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南
我从没有想到过,在45岁时,还会有和父亲睡得如此亲近的时候。
此时,父亲已经睡着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父亲黑褐色的脸庞上密布着烈日、海浪和时间的刀锋一点一点切割出来的皱纹。他的身躯并不像我记忆里那般魁梧。小时候,能用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的他躺在被窝里,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块头。父亲骨骼粗大的右手露在棉被外,上面插着留置针,粘着几道胶布,已经没有了我印象中巨钵般的威风。我长久凝视着睡梦中的他,领悟到父亲真的是老了。
我是昨天下午才赶回来的。大前天,涓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一直咳嗽,她陪父亲到镇保健院去看,拍了X光后,发现父亲肺部有一块阴影。按照保健院医生的建议,涓带父亲出岛,到附属医院做了个CT检查。呼吸科医生看过CT,就建议父亲住院治疗。
电话里,涓的声音有些紧张,她没说出来的话我懂,因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也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父亲身体一向都好,在我印象中,他甚至连厉害些的感冒都不曾得过。
看到我回来,父亲虽然欣喜,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好像还有点儿抱怨,说自己只是咳嗽,并没有什么大碍,我却从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完全是在浪费钱。我想,父亲嘴巴上抱怨,心里肯定还是高兴的。
父亲现在是在做抗炎治疗,每天上午和晚上各挂一次瓶。我在走廊上找到父亲的管床医生,他把我带到办公室里。在电脑上,我看到了父亲血液、彩超等检查的数据,情况总体上说还不错,但是,有一项叫细胞角蛋白19片段的项目比参考值略高。“细胞角蛋白19片段”我听人说起过,似乎是和肺癌有所关联。
我问医生,这是不是意味着就是不好的东西了?医生说,也不一定,单样数据高这么一点并不能说明问题,等过几天再拍个CT看看吧。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略微轻松了一点。
昨天晚上,我要留在医院陪床,但浩和涓说我刚下飞机,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还是浩留在了病房里陪伴父亲。我和涓住在国春妹妹家里。国春这个妹妹我认识,她初中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后来找了个城里人。她老公喜欢赌博,又爱到歌厅里唱歌、喝酒,不时就会听到他们家打打闹闹的消息。
那是位于一个菜市场后面的一条老街上的单元房,國春妹妹家刚搬进新房子,这里准备要租出去,所以东西都还是齐全的。顺着墙壁两边贴满小广告的楼梯往上爬时,涓说,现在孩子都不想留在岛上了,以后她也得考虑在城里买套房子。
我没有吭声。其实,这一段时间,我倒是常常想起瑶台岛上的那座石头房子,那是父亲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盖的,宽敞、凉快,站在后窗就可以看到大海,各方面都比国春妹妹的这房子要好。不过我知道,现在,孩子们不喜欢待在农村也是现实。
晚上临睡前,我给祖蕾打了个电话,把父亲的治疗情况和在医生电脑上看到的数据跟她说了一下,但是没跟她提起细胞角蛋白19片段的事情。
祖蕾听了也很高兴,她说,那问题应该不大。
但愿吧,我说,到时候会再拍个CT的。
第二天早上,我到病房时,浩已经陪父亲吃过早饭。早晨的病房一片嘈杂,靠门那边,昨天半夜里新进了一个大咯血的病人,他妻子正忧心忡忡地守在病床前。父亲隔壁床那个晚上回家睡觉的老太婆也已经来了,这会儿正靠在枕头上左右观望。
浩早上要回瑶台岛,护士给父亲挂上瓶后,我送他出去坐电梯。在走廊上,我问起龙须菜养殖的事情,浩告诉我,龙须菜比鲍鱼要好养得多,不过这段时间,听说政府要建一个海洋牧场,准备把老家的那一大片海区都收归国有,到底怎么弄现在还不清楚。
浩比我小3岁,是家里的小儿子。他的个头高大,眉眼和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但细细去看,浩眼睛里又比当年的父亲要多了一些忧郁与混沌。
浩这几年过得不顺,前些年老家鲍鱼卖得好时,他借了笔钱投进去,结果遇到赤潮,海上的鲍鱼几乎都死光了,浩两年多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涓家里也有些损失,但她和国春没向人借钱,鲍鱼卖得又早,损失还不算太大。
瑶台岛上的规矩,那里的长子都是子承父业,早早地休学,帮助大人一起支撑家庭。可父亲没让我这样做。父亲一直对我们说,他会把男孩子供到他们自己读不上去为止。因为父亲的想法,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出岛读书的孩子。其实那些年,家里根本就没有钱,父亲是借钱送我进城读书的。
浩上初中时,我们家新置的拖网船开始赚钱。那时候,海里的鱼很多,不像现在这样被人捕捞殆尽。本来,浩应该有机会接受更高的教育的,但他不喜欢上学,在学校常常惹老师生气。在又一次被老师留堂后,浩在回家路上把书包扔进了水塘,从此不再去学校。他代替了我,14岁就跟着父亲出海捕鱼。
浩和涓能在岛上照顾父亲,让我心里觉得踏实。可看着浩走进电梯时略微有点驼背的背影,我心里又涌上难以言说的愧疚之情。
在病房里,除了偶尔讲几句话,大多数时间父亲都很安静。隔壁床的那个老太婆知道我是从北京回来的以后,谈兴大发,她向我打听一个本省在京的名人,问我认不认识。我知道这个名人,但确实没有机缘认识他。老太婆骄傲地说,名人是她当年插队的队友,曾经在一口锅里吃过饭的。这个老太婆非常能说,从名人扯到了她在美国的女儿,再说到她们家里的别墅,别墅后面她种的红心地瓜。看话题扯得实在太远,我不得不假装有事出去了一下,才结束这场对话。
父亲住的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医院餐厅吃午饭时,我发现餐厅旁边有一条林阴路通往医学院校园。下午父亲没有挂瓶,他午睡醒来,我就建议他一起到医学院里走走。
这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让人心旷神怡。在北京,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过这样的蓝天了。在医院住了几天,父亲的神情多少有些落寞,他像是那种平日在野地里跑惯了的动物,突然间被囚禁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失去了自由,有种了无生趣的感觉。我带着父亲,沿医学院内的水泥路慢慢走着。明天就是元旦了,校园里似乎特别热闹些。篮球场上,一些未来的医生正在打比赛,看着他们在球场上拼抢,父亲似乎有了些兴趣,我们停住脚步观看,父亲被球员们富有活力的动作所打动,脸上流露出这几天以来少见的笑容。endprint
后来,我们沿着操场旁的人行道散步,我回忆起当年远离家乡在城里上中学时的事情,我把一些过往的回忆告诉给父亲,父亲记得其中的一些事情,另一些却完全忘记了。
我们走到图书馆旁边,快要期末考试了,隔着窗户望进去,里面满是黑压压的人头。对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当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人?父亲问。
我告诉父亲,这是图书馆。我向父亲介绍了图书馆的基本功能,并且告诉他,自己以前上的大学里有一个比这还要古老、还大的图书馆。我的回答似乎给父亲带来了某种慰藉,他点了点头。
傍晚,涓带了她在家里做的饭菜过来,国春和小祥也都来了。
和两年前春节我回瑶台岛时相比,小祥个子高了许多。他现在在城里上高一,和我当年一样住在学校里。只不过,现在瑶台岛上出岛读书的孩子多了,许多人家还专门在校外租了房子陪读。国春前几天和涓一起送父亲来医院,浩来了以后,他回瑶台岛,下午才又出岛。我对国春说,这样跑来跑去,太辛苦你了。国春憨厚地笑笑,说,这就是自己一家人嘛!
父亲吃晚饭时,国春向我问起祖蕾和吉吉。这次回来时,我是想过要带吉吉的。毕竟刚好是元旦。长这么大,吉吉只见过她的爷爷、奶奶两次,一次是她很小时,我曾经接父母亲去北京玩过一次,但也就是几天时间。后面那一次,她奶奶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其实连面都没有见到。母亲去世后,我想过要把父亲接到北京去住。祖蕾没有反对,她只是问我,你父亲能不能适应在北京的生活?
一些同事跟我说过他们上班时,乡下来的老人在家里一个人可怜兮兮的情形,但祖蕾喜欢一家三口的独立生活,不愿意父亲长期和我们住在一起,也是一种可能。当然,她说的确实是个问题。我知道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在瑶台岛上还是每天做这做那,假如让他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父亲肯定会觉得难受。于是,关于接父亲到北京来住的话题,从此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我跟祖蕾说了想带吉吉回来的想法。
还是算了吧,孩子正准备大中国区的奥赛呢。祖蕾说。
只回去几天时间,也许并没有什么大碍。我说。
你知道这次竞赛如果获獎对吉吉意味着什么?祖蕾说。
在情理之间,我希望吉吉能和她一起回来,但祖蕾坚决反对,我也就不继续坚持了。
我跟国春说,祖蕾公司里现在忙得一塌糊涂,吉吉又正在准备竞赛,实在走不开。这样的回答,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惭愧。
国春看了看涓,咧嘴笑了一下。
在瑶台岛上,国春是一个钓鱼高手,他通晓洋流和鱼类生存的奥妙,常常能在礁堡或是渔船上钓到个头让人惊叹的鲷鱼、石斑、鲈鱼。国春了解大海和鱼类,却不了解人类。
涓看出了我的尴尬,赶紧转移了话题。她告诉我,这次月考,小祥考了班上第一,年级第三。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读书,跟你有点儿像。涓笑着对我说。我记起来,涓以前也跟我说过,初中时一次月考,小祥成绩掉到了班上第五,他伤心难过,哭得连饭都不想吃了。我望着小祥,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我想,年少时,我并不懂得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如果知道,我可能就会尽力改变人生的方向了。但这些话,在孩子面前,我说不出来。我笑了笑,邀请小祥一家暑假时有空去北京玩。现在很多家长都带孩子去北大、清华参观,我对小祥说,如果你来北京,我们也带你到北大、清华走走。
听我这么说,小祥的脸涨红了,似乎我期许了他什么。小祥望着眼前的虚空,沉浸在对未来的某种遐想里。
这几年时间,家乡医院在保护隐私方面有了些进步,床位与床位之间有了块可以拉起来的布帘。涓他们回去后,我等父亲挂完点滴,就把床位上方的日光灯关掉,在父亲床边的折叠床上躺下来。
熄灯以后,病房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幅场景了。黑暗中,呓语和鼾声此起彼伏,我和衣而卧,却没有一点儿睡意。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和祖蕾工资都很低,结婚以后,我们拼命地攒钱买房子,吉吉出生后,我们的生活开支大大增加。那段时间,我们租住在北京西郊的瑞王坟,每逢节假日前夕,因为害怕有客人来玩,我和祖蕾连电话都不太敢接。有一年,祖蕾娘家的几个亲戚想趁国庆节到北京来,祖蕾握着电话,硬生生编出了我们要去大理旅游,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的谎言。
挂断电话,祖蕾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几个月以后,祖蕾下决心辞掉公职,自己办了个公司。这几年时间,我们的经济是好转了,但祖蕾又有了新的想法。她要送吉吉到澳大利亚去留学,所以又一门心思想着多赚点钱。我告诉祖蕾,我们不必那么辛苦。但祖蕾说,我们年轻时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苦了。
半夜,靠阳台那边,一个病人发出低微但却让人心悸的呻吟。父亲在病床上翻了个身,他肯定也被那呻吟声吵醒了。我爬起来,过去看那个病人是不是需要帮助。那病人的家属就坐在床边,在黑暗中,她小声告诉我,她父亲肺部做过手术,切去了四分之三的肺叶,每年这个季节,手术切口就会疼痛。因为打止痛药也有副作用,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也不敢给他打太多止痛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里受苦。
我叹口气,在黑暗中走回到自己的床位,重新躺下后,还是无法入睡。我睁着眼睛,往事和现实在脑海里搅成了一锅粥,一件久远的往事涌了上来。
那是一次台风前夕,父亲和我的堂叔两个人冒险出海,想要到他们固定网具的地方去把渔网收回来,却差点儿无法归航。大风吹落了船帆,父亲他们只能借助海浪的推动,在一阵阵劈头盖脸的风浪中小心谨慎地控制船的方向。在海上挣扎了三四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被潮水推送到离村子几公里之遥的海岸上。
小时候,我不懂得什么叫生活的重负,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拿这事情来说父亲的莽撞。我也在心里笑话父亲,干吗把那几张渔网看得比生命还重?在医院的暗夜里,重新回忆起这件事情,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愚蠢。现在,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又何尝不是生活在海上,不是把渔网看得高过生命真正的意义?endprint
只要是天气好,下午没有挂瓶和检查,我就尽量带父亲去医学院里散步。父亲对这项活动也颇有兴趣。我们活动的区域不大,通常只在操场、图书馆和医学院里原来民国时期盖的老建筑那一块,父亲喜欢医学院的草坪和喷泉,常常和我一起坐在广场旁一个紫藤花架下晒太阳。我观察父亲,觉得他的神色日益开朗。随着咳嗽的减少,父亲对自己住院的疑虑也渐渐放开。
按照原来的计划,星期一上午,父亲又拍了一个CT。很快,主任医生在电脑上就看到了片子。主任滑动鼠标,那些CT机拍下的影像在电脑屏幕上一张张晃过。突然间,主任的手指头停下,他用鼠标点着屏幕左下方的一个地方对我说,看,这里还有阴影。
电脑屏幕上是一张胸肺区的横截图,主任用鼠标点着的是一小块羽毛般的形状。紧接着,主任又打开十天前拍的那个CT,找到了同一个位置,比较那一块羽毛状形体的大小。
只吸收了一点,下午做个穿刺,确诊一下这是什么吧。主任说。
尽管看到过其他病人去做穿刺,介入科的医生也说一般没有什么风险,但看着穿刺手术告知书上那一项项让人崩溃的条款,我还是感到紧张。
那天下午,在比预先告知的要更为长久的穿刺过程中,我和涓一起候在外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总是想象着一根细长的针管刺进父亲胸部的皮肉,深深扎入他的肺里,然后再在那一点飞羽状的不明物中提取出一两点细胞组织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我还莫名其妙想起了父亲当年操纵着小船,在凶险的海面上拼命挣扎的情景。
不锈钢门终于打开了,父亲坐在机器吐出的移动床上,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我和涓赶紧进去,想要搀扶他从台位上下来。父亲摇了摇头,自己慢慢地站起身来。我和涓扶着父亲走下那两级台阶。在CT室门口,父亲侧转身往痰盂里吐了一口暗红色的血痰。
用轮椅把父亲送回病房后,父亲痛得只能在床上坐着。他左手抚着右胸,两只眼睛闭着。确定要做穿刺后,父亲就变得沉默不语。和我一样,他肯定也想到了那最不可测的情况。
第二天,父亲似乎好了一些,下午四点多钟,他主动提出来要我陪他到医学院里走走。我和父亲沿着操场边的林阴路,一路上慢慢地走到图书馆前,在广场旁那个紫藤花架下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有些事情想交代给你。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赶紧制止了他。你别想得太多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说。
父亲看着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听他说。
你答应我,不管穿刺是什么结果,你们都不要折腾我,我不喜欢在医院里面。父亲的话语里有种过去所没有过的庄重。
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赶紧说,就算万一有点什么,现在的医学也很发达。
不要。父亲摇了摇头,坚决地说,就让我在瑶台岛上,顺其自然就好。
现在讲这事情,好像还不到时候吧?我心里想哭,却在脸上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父亲说,我已经73岁了,也算做完了自己这一辈子该做的事情。讲起来,老天爷也没有叫人一定要活到多少岁。你比浩和涓有本事,读书读出去了,你活得体面,活得像一个人,我一直在心里头为你骄傲呢。
父亲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知道父亲的表达能力有限。留在北京工作后,我在家乡总是被人称呼为父亲“北京的儿子”。村里人认为我是个成功人士,每次我回乡,当村主任的老K总会过来请我到他家里去喝酒。父亲对老K在村里的作为一直颇有微词,但老K过来请我喝酒,父亲又总是说我还是该去。或许,这就是父亲说的活得体面、活得像是一个人?
是的,我们现在是有一点钱,如果没什么意外,以后也应该可以把孩子送出国去留学。但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茫然。祖蕾公司里事情多,应酬也多,逢年过节,她总有方方面面的关系要打点。我做不来这些事情,也从不参与。祖蕾因此半开玩笑地叫我“呆瓜”。抛开这种事情不说,就讲我自己报社里的工作,最近这几年,每天在去上班的地铁上,我都会有一种勉为其难的感觉。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想过要从报社辞职,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勇气把这想法付诸实现。
一些时候,夜里睡不着觉,我问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你能在墓碑上写下什么?
或许,我能写下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度过了平庸而且毫无意义的一生”。
我想,父亲肯定不知道我现在这样的一种状态。假如知道了,父亲恐怕不僅不会为我骄傲,反而会在心里对我感到遗憾和扫兴。
我低下头来,小声对父亲说,我没什么值得你骄傲的。你现在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接你到北京去住一阵子。
父亲眯着眼睛望着天空,好像在回味许多年前他去北京那几天时的久远的印象。隔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回答说,我老了,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了。
听父亲这么说,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望着父亲那张黑褐色、密布着皱纹的脸,我想要搂过他的肩膀,或者用自己的手握住父亲那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但到最后,我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做出来。
父亲的病理报告出来要一个礼拜左右时间,我回来已经一周了,祖蕾和报社的领导都在催我回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在恭城再待下去了。只能先回北京,等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跟父亲和涓商量后,我订了回北京的机票。航班是上午11点半的。这天早上,浩搭第一班轮渡出岛,早早就赶到了医院。
浩给我带了一小泡沫箱放冰的鲷鱼,说是国春钓的,让我带到北京去。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塑料袋子给我,说,这个送给吉吉吧。
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小枝色彩鲜艳的红珊瑚。浩告诉我,这是渔网从海底下带上来的。行李箱就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里,我把它拿出来,把这枝红珊瑚放了进去。
快9点半时,在浩和涓的催促下,我在病床前跟父亲告别,然后离开医院前往机场。飞机腾空而起后,我望向窗外,看到了下面那片蔚蓝色的大海。前排椅背的屏幕上,此时正显示着福州飞北京的航线。这一条线路是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接近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
责任编辑 张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