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外八首) 于坚
一只乌鸦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黑暗军团的包围 使它相形见绌
接近黑暗但不是 它一生都将被组织拒绝
它没有飞走 就像那些无法进入天堂的恶棍
只是从柏树飞起 落到桉树之上
看贾科梅蒂回顾展
贾科梅蒂 那个捏泥巴的哑邻居
在雨天不打伞 顶着自己的旧外套过街
怪物 居然这样做诸神模样 那么丑陋
某人昨夜的呕吐物 某人灵魂上的癌节
某些药物的残渣 看不见物的独眼
搁浅在沼泽中的烂脊椎 就要燃到头的
生殖器 当它们——迈着残缺之腿跨过街心
我们拎着购物袋停下来 厌恶地等着怪物们
赶快走开 永远消失 哦 从前他是多么美:
“这里没有自来水,冬天要用盆烧木炭取暖。
即使在桌上放一杯水,我总要将它放在适合之地。”
(引文来自贾科梅蒂的一篇访谈)
波音707
盼望7點15分降落昆明机场
这怪物在水泥道上滑行时有点踌躇
竭力要记起前世那只瘸腿的秃鹫
漫游
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
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
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
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
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
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
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
高原
生殖完成 秋天的母兽俯卧在大地上
乳峰浑圆 肚脐间的湿地模糊
一条浑浊的河流停在满足中
森林一代又一代地生长 时间一到就倒地死去
后来的农夫再也长不出那只摆布洪荒的手
杵着锄头在荒地间稍息 眺望苍山
他有卑微的造物之心 他将要播种土豆
桃形捧盒
一种水果出现在苍山下的古董铺
光绪年间制成的桃形捧盒 盛过桃酥
杏脯 绿豆糕 针线 纽扣 耳环
银子 鸦片 私章 火柴盒 子弹壳
和灰尘 从大户人家流落到妓院
革命时被秘藏在民间 只有一条裂痕
玩家说着 指节敲出黑暗之声
那是夏天 新时代的少女再次取名为
桃 无数果子在黑暗里梦想成为这种
红 落红 果园四季不产
长征
大象挺着盾牌在泥泞中行走
抵抗的不是敌人 而是秋天之雾
它们希望自己再清楚一些
同不仅仅露出象牙
它们不停地在热带雨林中行走
它们的长征是总有一天走出灰色
它们有象牙色的骨骼
孔雀
郊区黑暗的大堂深处有一只孔雀
开业时被经理涂上防腐剂
制成标本 隐喻富贵 欣欣向荣
饭店学会了飞翔 偷税 然后倒闭
从天空中跨下来 笙歌燕舞熄灭
人去楼空 会计室结账时
它被遗忘在灰尘里 羽毛幽蓝
眼球浑浊 保持着孔雀家族一贯的矜持
欲行又止的碎步 它不再言此意彼
站在自己的墓地里 死亡
因象征的解放获得减免
一棵树
他就是那个将自行车靠在墙上
弯腰上锁的家伙 嗨 瞧他这记性
又忘了拿保温盒 他就是那个被太阳
晒得很黑的家伙 他不是黑人 他就是
那个提着滴水的雨伞 穿过斑马线去
买馒头的家伙 明天还要买的家伙 汽车
您慢点儿 他就是那个袜子通洞的家伙
那个站在橱窗外等着降价的家伙 那个
医院走廊上睡着了的家伙 小心点
别踩到他的鞋带 那个在超级市场挑选
五号电池的家伙 那个喜欢海豚的家伙
在五楼的窗口看霓虹灯的家伙 那个
害怕电梯的家伙 伸脚出去的时候总是
有点头晕 他就是那个在药店红着脸
支支吾吾 要买避孕套的家伙……一
盒 那个穿黑夹克的家伙 总是关不上
拉链 那个在学校门口接娃娃的家伙
那个站在深夜的公交车站一个人等着
末班车的家伙 那个没有发言的家伙
跟着波浪游在重复的大海里 他就是
那个爱吃鱼和胡椒的家伙 残酷的太阳
卑微的细节 有时候站在高架桥的水泥柱下
患着莫名其妙的病 扔掉烟头 抬头发现
今夜只有星星 想起苏轼的诗篇 小舟从此
逝江海度余生 他就是那个家伙 他不是
小人物 他种着一棵树
于坚,现居昆明。
去年在西安(外五首) 陈年喜
昨天晚上
无端地 梦到了西安
早晨起来跑遍了朝阳路
终于找到一家叫陕西的面馆
其实在西安我早已举目无亲
其实无论在哪里 举目都已无用
记得去年在西安
去看唯一的亲戚
他是一位建筑工 在工地搬砖
那天他带着四岁的儿子endprint
我请他们吃了酸辣粉
出门时 儿子要求他再抱一会儿
他说儿子 我得抱砖去了
当天下午 一摞砖从五楼下来
抱走了他余下的时辰
记得去年在尚德门
一幢九百年的门楼被化整为零
历史并不比一块砖头有用
一位十七岁的女孩
委托她的前男友用一辆人力三轮
拉走了这些赵氏孤儿 用它们
打掉了肚子里不知谁安下的仇人
据说这个夏天
西安媷热不堪 更多的物事
前赴后继 不知所终
我知道这个夏天和去年的并无不同
无非是一些人爬上大雁塔又下来
无非是一阵风吹过另一阵风
如果把西安比作一条大河
两岸奔走着鱼死网破的船工
峡河
那天 我从老家去北京
走完一段陡坡来到峡河岸边
头顶大雪纷飞 山河皆白
舊得不成样子的物事
因为一场大雪变得崭新
那一刻 突然想起
我已离家多年
站在河岸的人 早已徒有其名
流水带来的人烟都被流水带走
只有芦苇白白的头
年年如旧
在河对岸
小学三年级放学路上
我为百日咳的妹妹偷过三颗桃子
后来我走了 她留在了向南的风里
那年她十三岁
转身离开时
落在峡河上的雪
更加厚了
铡美案
离火车开动还早
一个人斜倚在北京西站
座椅光滑得像公主
候车室是漂泊者的驸马府
耳朵一遍遍听见一个人细说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烈阳似火
你与我老槐树下把亲事提
其实在此前你有过前好
我也有过心仪
在此前他(她)手秉青灯
都曾千里寻夫(妻)
为什么这些年我们都拒绝与之相认
还把他(她)欺
除了活着没有什么正理
开封府那时打坐过包龙图
如今的开封府打坐着狐狸
狗头铡铡过皇亲国戚
后来在牲口棚里铡过草料
多少年里它已无可用
被我借来
把诗歌里的美学铡去
桐花开了
上班途中看见桐花开了
在一片菜地旁边临水的塘西
紫色的桐花次第有序
像远方打来的一串号码
今天依旧是平常的一天
这个春天和去年的春天并无不同
春风没有饶过江山
也没有饶过人头
前天在填写一份表格时
在志愿一栏我犹豫了许久
我犹豫的是我不知道尚有何愿
我的犹豫也是人群的犹豫
在四楼窗口突然嗅到了花香
那样真实仿佛乌有的证词
六百里加急的书信一路飞奔
穿过绥阳西部
华尔街
我来到的时候
华尔街一天的风暴已经消散
一只金牛立在当街
无比硕大像臃肿的资本
许多人围着拍照
他们内心的肿块
通过手机一千五百万的像素
显得更加清晰
纽约的初冬已显出寒意
灯光让空气变得粘稠
在寻找中餐馆的漫长途中
我突然看见了洪流
它滚滚若海水呼啸而来
滚滚洪流中 爱情正在结束
美丽的少女掷出长矛
而落日巨大 从西方升起
在西北的秦岭南坡
我有过四十年的生活
二十年前秦岭被一条隧道拦腰打穿
一些物质和欲望 一些命运和死亡
从这头轻易地搬运到那头
其实华尔街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在人们去往未知之地的路上
又快捷了一程
比起华尔街的辉煌
我更爱下榻屋的一张木床
这张承担过无数疲惫的床头
被睡眠擦得锃亮
露出好看的木质
沿着木纹的纹理 我们将遇到
一些早年的事情
大海宁静
半夜醒来 再也难以入睡
窗外传来轮渡的汽笛声
再次提醒 你身在何处
却并不指明你将何往
黑暗中 一些事物闪闪发光
而另一些是那么静寂
半生里 你一直在它们中间行走
被它们中的一些绊倒
又被一些扶起
你爱过的江山已经老了
而人群依旧年轻
那些微小的人 奔跑的人
他们纸糊的自由
低莎草的愤怒
被风吹上瓦蓝瓦蓝的天空
在遥远的北方
朔风和大雪正漫过天涯
哦 天光微亮 晨曦寒冷
大海有宁静
你有铁制的毛衣
陈年喜,现居陕西省丹凤县。
阴天十九行(外一首) 庞培
这像极了我和你的年轻endprint
天气不好。你在回忆里
更显得孩子气,更小
笑容更清爽。你上楼梯
好像宇航员从直播的电视画面
刚落地,掀开舱门
世界,人群如骤雨暴风
但一切其实阴晴未定
我们很快会不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过吗?
——我从光线暗的里屋走出来
去门口接上完早晚班的你
脱下的雨靴上
有昨夜亲吻的味道
手里拎着菜场买回的菜
排骨、萝卜,蓬松,湿漉漉
你不说话。大笑,头偏向一边扬起
仿佛判定了生活是——除了
女孩子的娇气之外的——一无是处
我俩的年轻、不谙世事
有一堵墙挡着。有一个
三楼人家暧昧的过道
那年春天,就像丢弃在
楼道角落发霉的纸板箱
堆蜂窝煤的小块转角,脏旧、污黑
外面是阴天。连续数日倒春寒
天愈冷,你愈快活
每当望向窗外,正愁着没地方去——
我就看见我们俩,沿街
在这世上结伴的情景
好像一个向着另一个的深处走去
消失在一个人的身上——你或我
变化成一种天气,一处地域:
县城。江南,惊蛰……
阴雨天气像你露出的白牙齿
像头顶有蜘蛛网的天花板
只有一盏灯泡的老屋里捂被窝的手
捂着窗外的雨丝
捂着夜半“沙沙”醒来的笑靥
约会
夜晚好像独自去赴约了
窗外的时间停在二十九年前
一丛丛树木小径,寂然无声
微风吹来,仿佛女孩子静谧的年龄
仿佛她年轻的嘴唇跃跃欲试
我走过的弄堂夜色笼罩
我曾经过的人家早已不在
今夜我分明在家里,亮着台灯
独守中年的宁静荒凉
可那场赴约似乎还在,正从
拥抱亲吻变成兴冲冲的一见
我的脚踏车停在墙脚根
变成了回忆的花园
一对恋人走进了多年以前
消失在月亮的田野尽头
(_一别走太快!路上的棚
天气倒还是当年的天气
城市和黑夜,包括历历在目
路人时不时出没的脚步声
似乎除了我留在家里
世上的一切都仍旧年轻,在相爱
这里那里,黑暗响起“扑扑”的心跳
她的眼睛也一如既往壮大了胆子微笑
空气,有她脸上少女的红晕
江面上的风,阔大单薄
像一场青春的欢宴无惧无畏
有轮船汽笛声贯彻长空
刚才又有一艘,正途经山坡上并肩坐着的
我俩身边。灯火、平原、春天……
这些不被人的岁月磨灭的事物
仿佛逝去人生的空洞见证
我的眼睛盯在书上
夜的目光却朝向别处
房间、床铺、过道
似乎记住了一个约会稍稍变得
古老的方式,以及她骑单车
穿过弄堂慌乱的出现
——每当夜深。每当春天
那模样怦然逼真!扑面而来
庞培,现居江苏江阴。
最后的夜晚(外三首) 刘春
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和妻子开车沿桂柳公路往南
赶去四百公里之外的乡下
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天下着小雨,前路昏暗无边
对面车道上
偶尔有货车驶过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在雨中张皇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面车辆越来越多
灯光闪得我眼角酸涩
妻子开始沉默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王府井大街上的麻雀
整整一個下午
我都在向它行注目礼
你看这里人来人往
个个都阳光灿烂
有几个还衣冠楚楚
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但这与它无关
它在天上飘
观察着人世
又与人世保持距离
我还注意到它的鸣叫
与周围的环境不大和谐
最终它被人驱赶
仓促逃离
多年来
我从未关注过它和它的同类
被驱逐,被抓捕
被冠冕堂皇地划为害虫
却仍然向往天空
从未停止发出
叽叽喳喳的声音
而我习惯了弯腰
点头,礼貌地表示同意
写过很多歌颂自然的诗
却对它们的命运
沉默不语
现在,它又飞了回来
在树枝上跳动
谨慎地观察着地面
冬日的王府井因此产生了
残酷的诗意
而我幸福地捂住胸口——
一只麻雀
在里面跃跃欲试
午夜,东长安街
午夜的东长安街
仍有汽车呼啸而过
一个过街的人绕开地下通道endprint
直接走向对面的北京饭店
从手机屏幕上的百度地图
不难看出他来自外省
他竖起的衣领有些可爱
笨拙的步子在十二月的首都
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就这样一路走来
既不左顾右盼,也不瞻前顾后
表情冷静得让导航显得多余
是的,他胸有成竹
不需要任何指引
在午夜的东长安街
这个男人用一份虚拟的地图
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自己的秘密
始于爱情
想到她即将到来
春天地表下的小虫
就开始蠕动
就兴奋,忐忑,脸颊绯红
如果再虚构一些场景
就更不得了
身子发热,双手捂住胸口
以防体内那一万只梅花鹿
破胸而出
想到她终将离去
就伤心,失落,不知所措
感觉一切没有意义
春天的小虫变成蝴蝶
又有何用
一万只小鹿壮如狮子
又有何用
二十前你是理想主义者
理想又有何用
现在的你是现实主义者
现实又有何用
美好的时辰太短暂
美好的事物终将枯萎
你曾得到又有何用
你曾拥有又有何用
想清楚后,你兴味索然
又心胸舒坦
像完成了好大一件事
觉得以往的日子都白活了
以往的执着毫无必要
你开始考虑晚上吃什么
是土豆炖排骨
还是小葱拌豆腐
饭后看芒果台的偶像剧
还是凤凰卫视的时事点评
要不要半夜起来加点班
周末好带老婆孩子
下馆子逛公园
或者回乡下看看老爸老妈
遛遛那条脱毛的黄狗
看它是不是和往常一样
老爱逗邻家的母鸡
是不是还认识你的车
老远就扑了上来
想到这些
你觉得生活充实
浑身是劲
前途一片光明
于是双手离开键盘
不再纠结
刘春,现居广西桂林。
我的聂家岩:游戏或
残忍(节选) 向以鲜
童年是一种植物性的力量
它会在我们身上持续一生
——[比利时]弗朗兹·海仑
蚂蚁劫
近于虚无的遥远夏天
又大又黑的金刚战士们
举着剪裁得当的柳叶旗帜
向着落日堡垒飞逝
那片小小的沙化高地
雄关连着漫道,烽火照遍亭台
仿佛鏖战方休的埃及法老
眺望尼罗河颓废城池
更庞大的阴影及预感
来自于专心注视
天真烂漫的司芬克斯
突然焕发怪兽固有的残忍念头
酷暑中的秘戏巧妙又激烈
一方进退无方迂回有术
灵动的爪须如闪电
一方攻防恰到好处
在聂家岩小学的孤独球场边
儿童无端肢解一只
卑微又勇敢的动物
卑微得看不见一丝血迹
这情形并不罕见
并不比驾驶吉普猎杀曼德拉雄狮
或用高能武器击毁民航客机
多几分冷酷、少几分仁慈
捉雉
两种截然相反的
激烈情绪,同时到达
对于十岁的孩子而言
实有难以承受之重
经过一整天的潜伏
期待与焦灼之后
我的猎物,不,不!
那是我的神物
一只分岔的彩虹
令圣人也迷惑的啼鸣
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幸福,落得太突然鸟
透过茂密荆棘
从锦绣之身,从灰眼珠
我看见儿童的贪婪
自私和狡黠
捕风捉影并未结束
虽然离开了原野
却在持续不断的旧梦中
得到部分实现
有一次
我捡到一根花翎
还有一次
甚至摸到了它的化身
射蝉
从父亲口中
知道蝉的故事
我决定,一定要
亲手射死一只
本想从人开始
没有那个胆
然后选择黄雀
羽毛也没挨边儿
还是射蝉吧
相对比较容易
用青竹弯成的弓
不断瞄准柳烟
夏天快要结束
满树的蝉鸣
在我的箭锋中
越叫越心烦
秋天未了
箭还没有离弦
聂家岩的世界
突然好安静
那时并不明白
所有柳樹的背后
所有事物的背后
早有一支箭
[注]西汉刘向《说苑》: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endprint
闹鱼
在饥饿与野性驱使下
纯洁的儿童,将生石灰
倒进清激的覃家坝河
雪白的粉末与碧潭
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
整个黎明沸腾了
沉睡于卯石背后的青鱼
红鱼和白鱼,被突然到来的
噩梦呛醒、灼烧
逃命的弧线划破天际
鱼肚的白,确实很白很白
和集体的死亡一齐闪耀
望腊肉
暑假的黄昏,四个孩子
哥哥带领着,准时来到横梁下
集体观望母亲留下的一小块腊肉
那是我们整整两个月唯一的
体验肉食动物的幸福之源
挂得真高啊,连老鼠和虫蚁
也无法企及!烈风阵阵吹来
偶尔,会有一滴晶亮油珠
从高空砸下来,直接砸进
蜥蜴般灵动的舌尖
从仲夏望到深秋,一滴油
望到另一滴油,一个黄昏望到
另一个黄昏,聂家岩的肉梅子
真香啊!狠心的哥哥
早熟的脸上露出将军范儿
那些黄昏中的秘密观望活动
迄今仍散发出神圣仪式的味道
对于饥饿的苦命孩子来说
一块腊肉,一滴油,一个词
就是梦想的饕餮神仙
萤火虫之夜
经过仔细观察
我确信,那绿色的
灯火来自腹部
而不是来自翅膀
如果光着脚踩住
向后面轻轻滑动
地上和脚板就会出现
一道幽暗的光斑
如果捕捉得足够多
装进玻璃瓶子
就会成为一盏挂在
聂家岩的夜明珠
我梦见自己吞下
无数朵磷火
我梦见自己的身体
越来越透明
向以鲜,现居成都。
五朵桃花(外二首) 蒋蓝
第一朵花
被风拔去羽毛
一直在林间空飞
第二朵花
打开了缎子的身体
手中的酒盅被反光抛起而碎裂
第三朵花斜立
为蜂鸟的嘴喙
逼迫得失去了歧义与退路
第四朵花,红得不再是桃花了
像淡定的黑客反穿起义的斗篷
从上至下,流一身夸张的血
我看见了第五朵桃花
它把全副力量用在口唇
迎风劲吐,像炼剑师对着锋刃
吹出的破骨之声
桃木老硬,造影也造梦
晚云下嫁,为那个叫尖山的丘陵
配上了马鞍
尖山湖暮晚
风把枯叶与舂花吹往一个方向
发出裂帛的弦音
让我想起十二月党人
和他们的家眷
透骨的长风在天际打开他们的身形
车轴折断的地方
就是道路的终点
满山布满了桃花的唇印
该是破水而起的鱼
点燃了自己?
尖山在花叶的冲刷下
被层层削矮
更远的星群踏苇而来
像一个悬念,悄然终止了
情欲对额头的覆盖
天空打开了花的全部羽毛
于是在风口之上
我看见暮晚的水面
桃树拽动松柏和石头
把暖云带往水底
尖山窥见桃花
这不同于我咬住竹管潜伏到滏溪河
偷窥上面的大人物
用竹管插进天空
是竹管拉长了三星堆人的眼睛
他们就像凶猛的萨德爵士
把骨血与矿石捣碎
熔融为火力
一根竹管在寻找不曾留驻的豹子
竹管就为万物烙下了桃花的封印
天空铺满了粉红色的盐和铜钱
豺狼必与绵羊同居
豹子必与山羊同卧
尖山的桃花足以让摇晃的竹管歪打正着
在丘陵的波浪里,打開火红的祖国
窥花的人是心中无花者
所以渴望穿越
心头长满竹子的人
偶尔也会捡起一根吹火筒
为了找到桃花的牙齿
他们调转枪口
对准了我的脐下三寸
蒋蓝,现居成都。
刷影子的人(外三首) 田一坡
他们是最干净的人
他们,反复清扫自己的影子
他们中的一个
甚至用短柄铁刷,蹲下去
反复刷,反复刷
水一冲,有少量的油污
更多的时候,在黎明
扫着扫着,他们的影子
就淡了,就没了
这样干净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她的儿子死了,媳妇跑了
滑滑轮的小孙女,不爱说话
额头偏右有一块扫不去的青色胎记
无法接受
父亲去世之后的一年
我时常梦到坟墓
和尸骨
过路的算命人
用低沉的语言说
人们醒着时
可以接受活着的父亲
甚至病着的父亲endprint
但无法接受
父亲一点点地腐烂
一点点地消亡
梦中的尸骨
其实比照片上的父亲真实
秋林
你的美,停留在十六岁
那蝴蝶折翅的美
那青草露珠的美
十六岁的美,我们一起看华松娶新媳妇
新媳妇好乖啊,你感叹着
眼神如清晨潭水,晃着微澜
那时的农村多美!民间故事还在月光下
口耳相传。听得最多是三姐妹
秋林,你就是秋三妹哟
三妹多美呀,那是民间故事的美
月光的美。沿着乡村小路
一去不回背影的美
你的美,停留在十六歲
这是民间故事没有讲透的事
多年后我读到里尔克
“一个少女的夭亡里有着美的全部奥秘”
其实记忆已经模糊,真有这样的表述?
写下这句时,无可避免想到你
华松的媳妇早成了婆娘
秋,你还是秋三妹哟!
雪的一生
千年前,他在灯下看雪
他的灯,是冰做的,被雪簇拥着
千年前,雪花多清秀啊
它受灯的诱惑,看到了他
他等的雪,终于飘落
千年前的风,吹得他的衣衫飒飒地响
雪花只在他的手心停留了一息
就哭了
千年来,所有的雪花可以作证
那盏灯,一直亮着
田一坡,现居四川自贡。
剧中人(外三首) 叶美
曾经,与生俱来的偏狭
为她换来一座岛屿
在高大,威猛的人群里
在家庭的琐碎和温暖生活里
那里的每件事物都曾属于大海
回顾时,感知七年后
当玉兰的香气壮大了北京的辽阔
细瘦的主人公,继续着节目单上的自选及近
序幕和开场有些不可见的轮回
剧中人,当你为我出现
我已三十六岁,寻求的不只是
一份夸张地保存各项权利的文件
在通往的路上,带着惶恐
我成了易卜生戏剧里的一个人物
我已不在那里,岛屿也不在它的悠远里
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据为己有”
听小野丽莎
床单凌乱的七月卧室
窗户大开着朝向清晨东方的阳光
我把出行的时间延迟了一个小时,因为你
沙哑的喉音,洒水车驶过楼下的大街
像一个在沙漠最追逐红日独自行走的人
像一群嬉戏的儿童向玫瑰色天际的遥远跑去
及至暮色降临,传出汩汩的流水声
在脑中采集雾气和棕榈叶
三年后,浓雾占据了整个三月
除非室内,我坐上折叠椅
啜饮时,我不在
冰箱退避一角,被海隔阻的海水
在时间之外行进到了北方
生于别处像是丧失在此地
当时亦或现在
任何风景都沦为猜测
就会生出许多未来的想象
一件事,一首歌就记画了人生表
犹如隐秘的情诗
具有无限绵延的长度
为了重新看待彼此
聆听时,需要像海鸥一样梦想出一个北方
平原与岛屿
暴雨后,穿衬衫的人突然增多
都倾斜在大街钟面似的平静里
乌云向天空诵读,行注目礼
将阴郁洒向胸口敞开的椰树林
我看见父亲绕过一片抽干的湖
在云中行走,被雪围困的天空长满青草
父亲手握一把镰刀,一个难以名状的手势
光洁的额头像小电筒一样燃着
当某个地址被运转起来
替换了阅读中回忆的动机
记起北方暖气灼伤皮肤
若窗外是雪,阅读就是对雪的渴望
平原世界就是一片柠檬黄
现在,在这些不同的拼凑里
每一时刻都要空出一座错觉的岛屿
她
每天在北方等我一个电话
她的脸棕褐,消瘦,盯着窗外
把晴朗的早晨全部想象成暮年
衣柜里一件带有粉红牡丹花的衣裙
替她保持着年轻的消瘦
每天我听电话里白杨树的口音
听见手指翻看着的厚重日历
她被自己的中年寂寞地锁在椅子上
像一只受伤的雏鸟,未来暗淡
她饮五谷打磨粉,说红色和白色衣服里
都住着野兽
每晚睡觉前,她总是点上一支烟
在空荡的房间坐着纹丝不动
黑夜涂抹了她的大片脊背
如果这是一幅肖像,我会让光打在脸部
藏起她那满头白发
先细细描画那些眼角皱纹,一笔一笔地
追踪去向,我将故意凸显其中的一个
长长地,曲折地,颜色浓重以形成对比
叶美,现居北京。
在寂静的雨天怀人(外三首) 起伦
在寂静的雨天怀人
是件让人羞愧的事。道理很简单
因此我将自己从往事中赶出
像斯多葛派人那样,过有德的生活
就是伫立门廊下望天endprint
寻求心灵与上帝之间最大的熨帖
而我与上帝间的距离
永远无法计算
只能把靠我较近的事记录下来
譬如天空像一件发着暗光的绸衣
风吹动,露出两只飞鸟的纽扣
更近处,是电动剃须刀正在充电
红色指示灯,像一只意味深长的眼
暗示我,这么多年
它总是以最大的耐心
等着我的胡须生长
深度误解
无论是否怀疑过自己,我都开始
在一首首诗中埋下死亡的伏笔
这稍加在意便不难发现的事实,恰如
一条月光下的河流掩藏并不深刻的身世
只有那些我还未不及走过的路,拒绝我
把我当成来路不明的苦行僧。刻意藏起
古老的歧义。此刻,我哪儿也不去
只在一把旧藤椅里打盹。你并不知道
我与门前这棵古樟树,在不安的协妥中
完成了一次对话。我再次熄灭
写写它的欲望。因为害怕那些
信心百倍的诗句,其实不过是一些
精炼的谬误。就像对自己命运的深度误解
一张白纸总是太轻
一张白纸总是太轻
需要用一些文字来镇住它
我写下.花朵
而香气迷失在一个人的迷失里
我写下:月亮像你白皙的颈
或者洗得过于干净的白衬衣领子
灯光的沉默便显得更有意味
我还写上:露水深重
有谁知道,这已不全是思念
还有痛苦的泪水
一张白纸会被一些文字羞愧得收敛羽毛
一些文字
携带着灵魂的重量
黑麋峰
溪水清冽且凉。小木桥那头
追赶蝴蝶的人
有一种盲目的力量。有一些事
我已经放下,连同市声喧嚣
沿着浓荫遮蔽的陡峭山径,一个人进山
这个叫黑麇峰的地方,是否隐藏岁月的
秘密,我不知道
鸟鸣更幽。而透过树枝的阳光
打在路旁的墓碑上,有金属般
惊心动魄的回响。稳稳心神
沉默中,我竟迷恋上自己的影子
回忆逝去的自由时光
感叹那些朴素而忧伤的事物
已不可复述。但进山的目的昭然若揭
山居,就是先将自己掏空
然后再次将自己搬进内心
起伦,现居长沙。
死者曾和我们躺在
一起(外三首) 李昌鹏
油灯吹灭,他们和我一起躺下。
黑暗和死亡同樣,曾让我感到恐惧。
祖父和祖母摸我的脑壳,
紧紧抱住我,
告诉我说,祖先在保佑我。
祖父和祖母已过世很久。
我可以肯定,他们从未骗过我。
一个人躺在午间,办公室的沙发上,
阳光铺满八楼八零一室的地板,
有时我相信,他们就在我身边,
会继续拥着我,
如同全身遍布温暖的血液。
想起多年前,就是这样和我躺在一起。
或许,他们真的一直和我在一起。
想起那些事实及这些可能,
不再有任何事会让我感到慌张,
——那就慢慢来吧。
他们曾从云南迁到江西,
子孙们大部分来到湖北潜江。
我的先祖是武将,在边关打过恶战。
他的子孙从迁徙路上爬起来,
他从战场上站了起来,
从我的血管里走了出来。
回老家
我逃逸了半生,不过是为了升一架云梯。
我发现,我对了。
回老家,祖先的在天之灵,在他们活过的地方
和我相见。
我说,大地是游乐场,人生
多么像一种魔术!
我听见一种声音说:永逝的,化作握不紧的时间。
——对,祖先们,与消失的光阴同在。
那也意味着,我将藏身于虚空。
你们会顺着我身体的血脉回来吗?如同回忆
如同在梦境,无限地复活。
草籽被吹散
前尘往事,你慢慢研磨,碾碎它,
结果它变成风中密布的草籽
被吹散,落进了土壤。渺茫——
心灵向安宁,靠近的机会。
煎熬以野草繁殖的速度,呈立方增长。
你的心绪和忏悔抱紧,从未止息,
每每回忆,或打算从此将你的过失遗忘,
便会有一场风暴抵临前,穴居动物的颤栗
——你的心柔软如风筝飘带。
节令将收回它赐予我们身体的电
再出几天太阳,春天就过去了。节令将收回
它赐予我们身体的电。
而电击,让我意识到我正挤在人群中。
我们是一个个——个人。
京城让来自南方的我意识到:
我外出,十年中一个个我已隐退无踪。
我抱守独立,像是俄罗斯套娃,
被看不见的手剥开,以变小保持变与不变。
我将继续携带电能。
尤其在经过又一个冬季时,我奔跑,我发电。
李昌鹏,现居北京。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外四首) 罗鹿鸣endprint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
这朵云,最好活在高原的蓝天
孤单,自由,而不失高洁
即使有一点放荡不羁
也是在天空的宽恕以内
没有强大的云海,作为组织
更不要厚重的云层,当作后台
向往一种简单的幸福
使姿态也变得简简单单
不管群山是否仰望
不管江河如何评判
不管方向是否分为西北东南
哪怕就要消散于无形
也保持一种对天空的忠贞
盘羊,为何在寺前下跪
你一跪下,整座天空
就矮下身段,尘世
便不再颤颤巍巍
经幢的光芒
尾巴拖到了地上
须弥山的大铜钟
开始大声大声地哭泣
你一站起,整座桑耶寺
就挺直了身子,信徒与观光客
鱼贯出入,与你目光问询
喇嘛在接受布施,掏空
自己的人却心意满满
一千二百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
佛、法、僧超出想象①
是一种什么样的想象
这只羊将太阳的圆弧盘在头上
角的锋刃盘在脑后
根本不想与这个世界搏斗
这是不是幻现的一部分
围墙砌出的世界边缘②
边缘之外又是哪里?
给你一个特写吧
星月从你的眼睛里滑跌
给你一个剪影吧
放生羊的蹄子踩出悲悯
①西藏山南桑耶寺,建寺已有1230多年,藏语意为“超出想象”或“幻现”。
②桑耶寺的圆形围墙,象征世界的边缘。
海子的德令哈
你淋过的雨,我也淋过
你去过的远方,我早已抵达
在同一片戈壁相遇
拥有同一条河,同一个草原
我们以诗歌互相辨认对方
德令哈,你那美丽的忧伤
是如何指引神灵的走向
以梦为马,可放牧时光
姐姐啊,已出落成月亮
篝火温暖着柴达木,也
温暖着你苍凉的诗行
我的姐姐,被我穿在身上
有谁为你抵挡风雪冰霜
我的巴音河,已不再流响
是谁一直伏在你的弦上
舂暖花开,为明天歌唱
湖岛迟暮
岛屿搂住一片晚霞和衣而睡
碧波与青苇分列在两边
缠上一道又一道涟漪的绷带
免得伤口被海鸥窥探
岛的疼痛时光感觉不到
望闻问切也诊不出岛的内伤
将一阵阵的抽搐当成波浪
还称赞是戈壁风的神来之笔
天空烧完最后一块木料
像一只铁锅倒扣过来
煮着这座动荡不安的高原
如煎熬一块黑色金属
蚕与昌耀
趴在昌耀的诗集上
我是很早的一粒蚕
那时,诗歌欣欣向荣
桑叶尚未装订成册
我啃噬着一片片叶子
硌掉了好几颗蜗齿
昌耀的高原,苦寒至极
幽幽的苍月伏在垭口
像一条成精的大蚕
在噬咬着人间
渗出来的血
全是脏兮兮的海洋性冰川
雪,坚硬而冰冷
长满锈迹斑驳的湖南乡音
日后,被打成一箱一箱
白骨森森的铁钉
将一具棺椁钉得不透一点风
昌耀墓是长在诗坛上的一个大蚕蛹
吐露出青海與桃源的蚕丝马迹
昌耀丝覆盖了千山万水
忧郁,峻峭,像一万里的叹息
我也试图吐一把昌耀的丝
却吐成了昌耀坟头
芳草萋萋,枝叶茂密
罗鹿呜,现居长沙。
善良的土地(外四首) 雅琴
雨过天晴
远处的山,近处的海
都在唱着蓝色的曲调
善良的土地,为我戴上金色的花冠
为了它们,我将祝福
所有的生灵
亲爱的,为了你
我把人间又欢喜地爱了一遍
母亲与花朵
捣碎的花朵,替代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
梦里加点水
再加点光,让它流淌
我在岩石上画画
纸上的春天飞起来
哦!飞起来的春天,多么像母亲的手
轻轻抚过开满花朵的山坡
我们种下滚烫的雪花
哦!旷野——
每当我念及
风从四面起,雪落下
芦苇折断目光
隐约可见。松枝覆满冰雪
挂着高高的寂静
是什么——
以铁的冷,冰的热
锤击大地的山脊
我们饮岩缝里的水
我们吃石头上的蘑菇
我们踢打厚重的土壤
我们爱着……
风,火焰般旋转
沙子在耳朵里安睡
我们挖土,浇水。我们种下滚烫的雪花
她把自己裹进蛾绿
她把自己裹进蛾绿endprint
如新生的嫩芽
耳边溪流涌动。阳光
瀑布般落向湖面
水草间,移动翠鸟的眼睛——
她挥舞着手,仿佛在寻找另一只
当黄昏最后一抹光线
溢满雪水的唇
撥开树冠,一只蝴蝶正自深睡……
春天辽阔的心
立春了,春天让我们如此欢乐
那些好看的石头,树木
一条条小径
一只只流浪猫
我都给它们取了情人般的名字
它们和我一样,有着春天的喜悦
我们的喜悦像溪谷里
飞溅的花朵
它们以盐,玫瑰,风的低语
紧拥我们的灵魂和肉身
亲爱的,你用遍布田野的蜂蜜
亲吻
春天辽阔的心
雅琴,现居福建厦门。
黄竹残荷(外九首) 白木
舌根褪成白色
透过沉默的本质,一片山水在纸上活起来
鸟越飞越底
更深的微笑,是天。空不见底
雪在烧
雪在烧,水在流
白色的风,吹得透明
以往的悲伤与苦都会变成喜悦
正是现在。琉璃与光,举着我们的身影
秋天透明
至今,越来越不喜欢张口及言谈
山中有灿烂的落叶
或许藏着蛇皮,天边
垂首静默
如我的心趺坐
秋天透明,如我的心趺坐
十一月的山和雨
石头压着石头,一些人
从远处而来
还愿或忏悔
雨,直白下来。尘土的味道飞起:
——今生啊,恍如来世
一条条戒律是那么真切分明
白云穿山脊
白云穿山脊
峰顶出塔身
秋天,孤独。
肯定不对。世间万物,仍在寂静生长生死
若有若无的呼吸落进香灰
一些老竹
在念经
雨水,会不会是海的源头
哑色的水中,我们似乎能瞥见自己发光
一水分万河
照破
枯岩,南方云来
水深入土地。寂寂灯亮。一半沙子跳入海中
远行
白云出岫
时间
俯身下去
你听听这大地种子震动的声音。远处,大量
的水聚在一起
这浮世,万象抵不过独身
山上有雪
山上有雪
从来不会融化
从来没有人想从那走过
透明的狮子
时寂,时照
那是神山,无法想像落日的景色
光光相照
一个冬天,需要多少蓝
才能深入
高山上
水流着太阳的光泽。那些人世的爱,悲辛,极处
白木,现居福建厦门。
很多年(外四首) 王彦山
当我在很多年后终于
挤上这座城市的公交车
才惊觉很多年过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栖身的这座城市
空前繁华起来,一江灯火
入夜后,把两岸照得越来越亮
满江舂鲫停住奔往鄱阳湖的脚步
癔症般盯紧这座城市
我的女儿在江边跑着
一回头,已是二年级的小学生
她还在奔跑,道路并不因此
辽阔起来,就像这公交车上的人
依然贫穷,就像一个三线城市
不是曼哈顿,却堵得像新德里
就像我很多年不写诗,江湖上
也没有一个大诗人横空出世
春分志
久不坐公交
今天,我踏上其中一辆
看见窗外的樟树叶扑簌簌落下
被车子碾压,或被车流
裹挟着重新回到空中
满车的人低头玩着手机
安静如树叶,被一辆春天的公交车
运抵下一个季节
等245路公交车不至
245路公交车,始于贤士二路
止步红谷新城,每日夜伏昼出
与人类同步,一颗强大的国产心脏
让它在这座省会城市自如地来去
25站,秋风扫落叶般
把站台上的人扫进车里
又沿途吐出他们,吐出以后
已跨过一条大河,而水也不改其志
油门一踩就到下游和长江汇合了
我被借用至大河对面办公
遵从发动机的意志,每天上车下车
出入其间,245路公交车
如万物之逆旅,我从车窗望向
这一河舂水,是百代之过客
早班的公交车
很挤
人人都很安静
上帝给他们每个人派发了
一台智能手机
云出岫
昨夜春雨过洪城
醒来已是夏天,我洗凉水澡
给孩子准备早餐,翻几页书
有时会泡上一壶红茶,坐下来
慢慢喝,在氤氲的热气中
感受着一座城市的呼吸
好几年了,我像一个进入暮年的人endprint
过着一种素净的生活
推掉五里地之外的饭局
谢绝过于热闹的活动
去除谵妄的情感
治愈一个诗人的天真病
偶尔远行,和相厚的友人喝几场大酒
再回到这座栖身的城市,躺下
像一朵云,并无出岫之心
常怀出世之想
王彦山,现居南昌。
如水增长(外五首) 蔡根谈
惊蛰过后,我的宁静
如水增长
与时光一起增长
与灰尘一起增长
心无挂碍,与富足恒久的事物一起增长。
画岛为牢的人终于如莲初醒
这些年,他一直在岛上兜圈
深夜翻出老照片,跟哗啦啦的时光算旧账
清风盈,明月亏,从身边消逝的事物
纷纷以另一种神秘形式回来,就像花开
就像伤口,就像肾里的结石和无法躲避的灰尘。
人间已陌生
已经忘了故乡……野果的名字,泥土的味道
已经无法用方言来问候和祝福
这么多年了,人间陌生
谁还记得初次日升,最后一次月落
谁还能看清渐远的来路和灯火渐灭的归途?
小符啊,你送的蕲艾条仙爷已经灸完了
但是小符啊,明天立春了
“万物苏萌山水醒,农家岁首又谋耕”。
全家福
原先是爷爷坐在中间,现在换成父亲
多少年后,那个位置就轮到我了
岁月流逝,人生的光和影,瞬间停留
让我们得以看见自己的出身和来历
一张又一张全家福,按顺序
夹在族谱泛黄的纸页间
就这样,我们一代又一代,坚强地活着
悲欢离合地活着,把日子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逢年过节,低头烧香烛纸钱
感谢先祖,多亏了他们保佑
我们还算平安,只是他们传下来的谚语
渐渐测不准天气和人心了
他们定下的规矩,越来越无力了
其实,世间的事,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总在高处笑而不语,有时候
看到我们太苦太累,或者误入歧途了
就以托梦的方式指引我们
一些简单的道理,久老的经验,寥寥几句
就让我们恍悟,山是山,水是水
天地乾坤,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又一年
就这样循环轮回,生生不息
他们不说太多,总是点到为止,说完摇着扇子腾云而去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其乐融融,按辈分坐好站好
边聊家常边等下一代人到来,又继续拍一张全家福。
三人行
我有三个我,他们共用一副肉身
戴着同样的人皮面具
分别来自前世、今生和没有退路的未来
这三个家伙,躲在别人的镜子里
或藏匿于倒影,更多的时候日夜奔波风尘中
他们有不同的命运和归宿
一个堕入地狱,一个升上天堂,剩下的那个
孤零零地游戏人间
他们各自做三件事:赎罪、积德、空悲切
我无法辨清他们的善恶对错
三个似曾相识的我,一直交叉纠缠
有时举杯言欢,转瞬陌如路人
夜深人静了,就开始大声挣扎、相互厮杀
他们形神分裂,源于虚无
在明和灭的临界点,三位合体,生出一个不存在的我。
蔡根谈,现居海口。
酒里的迷途(外二首) 莫寒
我在乡下一觉睡到天亮
昨夜蛐蛐的声音贵如油
打开大门,遍地是晨露
孩童吃剩下的糖果皮,看上去真美
一件红色衣裳挂在光秃秃的枣树上
打坐,思考剩下的美好时光
都不是,那是我这辈子见过
的最苦涩的暖春
人间四月天,村庄容易生锈
哈欠,酒味扑鼻,蚯蚓拱土
烟囱应该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呼吸
老水牛喜欢独自吃田里的草
青蛙呱呱叫,仅仅因为爱情
村里的老人背对着屋前的河
麻雀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我在春天里慢慢老去
草地沾满时光的气味
新结绳记事
父亲喜欢在端午时节仰望南方的上游
他将黄色的烟丝融入一个男人的性格
而我把今生的写作当成一条河流的魂
从一支烟说起吧,很多事情都要回到
我们的习惯上去
生活不信祷告,父亲的童年是一张纸
我折小船
扔向未来
真正赛龙舟那天,父亲却没有了气力
他衰老的速度遠远超过头顶上的蓝鸟
一位父亲的变迁
模糊了河的宽度
多年以后,飞奔的小鹿不见了
我模拟父亲沿袭下来的小方法
在另一片土地上
养花,种植瓜果
养育着我的往事
水是一座丰碑
莲花山下,白鹭低飞,我在寻找水源
这条带有隐喻的湖生长在城市的高处
太阳压过枝头,蝉鸣和蛙声互不相让
隐藏在暗处的一条路
比草木深处还要野蛮
夏天来了endprint
所有静止的画面都带有光泽
一对母女走在她们的情趣里
时间如羽毛一样浮在水面上
在我的記忆中
水是一座丰碑
莫寒,现居广东东莞。
小巷(外四首) 李朴一
那是一条小巷
没有石板只有泥泞
我走在里面发现一枚钥匙
我把它拿在手中轻轻划过墙壁
发出的刺耳声音
就像曾有无数人在此迷失后觉悟的声音
小巷的尽头到了
天也黑了
我是一只有家的鬼
黑夜又出来了
没有吃着小金枣的老太婆
只有吃着薯片的我
我听着薯片因我的咬合所发出的声音
它给夜里又增添了一笔悚然
或许此时我的衣柜中正有一只胆小鬼
它想证明它的威力足够能将我吓跑
可它忘记了我也是已死之人
没错,那薯片的声音
是我所发出的,但那是在我心里
我已经没有了吃薯片的能力甚至已无法拿起它
我只会将它穿过
我抬头看着月亮
从前我正是乘着她而来但现在却不能再乘着她走
因为我没有足够的车钱
我还需要三个孩子的美梦才能回到她那里去
可孩子们都怕我
因为我是鬼
孩子们看见我不会有美梦
都是那无尽的噩梦
因此我注定无法回去了
还有两个小时太阳要出来了
我又该躲起来了
又是星期三
又是星期三了
那个老是拿着皮鞭的老男人又未了
他的皮鞭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在告诫着我们什么
他的皮鞭
又落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了皮毛覆盖
只剩下血肉组织的身上了
又是在黄昏
老男人的鞭刑结束了
我们踏上了他的吉普车
听他说,那辆吉普车是他的灵魂
没错,那是最美丽的
吉普车承载着的不仅仅只有人和物
它还承载了我们的灵魂还在时的宏伟
我们曾是最完美的物种
只是因为那一不小心我们的灵魂被抽走了
我们被收藏在了老男人的瓶瓶罐罐里
我曾看见过最美的灵魂
给莫里斯的情人
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不知去感叹谁
我只知道
随着那流过剑桥的河流走
路过河边的依依小草
看尽河边的落日余晖
想着莫里斯那依依小草旁的黄发
望着落日余晖下克莱尔的黑发
随着那河流走,随着河流走
莫里斯,还有那你的小野猫
你也不用担心
我的克莱尔
你将会得到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
还有你,愚蠢的医生
你将永生永世待在那地狱之花中
陪伴你的是我读过的你的一生
马路边推车的人
他是太阳流落在人间的孩子
他抬起头望着
我不知道他在望着什么,但我还是猜测了一下
空中飘舞的叶子?天空?云?还是太阳
我想他现在肯定很失落
他又推着车走了
他一直都是走在马路那一边,太阳的正对面
他已在风中推着他那辆车推车很多年了
只有风掠过他
也只有风能摧毁他
在我看来,只要风再用一点力
他就会在这个世界消失
这一刻,美丽而又悲伤
李朴一,现居海南澄迈,生于2002年,此为首次发表作品。
我们去过祖先休养的地方(外四首) 樊健军
我们去过祖先休养的地方
门庭不过数尺,门牌写在石碑上
屋顶是个花园,一串紫风铃,数朵黄花
同人世隔了几簇荒草的距离
我们的祖先都是大彻大悟的圣人
人世嘈杂的时候,他们抛下我们
悄然隐居到了地下,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多少年后,我们也学习祖先,激流隐退
丢下享尽豪庭三千的肉体
丢下我们的子孙,丢下所有晚辈,不闻不问
掘地为宅,我们的灵魂在黄泉深处辗转不眠
其中巨大的沉默,无可掩藏
除夕之夜
最后一夜,他们就像某件暮年的事物
就像暗红的手炉,神台上嘹亮的烛火
窗棂上辽阔的窗花
这些都是他们存在的证据,我们的祖先
突然回到我们身边,半张脸隐身黑暗
半个影子在土墙上跳跃
他们不说一句话,也不给我们一个暗示
他们习惯用寂静陪伴我们
百年之后,我们空无一人
出殡
这帮尚在尘世的家伙呀,存心与他过不去
他们敲锣打鼓吹着唢呐,他们
将一生的音量放大到了极限
就是吵不醒他,他们的欢乐被拒之门外
钉钉子的人
尽管叫喊,夸张地叫喊
歇斯底里地叫喊,都是无效的
他有理由这么干,手握重锤
脚踩木板,手头还捉着一枚尖锐endprint
他铆着劲捶啊捶啊,到底谁同他有仇
是钉子,木板,还是铁锤
瞧他那模样,好像把自己当作了一颗钉子
发誓要敲进他的骨头
这惯用红和紫呐喊的桑葚
我接近桑葚,这惯用红和紫呐喊的桑葚
装腔作势的桑葚
我用手抚摸,用嘴唇亲吻,用逢场作戏的玩乐
恶狠狠地对付它们,这些肉质的浆果
仿佛是我的仇人,毫无惧色,一脸嘲弄
我被涂抹成一个紫色的小丑
它们把浅红的深红的欢愉,连同被剪去的桑枝
绑缚上我的脊背,我的身体越来越重
越来越低,快要低到桑树的根部
我像一颗被摘除的桑葚,丢在地沟里
任我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樊健军,现居江西修水。
喉咙里的海(外四首) 王学芯
海天辽阔 山和礁石在水中移动
脸上的腥味 在夏天
流淌
排浪的手握着铜锣
敲打岩壁和礁石 发出的声音
震裂开来
变幻的天空
太阳把鱼鳞吞进喉咙里
月亮吐出白色的唾沫
而把水晶螺吸进嘴里
海就是一口寒碜的沙子
舌头会瞬间悬空
最后一秒钟的临近
山的半张脸 在美好清晨碎裂
那最后一秒钟里
视觉所仰望的葱绿
被岩石上
冒出来的粉尘
变成白色的悬崖
坠落的树 跪在自己的身形里
树根拔起的隆隆咆哮
覆盖我的身体
刺痛的眼中 鲜红的果实
在砾石上滚动
血模糊地流淌
而另外半张脸 万年的光阴
依然在树梢上生长
隐秘处的果实 如同山坡上
一只灵魂的独眼
用树枝的晃动 替代我
对世界的注视
设想一座望海楼
山岩的临海高处 我想
建造一座望海楼 在更高的位置
让目光把重叠在一起的岛屿
拆分开来
让腮的呼吸 那潮汐中的岸
升起星罗棋布的海域
开出柔软的浪花
我将用太阳的束光做成楼阁的立柱
把月亮变成一扇普通的窗子
在云的屋檐下
掛上光的风铃 在巨浪的枕头下
进入更多的时间
平静地爱抚自己的幻境
我还将用一枚水晶的贝壳
磨成镜子 悬挂在楼阁的门眉
让镜中的灵魂
弄碎黑夜
打开祝福的星光
过去的潮汐
当最后一波海水从船底抽去
肢体变成碎片 撒在沙滩上
甲板跌跌绊绊
樯杆倒在自己的风帆里
卸下的远方
脱开了金色或鱼群的汹涌
靠近的时候。一种极限的消磨
已经没有呕吐的苦水
飘过的云
擦去海浪中的编号
干裂的犬吠
飞出成群的海蝇
废弃的渔船静止如远处的一片海
过去的潮汐 睡在出海声中
腥昧很淡的几个贝藻
浮在脚印里游弋
苍白的光
透入了苍白的每一颗沙粒
有点怪的梦
当我的一只脚
跨越海平线 踩在空中
另一只脚还在蜷曲的梦里
上面
化作一万种景象的传说
跟我渐行渐远
那荒凉的云或沉重的水
以秒在估算到达彼岸的时速
并拖起我另一只脚
王学芯,现居江苏无锡。
杀猪匠(外二首) 陈少华
立冬日一过,他放下手中的活
开始磨刀,除锈
透着煞白的锋刃,呼呼作响
要是在刑场,血会涌入心脏,何况是猪
十多年,结束性命是他的手艺
他想从一些死亡中得到快感,然后笑
人类与动物之间,不需要语言与眼神
除了宠物,他相信神灵
白刀子进的时候需要技术
红刀子出的时候,他是一名判官
这场雪不会压低灶膛的火
他女人怕冷,到南方怕热,像燕子
他只有一把杀猪刀,走村串户
循环着开膛剖肚,装满人间的是是非非
他不相信女人,但希望世界疯下去
他要生活,不能没有杀心
对一次谎言的具体描述
太多的事物都在离奇地死亡与降生
锈蚀一些铮亮的铁
确认到最后被水泥与沙子掩埋
高楼倾倒瞬间,一切都失去理智
犯罪的人,更应该消灭姓氏
我们呼吸了不属于自己的气体
看不到太多细节,如田鼠吞噬着庄稼
慢慢地危害着我与人类
惩罚的同时,谎言无魅力
对着镜子,明天我们也许会虚构自己
对于一次谎言的具体描述
只有更多的车辆挤压城市的道路
或太多人群抛离乡村,石头顽固风化
在废墟的残骸上产生花朵
又等春风吹过,我们来不及回头
深圳以北,深圳北
地下铁,人群还是一样多
泥土之下,隐藏蚂蚁的巢穴
我抱紧奔跑的气流
预备下一出口,我已抵达深圳以北
……民治,深圳北,长岭陂
白石龙,深圳北,红山……
我以夜间出行的方式,等你
灯火爬满城市的高楼
十字路口,躯体被双手屹立起来
提前一步,会节约一些时间
乘高铁去吧,到广州、厦门或更远
千里之外,将内心彻底蔓延
一张纸片打开的城市
迎来一阵风,必定从血液穿过
深圳北,城市以北
舒展筋骨的人,来去之间
避开闪电一样的百合,等一分钟
暴雨从容地淹没晦暗
而你可以在此转身,可以回头望我
陈少华,现居广东深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