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心

2018-02-27 19:02海桀
北京文学 2018年2期

1

田枫拉开窗帘,黑蒙蒙的背景上,41层的云逸大厦,在LED的包裹下影影绰绰,笼罩在橙紫相间的光雾里,如同悬浮的箱包,又是一个雾霾天。他觉着闷,闷得慌,可又不能开窗,那就憋着。他望着对面一扇扇亮灯的窗户,用力伸展手臂扩了扩胸,活动了几下腰椎,迅速进入厨房。他要用25分钟时间,做好三个人的早餐。老婆丁兰是区委干部处副处长,整天开会学习、考查干部,常年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儿。最近因为在职干部违纪的事儿,一直在加班。昨天到家都11点半了,洗洗涮涮,赶紧上床,就到了12点多。大概是身体透支太过,她最近状态很不好,早晚话都懒得说,一副硬挺着的样子。女儿田敏,研究生毕业,为工作的事儿,从北跑到南,又从南跑到北,还到欧美转悠了一大圈,先后干了三个行当,辞了三次职,现在死心塌地应聘大学讲师,一周后开考。现在是关键时刻,想要清静点儿,回家住了。

田枫是环博医院心脏中心心内科的主任醫师,有名的心脏专家。

戴上围裙,打开灶火,先烧开水。老婆不喜欢喝咖啡,就爱祁门红茶,得给她沏好了,喝起来方便。女儿从来都是速溶咖啡,随她好了。水烧上了,得煮鸡蛋,他不喜欢煎鸡蛋,油太大,影响健康。水煮蛋,煮到蛋黄将凝未凝,营养口感最合适。待到鸡蛋快好时,再煮燕麦粥,粥里加蔬菜加牛奶,然后准备两三样去皮水果和一两样杏仁之类的干果,早餐就算齐全了。多少年了,只要他在家,早餐都是他来做。他的习惯,也形成了老婆的习惯。他若不做,大家注定出去吃。小区周围早餐店倒是多,选择余地也很大,但在他看来,偶尔吃吃还行,长期依赖肯定对健康不利,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操心是不行的。

说到操心,真正让他操到破碎的是女儿。

都过了31周岁的人了,生活事业不上道倒也罢了,还净让他生大气。昨晚俩人吃饭时,就把他气得不轻。

话题还是她引起的,她说,老爸,你能不能劝劝老妈,我这才回家几天啊,别动不动就给我介绍对象,搞相亲,烦死了。

他说,你妈没错啊,你都30多了,早到了结婚嫁人的年龄了。

她不干了,说,30多怎么啦,我一个人挺好的,用不着你们瞎忙活!

他说,敏敏,话可不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皆然,也是大自然的规律嘛。

她不屑地说,老爸,你最好别给我谈规律,你知道不知道啊,就在这座城市里,有着多少独人家庭啊!

他说,我不知道,你不会做独人吧?

她说,为什么不,现在是社交媒体时代,年轻人的空间大了去了,干吗要把自己嫁出去,像牛马一样拴在槽上啊!

他听不下去了,说,敏敏,你这就不对了,要都像你这样,社会怎么发展,人类怎么延续?

她说,老爸,社会的发展、人类的延续跟我有啥关系啊!

他心跳顿时加快,胸腔憋得难受,赶紧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用自然平缓的语气说,敏敏,爸爸不想和你争执,只是想让你知道,作为父母亲,关心子女的婚姻大事,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要搁以往,话说到这儿,也就打住了。可昨晚,不知是因为母亲不在跟前,还是她心情不好,情绪失控,愣要和他较劲。她说,老爸,不是我不懂道理,而是你们过分!你知不知道,在日本,劝人结婚属于性骚扰啊!

此话一出,他不能不认真了,说,敏敏,那是日本,咱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传统和规矩。再说了,作为父母,我们没要求你怎么着,只是让你做一个正常的人。

她不干了,说,我怎么不正常了?不就是不想结婚嘛!不结婚就不正常?有这逻辑吗?

他呼吸急促起来,火苗子蹿得有点儿压不住了,可还是用平静的语气说,没人说你不正常,我的意思是希望你早点儿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女孩子结婚太晚,对身体和下一代都没好处。

她大大咧咧地说,你是怕我嫁不出去是吧?放心吧老爸,你们不用担心我做剩女。没听说剩者为王嘛,我就是要剩,主动剩!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既不妨碍任何人,也不给你们造负担!

他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放下筷子说,什么话呀!好好一个女孩子,干吗要这样生活呀!

她也急了,说,那你要我怎么生活,像你和我妈一样过日子是吧?

他一下子被问住了,在他看来,自己的家庭生活挺好的,怎么在女儿的语气里像是充满了贬义。他说,敏敏,你是说咱们的家庭不好吗?

我没说不好!

那就好,你大了,爸爸并不想说你什么,只是希望在人生的重大问题上,能听听父母的话,哪怕是建议。

她又不耐烦了,说,我不是不听你们的,是不要任何企图介入我个人生活的东西。你明白嘛,我都三十多了,我的生活我作主!你要相信,我是正常人,既不是同性恋,也没神经病。

他板着脸说,既然是正常人,就给我活出正常人的样子来!

大概是看他真的生气了,她口气软下来,说,老爸,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再犟巴了!说着长长叹口气,作出委屈的样子说,赶明儿,你们干脆把我赶到婚恋市场算了!

他又不明白了,说,什么婚恋市场,婚恋能有市场?

她一本正经地说,OUT了吧,还大专家呢,连这都不知道。给你说吧,小红墙社区你去过没?对,就在大柳湾的北边,有几个跳蚤市场。市场里边是个街区公园。公园的荷花池畔,就是大名鼎鼎的相亲角。这你明白了吧,那才是相亲的地方,不光年轻人往那儿去,像你和老妈这把年纪的,也都往那儿跑。想知道跑去干什么吧,我告诉你,专业相亲!瞧他愣巴巴的样子,她愈加来劲,说,没听过吧,抽空去看看,那儿有不少专业配对大师,男的女的都有,大多是年轻人。配对成功率高的,吃得不是一般的香。你是心脏专家,要说工资还可以吧,可要和那些配对大师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我说的是真的噢!不信的话,你和老妈去看看,相亲角不是一般的火,已成市场,我管它叫人肉市场。那些个想要出卖自己的人,或者想从市场上获利的人,都千方百计让人爱。他们有的把自己的身价制成精美的册子,翻开来要淑女有淑女,要浪漫有浪漫,要写真有写真;有的把自己制作成CD,可随时播放;还有的干脆就把价码贴在电动车,或者雨伞之类的工具上,哪儿显眼往哪儿贴。上面都是关键词,比如说,有房有车高收入啦,私企老板博士学历啦,外企白领海外有房啦,大房豪车月入六位数啦,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讲的就是匹配。还都明码标价,随时勘验!endprint

他听得云山雾罩,说,到底是看人,还是看货啊?

她乐呵呵地说,都一个意思,在那儿,人就是货,货就是人。给你说吧,实际的情况是,匹配不成功也没关系,帅哥可由靓妹相伴周游列国,美女则能结伴富翁豪游迪拜。

田枫终于听懂了。可他还是不明白,这婚恋市场与自己的女儿到底啥关系,很想问问她的态度是什么,还想知道她是那儿的会员吗?

瞅着他的眼神,不等他开口,她说,老爸,我给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和我老妈的境界不一样,我就是想让你劝劝她,别再给我找麻烦添负担了!我说这话可能刺耳,但是实话。你们如果不接受,让我带着赴死的心情去嫁人,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样做的后果你们要想到!你别不信,由着我吧,我还没那么烂,不会把自己贱卖了,也不会把自己给糟蹋了!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去冻卵。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说,咋回事啊,你再说一遍。

她坦然地说,就是冷冻卵子啊,如果可能的话,十年后我结婚,可以使用现在的卵子来怀孕,这你比我懂啊。

女儿这番话,让他烦恼了一晚上。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一个病人。

2

事情发生在昨天上午,大约10点左右,田枫在心内科门诊1号诊室,对一位年轻的女病人问诊完,正要用听筒听一下病人的心脏,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他抬头一看,又是那个戴着圆眼镜,留着胡子茬,长发垂肩的中年人。这次他不是探头探脑朝里望,而是直接进来,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完啊,就一屁股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田枫就有点儿火。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门而入了。大厅里的屏幕一直在滚动,请候诊者在座椅上休息等待,按号就诊。所有的诊室门口,也都装有同样内容的电子告示,还特别提示患者在听到叫号前,禁止进入诊室。可有的人就是不自觉。到这儿的病人,都是心脏问题,不少人都是因病情疑难,从千百里外赶来的,谁不想早点儿看啊。没有先来后到的规矩,还了得吗?再说了,这是专家门诊。病人挂专家号,得掏60块钱的挂号费。哪怕再忙、再紧张,你总得给病人尽可能认真地看看吧。这时间说啥也得有个十分钟吧。可很多人,就是等不了这短短的十分钟。就像这位硬闯进来的,眼神傲慢,脸上一副焦躁样,似乎他就是这儿的大爷,所有的人都得给他闪道让路。

女病人见突然闯进来一男人,身子一扭,脸一拉,迅速拽下撩起的衣服,脸上泛起红晕,眉头拧成一堆,瞅着田枫,像是说,咋回事啊!

田枫冲那人说,请你出去,叫号再进来。

那人勉强作出笑脸,说,我6点就来排号了,这马上就11点了,我有事,急事,车子一直在外面等着呢!您就给我先看看吧,谢谢您啊!

他说,不行,大家都在等,听到叫号再进来,这是制度,是规矩。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二十六七的漂亮女孩推门进来,说,大夫,你就给我们导演先看看吧,剧组在拍戏,国家重点电视剧,百十号人正等着他呢!

女孩说着的时候,门已大开,门外等候的病人全都围到了门口,有的满脸疑問,有的愤愤不平,全都不依不饶的样子。

田枫一看,再不维持秩序不行了,站起来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大家不要急,请都出去,全都出去。请在座椅上耐心等候,早上的号都能看,一个一个来。门口的老老少少朝后退去。漂亮女孩大眼睛忽闪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是犹豫着扭了出去。那个被称为导演的,却还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来的样子。

田枫尽量平和地说,出去啊,这儿正看病呢!

我难受得很,胸闷心慌,坐这儿等不行吗?

不行,你没见这是女病人嘛,外面有椅子。

那人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嘴里嘟囔着,磨磨蹭蹭晃了出去。

这突然的插曲,费去的时间不说,完全破坏了田枫的心情,一时间大脑断电,将刚才问诊的情况全都忘了。早上,是门诊最忙的时间,心内科9个诊室,要接待四五百名病人。尤其专家门诊,病人来自四面八方,情况复杂,超累不说,最怕的就是莫名的干扰。

待到平静下来,再次进入工作节奏,他发现这位病人病情严重,心率每分钟135次,高血压,胸口闷痛,嘴唇绀紫,眼神散乱。问她什么时候发病的。说有五六天了,开始以为累着了,没怎么在乎,后来越来越重,就到社区医疗站看了看,是那儿的医生建议她立刻来这儿看专家的。问她家在哪儿,是干什么工作的?说家在吉林,现在餐馆打工,就她一人在这儿。这样的情况,他碰到过,单身一人不远千里来打工的,尤其是女工,大多家里贫寒,或事出有因,一般都没什么钱,既没亲戚朋友,又没本地医保,一旦患上急症重症,往往大祸临头。但作为医生来说,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只是为了帮助诊断和治疗,其他因素不是考虑的范畴。他开了心电图和化验单,让她立刻去做心电图,抽血化验。并再三告诫,要立刻休息,不能继续上班,拿到检查结果,马上来找他。

在又看了三四个病人后,终于轮到了那位导演,身后跟着那位不知是他啥人的漂亮女孩。

你怎么了?他职业性地问。

心慌!导演脱口而出。

怎么个心慌法?

遇事就急,烦躁,越烦心跳就越快,怦怦怦,自己都能听得到。

脉搏每次都在110次以上,最快的时候有140。女孩插话说。

多长时间了?

十来天了,早晚都有发作,只要拍戏,动不动就心慌,一心慌,胸口就发堵,眼前发黑,有时还闷疼。

看过医生吗?

看过几次了。女孩又插话说。

他皱了皱眉,努力集中精力,不看那女孩,继续问诊,有过治疗吗?

有过。女孩说着打开随身包,拿出几张单子,这是昨天早上在医院急诊科做的心电图,这是昨天晚上的心电图,这是验血单,这是彩超结果,都是这两天做的。打的针是丹参注射液,吃的药是稳心颗粒,还有……还有一种叫……

这次他终于受不了了,说,是你看病还是他看啊?endprint

导演急忙说,对不起大夫,她是我助理,我拍戏的时候太忙,吃药什么的都记不住,全得靠她。

不等他再开口,女孩已将几张单子双手拿着递到他跟前。

他接过单子看了看,几张心电图的诊断结果都是基本正常,彩超正常,两张化验单的数值也都在正常范围内。

像是知道他想什么,导演说,大夫,我这病有点儿怪,犯病的时候,一阵比一阵强烈,一天好几次,很可怕的。可到了医院,坐一坐,歇一歇,就又正常了。但一回去工作,说犯就犯。那边的医生建议我来看专家。

他拿起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脏,心律正常。又量了量他的血压,血压正常。他不想再听他唠叨了,很快给他开了心电图的单子,让他去做心电图。

又做心电图啊!导演夸张地说,这做过的单子在这儿嘛!

他说,那是昨天的,现在你去做。

导演嘿嘿两声,语气黏糊地说,大夫,检查结果都在这儿了,能不能不做了?再做也还是那样,您给我开些药就行。

不做检查您干吗来了?他不客气地问。

导演愣了愣,说,做检查得排队,烦啊。再说,我的时间真的很紧啊。

大夫,您就给我们导演开点儿药吧。我们在网上查过您了,知道您是有名的大专家,普通药尽治大病,是特意来挂您的号。女孩又插话了。

他努力保持平静,说,不行,必须做检查!看着俩人失望的表情,他很想给他们讲讲之所以这么做的道理,可说不出来,一是没信心,二是累,心累,实在太累了!他是一名正高职称的专家,所看的病人应当是疑难重症,而不是给所有的病人讲科普。可这话他不能说,他是医生,在病人面前,尤其心脏病人面前,他不能做任何有悖专业常识的事。

砰砰砰,门敲响了,随着敲门声,门吱呀一声推开来,探进一颗颤颤巍巍白发苍苍的脑袋,一个羸弱的老妇的声音说,大夫啊,这都11点多了,我能看上吗?我是从万梁县的三十里店赶来的,早上不到四点就动的身,到这儿都七点多了,闺女说看病得做检查,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撑到这会儿我头晕,有点儿吃不消了……说着,就推门晃了进来。

妈,你干吗呀,人家还没看完呢。一位中年妇女赶紧上前,冲屋里说了声对不起,将老太太搀了出去。

门一关上,他果断按下叫号按钮,门外传出叫号的声音。

导演和那女孩只好很不情愿地走了。

一位西装革履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匆匆进来,恭恭敬敬坐到诊断桌前,说,您好田主任,我叫吕祥,是一名冠心病患者,两星期前确诊的,你们程副院长是我同学,他介绍我来找您看看,您是这方面的大专家,请您费心了!

这种事多了去了,院里的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同学故交,都会介绍病人来找他,有来看病的,有来咨询的,更多的是让帮忙住院的。这种事儿,甭管院里的规章制度咋说,只要遇上就得接茬儿,大家都心知肚明,谁没有个亲戚朋友什么的,中国人嘛,人情世故彼此彼此。可这种事的确烦人,就像这位患者,既然确诊是冠心病,哪儿确诊哪儿治呀!冠心病是常见病,普通人群中多的是,正规专科医院、综合医院都能治,干吗非得来找我呢?就因为他有个在这儿当副院长的同学?就因为我是知名的心内科专家?真不知这些患者咋想的。他跟同事曾讨论过,有人認为这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处世之道,不光看病,从生孩子、入托、上学、就业、学艺、升职,等等等等,无不如此。琢磨起来,能把所有的心理学、社会学、文化学,甚至生存之路、发达之道都囊括其中。

看过病人的检查单,他说,这都是三甲医院检查的,你没在那儿看吗?

吕祥坦然地说,看了,医生太年轻,还是女医生,没什么经验,我不放心,就给你们程副院长打了个电话,他说您是这方面的权威,叫我来找您。我在网上看到您的业绩了,十分钦佩,麻烦您给看看。知道您这儿病人多,今儿一大早我就来排队挂号了。

他有点儿哭笑不得,检查单上看,他的病情是心肌缺血和心律失常,确诊为冠心病。三甲医院设备精良、科室齐全、技术力量雄厚,完全可以看嘛。可他不能说,毕竟是院领导介绍来的。他问病人啥想法。

这人干脆地说,我就是想请您先给我诊断诊断,然后住院,把病彻底给治了。

他想说,既然想住院,为何不直接找你的院长同学呢?为何非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找这么大的麻烦呢!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打发走了吕祥,又紧紧张张看了两个病人,差两分钟12点。

得下班了,打从早上一屁股坐下,连个厕所都没上呢。他伸了伸酸困的腰,正要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门开了,那个姓齐的导演,带着那个寸步不离的女助理急匆匆闯进来,说,大夫,心电图做了。说着,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急忙把单子递给他,一屁股就坐在了诊断桌前。

他接过单子看了看,说,心电图正常,心率、心律都很好。

是啊!导演语气夸张道,我说过的嘛,每次检查都这样,可我的病实实在在,犯起来很严重啊!说着,眼睛里的光气闪烁不定,一副要跟人急的样子。

他沉稳地说,你这情况得做24小时动态心电监测。

啥叫动态监测啊?

给你打个比方,你的病就像一个小偷,你提防的时候,他是不来的,你不备的时候,他就来了。24小时动态监测,就是时时刻刻盯着它,直到把它抓住。

噢!导演再次夸张道,这么麻烦啊!我看不必了吧,我是一累就心悸,然后就心动过速,您看看先前的单子不就得了。话音没落,旁边的女孩已经极其利索地拉开包,又将那几张检查报告单递了过来。

他没接,那几张单子他看过。他尽力控制着情绪,愈加耐心地说,累时心悸,很多人都会发生,我也发生过,你不必紧张;如果是频发,影响到工作,还是做一个动态监测吧。

那好吧。导演不情愿地说。

他立刻在电脑上给他开出单子,说,出门往东走,到动态心电图室去预约。

还得预约啊?导演愈加夸张道,大概多长时间啊?endprint

一周左右吧。

天哪,那么长时间啊!你知道不,两百多人拍戏呢!计划在那儿放着,制片人在现场盯着,得累死累活地干!说句难听话,连个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演员、职员都是有档期、有合同的,一天都不能耽误!耽误一天,你知道得多少钱嘛!

他有点儿受不了了,这话可不是一个导演,在诊断室里给医生说的。常识告诉他,一个导演应当是有文化素质和艺术品位的,知道什么叫涵养和尊重。而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说个人修为,连最起码的做人都不懂。可他还是控制着情绪,说,你不要着急,看病得有耐心。

不做动态监测可以吗?

我看你还是做吧,早点儿查清病情,早做治疗,早日康复。

我不是不想做,实在是没时间啊!大夫,您看这么着行不,您给我开点儿药,保证我能正常拍戏、不出事儿就行。等我拍完这个戏,我就住到医院里好好检查好好治病行不行啊?

不行!他干脆地说,没查清你病情的情况下,我不能对你作出任何保证!

开点儿药也不行吗?

不行!不明病情,不能用药!

那你告诉我,我要是在工作现场犯病了怎么办?

立刻就近看医生。

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情况特殊,每次去看医生,症状就会消失,就像这张心电图,全都正常。可一工作,或是累着,就又犯了。你是医生,你知道犯病时有多难受、多可怕嘛!我现在就很难受,你摸摸我的脉搏有多快,肯定一百多次,你摸啊!导演的嗓子已经沙哑起来,脸也涨得通红,像是要爆发要吼叫的样子。那绝对顺从、唯命是从的女孩,明显紧张,赶紧贴近他,拽住了他的臂弯儿。

田枫伸手搭住了他的脉。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已经下班,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去吃饭了,病人们也都散去,整个大厅空旷无人,这样的时段和这样情绪失控的病人对峙,显然不明智。医院领导再三强调岗位制度,严防医闹事件的发生。二是经验告诉他,此时此刻这个病人很有可能犯病了。

果然,他心动过速,带有明显的早搏,这时做心电图正好可以将他所说的小偷给抓住,可现在已是下班时间。他拿起听诊器仔细听了听,发现症状正在见轻。叫他坐好深呼吸,也就十来秒,早搏已由频发转为偶发,直至消失。看来,这个病人的病况与心理、情绪和工作压力密切相关,拍戏是个劳心的事儿,再加上过度疲劳,时常熬夜,饮食不规律,睡眠无保证,心脏出现问题实属正常。

现在还难受吗?他问。

他闭上眼睛感觉了一下,说好多了。说着的时候,像是一下子轻松下来,本能地将手伸进户外马甲,掏出一包烟,但随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装了回去。

田枫也笑了,说,你很敏感,敏感的人要善于控制自己。

什么意思?

心脏病有别于其他病的重要一点,是心理因素,抛开器质性病变不说,有气死的,有乐死的,有激动死的,有郁闷死的,还有把自己给吓死的。

他怪怪地笑笑,随口似的说,谢谢,我知道了,现在能给我开药吗?

不行!

为什么呀?

我说过了,不明病情,不能用药!

您不是已经看过了嘛!他眉毛一扬,叫了起来。

像你这种情况,必须做动态心电图。

那不得七八天嘛。他又急躁起来,说,这么着吧,您告诉我,要是我在片场突然又犯病了怎么办,就像刚才这种情况?

休息,立刻休息。

休息,您说得容易!导演休息,现场就得停工,您知道停工一天,将造成多大的混乱,多大的损失嘛!

女孩见状赶紧拽了拽他的胳膊,说,齐导,你干吗呀,这是医院。

这话像是更伤了他的自尊,刺激到了他的荷尔蒙,他用力甩脱女孩的手,紫涨着脸大叫起来,你到底啥意思啊!给人看病不开药,一个劲地让做检查,是打着专家的名号吃回扣吧!你们医院的宣传栏上写着呢,你是你们医院的先进工作者,就这样对待病人啊,今儿我非告你不行!

女孩见状,赶紧将他拉到门口,用力拽了出去。

大厅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嚣声,就这烂水平,还他妈专家呢,狗屁,跟他妈骗子一[求]样!

要搁十年前,就冲这句话,他很可能冲出去跟他没完。这都下班了,我辛辛苦苦给你看病,耐心接受咨询,不感激不道谢也就罢了,凭什么侮辱人格,凭什么骂人啊!而现在,他不会轻易冲动,二三十年历练下来,早就刀枪不入了。你是医生,只会看病,不会吵架,更不会打架。那就当他有神经病,他发作是他的事儿,你该干吗干吗。做到这点儿很不容易,像武侠里练闭穴功,靠的是内劲儿,没有持久的修炼是不行的。

出了门,他一眼看到有个老太太孤零零坐在门口的候诊椅上,扑闪着两只浑浊了的眼睛,惊诧地望着他,显然被刚才发生的事情惊到了。他认出是那个清晨4点多没吃没喝赶来的病人,要是不耽搁的话,应该已经给她看过了。

他不由得问,你闺女呢?

老人惶惶地站起来,说,她给我买饭去了,让我在这儿等着。

他犹豫了,很想把老人的病给看了。但理性告诉他,不能这么做,这是医院,不能感情用事坏规矩,他的头有点儿晕,心跳又在加速,必须得休息,得进餐了。

匆匆赶到食堂,已过了开饭的点儿,菜都凉了不说,还都成了剩底子。

3

田楓今天格外着急,昨天下班后一上环路,他发现仪表盘上的机油报警了。机油报警,车子就不能再开了。预约保养一次车,没有三天时间轮不上,就算加钱不排队,来回路途得三个多小时,再加上工时等候什么的,最顺也得大半天。这才星期二,他至少得挤四天地铁。

正是上班高峰期,急急忙忙赶到地铁口,离上班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他一路小跑往里奔,心里那个慌啊。站台上人山人海,还好,等了不到3分钟,车来了,车厢爆满,他没能挤上去。待到第二辆车来,他再也不能犹豫了,使尽浑身解数算是上了车。endprint

车厢里满满当当,前后左右是几个一起上车的女孩子,神态气质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公司员工。挤得太紧,大家都动弹不得。尤其背后的那个,穿着单薄,体态丰满,紧贴着他的后背,呼出的气息和化妆品的味道,让他说不出的难忍。而右侧的一位中年男人,不知吃了多少蒜,所有的脑袋都躲着他。

汗气罩上来,田枫头晕反胃,心慌得厉害,但大家都一样,必须得忍着。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地面的情景,想象着小区里一丛丛新栽的竹子,尽可能地深呼吸。其实,他是个爱乘地铁的人,比起开车来,不仅方便快捷,而且轻松得多,既没有堵车的焦躁,也没泊车的烦恼,还能迈开脚步,活动筋骨。以前,他外出办事或会朋友什么的,都是能不开车就不开,挤公交挤地铁是家常便饭。可近几年,不知咋了,无论在大街上公园里,还是商场里,一看见汹涌不息的人流和密密匝匝的人头,他就莫名的心烦和排斥。这和年轻时的感觉有如天渊。他从小喜欢画画,上大学那会儿还动不动就挥笔涂鸦。那时他最喜欢的就是现代街景,尤其喜欢风格特异的建筑和牛头马面的人群。他曾画过一幅名叫《芸芸众生》的油画,画面上是现代街心,四条斑马线上密密麻麻的车流和人流,车子的屁股都很大,车头小得像子弹头,而人的脑袋都像是大头娃娃,细如麻秆的腿在车流中蚁群般涌向四面八方。此画在青年画展上获得好评。现在想想,那些久远了的犹如梦境的回忆,真像超现实主义电影里的镜头,令人怅惘,令人感叹。如果当初一冲动,真的弃医从艺,现在的光景又如何呢?是少了一个心脏专家,多了一个现代派画家,还是多了一个落魄的画匠?他不无自嘲地笑着。

好不容易熬到站,田枫一路小跑出了地铁,离上班还有7分钟。

医院门诊大楼就在马路对面,也就一百五十米,可街道是封闭的,得从二百米开外的天桥上过,这一来二去的,他肯定要迟到了。他不想迟到,他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要搁以前,他会甩腿就跑,可现在不行,从地铁里疾走出来,他已是心跳如鼓,小腿酸困,就想一屁股坐哪儿歇歇。这是长期缺乏锻炼造成的。他啥都明白,早知道该调整作息,挤出时间放松精神锻炼体质了,可就是落实不了。不是下不了决心,而是工作太忙,生活环境不允许。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忙碌到中午,在单位吃完饭,勉强休息一下,一鼓作气干到天黑。然后开着车,在拥堵不堪的路面上,花六七十分钟的时间,倾尽能有的耐心,晃荡到家,早已是心神俱损,筋疲力尽了。别说抽时间锻炼身体,连看看电视关心一下新闻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一大堆积压的事情得处理,技术课题得研究,学术论文得撰写,还得操心家里的事儿,别说外出散心玩玩什么的,能在小区绿地里走走,就已经是奢侈了。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人不僵板也得僵板,不麻木也得麻木。

田枫疾步走进门诊大楼,迟到整整3分钟。

大厅里人山人海,挂号窗口收费窗口医保窗口取药窗口……所有的窗口都人满为患。大厅中央的电梯上更是上行下行人头攒动,所有的人都想尽快上去排上队,早点儿看上病,以至于电梯口不能不派安全员维持秩序。怪不得来医院的人脾气总是不好,无论患者还是家属,动不动就会蹭出火花爆出状况来,就这情景,能好得了吗?

他匆匆穿过大厅,来到医务人员专用电梯口,见有七八个患者等在那儿,他心头一沉,电梯口写得清清楚楚,这是医护人员专用,可一些常来医院的老病号,知道这儿的电梯人少,就不顾院规故意来蹭。如是重患也就罢了,一般患者硬要来挤医护人员专用通道,这不明摆着破坏秩序影响工作嘛,他很想冲那帮人来上几句。但忍住了,他只是个医生,没必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费心生气。电梯还不下来,就像卡在了9楼,眼看又过了两分钟,他不能再等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人头涌动的安全通道。

田枫一口气冲上二楼,心脏中心候诊区早已爆满,260多张座椅根本不够用,不少病人都站在诊室门口,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瞅了一眼醒目的电子屏幕,上午门诊医生的姓名和所属病人正在滚动,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有的病人认出了他,松了口气似的说,田主任来了,总算来了。

他匆匆打开门。正常情况下,他每天上班都会提前几分钟,这很有必要,因为你进入诊室后,得上卫生间,得洗手、换工作服、开电脑。如果准点做这些,患者就会挤在门口等。今儿他迟到了,和往常相比晚了能有一刻钟。

晚归晚,规矩程序不能乱。

洗手的时候,他耐心地听着门口的议论声,有人已经在骂了:

八点上班,这都快八点半了,还不开诊!

就是,迟到了还磨叽,太不像话!

人家是专家嘛!

4

田枫一口气看了二十来个病人,他想喝口水,杯子是空的,想起身活动一下,最好出去透口气,能有个三两分钟就行,可还是忍住了。快下班了,还有好几个病人呢。后背一直不舒服,心口又闷又堵,眼睛也不得劲,又干又涩还发痒。到底咋回事儿他顾不得多想,坚持着又看了两个,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和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带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进来了。

男人一进门就绽开笑脸频频点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大夫,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我们夫妻俩是来给儿子看病的。

田枫示意名叫易斌的年轻人坐下,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说,怎么啦?

年轻人吭吭呜呜,像是不知咋说的样子。

母亲说,斌斌,大夫问你话呢?

你多大了?田枫接着问。

挂号单上不写着嘛!语气随意,一副跟人賭气的样子,像是家长强迫他来的。

斌斌,咋这样跟大夫说话啊?父亲生气地说。

母亲赶紧接过话头,大夫,我儿子有心脏病。

年轻人白了母亲一眼,见医生正盯着自己,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在哪儿看的医生?田枫问。

见儿子低头不语,母亲赶紧说,先后看过好几个医院,上个月还住过院,这才好了二十多天,昨天和今天就又犯了,听说你们医院看得好,就专门来看专家了。这是检查单,这是病历。说着,将一沓各类检查单恭敬地交给田枫。endprint

田枫大致看了看,心脏没啥问题,主要是心律失常。

最近怎么啦?

心慌。易斌抬起头说。

怎么个慌法?

跳得慌,一分钟一百多次。

田枫听了听心脏,心率正常,血压也正常。他盯住他,语气温和地问,现在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易斌摇摇头。

这样吧,我给你开个心电图,先去做个检查。

有必要吗?易斌突然出乎意料地说,不管到哪个医院,看任何大夫,首先就是做心电图,不知做过多少了,啥用都不顶。

母亲说,斌斌,这是医院,叫你干吗你就干吗,哪这么多废话!

本来嘛,做不做都那样,干吗要做!

做过动态心电图吗?田枫问。

就是24小时背在身上的那个是吧,做过呀,结果啥事都没有。

住院的时候犯过吗?

没,我特奇怪,一住院,针都没打呢,就啥事都没了。可一出院,上不了几天班,就又犯了。为这,单位领导特不高兴。

你干什么工作的?

金融工作。

具体做什么?

见儿子犹豫,母亲接茬道,在商业银行,现金柜台。

你学的什么专业?

财经,我是财经大学毕业的。

田枫点点头,说昨天和今天是怎么犯的病?

昨天早上,我进办公室一打开电脑就心慌,后背脚底冒冷汗,心脏一个劲地往外蹦,我数了数,一分钟142次,就趴在了工作台上。主管派人把我送到了就近的醫院,还没到医院,我觉着舒服了,摸了摸脉,一分钟90次,进了医院做心电图的时候,就只有80来次了。大夫说我一切正常。回到家,吃饭睡觉一切都好。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还没到单位呢,我就觉着又犯病了,一摸脉搏,一分钟120次,赶紧跟主管打电话请假,然后告诉我爸妈,他们就送我来医院了。

你现在心脏的确正常。田枫说。

问题就在这儿呀!母亲冲动道,每次都这样,一到医院病就好了,一上班就犯病了。而且他晚上睡觉不安稳,动不动就说梦话。有一次,夜里三点来钟的样子,我上卫生间,听他房里有动静,推开门,见他坐床上,指着墙角大声叫喊,探头,那儿有探头,快看啊!我吓坏了,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哪有什么探头啊!他眼睛直直的,嘴张得圆圆的,好怕人啊!我以为他梦游,正不知咋办,他却直挺挺地躺倒就睡。第二天我问他,他一概不知,只是一个劲地喊累。

好了妈,你有完没完啊!

没完,你本来就有探头过敏症。大夫,这是真的,他不论到哪儿,感兴趣的就是探头。陌生的地方,别人根本看不见的地方,他都能发现。你别恨我,来看病,就得把病情都说给大夫才好看,不能讳疾忌医啊!大夫您说对不?

田枫舒口气,点点头温和地说,没错。

看来病人的症结是在精神方面。这种类型的患者他遇到过不少,八成以上与工作环境和心理压力过大有关。就说这个名叫易斌的年轻人吧,整天跟钱币打交道,必须得小心谨慎高度专注,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失误。不仅如此,只要上班,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都在探头的监控之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招致上司的批评和教育,影响到月薪、奖金,进步和提拔。久而久之,精神方面就会出问题,继而影响到心脏。如果他的性格本来就有所欠缺,心理承受力差,或者小时候有过特殊的精神刺激,例如校园欺凌、意外伤害或家庭遭遇之类的经历,更容易发病。事实上,很多心脏病包括抑郁症的诱因都与紧张的工作、过重的心理压力和沉重的精神负担有关,而且越来越年轻化。

大夫您看,我儿子到底咋回事啊?母亲问。

田枫沉稳地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时很难说清楚。这样吧,我们医院有心理专科,建议你们去那儿看看。

母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您是说……

心理专科在二楼的北边,出了门左手一直往里走就是。

那您不给开药了?

是这样,心脏病与心理和情绪关系密切,他如果没有看过心理医生的话,最好去看看。

送走这一家三口,已经临近下班,就见昨天的那个老太太脸色蜡黄、嘴唇发绀,由她闺女搀着颤颤巍巍走进来,勉强坐在诊断桌前的凳子上。

田枫吃了一惊,昨天下午他给她看过,气色比现在好多了,他给开了检查单,看样子三项检查刚刚做完,问题是一夜之间咋成了这样?他接过心电图、彩超、血检单一看,眉头不由得皱紧了,拿起听诊器一听,再一量血压,心里咯噔了一下,病人的情况很复杂很糟糕,随时会有心梗的危险,得立刻住院治疗。可哪来的病床呢?就算开了住院单,预约到病床,最快也得十多天。这样的病人,不要说十多天,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实在不行,就去急诊科,那儿也许有临时床位,无论如何得立刻治疗。

大夫,我妈怎么样?老人的女儿问。

得住院。

好啊,我们来就是想住院的!大夫,谢谢你了!我妈的病是累出来的,她早就该住最好的医院休养治疗了。女人说着,情绪激动释放起来,这些年我妈太辛苦太操劳了。我爸过世早,是在铜矿出的事。我和我哥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白天她在厂子里拼命干活,赚钱供我们上学。晚上操持家务给我们洗衣做饭,养猪种菜啥都干,过年过节还去打零工。最困难的时候,大年初一她还去捡破烂,她一个人去,让我和哥哥在家看电视……女人说着落下泪来,一边用手抹,一边还生怕被人打断似的接着说,就这样啊,十几年下来,给我哥哥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还供我上职校。现在她老了,疾病缠身了,该是我们尽孝心的时候了!大夫,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妈住医院!住院押金我带着呢,两万,应该差不多够了吧?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轻松了,又像是反应过来话说多了,不好意思地望着田枫,眼睛里满是歉疚和慌乱。

按说,她一打开话匣子,他就该当即打断,专家门诊,时间金贵,病人和家属的陈述要简明扼要,话题要由医生来掌握,病人应清楚、详细、准确地回答医生的问诊,而不是信马由缰拉家常。可田枫一直由着她讲,不是他不想打断她回到正题上,而是他自己出了状况。他的心区由点到面突然疼痛,胸闷气短呼吸急促,像是突发心脏病。endprint

他努力控制住情绪,一面告诫自己不要慌张,一面急速判断出了什么问题,是心绞痛,还是急性心梗?自己手边没有急救药品,得赶紧叫人!他想拿电话,但心疼加剧,手不听使唤,想站起来,已身不由己。

快,麻烦你……叫一下隔壁的医生……一头冷汗的田枫,痛苦地按着左胸,冲着女人勉强说。

女人突然看见大夫额头淌汗,神情不对,开始以为是对她啰啰唆唆不满意,可立刻就发现情况不妙,大夫的右手使劲压着心口,嘴唇发紫,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惊恐。她害怕了,本能地跳起来,冲向门外,候诊厅里立刻回荡起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来人啊!

快来人啊!

出事了!

大夫出事了!

5

田枫躺在急救床上,扣着氧气面罩,紧急送往一楼急诊科。

他的胸腔异常憋闷,心脏炸裂般疼痛,疼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眼前时而黑云翻滚,时而天旋地转,一点儿动弹不得。但意识相当清楚,知道是突发心肌梗塞。急性心梗是要命的,没准他只有几分钟的存活时间。短暂的几分钟,任何事情都做不了,连真真切切看一眼前来救他的是谁都做不到。

问题是怎么突然就心梗了呢?

你是医生你知道,既然病魔来了,就让它来。疾病是不速之客,来的时候是不会打招呼的。但也可能早用其他方式打过招呼,你没在意,你轻视了它。轻视病痛,你可能只是承受代价。轻视病魔,魔鬼就会生气。魔鬼生气的时候,你就成了无助的婴儿,自身的抵抗毫無用处。

现在魔鬼来了,那就迎接,只能迎接。

他平静下来,最初的恐惧闪电般降临,雷鸣般远去。

不能惊慌,绝对不能惊慌!

要呼吸,专注用力深呼吸!一旦挺不过去发生窒息,后果将极其严重……急诊科就在楼下,两三分钟就到了,那儿有最好的心肺复苏设备,训练有素的急救医生,最好的急救药品,一定不会有事……

可电梯怎么还不下来!

这是医护人员专用梯,不会又被蹭梯的人占用了吧……

他听见医生在用巴掌使劲拍打电梯。

有人跑过来喊了声什么,紧接着有人掰开他的嘴,在他的舌头底下塞了片药。

他知道是硝酸甘油,本能地想把药片咬碎,缓解心脏致命的绞痛,可他做不到……不过短短几分钟,他已经脆弱到什么都做不了,连动一动舌头转一转眼球的能力都丧失了……好在硝酸甘油易溶解,药效很快就能发挥出来,他得耐心等待,疼痛就会过去……

……

可这么长时间了,电梯怎么还不下来?

……

他听见女人的嗓门,尖尖的怪怪的,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远得像是回音……是他的同事,心内科第二诊室的主治医生林妍,就在他隔壁,话语温和,性格安静,他常说她静得像一只打盹的猫,这样直着嗓门尖声叫喊,从没听见过,肯定是他情况凶险……

……他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眩,黑沉沉的铁幕般的背景上,无数白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光点光线光斑光圈密密实实地闪烁着爆裂着……

……

他的身体轻扬起来,像是被气流托着,又像是被微风带着,鹅毛似的,打着旋儿往下飘,他的知觉也在往下飘,在往黑不见底的深渊里掉落似的飘啊飘……

……

强烈的眩晕……

强烈的空落……

恐惧远去了……

疼痛消失了……

……是的,一切似乎都过去了,他已不是他自己,在远离意识的什么地方飘荡着、旋转着……像一团持续变幻的光……时而强烈……时而模糊……

不!他不要模糊,他要睁开眼睛,他拼命想要睁大眼睛,看到真正的光亮,看到真正的物象!

他研究过濒死状态,知道当致命的疼痛突然消失,知觉有如柳絮般轻扬时,生命意味着的是什么。

他不能飘游,必须回来,回到现实里来!

可他停不下来!

喊不出声!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可眼前除了雾还是雾,白的雾灰的雾黑的雾,密密实实无边无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海底般的寂静笼罩着他,挤压着他……

他在寂静中坠落!

他在坠落中失重!

这是生命的远离,这是死亡的迫近……

……可他不能就这么死掉啊!他还年轻,才56岁,还处在人生的壮年期,正是生命潜能发挥最充分的时候,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

不,他不能走!

就这样走了,是对亲人的不忠,是对生命的背叛!

他得回去,他必须回去!

双腿用力一蹬,竟然就蝙蝠侠似的腾空而起,从黑沉沉的深渊里蹿了出来……他的身体越来越轻,速度越来越快,感觉越来越敏锐,眼前越来越明亮……是那种空无一物的明,是与光线无关的亮,仿佛是在幻觉的阈界里。

不,不是幻觉!

是灵境,分明是神灵的阈境,是天国的景象……一定是这样,宇宙中能看到星光,看到银河,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那样的浩渺,只是那样的空阔,只是那样的寂静……

好想停下来,可是不行,怎么努力都不行……

……那就飞吧……恍然间,不知怎么就坐到了电影院里……没错,就是电影院,他们一家三口在电影院看《蝙蝠侠》,这是早就定好了的,看完电影回家,刚上小学的敏敏一本正经地问他,爸爸,将来人真的能飞上天么?就像蝙蝠侠那样。他随口答道,能啊,人类只要想到的,就能做得到。可人要是飞上天,掉下来怎么办?他又随口答道,不会的,只要能飞上去,就能落下来,就像飞机那样。不是飞机,是蝙蝠侠,我长大了去找他。他笑了,说,好啊,爸爸等你长大,去找蝙蝠侠。好啊好!敏敏拍着小手开心地直叫……

多么亲切!

多么温暖!

多么美妙啊!endprint

可敏敏在哪儿,丁兰在哪儿,怎么就看不见呢……心里好酸、好痛,被醋给泡了,被盐给淹了……

他想抹掉泪水!

他想睁开眼睛!

可是不行,一点儿当不了自个儿的家,可对周围的一切,又像是一清二楚,如同神奇的梦境,他的精神,不,不是精神,应该是灵魂,像万能的游离物,穿墙越壁,无所不能。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肉体,是的,他躺在灯光明亮的手术台上,一群医护人员围着他忙碌,他看到了打开的胸腔,看到了精美闪亮的器械,看到了温热鲜红的血液,看到了自己停跳后顫抖着的心脏……

6

丁兰近来在办一件大事,退休后移民。

这事考虑有半年多了,开始是听人忽悠,没当回事,可随着几个同学好友,实打实地做了移民,她经受不住各类信息的持续闪击,动心了。

她年底退休,继续待在这座城市里延续过往的日子,可不是她的选项。随着国外买房越来越简单,同学好友的搓弄下,她的心越来越活,想法也越来越多。尤其看到那些空气新鲜、环境优美、生活方便、适宜养老的视频图片,恨不能身临其境,探个究竟。看她有兴趣,已经做了移民的好友们更是卖力,有人甚至给田枫联系好了顶级的私人医院,说待遇如何如何讲究,薪酬如何如何优厚,等等等等,就等她去看房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冲动之下,她还真去了趟北美洲,结果比她的预期还理想。

诱惑的力量如此强大,兴奋的丁兰决定行动了。

她的打算很简单,国外买房做移民,国内的房产留着,既可以换季跑着玩儿,还可以两边生活双保险。这样也给令人头疼的女儿拓展了生存空间,没准会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可真要国外买房做移民,她必须说服田枫。他退休还得四年。像他这样的专家,压根儿就没退休这一说。你这边退休手续还没办,那边形形色色的聘书早就等着了。田枫重感情,又是个极其严谨认真的人,根本架不住真情实意的围攻。

思想工作得提前做,这是她的经验。

果然,她一说移民的事儿,他立刻反对,理由很简单,国内干了一辈子,老都老了,干吗往外跑?

她便按照既定方针,不紧不慢地说,你老了吗?

他说,再有三四年就六十了,能不老吗?

她说,老什么呀,按世卫组织的标准,六十五岁才进入老年,你还早着呢。再说了,你退休之后是不可能闲着的。既然不可能闲着,就等于没退。那么,无论在哪儿都是累。说,你看看你这样子吧,衰老得多快啊,再这么劳累下去,折腾下去,没准人就废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说,还没那么严重,我退了的时候,自然会选择轻松。

她说,你得了吧,都啥时候了,还自欺欺人。你专家干着杂工的活儿,还想轻松?做梦吧你!可到了国外就不一样,你专家就是专家,看病得预约。你不还有很多病例想整明白想研究吗?不是还有很多想法想探讨想论证吗?趁着你还不算老,不赶紧实施,还能有机会吗?这辈子你对得起你自己吗?还有,你瞅瞅这污染的环境,越来越重的雾霾,还能待得下去吗?

话题直逼他的死穴。可即便这样,她愣是没把田枫给说服。

田枫的想法是,你说得都对,可我不想去国外。换个空气新鲜没有雾霾适宜居住的城市当然是可以的,但得是国内。比如说,我们可以去大理啊。

她说,大理地处偏僻,不适合你这样的大专家。

他说,大理不合适,那就去三亚。

她说,三亚的确不错,可是太热了,一年只有两个月的好季节,年轻人还行,退休养老的人就不适宜,尤其不适合你这样退而不休的人。

俩人为此没少争吵。

争吵归争吵,她对说服田枫有信心,知道怎么对付他,她已经成功地让他看到了温哥华、悉尼等地发给他的电邮。值得欣慰的是,提起移民,他已经不再那么固执了,也就是说,他的心已经开始游动了。她下一步的计划是,想办法让他提前退休,俩人一块儿走。

丁兰怀揣心事,来到单位。

可一进办公室,她就坐不住,总想往外走,还莫名的心慌。她努力稳定情绪,冲了杯富含青花素的保健茶,打开电脑,想浏览一下局域网里的消息。可是不行,心越来越慌,趴在桌上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这在以前从未有过。

是心脏出问题了,还是得了什么病?

不行,得看医生。可早上得开一个会,她必须得参加。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的心情更糟了,总觉着有什么与她有关的事情在发生,而且是大事,心里猫抓似的。回到办公室,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像是家里发了水着了火,就想给田枫打个电话。但她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忍住了,11点50分,田枫还没下班,他再三说过,上班时间不要给他打电话。

突然,她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女人急茬儿似的叫道,请问是丁兰吗?请立刻到环博医院来!

她心猛一扑腾,说,你谁呀?咋拿田枫的手机?出啥事了?

对方控制了一下情绪,语气尽量缓慢地说,我是环博医院心脏中心的医生,田主任突发心脏病,现在正抢救,请你立刻到医院来!

她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就黑了……

田枫出事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焦急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满脑子都是田枫接受抢救绝望挣扎的样子,直到那头的电话挂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匆匆跑出办公室。

电梯口挤满了下班的人,电梯刚下去,至少得等五六分钟。她心急如焚,冲向安全门,顺着楼梯往下跑,边跑边给女儿打电话,该死的是那头一个劲占线。她从六楼一路跑到停车场,这才想起自己的包没拿,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车没上环路就堵上了,正是高峰期,一点儿招没有。平时堵惯了,啥性子也磨出来了,它堵它的,哪怕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她该想心事想心事,该听音乐听音乐,前面那车屁股的纸贴上写着呢,再有本事也飞不走!

可这会儿,她不能不急不能不躁,真是恨不能插翅就飞!endprint

他现在咋样了?

抢救过来了吗?

脱离危险了吗?

电话响了,是敏敏。

7

田敏没听母亲说完,心一忽闪,手机就掉到了地上,怎么可能啊?父亲早上好好的,咋就突然心梗了!他自己不是心脏专家么,这方面的知识啦能力啦不是超强么,怎么事先就没察觉呢!他现在咋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啊?她想把手机捡起来,往下一蹲,腿是软的,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她坐在地板上,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再次确认父亲真的出事了,母亲正在赶往醫院的途中,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什么都顾不得了的田敏,借了辆电瓶车,在人群里车丛中一路按着喇叭往前冲。到了地铁口,把电瓶车直接推到一家书报亭门前,冲着里面惊讶的一张老脸说,大叔,麻烦你帮我看下车。说着迅速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往那人手里一塞,说了声谢谢,掉头就跑。那人在她身后喊叫着什么,她的耳朵里一点儿没进。

冲进地铁,里面是翻腾的人海。

平时不在意,总觉着地铁啦公交啦商场啦,但凡人流集中的地方就那样,到哪儿都挤,挤惯了,也就麻木了。可一旦遇上事,遇上塌天的急事,看着蚂蚁般蠕动的人潮,心态再好的人也难免情绪失控。田敏嘴里成串地说着借光抱歉对不起,一路冲撞,跑进大厅,正好赶上有车进站,车门刚一打开,她像训练有素的猎狗,嗖一下冲过排队的人群,在抗议咒骂声中第一个挤了上去。

说起来,她都31岁了,到父亲所在的医院这才第二次。

唯一的一次,还是陪妈妈。老妈的好友的女儿患了严重的心脏病,被迫休学,去找父亲诊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个阿姨的女儿刚满16岁,参加完中考突发晕厥,心率不到50次,收缩压不到70,舒张压只有30,去看过两家医院,没能看好。医院再三动员家长给孩子装心脏起搏器。家长犹豫再三不想这么做,孩子这么年轻就装起搏器,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可要是不装,医生说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万般折磨下,她突然想起丁兰的丈夫是医生,结果一联系,才知道是心内科的主任医师,这可是专家啊!一家人喜出望外,立刻找到丁兰,请她帮忙直接把病人带到了田枫跟前。

老婆亲自带来的病人,田枫自然不能怠慢,仔细检查诊断后,经领导特批,在走廊里支了个简易病床收留住院。

父亲给那女孩问诊的时候,田敏就在跟前,但她并没十分在意,她心里一直想的是,女孩长这么好看,说话声音这么好听,回答问题这么灵巧,咋就得了这么严重的心脏病呢?万一非得装个起搏器,这一辈子不就交代了嘛。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同情。也很冲动,很想对父亲说点儿什么,让他给女孩好好看看,一定给看好,千万别装那可怕的起搏器。可她什么都没说,也不能说。但这事一直在她心里。两周后,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问父亲那女孩咋样了?

父亲平静地说,好多了。

她高兴地叫起来,不装起搏器了?

不装了,再有两天就出院了。

是你治好的?

父亲骄傲地说,像她这样的孩子,你老爸治好几个了。给你说吧,有个男孩,高考前夕突发心动过速,心率达到了170,说他每天至少喝五杯浓咖啡,才能提神用功,结果导致严重心律失常,晕倒在了浴室里,差点儿没救过来。还有体育课上发病的,洗手间里发病的,晕倒在电影院里的。有个女孩甚至昏倒在了肯德基的餐桌上。

她说,你都治好了吗?

他不无得意地说,当然了!

刹那间,父亲在她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她用女孩特有的崇拜眼光盯着他,说,老爸,才发现你挺伟大哦,我要敬你一杯,我的老爸我骄傲!

此话一出,全家笑容灿烂,母亲立刻开了瓶拉菲。

父亲平时不喝酒,几口下去,脸一红话就多,他感叹地说,现在人看病,是要冒风险的。

她不解,问:冒什么风险?

父亲说,按道理讲,到医院看病,应该是小病先吃药,无效再打针,重症急症才手术。可现在全给翻过来了。就说心脏病吧,现在的发病率越来越高,可有关心脏的常识,大众都很陌生,一旦患病,就异常紧张,谁都知道心脏对生命意味着的是什么。到了医院,各项检查一做,结果出来了,病人的风险也就来了。

她愈加糊涂,说,检查结果出来,不是好事嘛,咋就成风险了呢?

面对女儿的疑问,他不能不讲真话,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某个病人只要对症吃药打针,病情就可以得到控制和纠正。可有的医院和医生,却不这么做,一定要手术治疗。心脏手术,抛开风险不说,高昂的费用就相当现实。放一个支架,得几万元,一次不止放一个,做一个搭桥,得十五六万。就说我治的这个女孩吧,家长要是一糊涂,同意给她装起搏器,高昂的费用还是小事,她这一辈子的麻烦可就大了。事实上,心脏病人只要不是要命的急症和重症,大部分在发病初期是可以用药物控制和治愈的,治疗费用比手术要低得多得多。所以嘛,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手术。

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说,你是心内科医生,才这样说,是这样的吗?

他摇摇头,说,告诉你吧,用内科手段治愈一个心脏病人,说来简单,做来难。现代社会,人的生活节奏太快,学习压力、工作压力、生活压力、经济压力、社会压力、精神压力太多太大。再加上食品安全问题、环境污染问题、饮水质量问题等等致病因素的影响,心脏患病率在人群中直线上升。我们医院八年前,还只有心内科和心外科,而现在,随着病人的持续增多,扩展成了心脏中心,医疗设备不断更新换代,仅心内科就比原先扩张了数倍。整个医院的病床,由原先的750张,猛增到了两千多张,可还是不够。病人实在太多了!你们想想看,面对如此增长的发病率,作为一个中心门诊的医生,你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怎么可能对病人全都仔细诊断用心治疗啊!相比之下,手术要简单得多。

她不同意了,说,你是医生啊,仔细诊断用心治疗,是你们不容含糊的责任,很神圣的,你不会随大流,不讲医德吧?endprint

他说,你看老爸是那样的人嘛,我讲的是现实,一个心脏内科医生面对的现实,和你想的是两回事儿。

她的拗劲儿上来了,故意撒娇道,继续说啊,你讲的现实是什么?

他笑着抿了口酒,奇怪地望着她,说,敏敏,真行啊你,审问起老爸了。

她说,人家只是感兴趣嘛,咱家不是历来讲公平讲民主的嘛!老爸,你说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呀?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现实就是现实。人的心脏可不像其他器官,一旦发病,不能很快控制病情,病人就会恐惧、焦躁,导致病情加重,给治疗带来很大影响。如果病人情况复杂,还有严重的心理因素,你又没有直接针对靶向的药物,又不可能准确有效地干预病人的心理,就只能根据病人的实际情况运用长期积累的经验来做治疗,那就更难了,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和大意。而你的病人是如此之多,又不容你对所有的病人精心诊治,甚至一个病人给予15分钟的诊断时间都做不到,你明白了吧。你无可奈何,你身不由己。你见过玩陀螺吧,小时候我还带你在广场上玩过呢,你老爸就是个陀螺!说着给她夹了块鸡肉,话题就此打住。

当晚,她眼前老是过电影,一会儿是那个病愈了的女孩和他的家人,一会儿是父亲在餐桌上说过的那些话,一会儿是广场上旋转的陀螺。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家里讲了这么多有关心脏和医院、还有他自己的事,她也好像第一次对父亲有了了解和亲近,不一样的了解和亲近……

不知不觉间,几年时间一闪而过,父亲明显老了,尤其这两年,眼睛里,神情间,泛起的都是灰暗的倦容,他的额头上脖子上似乎一夜之间就有了很多皱纹,还有了明显的眼袋,他的背有点儿驼了,走路不如以前快,不如以前那么精神了,鬓角的白发银光闪闪,已经有些谢顶了。他很累啊,他实在是太累了,真像陀螺,成年累月在鞭打中,在近乎疯狂的鞭打中,不停地转啊转……

8

田枫飘浮在自己身体上方,看着一群人围着心外科主任给他做手术,看到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主任的衣袖和胸襟,时间好漫长啊!长得像永恒的凝固,落霞消散了,华灯亮堂了,星辰闪烁了,月光朦胧了,他还轻悠悠地飘浮在那儿,浮在自己身体的上方。可他不愿意待在那儿,他想在森林里穿梭,想在大海上冲浪,想在云絮间滑翔,或者去往广阔的虚空,在星际间自由,在逍遥里自在。可他当不了自己的家,每次挣扎,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异的力量,将他磁铁似的紧紧吸住,他索性顺其自然,意识一放松,奇迹说来就来,他居然腾空而起,破顶而出,真是过瘾,真是痛快!可好景不长,他再次被那莫名的力量黏上了,一经黏上,那种挣扎不动摆脱不了的感觉就又来了,被拉着扯着身不由己往回走,可他不愿意回去,那儿的环境太压抑,氛围太紧绷了,他不想在那兒忍受拘束,也不想再见自己的身体,似乎那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骨肉血水。他的头顶就是灿烂的星空,就是闪亮的银河,可就这样走吗?他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突然就看见了自己的亲人,看见了老婆丁兰,看见了女儿敏敏,没错,就是她们娘儿俩,她们一定是知道了他的情况,赶到了医院,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他呢,为他担惊,为他受怕,为他祈祷。妈妈紧紧地搂着女儿,女儿紧紧地抱着妈妈,俩人脸上全是泪,老婆头发凌乱,憔悴不堪,女儿眼睛红肿,浑身颤抖,好可怜啊,小时候她就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一点儿不合心意就哭鼻子,家里养的金鱼死了,她守着死鱼哭了得有一小时,像是能把鱼儿哭活似的。老婆总说是他惯的,惯就惯吧,女孩子小时候还是宠爱点好,娇气就娇气,天性里的东西,他不认为是毛病,长大了自然就好了。果然,女儿越大越有个性,受点委屈遭点儿打击什么的,都是躲在屋里自己受,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伤心哭鼻子了,现在竟哭成这样,他心里好酸,好想把她们抱在怀里。还好,有人给她们拿来了毛巾,有人端来了茶水,大家都在关心她们,安慰她们,陪伴她们,等待着手术结果。微风又来了,在他的周身拂动着,腾云驾雾的感觉里,天音传导着召唤,幽光闪烁着美丽,传说中的天堂就在那儿,他又要往那儿飘了,可是不行,他不能就这么撇下自己的亲人啊,任由她们悲伤,任由她们痛苦,他不能这么无情,不能这么残酷。即便真有天国也不能走,就这么走了,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女儿,对不起这么多为他加油为他努力为他拼搏的人。他不要伤痛,他不要孤独,他不要憾恨,他不要那来自辽远虚空的恐怖的冰冷,他得回去,一定得回去!强烈的愿望中,他又感受到了来自肉体的奇异的引力,是那种绵绵无绝的缠绵劲儿,就又回到了手术室,黏到了肉体的上方。无影灯下,他的身体还是那样无声无息地躺着,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在忙碌,他看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搏动着了,是重新搏动,是自然搏动,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强劲……

9

7点01分,手术室门开了,一名男医生出来,看着迎上来的丁兰和田敏,径直对她俩说,你们是家属?

是的,田枫怎么样了?丁兰急切地问。

还好,手术后生命体征回来了!医生肯定地说完,语气一沉,紧接着说,由于梗塞面积大,虽然抢救及时,但病情仍然危重,马上就进重症监护室,病人出来的时候,请你们务必克制,不要喊叫,不要靠近。

丁兰和田敏赶紧点头。

门再次拉开,移动病床小心翼翼推了出来。静静躺着的田枫扣着氧气罩,安详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两名护士,一个举着血浆袋子,一个举着输液瓶,两名医生紧跟在后面。

丁兰本能地扑上前,被人紧紧拉住,她使劲憋了口气,不让自己哭出声。

田敏后背一阵发麻,她紧紧攥着双手咬着嘴唇,浑身上下过电般颤抖,使劲睁大眼睛看着垂危中的父亲从自己跟前缓缓而过。

最后出来的是疲惫不堪的主任,一名中年护士想要搀扶,被他制止。他走到丁兰跟前,说,你是田主任的夫人吧,手术是成功的。由于手术前,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产生了严重的血栓,形成很大的室壁瘤,手术相当吃力和复杂。

他现在怎么样?

他是幸运的,哪怕再晚一分钟,很可能没有办法了。endprint

两人顿时泪腺崩溃。

丁兰一把拉住主任的手,双手紧紧握着,连声道谢。

主任神情肃穆,语气镇定地说,不用谢,现在你们必须要知道的是,虽说手术是成功的,但田主任并没有脱离危险。

还有生命危险?

不是一般的危险,是凶险!我们会为他做最好的治疗,但你们要有精神准备。

主任说完,摘掉口罩,可信可亲的眼睛透过镜片温和地看着她俩,鼓励似的点了点头,不等她俩反应,振作精神,快步离去。

中年护士看着主任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主任累坏了,昨天晚上给一位领导做紧急手术,凌晨两点才下手术台,到家估计3点多了。今天早上9点是给一个大老板做手术,院长亲自安排的,必须他亲自做。12点手术结束,他连工作服都没换呢,听说田主任情况紧急,啥话没说就接诊,一直忙到现在。

一股暖流涌进母女俩的心窝,两人的泪水更是汹涌,更是酸涩。

ICU病房里,五六名医护人员围着田枫忙碌。他扣着氧气罩,胸脯上置有心电监护器,两只手腕上打着吊针,身体的其他部位上插着各种管子。好一会儿,医护人员才陆续出来。一位值班女医生把母女俩叫到跟前,语气和蔼地说,田主任正处在严密观察病情变化、随时监测生命体征的关键期,病房周围要保证安静,不要高声说话,不要打手机。病房是无菌环境,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希望你们积极配合。还有,我们医院没有家属休息室,如果你们要守护的话,只能在病房门口的座椅上。另外,请你们保持健康心态,正确对待人生境遇,避免过度担心和焦虑,该休息休息,该吃饭吃饭,耐心等待病人康复。

丁兰站在门窗前朝里看了好一会儿,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女儿压低嗓音说,敏敏,医生说得对,这事咱们得理性对待,为了你爸爸,咱们必须保持健康和耐心,你先回家去,记着吃点东西,明天早上来换我。

田敏贴近母亲说,妈,还是你回去,你已经累坏了,需要马上休息,今晚我来守爸爸,有事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妈,你不要再说了,就听女儿一次行不?回去以后,你先要吃东西,千万别喝茶,然后冲个澡就上床,睡不着没关系,哪怕只是躺着也是休息,明儿早上吃完早饭来换我。我现在去买点儿吃的,楼底下就有,你等我回来再走!说完,不等母亲再说什么,抱住她的脖子亲热地搂了一下,擦了下眼角匆匆离去。

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丁兰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已经很久没得到过女儿如此的温暖和体贴了……

自从女儿研究生毕业,俩人关系就紧张。她一直想让女儿考公务员,在她看来,公务员最适合女孩干,级别稳步往上升,工资逐年往上涨,福利待遇有保障,是真正的铁饭碗。说到底,女孩子一生平安、稳定,才会有幸福。可女儿坚决不从,口口声声一定要走自己的路。田枫也不同意,说她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向,就应该支持,职业的基础应该是爱好,有热爱,才会有动力,有动力,才会出成绩。她拗不过女儿,也说服不了丈夫。几年时间眨眼即过,女儿都过了三十了,还一事无成,整天高不成低不就地晃着,急得她直犯病。从打问男朋友,到给她介绍對象;从追问她的经济来源,到给她找寻工作。真正把心都操烂了!可女儿并不买账,只要是你的建议,她一定抵制;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她一定反对。结果母女俩成了仇人,见面说话必争吵。她气得要得抑郁症,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跟田枫撒气。他倒好,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心里有数,不论发生啥事儿,总劝她别着急。越是这样她越急,觉着这辈子嫁了个医生是她最大的错。他笑嘻嘻地说,你说得对,我是医生,是内科医生。你知道的,内科医生看病,是不可能一下子去除病灶的。面对患者,首先得查清病因吧!找到病源了,才好对症下药吧!如果吃药没效,那就得打针,打针还不见效,就得考虑外科手术或其他治疗手段。在我看来,社会也好、家庭也好、个人也好,都是这样,出了问题,都离不开内科治疗的程序。她说,得得得,好好一个孩子成了这样,都是你惯的。他故意表情轻松地说,就算是我惯的,你也不要急躁嘛。中医有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时候到了,她自然会明白。

如此看来,他的看法不无道理,至少女儿今天处事的态度和刚才的表现,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知道啥叫担当了……她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

10

田枫睁开眼睛,意识里雾蒙蒙白茫茫,一层层浓重的阴霾翻滚着撕扯着,中间有个挣扎的太阳……不,不是太阳,是嵌在天花板里的放射着日光的灯。灯光照耀下,他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看见了两只柔光动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听见了女人和男人的低语,听见了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紧接着,看见了输液瓶,看清了站在床边为他量血压的蓝衣护士,看清了胸前挂着听诊器的医生……脑子里顿时电光石火,他想起了发病,想起了手术,想说话,想喝水,还想摸摸自己真实的心脏……

小学六年级时,田枫在语文课上聚精会神偷看过一个故事。文中说一个暑期旅游团,在由度假胜地回到城里时发生车祸,重伤两人。一名16岁男孩颅脑严重损伤,生命垂危。另一名18岁女孩,心脏被折断的肋骨刺破,命悬一线。紧急手术后,男孩被确诊为脑死亡,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女孩的心脏因创伤过大,无法修复。艰难时刻,一名外科医生提出,可将男孩的心脏移植给女孩,或许可以挽救一人的生命。医生的提议,立刻得到院方支持。在双方家长和亲属同意后,一个高级别的专家组马上投入工作。奇迹发生了,俩人不仅血型相同,交叉配合与细胞毒性试验、混合淋巴细胞培养、白细胞抗原都为阴性。大受鼓舞的专家组经过艰苦努力,终于将男孩的心脏成功移植给了垂危的女孩。随着女孩健康不断恢复,更大的奇迹随之发生,女孩温柔娴雅的性格不见了,行为上出现了男性特征,喜欢和男孩一起踢足球、下河游泳,还爱跟人争执,三句话不投机,就动手打架,和那名把心脏移植给她的男孩几乎一模一样。

这故事深深吸引了他,人的意识、性格、情感怎么可能与心脏有关系呢?

就在他满脑子疑惑的时候,老师背着手不声不响走到他桌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柔声细语道:endprint

把你偷看的东西拿出来!

他吓傻了,战战兢兢把书拿了出来。

课外书!上课时间,你看课外书!老师唰唰唰几下,将书撕烂,丢在他面前。

他一直站到了下课。

书是同桌女生的,她哭得好伤心,一个劲地责备他,不叫你上课看,你非要看,怪你!怪你!都怪你!

他也好伤心,好内疚,那么好的一本书,就这样被扯了。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五毛钱,说我赔你。

她说,谁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书,书是我姥爷从上海寄来的,是我的生日礼物!

他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傻乎乎地说,要不你打我吧。

她说,书又不是你撕的,我干吗打你?我恨的是她,不是你!

这女生就是丁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脑子里动不动就会出现换心的事儿。初二时,老师让写一篇科幻作文,他的题目叫《换心》,内容是两个健康的小伙伴,相互换心之后意外不断精彩不断。这故事比那些老掉牙的机器人太空人隐形人有趣多了,没准老师会表扬他,让他上台诵读呢。没想到老师说,科幻科幻,首先要讲的是科学,而不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就像田枫同学,竟然想出通过置换人的心脏,改变人的心理和行为,这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嘛!他以为人是洋娃娃,心脏可以是玩具,随便就能掏出来换着玩儿!班里哄堂大笑,一些人干脆把他当白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空心人。

只有丁兰除外,她知道他不是胡扯八道。那篇换心的故事她也看过。她觉着田枫挺无助挺可怜的,不就写了篇作文嘛,咋就成了耻笑的对象?老师也真是的,就算作文写得不好,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当着全班同学嘲笑吧,叫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这太不公平,太过分了。

当天放学,一出校门丁兰就大胆靠近田枫,把心里的想法全说了。

绝对出乎意料的田枫好感动,好安慰,他委屈地说,本来嘛,咱们的古人,就把人心当作生命和智慧的源泉。还有,好人都说心善,坏人都说心狠,心能愉悦,心能痛苦,心能愤怒,咋就不能用来科幻?

丁兰說,就是嘛,是她自己没知识,不懂装懂,还粗暴,还野蛮!

俩人把老师贬损了个够,也就开心了个够。

可以说,后来他之所以选择上医学院,坚定地做了一名心内科医生,与这个故事密切相关。

那之后,俩人的关系突飞猛进,照当时的话说,就是明目张胆好上了。

初恋不期而至。

最直接的后果,不是影响功课,而是打架。

是为丁兰。

她那会儿是个胖妞儿,动不动就遭人冷眼,搞得很自卑。一次,在运动会上打破纪录的短跑冠军,赢得了短跑王的称号。得意之下,竟毫无缘由地给不爱运动的丁兰起了个外号——猫熊。还当众喊叫,大家来看啊,她那肥腰像不像猫熊啊!引得笑声一片。他不干了,啥话不说,上去就打。结果不到一个回合,就被一记迎击,打得鼻血迸溅,栽倒在地爬不起来。围观者都以为他被打了,开始欢呼,开始喝彩。那时的男孩就这样,谁敢在班里公开谈恋爱,就必然是孤立的对象。就在这时,他突然跳起来,出其不意狠狠一拳砸在了短跑王的鼻梁上。一声闷响,不可一世的短跑王栽倒在地连打两滚,双手捂脸号叫起来。看到他的指缝里一个劲地往外冒血,所有人都吓坏了。老师来了,短跑王立刻被送到了医务室,不一会儿救护车把他接走了。相关的消息很快传来,他把人家的鼻梁骨打断了,还好,血止住了,没什么危险。

这使他声名远扬。

不少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不畏强暴的好汉。

那天放学,丁兰陪他去医疗站包扎伤口。那一拳,把他自己的手也打伤了,又红又肿。她问他为啥那么凶?他说,当然是为你啊,如果谁还敢欺负你,我还会教训他!这话让丁兰热泪盈眶,还在大街上呢,就扑到了他怀里,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顶着芒刺般的目光,忐忑不安地抱了很久。天色越来越暗,绚丽的灯火映亮夜空,拥堵的街道,喧闹的商铺,归心似箭的行人,在俩人眼里都不复存在。他们穿过城区,来到古城墙下绿地深处,在树丛里坐下来。她发现他的紧张和不安,问他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手是不是很疼?这一问,他的心立马狂跳,跳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是不舒服,而是想动手。已经有一阵子了,他总偷看她的变化,似乎一夜之间她的身体、她的气味、她的语音、她眼睛里的东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充满了挠心的刺激和诱惑……他想拉她的手,搂她的腰,想为她惊天动地,想为她出生入死……所有这些,搞得他心慌意乱,脑子里冒出的全是怪诞狂烈的念头。已经有过几次了,他总想抱她亲她,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

现在机会说来就来,苍茫的夜空下,寂静的浓阴里,就他们两个人,贴得这么紧,只要扭头,就可以做到……

他真的做了。

她由着他,他胆子越来越大,就在他撩起她的裙子时,一道白得刺眼的光柱扫了过来,紧接着传来男人威严的呵斥:

谁?谁在那儿!

俩人的心顿时蹦到了天上,强光手电的扫荡下,像受惊的兔子,跳起来就跑……他不记得俩人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来抓他俩的是什么人,只记得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

第二天见面,俩人都是脸红心跳,谁都不敢抬头,又都偷偷地瞥着对方。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俩人不约而同进了安全地带。走在一起时,丁兰说,昨晚回家后,父母联手,像审问罪犯一样审了我整整一小时,非要让我交代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什么。他问她说没说?她摇摇头,说,求求你,以后再别这样了,我怕,我真的怕,都要吓死了。说着喉头一哽,泪珠扑扑簌簌往外滚。他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接着说,我整整一夜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咱俩叫派出所的给抓了,他们说你是坏人,还给你戴上了手铐,还看见自己跳河了。说完,用婆娑的泪眼怪怪地瞪了他一下,说,你可不许变心!说完,不等他反应,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中考一结束,丁兰跟着父母去旅游,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回来又去老家看爷爷奶奶。总之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俩人一次面都没见。endprint

上了高中,俩人彻底分开,一个在师大附中,一个在一中。

待到一学期结束,他再次见到她,胖妞已经变成靓眼的美女,不但身材变了,性格也变了。她乐呵呵地说,整个学期她都在减肥,零食不吃了,甜食不碰了,上学两站路也不坐车,还真就成功了。

多年后,俩人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想起第一次品尝禁果的那个晚上。田枫问丁兰,要是那天不出意外,他对她动真的,俩人能有今天吗?丁兰说,不会,真那样了,也就到头了。原因很简单,只要有一次,就一定会有下一次,直到不可收拾。说着诡异地笑笑,眼波神秘地瞥了他一眼……

这么多年过来了,想起来,那眼波还是那么诱人,还是那么深秘。

丁兰,你在哪里?

敏敏,你为什么不来!

11

田敏戴着医用口罩穿着医用工作服踩着一双新拖鞋,第一次跟着主任走进了ICU。临进门之前,她心里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必须清醒,必须坚强。可人还没进门呢,鼻腔一酸,眼泪就要往外冒……她赶紧咬牙忍着,用指甲使劲掐自己的指头蛋,转移注意力,不让声音发出来……还好,主任把她带进病房,用手示意了下床脚的凳子,就不声不响离开了。

现在,她就站在病床前,站在父亲的跟前,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脸色黄里泛青,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模样,看上去令人心里发紧,令人害怕。鬓角的白发,在灯光照射下,亮得刺眼,以前他没这么多这么亮的白发呀;头顶微秃,两个略略鼓胀的眼袋,像是两个怪异的囊包,以前咋就没注意过呢……

她心里喊了声爸爸,心一疼,已是泪眼模糊,摘掉眼镜,抹了把眼泪,泪水更是汹涌,什么也看不见,心更疼了。真想扑到父亲身上,大声地喊,放声地哭,喊出来,哭出来,就会舒缓得多,轻松得多,她不要死憋,不要压抑。可是不行,不但不能喊,不能哭,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守着他。

短短两天,一切都改变了。

救人无数无所不能的父亲,成了气息羸弱命在旦夕的病人;一向强盛,自以为是的母亲,似乎一下子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压垮了;而她的心靈,她的情感也都在这巨大的变故面前,不可抗拒地改变了,她再也不是过去的田敏了!

在这惊心动魄后的几十个小时里,在这充斥着八四消毒液的ICU肃穆的走廊里,她心痛,她焦急,她忏悔啊!她的心一直在跟父亲说话,什么都说,都是真正的心里话呀!她甚至坐在长椅上,想到了一百个要为父亲做的事儿,从给他挠挠背,到给他掏掏耳朵;从给他清洁一下剃须刀,到给他洗双袜子;从给他设计个发型,到给他买瓶面霜;从给他包次饺子,到给他生个外孙……但凡女孩子能做的,她都想给他做,只要他能活过来!

她还从未报答过父亲,从未孝顺过父亲。

她要报答!

她要孝顺!

她说的那些不愿意结婚啦,不喜欢孩子啦,不在乎家庭啦,等等等等,其实都不是真的!什么故意当剩女啦,给自己冷冻卵子啦,相亲角里的故事啦,等等等等,其实都是逃避现实的,是空虚无助的妄语,是自我扭曲的自白。

她知道自己的自私,知道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的内心。

而她之所以这样,是有苦衷的。

读大学的时候,她凭借活泼的性格和优异的成绩,自以为无所不能,结果是不断地栽跟头。栽得最惨跌得最痛的就是恋爱,似乎命运从不青睐于她。凡是她看上的男生,都与她无缘。但凡看上她的,都注定无果。

她不是没有追求过。

事实上,她出国并不是为了寻求所谓的发展,而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她心目中的所谓成功的男人。为了把他追到手,她从北追到南,为他漂洋过海,为他忍痛堕胎……但她从没真正进入过那人的内心。她知道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却无法把控自己。他是个从不在乎女人感受的人,靠着家族的资本,喜欢你的时候,可以为你的生日到瑞士度假,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挫折的时候,飓风海啸说来就来。俩人在美国勉强过了小半年,直到她亲眼看见他进了那个金发碧眼女人的房间。分手的时候,他坦率地说,你总想结婚,想要孩子,而我恐惧婚姻,害怕家庭。我喜欢我行我素,喜欢为所欲为。对我来说,事业也好,生活也好,情爱也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你懂的。我不想让我父母的情感悲剧,在我身上重演。没有怨愤,没有悔恨,所有的只是淌血的伤口,只是无助的失落,那种飘坠在宇宙般的孤苦的失落……

回国后,她北上广深溜了一圈儿,回到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恍然间宛如隔世。原先的圈子消失了,生活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好友们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升职的升职,似乎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和位置。只有她还两手空空,活得这么辛苦,这么疲惫。她觉着自己的心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已经好老好老了。几个恍惚,她已年过三十,她还有什么机会,还能经得起几个恍惚?

所有这一切,她都深深地瞒着父母亲,尤其是父亲。其实,父亲已经感知到洞察到她的困境。她之所以狠下心来应聘讲师,并到家里复习,与父亲的理解和安慰有直接关系。不像母亲,只是一味地着急、埋怨,甚至抓狂。好像她没有工作,没有成家,天就要塌了。见面就是大道理,拼命动用各种关系和人脉,给她建议各种岗位,介绍各种对象,忽悠各种相亲。一个劲地问她想要啥样的男生,动不动就是金牌帅男,大房豪车,高管高薪,好像她女儿是皇家公主似的。她很无奈,很厌倦,弄不明白,母亲做了一辈子政工,为什么凡事一到自己头上,就连最起码的价值常识都可以视而不见了呢?

如此这般,她知道吗?

猛一激灵,开天窗似的,她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凭着老妈的处事和精明,一个能干的过来人,啥不知道啊!

既然啥都知道,啥都明白,干吗还要这么做?

看来问题还是在自己身上?

脑袋里又是轰的一声,后背麻了,脸面热了……如果自己事业顺利,婚姻美满,让他们如愿以偿地赚足面子,抱上外孙,安享天伦之乐,她还会这么唠叨,还会这么急躁吗?会的!但跟现在的情形和内容完全不同。她就她一个孩子,只要她活着,为了她的好,她永远会牵挂她,唠叨她……endprint

她的鼻子好酸,眼睛好涩,总以为自己不被理解,总以为他人求全责备。现在看来,作为女人,她疏漏的东西太多了,在意的东西太少了,不要说父亲,就连自己母亲的内心,都从未贴近过,从未温暖过,却要奢望成功的人生,奢望他人的真情,奢望他人的真爱,有这可能吗?

12

就在田敏守着父亲,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丁兰由一名医生带了进来。

母女俩手握手同坐在病床前的时候,田枫又一次醒来了。

他并没有昏迷,只是昏睡,药物作用下的昏睡。微微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母女俩一身护士打扮,守在他跟前,一股子温热流转全身,好舒坦,好幸福……他轻轻眯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妻子女儿都在跟前,他真想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一家人好好唠叨唠叨。可是不行,他知道自己的状况,现在必须保持静养,绝对不能激动,最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受亲人的温度,感受亲人的气息,暖暖的、甜甜的,好久好久都没有重温过了……

怪谁呢?怪你自己!

自从敏敏上中学,一家人就从未一起度过一次假,他和丁兰没完没了的忙工作,为了升职,为了职称,为了明天,永无止境地打拼奋斗。孩子也一样,在丁兰的操持下,从进幼儿园就不得安稳,外语班、兴趣班,奥数、舞蹈、音乐等等等等,没有不想学的,弄得一家人焦头烂额。

他自己的亚健康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胃酸过多有溃疡,前列腺不好,几年前就患了痔疮,颈椎有增生,关节也在非正常老化。他知道是长期紧张工作,缺乏锻炼,坐诊坐出来的毛病。只要改变生活习惯,劳逸结合,药物调理,加强锻炼,所有毛病都可以得到有效纠正。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任何时候,只要走进诊室,他的思想,他的意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个人,形形色色的病人和疾病,占据了他全部的精神和空间。在这样的现实里,你对生活所有的安排和计划都只能是空想。敏敏高考前,他承诺一考完就带全家人到欧洲旅行,好好放松放松。可事到临头,医院人手紧张,临时变卦,一推再推,直到敏敏和同学结伴从欧洲回来,他还没排上休假……

52岁那年,他得了场严重的肺炎,痊愈后,心理有了莫名的变化,动不动会多愁善感,总想有人能关心关心他,体谅体谅他。比如说,下班后不再操心家务,能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缓过神来,喝上一碗用老家的新鲜小米加小枣还有南方的莲子熬的粥,粥用慢火熬,不稠不稀,糯糯的、香香的,就像母亲熬制的那样。多少年了,她就想喝上一碗母亲熬制的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米粥,可总喝不上。待到母亲突然病重,他赶回老家,扑到母亲的病床前,老人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一个劲地叫妈,多想她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可是做不到。昏迷中的母亲脏器衰竭,处在弥留之际。他的泪水淌啊淌的,怎么都止不住。按说他是医生,早就看惯了生命的无常,尤其他这样的心脏专家,在面临病人死亡的时刻,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淡定和冷静。可是不行,在母亲的病床前,他似乎一点儿自控都没了,他肝肠寸断,他涕泪横流,他要崩溃,他真的要崩溃……

……

柔光照耀下,他看见丁兰眼角的皱纹细密如织,脖子上的皮肉已经松弛,眼神里充满了伤感和疲态,好像一下子又老了许多……按说,她这个年龄不应该老态,可事实上,她的心态一直不好,一辈子和干部打交道,没变成马列主义老太太,倒有了满腹的郁结,尤其近几年,任何一点儿不顺心,就会使性子发脾气。照她自己的说法,是更年期综合征。

他也一样,年轻时的美好和梦想,犹如老歌里的晚风,已浸透在年轮的印痕里。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异常活跃,也异常清醒。他觉着人生真好,当下真好,一家人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无论心里激荡着怎样的浪潮和感受,都是一份满足,都是一份幸福,都是一份甜蜜……老婆说得对,是得改变了,趁着还不算太老,为了未竟的事业,为了未来的生活,得赶紧决断,否则这辈子真要对不起自己了!

就在田枫体味当下,享受当下,梦想明天的时候,打盹的魔鬼醒来了。

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猛然晃荡了几下,紧接着就感到了心跳的迟缓和沉重,是那种深陷沼泽的黏黏稠稠无能为力的迟缓和沉重,伴随着深切的疼痛……

……

一直注视着父亲的田敏,突然看到他的眼睛猛然睁开,异样的光亮划过她的眼球,盯在了心脏监护仪的屏幕上。随即看到他胸部剧烈起伏,气管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报警按钮。

13

田枫忍着疼痛,忍着晕眩,努力保持着意识,他清楚地知道,病情紧急的时刻,放弃意识,就意味着放弃生命。可越是咬牙,越是挣扎,就越是身不由己,像一个摁在水底里的皮球,总要摆脱束缚,冒出水面。他终于冒了出来,雾团似的,又一次浮在了身体的上方,疼痛消失了,晕眩消失了,好轻松,好自在,感觉异常敏锐,堪比无所不能的精灵。他又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接受抢救的自己,有人在给他做心肺复苏,有人在给他注射,门外的丁兰和敏敏紧张地抱作一团。突然,他看见一个飘忽的黑影,在他的床边时隐时现,鬼魂似的,一会儿悬浮在这儿,一会儿漂游在那儿。是那个名叫阿果的孩子,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又直又高的鼻梁,他是他的病人,来自遥远的西部,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住院三天后,死于心力衰竭,他怎么会在这儿?凝神再看,就是阿果,卡通人似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后来就直挺挺地躺在了他身边,而那些忙碌着的医生护士毫无知觉。他猛然想起,这孩子就死在这张床上,当时他刚晋升为主任医师,经初步检查,孩子患有心室间隔缺损,由于缺损较大,长期以来没有得到治疗,导致细菌性心内膜炎,该病得转心外科,在人工心肺机下,对缺损的心脏缝合修补。要命的是,孩子的父亲拿不出手术费,就在这时,孩子的病情急转直下,由他直接送进了ICU。孩子非常聪明,两只机灵的大眼睛时刻告诉你,他知道自己病情凶险,知道自己家里贫困,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問,我要死了吗?他说,不,你到了这儿,就不会死了。他说,你骗人,我知道要死了,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往一个黑窟窿里掉,那就是死后去的地方吗?他说,不,你不会死,我们会治好你的病。他说,我想回家,想再看看我妈妈,还有家里的小花狗。他说,放心吧,你一定还能见到你妈妈,还有你的小花狗。他笑了,说,你保证。他说,我保证。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来看你。就在那天晚上,来自漠北的沙尘暴铺天盖地,呼啸的沙粒,飞扬的灰土,笼罩着整座城市,但凡空气进入的地方,全都弥漫着尘土的腥味儿。那个压抑炎躁的夜晚,他的眼前时不时地就会浮现孩子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不祥的预感,让他说不出的忧虑和担心。几次想给值班医生打个电话,她是个年轻人,经验有限,面对危重病人,一些特别的提醒和叮嘱很有必要,但几次他都忍住了,他的医嘱已非常清晰,应该相信年轻人。可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接到了孩子已在清晨5点去世的消息,死于心力衰竭。他难过极了,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会想起孩子似笑非笑的模样,两只忧伤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似乎在说,你个大骗子,你不是说我不会死吗?让他说不出的郁闷和内疚,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孩子死了,孩子的父亲啥话没说,临走还给医生护士一个劲鞠躬。他无法探知那位父亲的内心,但他知道,死亡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是他自己值班,如果当晚的医护人员责任心再强一些,工作再严谨一些,精细一些,专业程度和职业精神再强一些,如果他毫不犹豫地给值班医生打个电话,提醒她注意的问题,如果能够及时手术,那么孩子应该可以活下来。可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如果和也许,他除了内疚和自省,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追究注定无果的责任,让大家视为疯子吧,可问题是孩子死了,这让他想了很多有关自然生命社会医疗家庭和命运的事,孩子的病在一些特殊地区带有普遍性,他一直想对病因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但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现在他又看到了他,他就在那儿,躺在他肉体的跟前,似乎在跟他争床位,他用力朝他招手,大声喊叫,想让他离开那该死的房间,带他去往自由的地方,去往他的家乡,和他一起去探究病因的真相。可他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突然,ICU里一片忙乱,医护人员有的开门,有的推床,有的举着吊瓶,急急忙忙将他推了出去,他知道,这一定是去手术室,他要紧急接受第二次手术了。可这一切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他是灵魂,那是肉体,再看那男孩,已不在床上,瞬间就消失了。不行,他不能跟着自己的肉体走,他得去找那男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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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枫被推进手术室时,已临近傍晚。从高大明亮的玻璃窗望出去,浩荡的长风驱散了雾霾,西边的天空已经碧透。金色的光线,穿过一座座摩天大厦的空隙,穿过高大明净的玻璃窗,照耀着手术室紧闭着的两扇乳白色的门。门框上方“手术室”三个红色大字,在霞光的映照下,鲜艳得令人战栗。

院长来了,书记来了,田枫的同事们都来了。

院长亲切地握着丁兰的手,不停地安慰她。说,田枫是我们医院最好的专家,为了抢救他的生命,我们已经去请全国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了。

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书记也过来说,田主任是我们医院医技医德的标杆,是我们整个医学界科技界的好榜样!我们将把他的事迹汇集成典型材料,报送上级主管部门,还有报社和电视台。其实,像田主任这样的白骨精还有很多……话一出口,她见丁兰眼神不对,急忙解释,说,对不起,我说的是白领骨干精英……

丁兰心头一震,这话前几天她还听田枫说过,是在枕头边说的,她又给他唠叨退休后移民的事,他打断她说,我们中心有个女医生得了白血病,还不到40岁,是独生女,我今儿看到她父母亲还有她的老公和孩子了,是个女孩,特漂亮,在电视节目中拿过表演金奖。她说,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事儿到处都有。他显然不满她的麻木,说,她是我们心脏中心有名的白骨精,长得又漂亮,技术又好。她听得刺耳,说,干吗要叫人家白骨精啊?他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书记说的,她总把白领骨干精英叫白骨精。她说,那你也是白骨精了?他说,就算是吧,不过,我跟他们所说的白骨精有差别,我想做的是无所不能的真正的妖精。你明白吧,就是那种法力通天自由自在的那种。她说,你想把我给吃了啊!此话一出,倒把他给逗乐了,说,没错,我早就想吃你了!

那个原本平常乏味的毫无情调的夜晚,不平常的事儿发生了,田枫真的开始很是意外很是野性地“吃她”,是年轻时的那种。末了,缠绵的情境里,他不光答应考虑移民的事儿,还答应春节长假的时候和她出去看看,去哪儿随她……

丁蘭的泪水如溃塌的堤坝。

天空渐渐暗谈,太阳的残辉带走了前来看望的人,手术室门前清冷下来,只剩下了丁兰和田敏。

时间流淌着。

星辰旋转着。

丁兰紧紧抓着女儿的手,她觉着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独过,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过,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知觉过。窗外绚烂的灯火里,如注的车流中,她似乎看到了生命的灵光,看到了命运的脉流,也看到了一颗颗游走着的颤动的心。

作者简介:

海桀,男,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送你晒干的眼泪》《唱阴舞阳》等长篇小说6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40余部,有10余部原创影视文学剧本,由专业部门制作出品。现居西宁。

责任编辑 王秀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