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作家,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记一忘三二》《九篇雪》《遥远的向日葵地》等,长篇非虚构作品《冬牧场》《羊道》三部曲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现居阿勒泰,供职新疆文联。
小时候,外婆为了省下压岁钱,每年我家都不过年。一到大年三十,外婆就开始念叨:“过年也是那么哩,过月也是那么哩,过日也是那么哩!只要吃得好,穿得好,天天都在过年……”我还小,无言以对。于是这天我们和往常一样,早早吃了饭就熄灯睡下(省电费)。外面鞭炮响个通宵,硝烟呛人——这提醒我,外婆说的话可能有问题:如果这一天没啥特殊的话,人们怎么如此隆重对待?
不过我家端午节还是会过的,那天要喝雄黄酒,吃苋菜。重阳节也过,那天会炸面食。总之都是些不怎么花钱的节。
因此我从小至今,几乎没什么过年过节的意识。上高中时,同宿舍的女同学不小心被墨水弄污了一件毛衣,极其沮丧,不敢给家人知道。她打着哭腔说:“这是准备过年穿的衣服,我偷偷拿出来穿的……”这令我很诧异,不就一件新衣服嘛,早几天穿晚几天穿又有什么不同呢?再思索:自己过年穿过新衣没有?好像也穿过……但是穿新衣服这种事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新衣服都是大人给买的,总是难看得要死,总是得穿很久很久才能平复那份屈辱感。
我還记得打工时在老板家过年,他家老老少少拿出申奥的架势营造氛围,煮个鸡蛋也要剥了皮整成兔子造型点上红眼睛然后再吃。春晚倒计时时,全家人激动得跟啥似的。我去。
总之,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知道了过年的重要性,却始终不能同自身建立联系。我和过年无关。除我之外,所有人都那么高兴,所有人一定得回家团聚,所有人以此名义问候他人。我呢,那天该干啥干啥,然后像个看热闹的人,看别人傻乐。
说不清有多少次的除夕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了。有时也会和家人在一起,也会虚张声势地整些气氛,但也只是陪着家人乐乐罢了。而家人也以为是在陪我。彼此都累得不行。这年过得还不如不过。
一到过年,短信纷飞。我心若磐石,不为所动。还有人送我新年礼物,照收不误。却从没想过给别人也送点啥……
还有过生日。生日当然是自己一个重要的纪念日,但是大伙儿和你一起庆祝的话,就倍感不自在。同样不自在的还有祝别人生日快乐,送别人生日礼物……怪异无比。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一个骗子,盯上了别人口袋里仅有的两块钱,这都什么心态啊……
追根究底,这一切可能全都源于我外婆的教育。我外婆省下了压岁钱和新衣服,却令我疏远世事,冷静又孤独。冷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冷静其实就是自我和自私。可孤独这种东西却太宝贵,孤独是强大的独立,令我从不曾畏惧过人生的变故。当然,这样的话说起来又空又大,可是真的,在每一个普天同庆的特殊日子里,我远远站着,照常生活,像是没有行李的旅人,又穷又轻松。我的幸福只有一种源头,它只滋生于内心,它和外部的现实秩序没有一点关系。
那么话又说回来,我当年的压岁钱能有多少呢?两毛钱。是的,两毛。话说那是仅有的一次,破天荒的一次。由于没有对比,当时我也不知道这笔钱的数额是大是小,总之还是蛮高兴的。但是给钱的时候,邻居男孩也在旁边盯着看。外婆作为邻里年高望重者,脸上过不去,也顺手给他掏了两毛钱。那男孩跳起来拒绝,真的跳了起来!然后奇耻大辱般跑掉了……那时我隐约感到,两毛钱可能有点少了吧。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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