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乌克兰成为“绝望的土地”

2018-02-27 00:33袁野
记者观察 2018年34期
关键词:顿巴斯顿涅茨克基辅

袁野

2018年的冬天来了。在东乌克兰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很多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能源,没有医院和学校,没有和平与安全,也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一切似乎都是虚幻的,唯独冲突、死亡、越积越深的仇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浓重的悲哀笼罩着顿巴斯,难以消散。对当地人来说,顿巴斯没有什么新闻,一切绝望景象都已司空见惯。

在顿涅茨克,死亡不再是新闻

11月5日,3名学生的葬礼在东乌克兰顿涅茨克首府顿巴斯附近的一座小城举行。他们分别年仅12岁、13岁和14岁,均死于地雷爆炸,与他们同行的一名10岁男孩在事故中受伤。

美国驻基辅大使馆当天在脸书上发表声明,谴责地雷在顿巴斯制造的伤亡是乌克兰东部军事行动的直接后果。“地雷和未爆弹药正在夺去乌克兰公民的生命。乌克兰现在是世界上受地雷威胁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俄罗斯需要结束其侵略。排雷、地雷风险教育和受害者援助必须成为所有人的优先事项。”

但这些在顿涅茨克已经算不得新鲜事了。除了乌克兰地方媒体“Koz Week”的网站,再无其他英文媒体发布葬礼信息。当地人对这样的死亡习以为常。

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报道,9月19日,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发布报告称,2014年4月14日至2018年8月15日间,顿巴斯的冲突已造成2737名平民死亡,如果算上2014年7月的马航MH17航班失事,遇难人数就上升到了3035人,另有7000至9000人在冲突中受伤。据“自由欧洲”电台报道,截至11月初,在忠于基辅的部队同控制顿涅茨克、卢甘斯克部分地区的分裂分子的战斗中,有超过1万人丧生。

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大规模军事行动时有发生,小规模流血冲突几乎是家常便饭。生离死别、国恨家仇,本应早已与欧洲大陆绝缘的浓重悲哀和无力感,依旧弥漫在第聂伯河平原。

2018年是东乌克兰战争打响的第四年。自2014年3月克里米亚半岛被并入俄罗斯、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宣布独立以来,战争一直在继续,尽管乌克兰强调他们只是在“反恐”。顿巴斯、基辅、莫斯科、柏林和巴黎围绕冲突展开了一轮又一轮谈判和斡旋,大国背书的停战协议签订了不止一次,但和平从未真正到来,短暂的停火协议往往只能保持几小时。据卫星通讯社报道,双方已达成停火20余次,迄今最成功的一次也仅持续了6周。

美国始终在这一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卫星通讯社报道称,11月8日,就在美俄首脑赴巴黎进行短暂会晤前夕,特朗普政府宣布,针对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和“干预”乌克兰东部等行为,对俄实施进一步制裁。

11月11日,自行宣布成立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开始举行领导人和议员选举,各方的外交博弈又一次展开:基辅宣布不承认选举,美国声明,“在任何情况下,欧美等国都不会承认这一选举的结果”,俄罗斯随即强调选举不违反《明斯克协议》。

投票当天,乌克兰武装力量炮击了“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控制的戈尔洛夫卡市郊区,造成一栋房子着火,所幸未造成平民伤亡。

在乌克兰的利沃夫,从顿巴斯战场上回来的两名退伍军人开了家“爱国者”餐厅,用战士们的照片、臂章、废弃的武器和装备做装饰。大多数顾客是退伍老兵,他们在战争中遭受创伤,愿意来这里与战友讲述彼此的经历。(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很多军事行动只是基层部队在发泄仇恨

炮击是东乌克兰地区的家常便饭。英国路透社11月10日报道称,亲俄罗斯部队在过去24小时里对顿巴斯附近的乌克兰军队进行了7次袭击,乌军士兵一死四伤。

这里的冲突绝大部分是连排级的摩擦,波及的兵力很少达到一个营。进攻方和反击方的目标往往只是夺取或夺回某个阵地,或是向前推进几公里。初冬的大平原时常浓雾弥漫,白昼在高纬度地区格外短暂,稀疏的沼泽点缀于丛林和灌木之间,是狙击手发挥作用的天然舞台。很多攻击根本不带有深远的政治目的,只是基层部队发泄仇恨的自行其是。

双方使用的武器、装备和战术如出一辙。惯常的模式是:进攻方用榴弹发射器、迫击炮等曲射火力进行一番突然袭击,以免暴露自己的位置;被袭方则用重机枪猛烈扫射,压制一切试图冲上来的敌人。有时进攻方的火力会升级,比如迫击炮口径从82毫米升级为120毫米,这是过去的苏联师级部队才拥有的重型装备;防守方则以火箭筒和高射炮反击。11月2日,乌克兰《基辅邮报》指责对方动用步兵战车进行了冲击。事实上,双方都在使用《明斯克协议》禁止的武器。

双方频繁派出小股部队进行侦察、挑衅和破坏。由于能见度不高,遭遇战不时发生,战斗激烈而短暂,往往几十秒就结束了。11月10日,乌克兰“112国际”新闻网报道称,乌军一支小分队试图通过斯维托达斯克地区的一个观察哨所时,遭遇了对方设置的爆炸装置,造成两死两伤。

前一天,乌克兰第十山地突击旅的两名士兵被狙击手射杀。《基辅邮报》报道称,士兵伊万·斯帕罗受到了致命的伤害,战友尤金·拉图克试图把他拖回战壕,结果也被狙击手打中。上级批准了重型火力支援,对面的火力被压制,但为时已晚,两条年轻的生命已经逝去。当天,双方在这片阵地周围进行了14场战斗,其中包括4次大口径重炮轰击。

近日热传于社交网络的一段视频,体现了东乌战场的残酷与悲情。在俄罗斯媒体发布的视频中,一支乌政府军侦察小队几乎被东乌武装全部歼灭,东乌士兵从战利品中捡出手机,给乌军打电话:“你好,你的战友牺牲了。”

“阿列克谢……牺牲了?”对方哽咽着追问。阿列克谢是斯拉夫人最常见的昵称之一。

“是的,牺牲了,很抱歉。”陆军中校马奇卡答道。

突然,这部手机接到了一个来电。

乌克兰扎波罗热的一场集体葬礼。下葬的都是在东部冲突中阵亡后无法确定身份的士兵。(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是萨沙·德门托夫的手机吗?”打来电话的女性问。

“嗯。你有什么事吗?你是他妈妈?”中校问道,并得到了确定的答复。

“很抱歉,你儿子牺牲了。”

短暂的沉默后,这位母亲问敌人:“你们会把他的遗体送回来吗?”

“我们正在清理遗体,希望不久后会送回去。我们会把你儿子的遗体送到乌克兰的。”中校说。

这部手机上有6个未接来电,来电者都是“妈妈”。

绝望在这片土地上弥漫

冲上这片战场的不只是军人。据《基辅邮报》报道,2014年3月战事爆发时,乌克兰这个以军工业著称的国家几乎没有正规军,只有6000名士兵能上前线。此后,被派出的大部分是未经正式训练的志愿军。

列奥尼达·奥斯塔尔特西夫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志愿军老兵,他告诉媒体,电影《斯巴达300勇士》里,斯巴达人的国王就叫列奥尼达。据乌克兰独立新闻社(UNIAN)报道,他曾是披萨店的厨师,2015年6月,当时28岁的他上了乌东前线,成为机枪手。

列奥尼达的父亲当过上校,曾为乌克兰特勤局工作,参与过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战争。“入伍前,我吃不下、睡不着……父亲了解关于战争的一切,他不想让我去。”列奥尼达告诉UNIAN,“但看新闻时我想,为什么那些人在前线,我却在这里……所有战争中,战士们去参军都只是为了帮助兄弟。”

招募志愿军的组织在社交媒体上十分活跃。在脸书主页上,已被纳入乌克兰内政部麾下的“亚速海”营列出了他们的3条最高原则:“我们是志愿军;我们不在乎你们的钱、军衔和升迁;我们不是为你们效力,而是为乌克兰。”

“为乌克兰”的号召的确能感召一些人,但“乌克兰”到底意味着什么,很难说清。战争迫使乌克兰人重新定义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国家、民族还是身份认同。列奥尼达一家来自俄罗斯的伏尔加格勒,1989年,他父亲从阿富汗战场回来,在基辅分到一套房子,于是举家搬到乌克兰,如今他们仍然常和伏尔加格勒的亲戚来往。

41岁的莱希雅·莉维诺娃是4个孩子的母亲,当过电视导演,是独立广场运动时积极的活动人士。她告诉UNIAN,顿巴斯地区超过30%的家庭因为亲俄还是亲乌的问题而分裂。“那里的所有家庭都有过一定程度的政治矛盾”。

列奥尼达2016年6月退伍回到基辅,他说,老兵们形成了朋友圈,“战争会彻底改变一个人,我们已经没兴趣跟平民交流了”。列奥尼达身边的老兵有六成以上退伍后离了婚,UNIAN认为实际数字高达八成。

自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有近千名参加过顿巴斯地区战事的军人自杀,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35岁。卫星通讯社援引乌克兰军事总检察长阿纳托利·马吉奥斯的话说,乌军的非战斗伤亡人数很多,4年来有2700多人非战斗死亡,其中615人是自杀。非战斗伤亡原因包括自杀、酗酒、武器走火和打架斗殴等。

马吉奥斯表示,只有1/3的自杀事件发生在死者执勤的军事行动区内,其余的发生在武装力量撤离到永久军事部署的休整点之后。“自杀是最可怕的问题和最大的悲剧。”他说。《基辅邮报》指出,参加乌东战事的乌军官兵中,95%的人受神经系统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困扰,约1/3的人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但受伤害最深的永远是平民。UNIAN援引乌克兰社会政策部2017年9月的统计称,乌境内注册的流离失所者已达159万,此前一度达到170万。在基辅的志愿中心,莱希雅记录了6万个来寻求帮助的人。一些人前往欧洲其他国家谋生,更多的人希望回到东部,毕竟那里除了战乱,还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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