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雅楼

2018-02-28 22:45陈位洲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乌市鸡窝大楼

“书雅楼阴气太重。”这个说法在乌市悄然传开。

张德邻老校长感到痛心。当年,他带着几个人,乞讨一样到处募捐,好不容易才把这座大楼修起来。也就几年时间,人们却视之为不详,视之如敝屣,必欲弃之而后快。空穴阴风让老校长很受伤,很愤慨,却又很无奈。

说起来,乌市地处偏僻,但因它处三县交界,往里走全是崇山峻岭,几十里地就这么个小镇,故三县交界处偌大地面上,村民总来乌市赶集,人气显旺。且万泉河就从它的东南边缘淙淙流过,不远处有个小码头,人称船埠,上游下游的货物在这里落水起岸,在乌市集散,故比起周边几个小镇,市面要显繁荣些。公路兴建之后,船埠成了历史。不过,周边圩镇的格局并没有改变,所以,乌市仍然能够从传统的格局中继续受益。

这里出产的花生,人称“乌市豆”,很有口碑:这里出产的槟榔果,是远在几千里外的湖南人认可的品牌。“槟榔摘几箩,小酒有得啜,牌九有得摸”。自谑或者戏谑,乌市人常爱说这么一句顺口溜,容易满足的心态可见一斑。

到了1980年代,忽如一阵春风吹过,乌市人轻揉一双惺忪的眼睛,一副酣睡初醒的样子。听别人说,他们也是能够富裕起来的。这话让他们惊讶不已,也兴奋不已,以前可没有人对他们这样说过!于是,一个一个,那颗心便躁动起来。怎样才能富裕起来呢?有人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也有人说:要想富,先修路。后来,又有人分析,说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话太精辟了,说到了根本,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一代又一代的人贫穷困苦,原来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呀!于是,就有了一种迫切,要大力发展教育。可是,学校的状况让人心酸:校舍破破败败,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这可不行!得把破败的校舍修好,得添置新的桌椅板凳。但这些都需要钱。他们不是穷吗?他们没有钱,傻眼了,束手无策。好在他们当中也还是有会办事的,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募捐。

张德邻校长这年退休了。乌市中学要筹建教学大楼,成立筹备领导小组,大家推选他当小组长。他知道这个小组的任务是募集资金,开口要钱的事自己干不好,所以推辞。可大家不同意。

“老校长德高望重,您的话,别人听!”大家说。

“还是让别人来做吧,我大力配合。”他还推辞。

“这事您不干,恐怕就没人干得了了。”

“德不孤,必有邻。”他常常这样自省,也这样教育学生。他想,筹建学校教学大楼,这是造福桑梓、惠及子孙的大好事,考虑再三,他接受了这个任务。

毕竟是做过校长的,老校长不仅德高望重,而且很有工作能力。他说要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发动群众,众人拾柴:另一方面,要抓重点,发挥“大户”的作用。那段日子,乌市人经常看到,他带领小组的几个人,不辞劳苦,四处奔波。

可是,几个月辛苦下来,结果却让人乐观不起来。众人拾柴,不过枝枝叶叶,火焰高不起来。一张募捐书递过去,给多给少是人家的心愿。很多人都是一百两百,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还捎带一句抱歉——微薄之力,聊表心意!至于“大户”,倒是发现一些,但所起的作用和之前的期望,相差甚远。小组的人一合计,所筹集到的资金,恐怕连请人给大楼画张蓝图做个设计都很勉强。

说书雅楼阴气重,只因为此楼是由“鸡窝”出钱盖的。

“鸡窝”是谁?“鸡窝”就是“鸡窝”。乌市人甚至觉得你的问题好奇怪。

当然,“鸡窝”也是有大名的,她名字叫袁淑雅,这还是张德邻老校长当年给起的呢。

“鸡窝”大名鼎鼎。现在的年轻人也许对她不熟悉,若回到二十年前,则乌市没人不认识她。

那时,小镇上就一家理发店,属手工业社,是“吃米”的。“吃米”和“吃谷”,是乌市人区别非农业人口和农业人口的说法。非农业人口的吃饭问题,由国家解决,每月从粮所往家里扛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农业人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流汗流泪,地里长出来的,也只能是稻谷。理发店里有个女的,头发蓬松,还有些卷曲,有人说是天然长成,也有人说是她用火钳烧热了烫的。那时,乌市的女人清一色齐耳短发,她这一头卷,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好看的。可小孩子没什么见识,就叫她“鸡窝”。“鸡窝”“鸡窝”,叫着叫着也就叫开了。于是全乌市的人只知道“鸡窝”,她的大名倒给忘了。

谁家没有孩子要理发?所以,乌市人没有不认识“鸡窝”的。

“鸡窝”的名气大,也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理发的,还因为她人长得漂亮,乌市的人说她身段好。怎么好呢?乳大、腰细、臀肥。也有人说她的眼睛好看,像泓泉水。一眼清泉,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要掬一捧,喝一口,哪怕刷把脸也好,总之是喜欢。“鸡窝”顶她养父的缺,本来应该是进供销社,坐柜台、卖日用百货的,但阴差阳错,人家却将她安排到理发店。一个姑娘家,干起剃头的行当,多少可惜了,但她并没有因此掉了身价。

人长得可爱,自然就会招人耳目,这不是什么罪过,但一个女孩子要是长成了一朵花,不免会招蜂引蝶。而且,“鸡窝”热情开朗,活泼好动,无拘无束的,百灵鸟一样飞来飞去,飞到哪都受欢迎。乌市的人说,这个女孩子本事可大了,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的,烟票香皂票她能搞到,单车票衣车票她也能搞到。她要是想上县城玩了,就有外地过路的卡车停在理发店门口,她笑眯眯地坐到车上玩去,还笑眯眯地坐在车上回来。据说有一次,她一分钱没带,也能坐船过海,到湛江游玩了一回呢。

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店里有个同事,是个男的,一直想买部单车,不能如愿。他大概是求过“鸡窝”的,但“鸡窝”好像不喜欢他。这同事长相有些滑稽,脸颊的一边凸出一小块,看上去像是口里含着一块姜糖。小孩子贪吃,一见到他,总咽口水,闹着要吃姜糖,搞得那些带孩子来理发的父母哭笑不得,背地里,大家就叫他“含姜糖”。“含姜糖”嘴里是沒姜糖,可闲话却不少。

“她没权又没势,靠什么?还不是靠……”

“烟票香皂票算什么,人家盖间房子,一分钱都不用花呢!”endprint

说的是她家修房子,请了一班工匠,一个一个都很用心给她做。房子快完工了,工头对她说:“过两天房子就修好了,要准备结账呢。”她说放心吧!钱我早准备好了。人家听了,自然高兴。修这么一间大房子,能够钱货两清,没有拖欠,也算难得。两天后,工头拿出一个本子,又列了一张清单,让她过目,问她有没有异议。她说没什么异议。工头就说,那就付钱吧。她听了,笑笑说,先不急嘛,我这里也有个本子,有张清单,您先看看。工头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记着一笔又一笔账目:某日某时,和谁谁一次……他什么都明白了。两张清单相抵,施工队还要倒欠一笔呢!不由得头就大了。她又笑笑,说看你们也是尽心尽责,房子修得不错,我很满意,这笔欠款就勾销了吧,今天出了这个门,我们两不相欠。这件事不知是怎么在乌市传开的,都说“鸡窝”可能耐了,修房子,不仅不花一分钱,还倒赚一笔。

这样一来,“鸡窝”的名声就有些不好了。一次,张德邻先生带着小儿子去理发——小孩子极少有愿意主动去理发的,头发长了,每一次都是父母催着骂着逼着——店里的几个人都手上有活,只“鸡窝”一人闲着。她将旋椅上那块垫板掸了掸,笑眯眯地候着,可孩子扭扭捏捏的,极不情愿坐上去。事后,他问孩子:为什么不愿意让“鸡窝”理?孩子说怕其他同学看见。他说同学看见又怎么了?孩子说,要是同学看见了,他们就会说我的头让“鸡窝”摸过了,羞死人了。孩子还说,我都看到了,她的手那么白那么嫩,妈妈的手就没有这样,她不是妖精是什么弛听了,哭笑不得。

“这个女人来历不明,有妖气,在咱乌市现形,不是福便是祸。”有人担忧了。

改革开放之初,她就跑去县城,据说是开了家发廊,除了理发,还做按摩、美容,在县城也是大名鼎鼎。又过了几年,她突然像是人间蒸发,乌市再没人见过她的踪影。

老校长觉得自己工作没做好,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整天闷闷不乐。

这天,有人无意中对他说:“‘鸡窝回来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教学大楼,才不管你什么鸡窝鸟巢的。那人又说:

“看起来像大富婆,排场好大,光高级小车就有七八辆……”

他一个激灵,盯着那人问:“你说谁?”

“‘鸡窝呀!”

“怎么看得出来她有钱7,那人又描述了一番。他一听,拉着人家就走。

“去哪?”

“去找‘鸡窝呀!”

“我不去!要去你去。晦气!”

“鸡窝”是镇上老袁头的养女。她的身世始终是个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清楚。

那一年,兵荒马乱,国军大败退,风卷残云一般从乌市掠过,说是要逃往台湾。乡下人早躲回乡下,街上的也是人人自危,闭门不出,往日里顾客盈门的荣茂行,这时已是空无一人。店里的老伙计老袁头正忙着上门板,却发现角落里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嘤嘤地在哭泣。老袁头环顾左右,没个人影,便喊:“谁家的孩子?”连喊几声,还是没人回应,只好抓过一把糖果,把孩子哄住了。原本想,等着孩子的父母来认领,可左等右等,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连个问询的人也没有。店老板说老袁你年龄也大了,又没儿没女,这孩子你就养了吧。老袁头想想,觉得也是个理,便说那就先养吧。

这孩子细皮嫩肉,聪明伶俐,大家都说,她不可能是乡村穷人家的孩子,有的猜是国民党大官的孩子;有的猜是大资本家的孩子;还有的猜是大学者的孩子,都有可能。这事一时新鲜,一年半载后,人们也就淡忘了。但老袁头将别人的议论当回事,心想自己要好生珍惜,不能辜负了,他很庄重地请学堂里的张先生——后来的张德邻老校长——给孩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袁淑雅,并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抚养成人。

多年不见,乌市人差不多已经把“鸡窝”给忘了。她这次回来,是给她养父料理丧事的。

老校长带着几人给“鸡窝”的养父送花圈,“鸡窝”非常感动。张德邻老校长她是认识的,德高望重,还带着乌市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吊唁,这面子太大了。握住老校长的手,她已经泪流满面。“深切哀悼”“节哀顺变”,几句场合上的客套之后,老校长还想说点什么,想想又觉得不合适,略待了一会,便告辞了。

几天后,“鸡窝”托人捎话,说是走之前要见老校长一面。老校长心中一喜——鱼漂有动静了!

镇上的一家茶艺馆,客人进进出出。老校长还带着那几个人。他提出要一间包厢,服务员说包厢已满。正犹豫着,又被告知,刚好新空出一间,不过要稍等一会,让服务员先搞卫生。老校长不敢懈怠,为了抢先,就坐进去了,一边想心事,一边催促服务员赶快将上一拨客人用过的茶盏茶壶撤走。

不一会,“鸡窝”也到了。她再次感谢老校长对自己的抬爱。客套之后,就随意聊了起来,聊一些乌市的旧事,聊乌市的发展变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学校的教学大楼。老校长说,县政府现在非常重视调动群众集资辦学的积极性,他们有个原则,地方能筹集到多少钱,他们就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拨付多少钱。“鸡窝”问那咱已经筹了多少?老校长告诉她说,惭愧得很,几个月跑下来,也不过仨瓜俩枣,塞牙缝都不够。“鸡窝”想了想,就说老校长您也别跑了。这样吧,五十万,我来出。

老校长大喜过望,他自然是千恩万谢了。

那几天,老校长恍恍惚惚的,太突然了,太容易了,有些不可思议,像是在做梦。他又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为什么之前一直没人想到要找“鸡窝”?为什么“鸡窝”如此慷慨解囊帮了乌市这么大的忙?

不管怎么说,老校长完成任务了,变得轻松了。筹集资金是他的事,建造大楼是别人的事,不用他操心了。不过,他还是提了个要求,他要给新的教学大楼命名,就叫“书雅楼”。他说,这既切合学校教书育人的本义,又能表彰袁淑雅女士捐资办学的义举。

一年后,大楼落成。

“就是县中学的教学大楼,书雅楼也能把它比下去。”张德邻老校长这句话,难免有自夸的意思。他对书雅楼的筹建功不可没,挺有成就感的,到现在还沾沾自喜。不过,说实在话,县中学的教学大楼在它面前,也不免显破旧,更不用说其他乡镇中学那些破破败败的校舍了。endprint

庆典这天,乌市像欢迎英雄一样把“鸡窝”请回来。主席台上,她衣着光鲜,一身饰物闪亮,仪态万方。台下,万人瞩目,赞叹不已。

“‘鸡窝还是那么标致啊!”!

“那是肯定的。人家现在可有钱了!”

“她不就是个开发廊的吗,怎么会赚了那么多钱?”

“你那是老皇历了,人家早不吃这碗饭了!人家如今在大陆做大生意呢!”

她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有的说是钢材生意,有的说是煤炭生意,有的说是搞车皮……各人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大生意去猜测。也有的人说,“鸡窝”在大陆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她的亲人临终前嘱咐,要她好好感谢养育她的乌市父老乡亲。

台下议论不已:台上“鸡窝”讲话了。她感谢乌市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她说她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表示今后将一如既往大力支持乌市的公益事业。她还说,等她老了,还回乌市安度晚年。

這话乌市人爱听,掌声雷动。人们仿佛看到了百废待兴的希望。

有识之士指点,说是应该趁热打铁。于是,便有几个地方上有些威望的父兄站出来,牵头做方案,有说要继续改善校舍的;有说要修建镇医院门诊楼的;有说要架桥铺路的;有说要修葺敬老院的,总之要做的事很多。还有人提出,发展教育,应该设立奖教奖学基金,等等,都是好想法。

老校长众望所归,他又被委以重任。而且,这次他没有推辞。

他给“鸡窝”打了电话,说一些恭喜发财之类的好话,又说是要汇报乌市兴办公益的情况。“鸡窝”的态度还是那样热情,却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电话打过几次,情况大同小异,人们就纳闷了。

“也许‘鸡窝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有钱吧。”有人说。

“不定她眼下正遇到什么难处呢。”有人表示理解。

“爸,我看您还是悠着点吧。人家一给个笑脸,您就没头没脸地死命咬上去,傻不傻呀?”儿子的一句话,顿时使老校长感到无地自容。

那几年,乌市的读书风气很浓,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老校长家村子前有片老油茶树林。时隔多年,这一年,突然就开花了。不久,喜报传来,村里有三个孩子高中,一人考上大学,两人考上中专。细心的村民发现,那片油茶树林,不多不少,正好花开三树。众人跑去一看,还真是呢!

“明年这油茶树林要是能花开一片,那咱村不得能有十个八个孩子上大学?”有人说。

村里人自然希望这样,就觉得这片油茶树林是村子的福音,纷纷的相互转告,说这片林子大家今后一定要好生看养,就差没订立乡规民约了。

村里的人跟老校长说起这件事。老校长不以为然,说别的村子没有油茶树林,一样有孩子考上大学。他还告诉大家,说这一年,乌市中学高考成绩斐然,县里都轰动了。

流有源、树有根,乌市人自然的就想到书雅楼,想起“鸡窝”。

“我们应该给‘鸡窝立一座功德碑。”有人提议。

附和的人不少,大家仿佛看到,有书雅楼撑着,又有功德碑罩着,乌市从此地灵人杰。

不过,功德碑终于还是没有立起来。有关方面说,现在不时兴这样。众人想不通,说功德碑怎么了?对地方有功德的人,就应该树碑立传!

德邻老校长倒是看得开,他说,书雅楼本身就是一座功德丰碑。

乌市人绝对想不到,书雅楼给学校带来的火热,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仿佛一朵祥云,说散就散了,而且,任怎样也再拢不回来。

先是乌市中学高中撤办,只保留初中。乌市人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德邻老校长记得很清楚,民国时乌市只有小学,没有中学,他当时就读的省立十三中,远在百里之外,要翻越几座大山,往返十分艰苦。新中国成立后,乌市才有了中学,先是初中,几年后又办起了高中。兴办学校,关乎地方风化,几十年历史的高中,说没就没了,这不是走下坡路吗?他想不通,到处呼吁,又多次写信,上门找有关部门,找有关领导,据理力争。可人家说,整合办学,是教学资源优化配置需要,是教育发展的趋势。又说,老同志也要与时俱进,要配合和支持工作。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学生流失,班级规模缩减——就怪不得人家上级领导了。

那些本该坐在教室读书的孩子到哪去了呢?据说有的是转到县城的中学就读,更多的是退学,进城打工去了。

德邻老校长有个侄孙,要退学,要进城打工。他听说后,将那孩子找来,语重心长地开导了一番。但那孩子没听他的,气得他将孩子的父亲大骂一通:“孩子不懂事,可以理解,可你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不明事理?”

“我劝过他的,孩子不听。”孩子的父亲说。

“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孩子拦下来呢?”

话是这样说,但村里的情况,老校长多少也知道一些,有的家庭为了孩子读书,欠了一屁股债;有的孩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家庭更加贫困了。对于生活,每个人都有掂量,轻重自知,他怎能强求别人要这样那样呢?不过,有一样老校长还是闹不明白。他那个年代,生活那样贫困,孩子们背着萝卜干,一样能欢天喜地上学读书;现在,生活比过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那些孩子反而不爱读书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种情况让人担忧,人们便思考其中的原因。

“书雅楼阴气太重。”不知是谁起的头,这种说法不胫而走。

老校长感到不可思议,为这话,他与别人有过多次争论。别人尊重他,见他坚持,一般都会转移话题,不再与他相争。但他知道,他并没有改变别人的看法。

这天,现任王校长找他,对他说:“老校长,我们想把‘书雅楼改为‘教学大楼。”

老校长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便有些生气:“你怎么也相信这种说法?这都是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凭空想象杜撰出来的鬼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信以为真,要给书雅楼改名?”

王校长显得有些无助,他说:“我也不相信这类说法。可是,中学这几年不景气,我们的压力很大,得想办法不是?总不能让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吧?”endprint

“要想解决问题,先要找出问题的原因。想办法是应该的,但怎能找这样的办法?”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采取了很多措施,书雅楼改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袁淑雅女士捐资办学是该褒奖,但她之前的一些故事和传说,有伤风化。我们当然可以不用计较。问题是,一说书雅楼,学生就会想到‘鸡窝,就会说起那些故事和传说。我想,书雅楼改名了,也许事情就变好起来了呢。”

老校长沉默了。

“書雅楼”变成了“教学大楼”。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也过去了。学校的状况依然没什么改观,像一支人心惶惶的部队,逃兵不断,那几个班编制还在,却一直不能达到满员。中考成绩还是乏善可陈。

一到春节,乌市就会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一拨又一拨年轻人(其中有不少十五六岁的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像是要引领一种新的潮流。他们可不是空手回来的。他们兜里有钱!有好些人家因此盖起了楼房。

老校长看在眼里,很不爽。难道说世道真的变了吗?

这下人们该明白了吧,问题不在“书雅楼”。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很复杂,半天也说不清楚。但事实已经证明,问题不在“书雅楼”。可是,“书雅楼”没有了,而且,老校长知道,不可能再将它改回来了。一想到这一点,老校长就感到很遗憾。

“镜子里没有月亮,偏要打破镜子往里面找!”

但是,他还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他们说,镜子里本来是有月亮的,但它跑到湖里去了,湖水里有月亮。他们还说,事情做得不够彻底!

“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想把大楼也拆了?”老校长怒斥。

他们是想把大楼拆了。他们说,雷峰塔不倒,白娘子就得不到解救。

不过,他们做不到。谁有能力建起一幢新的大楼呢?

他们虽然拆不掉大楼,却能赋予大楼不祥的色彩,让它蒙受种种不实之词,承担人们种种不如意的责任。既如此,当年推动大楼建造的功臣,就是好心做了错事,留下祸害。

“愚昧!”

“不讲道理!”

老校长驳斥、辩解,也耐下心来讲道理,但这些努力全都徒劳的,人们不相信他。而且,他发现,没几个人能够跟他一起战斗,渐渐地也不怎么去抗争了。他只是感到憋屈,也为袁淑雅感到悲哀。他想,自己要有能力再建造一座大楼,为了证明什么,他情愿把这座大楼给拆了,看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没人能够拆得了这座大楼。也就几年历史的大楼,却像一座百年老宅,落寞地矗立在校园里,阅尽人间冷暖。

几年后,这座大楼终于还是被拆掉了。政府不花老百姓的一分钱,新盖了一座更漂亮的教学大楼。政府还拆掉旧的学生宿舍,盖起星级学生公寓,将学生操场改造成塑胶运动场,将校道改造成景观大道……

遗憾的是,张德邻老校长在炮机轰鸣、书雅楼颓然倒下的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他没能看到乌市中学发展的全新景象。

陈位洲,作家,现居海口。已发表小说若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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