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中飞过一只灰鸽

高和武后来才知道她叫阮南玉。

阮南玉右手提一支冲锋枪，猫着身子，兔子似的往桃花山东侧的大山方向逃跑。

高和武右手持着手枪，一路追赶。一直把阮南玉追赶到了悬崖边上。她已经无路可走。

高和武在距离阮南玉只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大声命令：“不许动。”与此同时，右手举枪对准阮南玉的背部，食指扣压在扳机上。

高和武心里非常清楚，只要食指扣下板机，阮南玉的命就彻底归西。但是怪怪的，他的潜意识好像没让他开枪，而且脑海里还生出一个在他看来非常奇怪的念头：她这么年轻，留她一条生路，或许……这个念头一闪现，他马上想到身后还冒着硝烟的战场。他问自己，要是留她一条生路，你能对得起倒在她枪口下的十多个战友吗？特别是姜玉国。

姜玉国是个老兵。他头脑灵活，军事素质好。出征的前一天，他接受连长常新艺的命令，从二排四班调到尖兵一排为高和武担任战时通信员。大约十八分钟前，姜玉国在阮南玉的冲锋枪扫向尖兵排，一梭子弹正要扫向高和武时，他用身体挡住了子弹。姜玉国牺牲了，高和武活着。高和武知道自己还活着时，他立即从土坎下爬起来。他咬着牙，要亲手杀死阮南玉，当然，还包括隐蔽在山腰处猫耳洞里的敌人，为姜玉国报仇，为牺牲了的战友报仇。

但是，高和武正要下令尖兵排活着的士兵向桃花山发起进攻时，他发现敌人的火力非常猛烈。他决定请求连长常新艺向桃花山之敌实施炮火准备五分钟。连长常新艺接受他的请求，立即下令加强给尖兵三连的85炮排，向桃花山顽敌猛烈炮击，同时，命令重机枪排集中火力压制敌人的火力点。在我方炮火准备期间，高和武透过弥漫的硝烟，观察敌情地形。他清楚地看见阮南玉冒着我方炮火，端着冲锋枪，依托堑壕，向匍匐在山脚下土坎一线的尖兵排猛烈扫射。高和武眼睛冒出火花，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掐准时间，我方五分钟炮火准备时间一到，他立即指挥尖兵排发起冲锋。高和武冲在最前头，他是信阳陆军学院指挥系毕业的高材生，知道指挥员应在的指挥位置。但是尖兵排牺牲了那么多战友，仇恨已经填满了他的胸膛。发起冲锋后，他就死盯着阮南玉追赶。

此时，阮南玉就站在他的跟前，她已经无路可走。她的战友在我方炮火准备时，差不多已经被炮火炸死，还没死的，也已经逃跑到桃花山西侧的大山深处。高和武之所以有这个判断，主要是桃花山这一仗打到最后，只有阮南玉一个人在战壕里顽抗，而且在他追杀她的路上，到处是敌人的尸体。由此他进一步推断，阮南玉已经没有了后援。她手中的冲鋒枪，应该已经没有了子弹。高和武在追杀她的路上，她曾试图转身开枪，但没见枪响。这就是说，阮南玉这条命，已经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他要她死，她就没法活着。他让她活着，那多半是死去的战友同意他不开枪。

高和武想，她有我们狼牙山五壮士那种勇于牺牲的革命精神和英雄气概吗？只有一步，她就跳下悬崖。高和武坚定认为，她不可能，只有我们的军队才有这样的勇士。

高和武举枪的右手有一点抖动。不过在172团排长以上干部，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况且距离这么近。他自信，只要决定开枪，想打在阮南玉的哪一个部位，就可以打中那一个部位。还记得在边境临战训练时，全团排长以上干部在驻地召开出征动员大会。会间休息时，团长李子龙把团部后勤协理员符昌式找来，说，中午宰猪加菜。符昌式当即带领炊事班长何省才就地买回一头黑猪。何省才指定炊事班有宰猪经验，且力气大的四个老兵，把黑猪按倒在一块木板上。他手持一把尖刀，先给猪的喉咙浇上一瓢冷水，洗净，接着把尖刀对准猪喉。何省才的尖刀正要刺向猪喉咙时，万万没想到，那头黑猪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力气奇大，四只脚乱蹬一通后，挣脱开四个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喔喔叫着往山上跑。团长李子龙笑嘻嘻走到高和武跟前，说：“高排长，我命令你给它一枪”。

高和武两脚并拢，立正，大声说：“是。”紧接着，只用了不到六秒钟，就完成了从腰间手枪套里取出手枪、上膛、举枪射击的全部动作。围观的军官们只听见“嘭”的一声枪响，往山上逃跑的猪应声倒地。团长李子龙亲自上前察看，子弹从猪的左耳入，右耳出。李子龙为自己的部下有如此精准的枪法感到自豪，他大声说：“10环。”在场的所有军官热烈鼓掌大声叫好。

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是咋地，高和武竟然高兴不起来。在以前，他只知道猪肉有多么好吃，但是从没想过猪被宰杀时有如此惨状。他当时想，这猪怎么刚刚还活蹦乱跳，一下子就被杀死，很快就给煮熟送进人的肚子里。

团长李子龙好像看出高和武的心思。他走到他跟前，右手拍了拍高和武的肩膀，大声说：“咱当兵的，心得狠。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你死我活。要是心软了，你就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只有消灭敌人，才能保存自己。就战争而言，这是真理。”

是的，就战争而言，这是真理。

高和武想到团长说过的话时，他的食指有意识地加重了对板机的压力。不过板机显然没有扣压到位。或许，真的有鬼魂。隐隐约约，他好像听见姜玉国责问他的声音：“高排长，你怎么还不开枪呢？”

几乎同一时间，高和武看见阮南玉把手中的冲锋枪扔下了山涯，高举双手——阮南玉投降了。

高和武问自己，阮南玉都举手投降了，你还要开枪吗？但是他马上想起大前天攻打302高地时的教训。

那天，高和武带领的尖兵排埋伏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待命。一班隐蔽在一栋高脚屋下。有一个长得瘦小，脸面薰黑，眼睛老大的中年妇女，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叶绿色上衣，配一件黄绿色长裤，两手空空向一班隐蔽的方向走来。一班长张坚渚发现目标后，马上向排长高和武报告。高和武判断，这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平民百姓。他命令一班长张坚渚不许开枪，但是要先把人抓起来，待尖兵排向302高地发起进攻之后才放人。张坚渚接到高和武的命令后，立即派兵抓人。然而始料不及的是，那个中年妇女迅速从腰间取出两枚手榴弹，拉开导火索，掷向一班隐蔽的高脚屋，接着就拔腿往山上跑。一班的战友们还来不及躲避，手榴弹爆炸了。一班长张坚渚、副班长苏于渔、新兵陈小光和付志佑当场牺牲。高和武感到这个教训太深刻了，一个看似平民百姓都能如此，况且眼前这个扛枪打仗的女兵。她把手中的冲锋枪扔下了山涯，举手投降，是不是也要重演那个妇人的把戏呢？endprint

高和武很犹豫。

左右为难之时，他好像听见一班长张坚渚的声音：高排长，你咋还不开枪？大前天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想到这里，高和武的食指有意识地给手枪板机加重了压力。他知道，只要再加重一点点，子弹就从枪膛里飞出去，击穿她的头颅。他的很多战友，不也是被她的枪口飞出来的子弹击穿头颅或者胸膛，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吗？就让她也到另一个世界去和战友们再交战吧。如果那样，一班长张坚渚一定非常高兴。他太了解张坚渚了，只要有仗打，他就高兴。张坚渚来自江西。他的祖父张之巽在井冈山跟随毛委员打过无数次大仗。他的父亲张老黑十三岁当兵，打过日本鬼子，还端着冲锋枪带领一个连的兵力突破日军的包围圈，之后仅调整了一天，又带领这个连活着的士兵杀回马枪，向敌人反扑，仅三天时间，歼灭敌人一个营的兵力。他的父亲成为英雄。张坚渚很想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英雄。但是他才打了几仗，他的才华还未展露，就牺牲在那个瘦小的中年妇女的手榴弹之下，太可惜了。张坚渚是尖兵排指挥能力最强的班长。他牺牲了，等同于把高和武的右臂给折断了。高和武很伤心，很愤怒。他想一路打下去，一直把敌人杀个精光。

想到这里，高和武又给手枪板机加重了压力。

突然，阮南玉转过身来。她双手依然举着。高和武终于看清了她的面目：一顶米彩色军帽下，一张古铜色的圆脸，大眼睛，蒜头鼻，厚嘴唇，二十二岁上下，看上去气质很好。高和武觉得，米彩色軍装穿在阮南玉的身上显得很别扭。但是她穿上了。她穿上了这身米彩色军装，意味着她每时每刻都要在为生与死战斗。她杀死了高和武那么多战友，为的是她能活着。高和武和阮南玉一样，也在为生死战斗。即便眼前的阮南玉长得漂亮，但也不能放过。

阮南玉好像看出了高和武的心思，猜想到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她用不是很准确的中文说：你不可以杀死我，我现在手中没有枪，我实际上已经是战俘。依照国际战争法，战俘是不可以被杀的。

高和武愤慨地说：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女人，你杀死了我那么多战友，你以为你这条命就能抵得了吗？

阮南玉说：在刚刚过去的战斗里，我们都是战士。既然是战士，面对面，手中都拿着枪，你死我活，很公平。可是现在，你手中有枪，我没有。我是主动放弃枪支的，而且已经举手投降，你要是杀死我，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高和武问：什么叫公平？现在我和你都还在战场上，都是战士。你杀死我的战友，我现在杀死你，这是最大的公平。我们中国有句话，血债要用血来还。你懂吗？

阮南玉说：我懂。连你们的战术我都懂。我是读你们的军校毕业的。

高和武愣了一下。他分了一下心。不过很快，他的心神马上高度集中起来。他心里想，怪不得他们在山腰处挖战壕的走向和角度这样精准，而且对我军尖兵排开辟通道时所运用的战术如此了解。从桃花山之战来看，阮南玉和她的战友知道我军抢占桃花山这样的小山头，至多用一个排的兵力。他们甚至对尖兵排的兵力部署都非常了解：助攻方向一个班的兵力，主攻方向两个班的兵力。排长的指挥位置在主攻方向的中间位置，怪不得她猛烈地向他扫射。她想先杀掉尖兵排排长，使尖兵排处于无指挥员的状态。要是姜玉国没有挡住子弹，阮南玉就成功了。好家伙，看你现在还能怎么着？

阮南玉的左手举着，右手移至第一个衣扣。

高和武很警惕。他想起炸死一班战友的那个瘦小的中年妇女。他马上扣压板机，子弹从阮南玉的帽檐穿过。帽檐上现出一个小洞。洞沿冒起烟。高和武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高和武为什么没让子弹从阮南玉的头颅穿过去呢？说实在话，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阮南玉脸不变色心不跳。她笑着说：哦，子弹偏高了呢！多谢你啦！

高和武厉声斥责：少废话！我警告你，别耍花招。

阮南玉说：我没耍花招。我的手举得时间太长，衣领勒着脖子怪难受的，我想解开一个衣扣。

高和武说废话少说，手举起来。

阮南玉右手重新举起。

高和武好像听见连长常新艺的声音：一排长，这可不是你的枪法？你带领的尖兵排差不多都牺牲在这个王八蛋的枪口下，你还犹豫什么呢？赶紧开枪呀？

不知是咋地，高和武扣压手枪板机的食指反而稍微松动了一下。

连长常新艺说得对，是眼前这个阮南玉在战壕里，她不仅用冲锋枪向尖兵排扫射，还向尖兵排投掷了大量手榴弹。当时姜玉国已经牺牲。高和武用望远镜往山上看，敌军兵力不多，大约只有一个班。但是敌军防御，我军进攻。敌军不但在高处，还挖了战壕。而且挑花山与周边的大山相连，机动性非常强。高和武请求连长常新艺炮火准备时间为五分，但是常新艺从下令炮火准备开始，到炮火准备结束，显然超时十秒钟。高和武是在预定炮火准备结束的那一秒，指挥二班长李国太带领二班战士发起冲锋的。但是二班冲锋时，我军炮火准备还未停止，有几个战士在向桃花冲锋时，不幸被我军炮火误炸伤亡。高和武很气愤。他不能骂娘，他手下还有士兵。战场上，他必须维护连长常新艺的威信。但是在追赶阮南玉的路上，他的心里一直犯嘀咕，要是连长常新艺炮火准备准时结束，二班就不会失去几个战友。自然，也就增加了几个战斗力。如此，挑花山之战就不会打得这么艰苦。

高和武越想越恼火。不过那是战后总结经验教训的事，眼前是要杀死，还是活捉阮南玉的问题。

阮南玉问：能动一动吗？

高和武大声骂道：屁话。

阮南玉说.允许我解开第一个衣扣。

高和武的眼睛冒着火花。

阮南玉提高嗓子，说不行啊，很憋气的。

高和武大声喝道你敢动？

阮南玉好像没听见似的，她的左手依然举着，右手再一次下移到脖颈处，解开第一个钮扣，露出雪白的肌肤。

高和武的眼珠子定格在阮南玉雪白的肌肤上。不过只有两秒钟。这两秒钟，他的脑海里闪过未婚妻叶小炜椭圆白皙的脸蛋，还清清楚楚地看见阮南玉稍长的脖颈上有三条细细的横纹。他甚至断定，阮南玉古铜色的脸面是太阳晒的。endprint

阮南玉说：真的很憋气，我还得解开一个扣子。说着，右手就往下移。

高和武骂道：妈的，你得寸进尺？

话音刚落，他就扣下板机，子弹穿过阮南玉左肘部内侧肌肉。肘部内侧那块肌肉其实没有大的血管，流出来的血，只是一些毛细血管中的血，根本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高和武严厉地说：再动，子弹就得从你的胸膛穿过去了。

阮南玉的脸面勉强地笑了笑，说：哦，按你的枪法推断，我这条命一定是保住了。说着，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肘部，说，流了不少血呢，给我包扎一下好吗？

高和武骂道你放狗屁。

阮南玉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已经没有了急救包，你给我一个好吗？

高和武真想一颗子弹把她送上西天了事。但不知是怎的，他总是下不了决心。

阮南玉笑着说你别小看这血，流多了也是不行的。

高和武说：关我屁事。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阮南玉左肘部流出来的血，稀而鲜红，这哪会有事？他接着说你真的有种，就从山涯跳下去，好让你的国家树你为英雄。

阮南玉说：恰恰相反，我对英雄毫无兴趣。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停顿一下，眼睛看着高和武背后还冒着硝烟的战场，接着说，我参加战斗，那是不得已的事。这和我开枪打死你的战友是一样的，可谓身不由己。你懂的，我是士兵。士兵在战场上不能不开枪，这点和你应该是一样的。我告诉你，我家起码有六个人长期和你们做边贸生意。打仗对我有什么好处？

高和武愣了一下。他心里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能说会道。

他说你不想当英雄，那是你的事。我和你却相反。我当兵，就是想当英雄。

阮南玉说：你想当英雄我不反对。不过我说了，我现在是俘虏。还是当俘虏好，俘虏有国际战争法保护的。当然，像现在这种情况，你真的要开枪杀死我，打个国际法擦边球那也能说得过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杀死我，因为跟刚刚过去的战斗有一点不同。现在我真的不想死，我认定活着比死去好。

高和武说你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杀死我那么多战友？难道我的战友就不知道活着是美好的吗？况且，我们打这一仗，是迫不得已，出于自卫。

阮南玉说：不管怎么说，那是战场。

高和武说：此时就不是战场了？

阮南玉说：当然是。但是我投降了呀！

高和武說：问题是，此时依然还是战场。

阮南玉说你这样说我实在很失望。

高和武觉得和跟前这个女人说的全是废话。不过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开枪杀死她。要是不杀死她，对死去的战友实在是一种罪过，等自己有一天也去了那个世界，非被战友们剁个稀巴烂不可。但是……

“嘭”，高和武听到背后一声枪响，他跟前的阮南玉当即倒在山涯上，鲜血从她的左腹流了出来。

高和武转过身，看见连长常新艺带领十几个士兵从山坡下往山崖上冲。

高和武知道这是连长常新艺开的枪。他一个箭步冲到阮南玉跟前，快速从腰间取出背包带，捆绑住了阮南玉的双手。

常新艺带领的士兵冲到跟前。

阮南玉已经是俘虏。

高和武没有请示连长常新艺。他命令冲上来的一班副班长吴中虎，取下急救包，给阮南玉抱扎止血。紧接着，他命令一班四个士兵用下雨衣，把阮南玉抬到山下。那里，有团部卫生队的救护车。

高和武知道，战后总结经验教训时，常新艺和他一定会围绕着阮南玉的生死有一场辩论。实际上他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既然已经把阮南玉捆绑，她已经成为俘虏，只能拿出男子汉的担当了。

在往山下撤退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桃花山上的硝烟还没有消尽。高和武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一只灰鸽，从桃花山上空飞过，它向着夕阳的方向飞去。

吉君臣，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情商》、小说集《道在天涯》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