伤,在这里他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们在岛上结婚了。婚后几年里,她为他生下两个孩子,但不幸都夭折了,他们陷入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忽然有一天海上漂来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已经死了,孩子奄奄一息。他们救活了孩子,按惯例,他们应该给过往的轮船发出信号,让船把孩子带到陆地上去寻找归宿。可是妻子不愿意,她认为这是上帝送给他们的礼物,在她的坚持下,丈夫掩埋了大人的尸体,把小孩当作亲生的来抚养。若干年后,这个军官去陆地上办事,偶然发现了小孩的生母,她因为丈夫和孩子的杳无音信悲痛欲绝。他万分痛苦,纠结不已,经过艰难抉择,在良心的驱使下,他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最后,他因涉嫌谋杀和拐带幼儿面临刑事诉讼,为了保护妻子,他把所有的罪责都包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典型的岛屿生活叙述,它之所以感动我,除了那些熟悉的海岛风物,更重要的,是它背后所蕴含的深刻而普遍的人类价值:同情、善良、责任、担当、救赎,等等。

以这个电影为标尺,我们衡量上面四篇作品,它们有些确实具有深度写作的姿态,值得点赞,有些却不尽人意,还停留在猎奇的平面上,对于深度的挖掘、内蕴的展示,还有待更进一步的探索与追寻。只有不懈向前,“岛屿写作”才有其可能性。

张浩文,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绝秦书》、小说集《长在床上的植物》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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