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来了。其实,这个黄金周我哪也不去,就躲在这间屋子里。
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五个年头了,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那时,这栋楼刚盖好,很长,横着摆,两层高,楼上和楼下的两间房连着一个楼梯,组成一套。楼前是一块开阔的杂草地,楼后是一片茂密的木麻黄树林。我选择租住这栋楼,是看好它的位置。它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属城乡结合部,房租费便宜。当然还考虑别的。我是来搞运输,远离市区,交通不是问题;再说,这座滨海城市就像涨潮的海水,一个劲地漫开,不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那时我的媳妇就近找一块空地,就可以擺个摊铺做点小生意。我们刚住进来头两年,这里还安静,夜晚都跑到后面那树林里大便舰在热闹了,没有草地没有树林了,楼房已经排列成一条条街。我的媳妇捷足先登,如愿以偿在前面那条大街的一栋烂尾楼前占据一块空地,和几个姐妹摆了一铺海鲜美食大排档。
那个晚上我只能醉。郑队长和他的部下一共十二个人,兴高采烈在酒桌上热闹。我突然豪气冲天,右手抓一瓶酒,左手抓酒杯,一个一个敬过去,干,干,干!敬完一圈了,我跄踉一下,乒一声,酒杯落地,旁边一个人急忙扶住我。我仍然豪爽,眯着眼,喷着酒气说,不,我没醉——没醉!我连打两个酒嗝,得一声坐在椅子上,头一歪,趴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噜。郑队长很体谅人,侧头对旁边一个部下说,嗨,送吴老板回去算了!那个人扶住我,走出酒店,将我塞进一辆的士。车启动了,我也就狼狈地酒醒了。
这场醉酒当然是我精心设计的。虽然有点下作,但是醉得漂亮。我已经做了精确的计算。如果那晚上我不醉酒,接下来就是一条龙。先是进歌厅卡拉OK,每个人抱一个漂亮的小姐,仅小姐的小费,就几千元;接着是洗头、洗脚、按摩、桑拿再接着就是……等到我懵懵懂懂离开时,皮包至少瘪下两万元。你们千万别说我狡猾,是精明,逼出来的精明。为什么大家都夸老鼠精明,因为人人都打老鼠。当然,多精的老鼠也斗不过猫。我是老鼠,郑队长他们就是猫。
我从床上爬起来,禁不住在屋里扫一眼。这楼房老多了,有的灰皮已经脱离了。我们刚住进来时,搬来的那个胶合板衣柜依然不声不响靠在墙角那,我屁股下这张木板床依然结实,床边这张桉木办公桌蛀虫了,可还能用。这会,我特别喜欢这栋楼。它的好,仍然是好在它的位置。这里虽然已经热闹了,可仍然是城市的边缘,不让人注意。我打扮一番走出去,我就是一个老板;我随便穿着走出去,我就是一个农民工。很适合我的工作和身份。我和郑队长认识这么久了,他和他的部下还不知道我住在这儿。那天晚上我请他和他的部下喝酒,就是要表示一下,然后躲起来,骗他们说第二天早上我便离开这座滨海城市,和我老婆到海口去接老丈人和丈母娘,再陪着环岛旅游。我真聪明,说我老婆是从北方来的。我说这个谎,当然也是出于无奈。黄金周多少人涌到这个风光绮丽的热带滨海城市来旅游,这些人里肯定有郑队长及他的部下的亲戚、朋友、同学或者熟人。倘若我不这么做,提前脱身,到时候一个个打电话叫我去接待或者陪同,我身上的唐僧肉不都掉光啦!去年我没经验,黄金周只过了前三天,便焦头烂额应付不过来,第四天,只好马上“急病”进医院去打吊针。今年,哈哈,我已经“离开”这座要命的城市了……我看着这间房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娘的,这里就是一道夹缝,我就是躲在夹缝里的一只老鼠。
咚咚咚……我媳妇出去买包子回来了。我媳妇上楼梯的脚步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震撼人心。我瞧着我媳妇,竟然咧开嘴笑。我媳妇小我两岁,可是她比我显老。她一天到晚都穿着这种宽松的印有椰树图案叫作“海南衫”的短衣短裤。女人到一定年纪后,穿着宽大的衣裤,身子就显得松垮,就没了形,也就显老。
她问我,你笑啥?
我一边往头发抹摩丝,一边说,没笑啥。
二
我拎个黑色皮包站在马路边,等一辆没有标志的出租车来接我。我要去做我的业务。
这回我的派头有点像个小老板。其实,我也算是一个小老板。我们有个公司,叫岛西货运有限公司。我们这个公司只有三个人,我是业务经理。当初到这个城市来时,我是开一辆大卡车来。大卡车是集中几个亲戚的钱买的。他们都看好我,说我头脑灵活,嘴巴活溜,可以在城里混到一碗饭吃。我看中这座滨海城市,是见它一天天变大,不停地盖楼房,需要很多很多汽车运建筑材料。的确,这里有很多货物运送。我的大卡车就停在我住屋前面那草地上。谁要运货,就找到我的住屋来。我要运货,就去找那些街头的小广告,或者干脆跑到建筑工地去找活。当然很被动,经常有找不到活的时候,运价也往往被压得很低,更烦人的是,运费经常被拖欠,运几天就要停下来跑几天讨运费。后来,我们几个从岛西来的聪明地合伙成立一个货运公司,因为我机灵,也就荣幸地当上了这个业务经理。
我等的那辆没汽运公司标志的出租车开过来了。这辆出租车几乎变成了我的业务专用车。为什么选没有标志的呢?做个老板必须有派头,才让人瞧得起,也就财大气粗说话有底气。我们财不大气不粗,大架子摆不起,最起码的,去谈业务,也要开着一辆小轿车去。可是,我们公司买不起小轿车,只能打的。我也就机灵地挑选没有标志的出租车,让人家误认为是自己公司的用车。
坐上出租车,那司机便问,去建筑公司,还是去搅拌厂?
我在心里骂,娘的,这家伙太熟悉我的业务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些日子我老跑这两个地方,叫的大多是他的车。我说,当然是先去建筑公司啦!
本来,现在有实力的大建筑公司很少和我们这些搞运输的有直接的业务关系了。人家盖楼房,直接叫搅拌厂派搅拌车开过去捣制,既省事又快速还保证质量。搅拌厂却和我们的关系密切。水泥、石子、沙,都是我们拉进厂。搅拌厂的老板很狡猾,不,是他很会做生意。他拖欠我们的运费,让我们替他联系建筑公司。只有为他找到客户,将来结算工程款时,才能扣下他拖欠的运费。娘的,太不厚道了!我们给他运材料,还要给他当业务员,连公关的费用也是我们付。我虽然在心里骂,可还是很“乐意”接受。现在僧多粥少,运货的卡车太多了,像苍蝇一样嗡嗡着飞来飞去,许多苍蝇还找不着屎呢!endprint
我走进这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室,便从皮包里掏出两条软中华香烟,轻放在总经理的大班桌上。这位总经理很傲慢的,从不拿正眼瞧我们这些“当托儿”的运输户,可他对我的态度却不冷淡。其他运输户觉得他们只是替搅拌厂谈业务,不肯花本钱。我看得开,私下和总经理订了协议,拿到钱时,给他百分之一的回扣。总经理端坐在大班桌前把玩一支写字笔。他什么话也不说,抓支票来写,然后将目光丢在那香烟上,说,很好,我正想拿两条烟去找人呢。
出租车又开进搅拌厂来。我为搅拌厂争得了业务收入,还他妈的反过来要感谢厂长。我心里憋屈。我讨厌这位厂长。但是,我没有情绪,绝不能有情绪。这位厂长很瘦,似是饿死鬼转世托生的。他见我朝他堆笑脸,他也朝我笑,夸奖我,你很行,拿到了工程,又拿到了钱。我不想听这种廉价的表扬,直接说,出去玩玩。他的眼睛飘出粘腻腻的光,说,好,应该玩一玩。这位瘦厂长很好养。他患有慢性结肠炎,用不着请吃。他的嗜好是色,喂他这一口就行了。他的口味也不刁,有肉的就对他胃口。走进街边的一家美容院,瘦厂长的目光就跳跃在那些小姐的胸前和胯下。他的眼睛突然发亮,搂住一个很丰满的,便侧头来瞧着我。他有个习惯,陪他来的人,必须与他同流合污,一起要女人。我马上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挑一个苗条的,各走进一个间房去。
说心里话,这种业务接待很辛苦,身上辛苦,心里也辛苦。我疲惫地回到家来时,二更天过了,我媳妇已经睡着,呼噜声很响。我媳妇不像别的女人,丈夫出去应酬,自己就在家里发愁。每次我出去,晚一点回来,她便伸直腿先睡了。不过,我也会做人。我到这个热闹的滨海城市来后,没少在外头睡过女人,但是我懂得内外亲疏,从没忘记家里的媳妇。在外头和女人逢场作戏,是吃零食,没啥。我媳妇当然也猜到有时候我在外边偷吃,曾经和我吵过,闹过。后来她看开了,不再闹了。她曾经和那大排档的姐妹们说过,常在海滩走,哪有不湿鞋?既然要出来谋生,男人在外头的事就别去傻想,他懂得回家来就行了。当然,我并不是听到这句话了,就肆无忌惮。每次我在外边做了那事后,都把身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再回家来,不留一点蛛丝马迹让媳妇怀疑。
我看见床边那蚊香才燃到半圈,说明她才睡下不久。我急忙下楼去冲凉,然后轻手轻脚又上楼来,悄悄钻进蚊帐里。
三
郑队长打电话给我,说今天全市交警联合大检查,很严,局领导亲临现场指挥。其实,我已经有了预感。两天前我在电视里看见一辆限载三十多吨的大卡车超载到五十多吨,急刹车没停住,撞死三个人。一般规律,电视里打雷,各地就要下雨。我马上通知公司的车队,今天不要出车。我跑到街边那家烟酒店去,掏一叠钱递给店主,说,买四条软中华,帮我送给郑队长。店主接过钱,有些疑惑,问,这个月不是已经送过了吗?我斜眼看他,在心里骂道,呸,郑队长太没眼光了,怎么选这样一个没脑的人当接赃的二传手!我平静地说,礼多人不怪,送两次不可以吗?那人还想说话,我急忙掉转头走了。
靠上郑队长,一点不亏。我们这些大卡车一上货就超载。不超载行吗?油那么贵,司机工资那么高,运费那么低,卖掉老婆贴进去也不够赔。但是,让交警抓到了,罚款、扣车、吊销营运执照,更要命。花点钱,买个出入亨通,大大的合算。
今天闲,我哪也没去,待在家里陪媳妇。
下午日头还有几杆高时,媳妇她们的大排档开始营业了。我在大排档左侧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端一杯茶,看着这几个女人做生意。平时我的目光很少落在这铺大排档上,媳妇回家来,说她们大排档上的事情,也进不了我的耳朵。几个女人一身鱼腥味忙碌在油烟中挣几个辛苦钱,没啥值得说。这会还没有食客来。我呷了一口茶,目光在街上东游西荡,不觉飘落在街边那墙角上。有两只老鼠从那墙缝钻出来,耳朵支着,眼睛滴溜溜转。它们好机警,走走停停,左瞧右瞧,悄悄跑到墙根那废菜叶旁边,啃几口,突然听见脚步声,急忙掉头跑回墙缝里。一会后,老鼠又出来了,沿着墙根走。走到那拐弯处,见那边人很多,又掉头走回来,还是走走停停左瞧右瞧。老鼠见没人注意它们,一转身,从我媳妇身旁钻进那切菜的案板下,不动声色。突然又有一只老鼠也跑过来,在那案板旁边叼住一截鱼肠,要拖回去。我媳妇瞧见了,一跺脚。那老鼠吓一跳,死死咬住那鱼肠,奔回那墙缝里。躲在案板下那两只老鼠惊慌失措,从案板下冲出来,也逃回那墙缝里。
这时,大排档渐渐热闹了。
我媳妇能干,坐在一个矮墩上,弯着腰,在刮鱼鳞、剜鱼肠、切鱼肉,两只手晃动个不停,得心应手。她的神情很自如,或者说很忘我,一副自得的样子,好像她天生就是要干这个。当初我们要从那个渔村到这个滨海城市来时,我媳妇就踌躇满志的,她说,去,上城市干嘛不去?我半开玩笑说,会做城市人不?她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咦,以前城市人有商品粮吃,不一样,现在都一样啦!城市人没长两个脑袋三只眼睛,都是两手两脚做吃,有啥会不会的?到这座城市来后,我们一直住在城市旁边这栋二层楼里,天天想着怎样去赚钱,却赚不到多少钱,她弄不明白,自己已经变成城市人了,还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也说不准。
生意来了。几个外地打扮的人兴冲冲提着一塑料袋螃蟹走过来,搁在我媳妇跟前,说,加工,清蒸青蟹!
青蟹很贵的。我媳妇的表情马上活泼起来,学着这几个人的口音说,好咧!
我媳妇拎那袋螃蟹放进一口大塑料盆,抓住袋底的两个角,一掀,一抖,螃蟹都爬动在盆里。我媳妇动作好利索,抓那塑料袋扔在腳边,随手舀一瓢水哗啦倒进盆里。那几个人都放心地掉转头,跑到旁边一张桌子去坐。
我媳妇曾得意地说过,哟,别看开个大排档忙得一身汗一身油的,奥妙多着呢!这些奥妙赚到不少钱呐!就拿这塑料袋来说……我盯着媳妇脚边那塑料袋,看见两个袋角在动着……天呀,原来倒螃蟹时,我媳妇抓住塑料袋的两个角,就是分别抓住了两只螃蟹……娘的,我媳妇什么时候学会玩魔术了?
我仍盯着我媳妇。我媳妇的确像个魔术师。她的左边右边像摆魔术道具似的摆着虾、蟹、螺、鱼,跟前又堆着好几个黑色塑料袋。又有客人来了,五个人一伙的。一个人走过来,挑了五个珍珠螺。我媳妇抓那螺全塞进跟前一只塑料袋,搁在秤盘上。六斤。那人疑惑,搁他的手机在秤盘上,二两半。很准。那人放心地走开了。我媳妇悄悄从袋里掏出两个珍珠螺,剩下的,都倒进盆里洗。可盆里依然是五个珍珠螺。我禁不住在心里骂,这婆娘……endprint
突然,有两只老鼠在我媳妇面前争抢鱼肠,噼里啪啦,居然跳上那案板去。我媳妇一跳,抓菜刀啪地一声扎下去。没扎着。两只老鼠吱吱叫,没命地跑,都躲回那墙缝去。
四
我媳妇扭伤了脚,几天都下不了地。
那天的情况很突然,一辆警车不声不息开过来,突然停在衔边,几个穿制服戴头盔的人一呼啦走下车来。这是城管所的人,来管理街边摊铺,不抓人的,可是我媳妇她们反应太大了,拔腿便跑。惊慌中,我媳妇踢翻一张塑料凳子,一趔趄,摔了一跤,脚崴了,可爬起来时,又一瘸一拐地跑。
女人的腿动不了,嘴就动得勤,她很烦躁,唠唠叨叨的。她责怪我,说我一天到晚都跑公司的事,她们的大排档也赚钱,可我一点也不关心;她说我很有能耐,左通厂长、经理,右通交警队的队长、队员,多麻烦的事都跑得通,却没去跑城管所和工商所,让她们顺顺当当做生意;她说她们现在就像老鼠一样,一听见猫叫声,就慌,就跑,就躲!我同情她,可是很无奈,只能让她唠叨着。我不是不肯去跑城管所和工商所,估计跑不通,或者不合算。跑这等事看似简单,其实有路数的,要先请人带路,接上头后,再上钱上物。这些猫很不好养。不如硬着头皮让他们抓一次罚一次,划得来。
我媳妇脚好了,不再唠叨了。她绝对不是一个怨妇,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那大排档又顽强地开张了。
我又专心去忙我的事情。
吃过晚饭后,我的手机又准时响起来,那几个烦人的老女人又在那边叫了。
陪这几个老女人玩不很花钱,但是耗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不要小姐,按摩、桑拿等等不好意思的内容也省略,可唱歌、洗脸和吃夜宵这三个节目要连轴转,且天天重复着。洗脸很好打理,躺下来,交给洗脸小姐拨弄就行了。吃夜宵也不费事,她们身上都堆着多余的脂肪,不想摄入更多的卡路里,要一点刺激感观和舌头神经的小吃就可以打发。唱卡拉OK却很折磨人。这三个老女人走进包厢里,她们已经逝去的青春又回光返照,扭扭捏捏的,说话也嗲声嗲气。她们不喝啤酒,把啤酒都换成点心。她们点的都是情歌,那些好多年前曾经让她们醉过疯过的老歌。她们抓起话筒,目光就飘忽,不知飘到哪个世界去,接着就悲戚戚地唱,像叫春又像叫魂,我听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还要拼命地鼓掌,又要挤出满脸笑容送鲜花。她们那已经褪色的陈年旧情从哪个角落扇起来时,就轮流抓我跳舞,她们的舞姿很拙劣,可是跳得很投入。我非常不投入,我特别不愿意陪那个胖姐跳舞。她确实很胖,像口大水缸。我的手伸过去,只搂在她的肚腩上,她那肚皮无情地拱着我,让人有蚂蚁扛饭粒那种感觉。可她是这几个女人的头,不能得罪。我必须迎难而上。我们公司很困难,一辆大卡车每个月油费就十万块。只要拿到运费,我要忍辱负重当这个“三陪先生”。
这几个老女人非常重要。她们都是万海建筑公司的财会人员。公司老板原来是邻县一个包工头。他有很多工人和各种设备,可是资金短缺,更短缺的是上边的关系。他没本事直接从上头的领导手上拿到工程项目,都是接二手的,利润不高,资金也受人家控制。他招聘这几个财会人员都是各单位退休的会计或者出纳。这几个老女人有特殊用途,懂业务,又在单位里练就了“磨牛皮”的本领,上家公司没按工程进度及时将资金拨到他的公司账户,这几个资深娘子军就大显身手,找上门去,死缠烂磨,一直磨到对方的经理、老板都招架不住。
胖姐是主管会计。她的大肚泡将我拱来拱去,拱到那墙角时,小声对我说,好消息,明天有一笔款拨到公司的账户。她灿然一笑,伸手拍拍我的脸,又说,保密。
我也有“磨牛皮”的本领。我一身短打扮,背上一个装有快食面、矿泉水的布袋,塞一小块槟榔进嘴里,便去找万海公司的老板。老板想躲我,可是躲不过。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中午他休息,我就坐在门外吃快食面。连续跟了几天,老板对我不屈不挠的精神很没办法,最后,在烦躁、同情和无奈的复杂心情中,只好交代胖姐把资金转到我们的账户。说心里话,这个时候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我庆幸,我又觉得自己可怜,反过来又同情这位没上头关系的老板。天地良心,他也不容易呢!他好艰难才揽到一项二手工程,又在艱难中运作……当然,我更不容易。我也经常被人缠住,有时有的人逮住我了,缠得更紧,除了没和我一起上床陪老婆睡,也形影不离。我们公司还拖欠沙场、石场、红砖厂和水泥厂的资金,已经两个月没发大卡车司机的工资了。其实,谁都很难。无形中我们已经形成一条艰难的生物链,每个节点都是挤在夹缝中,但是又各有作用,不能断开,只是越到后面的节点,越艰难。
五
这几个大排档的女人很会喂猫。后来,逢年过节她们就往城管所和工商所的领导家送海鲜,城管所和工商所的人带客人来吃大排档,就十二分热情,又打折,甚至免费,大排档也就没事了。其实,猫最不愿意老鼠死绝。
郑队长已经连续传给我两次假消息,都是说全市交警联合大检查,我们的车队及时停止营运。可是,过后却发现,没那回事。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也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不祥”就是说,郑队长不高兴了,不满意我现在的表现,在打草惊蛇:“很好”就是,郑队长手下留情,只是“惊蛇”,还不打算抓蛇。我马上检讨自己的“过失”。这些日子由于公司的资金紧缺,每月只给郑队长“买烟”一次,很少请吃请玩,郑队长不肯了。其实,机灵的我早就想到这个,而且未雨绸缪了。我在这条生物链的这个节点中挣扎得辛苦,力不从心了,我要求变,我已经有了李代桃僵的好办法。
这天早上,我在这条街上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遍。停在街边那三辆大卡车依然停在街边。蹲在那棵椰子树下的三个司机懒懒的,可又很警惕,目光不时抛向街的两头。我走近去,三双眼睛都奇怪地盯着我。他们已经注意到我莫名其妙地走来走去了。
我迎着他们的目光说,你们的大卡车大大咧咧停在大街边,不怕交警吗?
三个人的目光在我身上聚焦一会后,其中一个反问,不在大街边停,到哪去停?
另一个说,停在大街边,还等不到生意呢。endprint
另一个又说,没法子的,瞧见交警过来,就跑呀。
我说,干嘛不想个法子认识交警队长?
一个说,交警队长是什么人,想认识就认识吗?
另一个警惕地盯着我,问,你能带我们认识交警队长?
我笑笑。
一桌酒吃得很开心,郑队长和他的部下,那三个司机和我,皆大欢喜。
今天我喝了很多,但是没醉。
郑队长拍拍我肩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很聪明,很会办事,我也会做人呢!
我感激地点头。
找到人帮我伺候郑队长,他开恩,网开一面。这个黄金周,我用不着像老鼠一样躲起来了。我按照以往的规矩,又给郑队长买一次香烟,放假的前一天,扛一箱海鲜送上门,祝队长大人节日愉快,算是一切都打点好了。
来到这座滨海城市这么多年,总是看着人家从四面八方涌来观光旅游,自己从没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看一看,好像这座城市没自己的份。吃过早饭后,我把手机关了,拒绝一切找我的人。我和媳妇坐上一辆的士,潇洒地出去走一回。可惜,只跑了两个景点,媳妇的脸上便生出疲态,她说,唉,人看人,又看几个石头和海水,有啥好看的!我见媳妇对这里的风景没一点感觉,心里也淡淡的,想说,这城市……可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乏味的安慰:旅游,就是这么回事,大家凑个热闹。她说,要凑你自个凑,累死了,我先回去啦!
我们回到住屋来,媳妇却突然不累了。她说,今天游客很多,生意一定很热闹,赶紧做生意去!
日头刚斜西,媳妇她们的大排档便开张了。
我躺了一会,没睡意,干脆走过来看媳妇做生意。
媳妇又像魔术师,坐在那虾、蟹、螺、鱼中间操刀。她太投入了,我从旁边走过来,在她的身后站了好久,她都没有发现我。
突然郑队长的车开过来,在大排档的前面停下。我很紧张,急忙扭过头去,在一张桌边坐下,背对过来。郑队长不知道我住在附近,更不知道我的媳婦开大排档。绝不能让他瞧见我了。这个时候,郑队长的车开到大排档来,肯定是他陪客人去游景点回来,要吃海鲜。郑队长也有他的难处,曾经见他当着我的面抱怨他的接待任务很繁重,局领导的客人,局领导上司的客人,都打电话叫他亲自陪同,热情接待。我很熟悉郑队长的脚步声。我听见他亲自走到我媳妇跟前来点海鲜。也怪,此刻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感觉欢喜,我竟然希望我的媳妇使出全身解数,狠狠地砍,砍得越重越好!
我一直坐着,不敢转头,不敢站起来。
一只老鼠突然蹿过来,抱住一条掉落在我身旁的熟虾,快速地啃着。
我没赶那老鼠。
郑队长他们终于走了。
老鼠也把那条虾啃完了,它仍鼠头鼠脑的,在我身旁蹿去蹿来。
李焕才,作家,现居海南儋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青龙湾》、小说集《乡村舞女》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