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背景下壮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的审美人类学视域

2018-02-26 13:04王敦
广西民族研究 2018年6期

【摘 要】在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中,“产业兴旺、生态宜居、治理有效、生活富裕”是形式和目标,本质与内涵是“乡风文明、家风良好、民风淳朴”。壮民族审美文化在狭义上我们指那些壮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广义上指那些曾经的和现在的乃至将来的壮民族的生存方式。在艺术和审美上,我们把它表述为“重塑乡贤、发掘乡土、感怀乡愁”。在审美基本情感结构上,我们把它概括为“小康梦”与“乡愁乌托邦”。文章主要探讨了在广西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进程中,如何传承和创新壮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使之在“乡风文明”建设中发挥应有的作用,进而诠释艺术和审美是如何参与“乡村振兴战略”的当代美学问题。

【关键词】壮民族传统文化;乡村经验;情感结构;审美资本主义

【作 者】王敦,南宁职业技术学院教授。广西南宁,530008。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8)06-0131-009

在“乡村振兴战略”的顶层系统设计中,“乡风文明”的两端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的物质保障和“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目标要求,核心就是要实现农业农村农民的现代化,“乡风文明”摆在了承上启下的灵魂地位,表明了乡村振兴如果没有“乡风文明、家风良好、民风淳朴”等乡土文化的复兴做支撑,那么物质再丰富发达的乡村,也只是一个躯壳,缺乏内涵与灵魂,也便没有了生命力。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要推动乡村文化振兴,加强农村思想道德建设和公共文化建设,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深入挖掘优秀传统农耕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培育挖掘乡土文化人才,弘扬主旋律和社会正气,培育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改善农民精神风貌,提高乡村社会文明程度,焕发乡村文明新气象。”乡村“三风”建设理应成为乡村振兴背景下壮民族审美和艺术建设的落脚点和归宿。

一、壮民族审美文化与乡村振兴的学理之思

“乡村振兴”是新时代我国对“三农”问题的深刻认识和战略举措。其中,乡风文明“就是要促进农村文化教育、医疗卫生等事业发展,推动移风易俗、文明进步,弘扬农耕文明和优良传统,使农民综合素质进一步提升、农村文明程度进一步提高”。[1 ]在乡村振兴实践中,强调把大力发展农村生产力放在首位,这既坚持和发展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也为阐释审美现代性提供了一种理论视野。“在西方世界,商业和艺术在二十世纪晚期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艺术的潜能和审美的潜能成为资本主义走出自身困境的永不枯竭的原动力。中国的国情虽然具有特殊性,但经济的发展却无法脱离整个全球化的审美资本主义趋势。在最近这些年,中国的情况也越来越清楚地表现了经济发展中的审美因素的重要性。”[2 ]由此看来,“乡风文明”对释放和发展农村生产力的作用也是应然与必然的。

鄉村“三风”建设如何在乡村振兴战略中发挥作用,这也是中国当代美学无法回避的命题,亦即“中国美学的实践性之维如何体现”的问题。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看来,艺术和审美是人们认识、把握和改变世界的重要手段与动力。“‘实践最为根本的规定性在于,它首先是一种对象化的活动,并且此种对象化并非仅仅是一种意识性的活动,而是切实发生于社会生活关系的重构与人的情感结构的重新分配之中。美学的实践性则在于探讨审美和艺术与社会生活以及人的情感结构重构之间的内在关系,‘美和艺术于此不再是一种所谓纯粹的形而上的精密性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新的生产力融入社会的变革之中。”[3 ]那么,壮民族有自己的艺术和审美吗?回答是肯定的,而且我们更应思考与回答的是壮民族的“美”和艺术在乡村振兴进程中的担当与意义的问题。

“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这是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崭新论述,它深刻而全面地回答了推进农业农村的现代化涉及农村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等各个方面的建设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看来,这实际上也是“农业农村农民”的现代化命题,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其最终目的在于实现“农民”的现代化,即人的现代化——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的现代化”不能只停留于满足人的物质需求的现代化,而必须是人的意识、情感等精神领域的同步现代化。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涉及民族的审美和艺术的现代化以及情感结构的转型问题。壮民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在乡村振兴战略发展的新型城镇化进程中,他们的情感结构已经或即将发生哪些变化?他们的“美”和艺术的现代化如何呈现以及又将如何影响并引领当下的乡村振兴行动?这些问题理应成为当下研究壮民族审美和艺术所聚焦的问题,也是民族自治区域夺取扶贫攻坚胜利,实现我国“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应有之义。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进程中,壮民族与其他兄弟民族一样,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独特的生存方式屹立于民族之林,形成了自己的“那”文化体系和审美风尚。在壮民族创造的“那”文化体系中,“稻作文化、铜鼓文化、歌圩文化、崖画文化、布洛陀文化”等审美文化尤为令世人瞩目。壮民族是最早、最广泛、最大规模和最深入地与中原文化和外域文化进行沟通与交流的少数民族之一。诚然,在先秦乃至漫长的封建时代,这种沟通与交流或迫于战争与军事,或周边文化的包围渗入,其结果便是壮民族文化过早地被强大的中原文化和周边的外域文化所同化、涵化和变异,形成了“中原汉文化、西南山地文化、海洋低地文化”等多元一体的壮民族传统文化架构格局。这样的一种文化架构,其“缺陷性、封闭性、涣散性、断裂性”(覃主元)和“非整合性”(覃德清)特征明显,缺乏强盛的机制,它是构建于封闭的小农自然经济基础之上,孱弱的较低层次的一种文化形态(覃彩銮)。

然而,壮民族所创造的“那”文化和“天、水、人”三界和谐的审美风尚,伴随他们从蒙昧时期走到今天,其作用是不可否认的。在蒙昧时期,壮民族形成“万物有灵”的“水”崇拜、“雷”崇拜、“火”崇拜、“蛙”崇拜、“花”崇拜、祖先崇拜等等,便是他们审美实践的产物,蕴藏着朴素的辩证思想和生态观。例如,被视为壮族先民百科全书的《麽经布洛陀》记叙的神话传说和各种自然崇拜反映的便是进入新石器时期壮族先民的信仰、禁忌和仪式,它不仅是“一种实践性的意识形态”,同时也是一种审美制度,它反映壮族先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传达出对现实生活的苦难及其不合理性的超越。[4 ]当然,在工业化、信息化时代,其局限性、消极性和落后性的那一面愈发明显,束缚和阻碍了民族区域经济文化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民族地区贫困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

壮民族不可能抛开现实依存的文化土壤以实现自身的现代化,而只能立足于本民族传统文化的阐扬,为这一相对“孱弱的低层次的多元一体的文化形态”注入强盛的机制,焕发它的活力,助推壮民族与其他兄弟民族一起实现小康社会,同步迈进二十一世纪中叶建成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因此,在审美人类学看来,基于壮民族的生存方式与生存环境而形成的“那”文化基因,依然鲜明地流淌于本民族的文化血液之中,或蕴含于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之内,或已经在文化经济和审美资本主义时代显现出其独特的韵味与活力。

二、壮民族审美和艺术与民族区域乡村振兴的实践之维

在解释中华民族的审美和艺术如何改变世界这个命题上,王杰教授提出了一个原创性的理论假设:“中国审美现代性的情感结构是一种双内核驱动的双螺旋结构,其中的审美意义是由具体的语境所制约并决定的。两个关键内核分别是‘红色理想和‘乡愁乌托邦,在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它们同时产生,互相影响,形成中国审美现代性的基本情感结构”[5 ]。通过分析李叔同创作的《送别》,将“一种对中华文化的深深依恋,一种在无奈中转身迎向扑面而来的现代化重压的刚毅,一种对依稀的未来的向往,等等”这种情感结构概括为“乡愁乌托邦”。认为“悲欣交集”四个字是中国审美现代性的一种表达,也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情感结构的直观表达。

壮民族传统文化是典型的农耕文明文化形态。白耀天先生曾指出水是壮族传统文化形成的最初的价值感知和价值思维形式,是壮族传统文化价值选择的主导观念,对水的依存与恐惧,形成了壮人及其先民的价值心理定式,水成了壮民族传统文化的原发点。[6 ]如规模恢宏的左江两岸的岩画,就是战国至两汉时期壮族先民祭祈水神仪式的形象写照。那么,笔者以为水也是壮民族审美文化的重要原型,对水的“依存与恐惧”构成了他们的审美基本情感结构。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如今在部分壮民族村寨依然流存“新娘子嫁入夫家头一天清早需担水”的婚俗,“年三十守岁至正月初一凌晨要到山里水源处祭拜和取水”的习俗。壮民族依据岭南西南域的生存环境(八山一水一分田),按照“依山傍水”的择居原则,在“溪谷山林”的独特“文化场域”里,创造了以“那”文化(稻作文化)、干栏文化等为代表的物质文化;为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及族群之间的关系,为愉悦身心,调适人与自身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创造了衣着(服饰)文化、铜鼓文化、岩画文化、“都佬”(壮语,相当于汉语中的大人、头人、首领)文化、歌圩文化、布洛陀文化等为代表的行为制度文化与精神文化,形成了凝聚着民族传统智慧的审美文化。壮民族从对水的认识与情感出发,产生水崇拜、花崇拜、蛙崇拜、布洛陀崇拜等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并由此衍生了“那”文化體系。在笔者看来,稻作文化、铜鼓文化、岩画文化、干栏文化、服饰文化、歌圩文化、布洛陀文化等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便是壮民族审美和艺术的具体而生动的符号化、对象化产物,也是壮民族审美基本情感结构的艺术表达,亦即他们的“乡愁乌托邦”。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壮民族经由母系氏族、父系氏族、羁縻制度、土司制度、走向共和、摆脱贫困……历经了被奴役到翻身解放的漫长历史和情感历程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笔者认为可以把这个情感结构概括为“小康梦”。当然,它没有“红色理想”那样自觉且宏大,而是带着浓郁的本能愿望和朴素追求,但它浑然是“红色理想”的内容之一与应有之义。那么,壮民族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这两种乌托邦是否始终存在,是否也呈现为一种“双核驱动的双螺旋结构”,这种结构是否就是壮民族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基本情感结构?正如前面所概述的壮民族在漫长的发展史中所创造的那些物质和精神文化。在笔者看来,这些文化形态的每一次接触、叠加、转化抑或涵化、变异,都蕴涵着本民族审美基本情感结构微妙变化所生发的内生驱动力量。我们可以从习俗与节庆、歌圩与壮剧、审美与消费等几个方面作田野考察和理论思辨,对这一审美基本情感结构进行分析与阐释。

壮民族这种“乌托邦”审美基本情感结构的嬗变,在其民间口传文学包括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等中有着极为丰富的体现。壮民族的宗教信仰以信仰巫教为主,形成“巫、道、佛”三教合一的多神信仰的格局。如今,在桂西北的壮族村落中,绝大多数家庭的神龛的居中位置都赫然供奉着“天地君亲师”,左右依次排列诸神,这便是壮民族三教合一多神信仰的宗教信仰格局的遗存。从审美人类学看来,都是对水的依存与恐惧的情感结构的不断衍化的产物,是壮民族及其先民在“江南”“岭南”的独特自然环境中对“小康梦”不懈追求的审美实践产物。这些依然遗存的宗教信仰、习俗禁忌、“都佬”乡约,构成了本民族的“共通感”,形成了壮民族独特的审美意识与审美制度,并流存于当今他们的习俗与节庆文化活动之中。

(一)习俗与节庆

“习俗”体现为一种审美制度,主要满足于过去(古代)那种古典的审美需求(实用与审美的合一),“节庆”反映了近现代人们多样化的审美需要(审美和艺术的自律与纯粹性走向现实)。现代人的审美需求比过去更复杂、更深刻,节庆呈现出来的“审美幻想”也就丰富多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覃彩銮教授将壮民族聚落文化区划分为:桂江文化区、融江文化区、柳黔江文化区、红水河文化区、右江文化区、左江文化区、郁江文化区、文山文化区等8个文化区。这样的划分依然恰如其分,生活于这8大文化片区的壮族民众尚延续着传统的稻作农业生产方式、以崇拜和信仰布洛陀为核心的民间宗教信仰体系和以“歌圩”为特征的“以歌代言”“倚歌择偶”的审美表达机制、交友方式和婚姻习俗,形成独特的诗性审美思维。这八大文化区的壮民族聚落,呈现出城镇大杂居,村落小聚居的形态,其文化辐射也呈现出一种姑且称之为“反差序格局”的方式,即壮民族的审美基本情感结构在小村落最稳固,其美和艺术的显现最原生态,越往外至大聚落、城镇、县市区,这些乡村审美经验会越少,美和艺术的表现的变异性亦越明显,其文化涵化和断裂性愈发突出。

习俗与节庆的互动转化,在各民族的现实生活中是普遍生发存在的。壮民族时下兴盛的节庆活动,无不蕴涵着其深刻的习俗文化内涵。比如:壮族“三月三”、布洛陀文化旅游节、龙母文化旅游节、隆安稻神节(芒那节)、壮族牛魂节、尝新节(吃新节)、花炮节等等,如今年青一代乐意参与这些节庆活动,或能够沉浸于活动带来的喜悦,从根本上说是这些节庆活动能让人感受到和感染于这种“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的情感结构。

(二)歌圩与壮剧

壮民族素有“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乐”的习俗。“歌圩(墟)”便是满足壮民族这一习俗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举行的节日性聚会歌唱活动形式。关于歌圩的起源,众说纷纭,但壮族著名学者梁庭望、农学冠等认为,歌圩起源于远古族外集团婚制,与远古氏族的生产生活方式、节日集会、宗教祭祀、族外婚制等有渊源关系。总之,歌圩不仅与偶婚制有关联,也与原始宗教活动联系密切,更与人们的经济生活和情感生活息息相关,青年男女对歌谈情早已成为歌圩活动的主要内容。娱神抑或娱人,其实质还是为了悦人悦己。歌圩的主体其实是“人”与“歌”,壮民族将此“歌”称为“欢”“西”“加”“比”“伦”“唱”“嘹”,包括壮族师公经书中的行孝歌、传扬歌、悲苦歌等等,都是壮族民众表情达意和述衷肠的音乐陈述方式和审美表达机制。这种表达机制建构于壮民族共同的“乡愁乌托邦”情感结构,以及壮族民众喜歌善唱的心理特质、诗性思维和“幼即习歌”“心口相传”的社会习俗。在笔者看来,这是壮族歌圩能够由原始形态歌圩发展传承至传统形态歌圩和现代形态歌圩(由民间歌圩转型为都市民歌艺术节)的源动力所在。因此,在壮族歌圩的现代化转型历程中,我们更应该重视和阐扬这个“双内核驱动的双螺旋结构”,亦即“小康梦”与“乡愁乌托邦”的双内核双螺旋情感结构,以便挖掘和夯实这股推动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的内生动力。

壮族民众热爱山歌是因其能夠反映壮民族各个时代的生活理想和情感,民间就有“一个山头一个调”“锣鼓不出乡,各是各的腔”的说法。山歌种类繁多,形式多样,因地因支系不同而有所差异。比如桂西田林壮族的“欢”,其分类为:“欢保”(“唱保寨”)、“欢耐”(“唱赞美”)、“欢雄”(“唱艰难”)、“欢花”(“唱花朵”)、“欢果”(“唱果子”)、“欢喽”(“唱槟榔”)、“欢绕”(“唱围绕”)和“欢贝友”(“唱走情”)。而作为情歌“欢贝友”的类别和歌唱过程大致有:“欢同呼”(“唱相会”)、“欢相 ”(“唱初恋”)、“欢包”(“唱爱慕”)、“欢贴”(“唱亲密”)、“欢纳”(“唱想念”)、“欢匿”(“唱情深”)、“欢别”(“唱离别”)、“欢登”(“唱嘱咐”)和“欢逃”(“唱逃婚”——双双逃到别处去成婚)。桂西那坡壮族流传的山歌有:“虽敏”“论”“尼的呀”“春牛调”“盘锐”“请仙歌”等歌类161套,其中“虽敏”有20多套,“论”有64套,“春牛调”有22套,“盘锐”12套,“请仙歌”有2套。桂西壮族还有田阳古美山歌﹑田州山歌,右江区那毕山歌﹑龙川山歌等等。[8 ]宁明壮族还有进村歌、书信歌、送别歌、念情歌、查问歌、请求歌、上路歌、相约歌、赠物歌等爱情山歌。这些山歌韵律独特,曲调丰富优美,语言形象生动,风格多变,艺术特色浓厚。“欢贝友”“尼的呀”等情歌具有独特且富于变化的大小六度特性音程的音调结构,使其音调既具有北方山歌的高亢、浑厚的特点,又具有南方山歌柔和、优美抒情的特色。[9 ]比如“尼的呀”等已经成为壮族山歌中的品牌,它们天然﹑古朴,原汁原味,声音高尖,节奏舒缓,旋律优美,既高亢又悠扬,既迂回又奔放,既嘹亮又婉转,富有田园风味,给人一种如饮山泉的清新美感,又氤氲着那种炊烟袅袅般淡淡的乡愁。“他说和我交一世/谁看得见你心窝/开腔闭口交一世/未到立秋树叶落”,这首《未到立秋树叶落》是宁明壮族山歌传统情歌“诗交”中的代表作,把热恋中的壮民族青年男女那种绵密的忧愁做了艺术化的表达;在2010年第十四届青歌赛上平果哈嘹乐队原创的《月亮》也把壮乡村寨的“乡愁乌托邦”进行了一次绚丽的现代性展现。而《山歌好比春江水》“唱山歌嘞/这边唱来那边合 /哦那边合/山歌好比春江水嘞/不怕滩险弯又多/哦弯又多……”简约的歌词与天籁般的旋律则唱响了每年的“大地飞歌”与大江南北,集中展现了壮族山歌的传承创新成果。在审美人类学看来,壮族山歌不仅被赋予清新优美的审美价值,还承载着壮乡人民对生活、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它的魅力与活力正是这种审美基本情感结构的艺术表达,面迎困苦而坚毅不挠!尤其那些传统的悲苦歌,在歌词与曲调中既表达了对时艰与恶劣生存环境的控诉和无奈,又在乡愁乌托邦的情感结构中流露出审美化生存的坚毅。

古代西汉学者毛亨为《诗经》所作的《大序》里写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任何一个民族的情感艺术的形成发展都似乎离不开这一规律,壮民族素有能歌善唱的美誉,然而壮剧的产生确实较晚,可是作为一种综合的舞台艺术,壮剧的形成与发展始终离不开山歌这个重要元素的。从北路壮剧的代表剧目《太平春》《农家宝铁》《侬智高》《卜牙》《文龙与肖尼》《刘二打番鬼》等和南路壮剧的代表剧目剧《宝葫芦》《解臼》《双状元》《百鸟衣》等的曲调来看,无不侵染着壮族山歌的艺术雨露。例如,慢板中的咏叹调,中板中的喜调、采花调、高调,快板中的高腔、快喜调、快采花,散板中的哭调、寒调、诗调、扫板等等,无不来自壮民族所熟悉的山歌曲调,而主要唱腔的唱词(包括五字句和七字句),都保持着壮族山歌押腰脚韵形式的特有韵律结构,且几乎曲曲都有衬词、衬句,同唱腔结合时多用于曲头衬腔、连接衬腔和曲尾衬腔,用以提示情绪、承前启后、烘托气氛、加强语感。任何艺术形式都为内容和情感的表达服务,壮剧形成的以上艺术表现形式,其实都源于“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的双内核双螺旋情感结构的驱动与审美表达。

多年前,笔者曾在《瑰丽而壮美:论民族歌剧〈壮锦〉的审美理想》这篇文章中对《壮锦》这出现代壮剧做过这样的稚拙概括:“《壮锦》在强调均衡、统一和‘大团圆的前提下表现为‘瑰丽而壮美。即《壮锦》在视觉上体现为瑰奇环玮、璀璨夺目的瑰丽之美;在审美感受上凸显了在和谐的统一体中包含着某种对立冲突的因素的壮美,即在直观上表现出历经磨难、慷慨豪放、永不放弃、生死别离等不和谐的状态和形式,但总体上并不给人以极其压抑和痛苦,而是给人以自由、愉悦的感受。”[10 ]现在看来,它的确是壮族民众对“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情感结构的一种艺术表达。剧目开篇、中间和结尾始终贯穿着壮族那坡山歌“尼的呀”那荡气回肠余音袅袅的旋律,导引着受众一起穿越那属于壮民族的“小康梦”和徘徊在那属于壮民族绵密悠长的“乡愁”里而久久不能释怀。在笔者看来,剧目中的“尼的呀”旋律与《城南旧事》中七次响起的李叔同创作的《送别》歌声有着异曲同工的艺术魅力和审美效果。

艺术作品的完成与时代风貌和民俗有着必然关系。像大型壮族舞剧《妈勒访天边》和动画短片《妈勒访天边》、大型壮族歌舞剧《百鸟衣》和大型壮族魔幻杂技剧《百鸟衣》等,经过专业创作团队、文化产业行业、青年大学生等的传承创新,使得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和壮族民间传说《百鸟衣》以全新的方式走上舞台、进入网络,满足了当代人的审美需求,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成为广西继“印象刘三姐”之后的又一张文化名片。

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的故事梗概并不复杂,可以概述为在远古时代一对壮族母子历经百年岁月为黑暗中的族人寻访太阳的故事。《妈勒访天边》主要有两个版本,在主体故事情节上的主要差别在于妈勒访天边(寻找太阳)的缘由和结局的不同。一是妈勒访问天边是为族人寻找光明(太阳);另一版本是出于族人对天空边界的一种好奇。在结局上,一是妈勒历尽艰难险阻最终为族人寻找到了光明;另一版本是妈勒走在永无尽头的访问之路,是否到达天边成为一个永恒的悬念。从故事蕴涵的主题和美学意味上说,这两个版本不分伯仲。2006年南宁市艺术剧院创作团队将这一久负盛名的壮族民间故事改编为大型舞剧,开始在国内外巡演,引起强烈的关注与反响。笔者以为,剧目传承创新的成功之处在于准确把握了壮族民间故事中所蕴含的悲剧人文主义精神,以及对“火”“太阳”“孕妇”等能够唤起人类审美“共通感”文化符号的运用。

《妈勒访天边》始终贯穿着“百折不挠,前仆后继”的“寻访”精神,以及族人(路人)“妈勒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反复追问,它所蕴含和呼唤的时代主题、意义和价值,正是人类赖以生存与发展的精神支柱和终极命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完全可以对话愚公移山和古希腊西西弗斯故事所隐喻的悲剧精神,而获得一种世界性的话语。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通过老人、成年人、小孩、孕妇、妈勒和族人等的讨论,以“选人去访问天边——寻找太阳——孕妇出发——产儿——历经磨难走了七十年——在离开家乡第一百年的最后一天,天边燃起了大火——为族人找到了太阳”的故事情节。在审美人类学看来,故事中的“孕妇、七十年、一百年、天边、大火、太阳”等文化符号,在“访”与“走呀,走呀”的行动符号牵引下是极具隐喻色彩和审美张力的,聚焦表现了妈勒及其族人反抗黑暗、百折不挠、坚毅前行,追求光明、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悲怆而坚毅的精神。这个情节结构很好地体现了壮民族“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的双内核动态的双螺旋情感结构,始终贯穿悲剧人文主义的精神与情怀。

大型壮族歌舞剧《百鸟衣》和大型壮族魔幻杂技剧《百鸟衣》是南宁市继《妈勒访天边》之后重点打造的又一舞台艺术精品。《百鸟衣》选取了横县石塘镇香炉村一带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壮族民间传说《百鸟衣》为创作素材,融入花山岩画、铜鼓、山歌等文化元素,将地圏、蹬技、柔术、转碟、滚杯、舞中幡等杂技与多种舞台艺术进行融合串联,以魔幻杂技艺术的方式演绎了壮族青年古卡、依娌集结百鸟力量战胜恶魔独隆,恢复青山绿水的故事,表达了对勇敢、奉献、牺牲、大爱等“真善美”的热情歌颂,表现了壮民族为民请命的精神,以及守护家园朴素的生态意识。在笔者看来,作品向观众重新诠释了一曲优美凄婉的爱情恋歌,一个悲欣交集的英雄故事,古卡、依娌以牺牲生命与爱情来换取家乡的山青水绿平静安宁,来唤醒世间的大义和大爱,凄美地阐释了“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人文主义情怀,艺术地呈现了壮民族的“小康梦”和“乡愁乌托邦”的双内核双螺旋审美基本情感结构。

(三)消费与乡愁

“消费”被称之为拉动国民经济的“三驾马车”之一,乡村振兴同样离不开“消费”问题。当今经济全球化的“审美资本主义时代”,“审美”全面参与策划、推动、诱导人们去“消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且已超越国界与族界,渗透于地球村的经济生产生活中。奥利维耶·阿苏利指出,“资本主义演变的特點在于捕捉例如美丽、娱乐、审美这些无实际用途的多余产物,并把它们转化成可以估价、可以买卖并能够覆盖社会生活的大部分领域的价值。这种演变是从文化进入到经济中心开始的。”韦尔施也指出:“这类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大都服务于经济的目的。一旦同美学联姻,甚至无人问津的商品也能销售出去,对于早已销得动的商品,销量则是两倍或三倍地增加。”这种“审美资本主义”现象说明了“一种经济的变革,这种经济在本质上不是有用的商品流通和购得的问题,而是一个服从于审美判断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的审美空间”[11 ]。在审美与消费共谋的当下,在传承创新壮民族传统文化振兴乡村经济的行动中,我们应当积极阐释壮民族的美与艺术何以拉动民族区域的消费,也应当积极探讨如何坚守审美正义,谨防资本对审美的绑架。

在审美和艺术拉动消费的合谋中,广告策划与发展乡村旅游也是最显而易见的。正如我们所熟悉的,铜鼓和绣球是壮族审美文化中最典型的最具有造型美感元素的传统文化符号,这些符号中如水波纹、云雷纹、太阳纹等自然类图形,方形纹、菱形纹、同心圆纹等几何类图形,牡丹、梅花、木棉花等植物类图形,鸟、鱼、牛、龙、凤、蛇等动物类图形,回字纹、工字纹、万字纹等文字类图形,都是壮族织锦的主题符号,而以动物、植物、几何图形为基础,或组合或重构,形成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蝶恋花等组合类图形,表达的艺术情感更为复杂。人形蛙纹图、敲击铜鼓图、舞蹈图等场景类图形则多为描绘丰收场景或节庆场面,具有极高的艺术美感,凝聚着壮民族的价值观念和思想感情,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壮民族“小康梦”与“乡愁乌托邦”的双内核双螺旋情感结构的符号化表达。

这些壮民族审美文化符号进入广告设计与乡村旅游是中国发展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以后的文创事件。一批文化产业从业者和旅游产品开发者敏锐地发现壮民族的服饰、壮锦、绣球、铜鼓等都是其传统图形元素的载体,具有对称美、线条美和简洁美等审美特点,在审美与消费共谋的现代性理念的启发与引导下,将广告、乡村旅游等产品同消费者对壮民族这些传统文化符号饶有兴趣的美学联系起来,成功地创作了一批广告文案作品和乡村旅游产品,为广西的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在审美人类学看来,乡村旅游本质上就是对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在给人类带来丰富物质享受和促进世界经济一体化发展的同时,造成世界性城市失去不可或缺的自然环境与城市文化雷同化的审美批判。因此,在乡村振兴计划行动中,在发展乡村旅游上,我们必须避免再度造成这种“丧失”与“雷同”。约翰·奈比斯持曾指出:“公众生活的趋同性越明显,对于艺术、审美、信仰、文学的需求也就会更加强烈,在外界环境同质化发展的前提下,公众将更加珍视由内在价值所衍生出的、具有传统意义的文化与艺术。”在笔者看来,只有“乡愁”才能将城里人吸引过来,把村上人留得住,才是村上人可依恋与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为此,发展乡村旅游应该把“乡愁”当作乡村文化旅游的心理起点,建设让人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得到的一村一寨的“乡愁文化”,让游客能望得见山、看得见水、唤起乡愁。它可以是一排青山、一道溪流、一阵烟雨、一种建筑、一种风俗、一套服饰、一方庙会、一种敬畏、一种谦恭、一出戏曲、一段族史、一个执念、一个传说、一篇神话、一句方言、一个举止、一瞬感伤、一霎禅悟……于物它固化于山水田园间,于人则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成为生养“中国精神”的乡土文化,亦即充盈淳朴与坚毅、闲逸与野趣的乡村经验、生活习俗和生存方式,蕴涵其里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的价值意义似乎渐行渐远,却又亘古延绵,历久弥新,并被酿藏为绵柔芳香的“乡愁”醴液。

为何大家都在抱怨当下的乡村旅游景点越来越多,却又感觉各个景点之间区别不大,基本上都是吃饭、钓鱼、打牌、徒步,没有什么特色?究其根本,就是缺失“乡愁文化”,那种各个村寨应当独具的乡贤、乡土与乡愁。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乡村旅游在物质上的消费是极易满足且迅即跟随负面影响的,比如供不应求,奢靡浪费,环境污染等等,可是精神上的消费是可以无限续杯且环保优雅的,比如乡贤的说唱访谈,乡土景观的欣赏,乡愁文化的浸染,但却出现结构性的供给不足。当下,乡村记忆馆、民宿等文化创意活动在乡村振兴战略驱动下有如火如荼的发展趋势。壮民族区域如何面对这波文化创意活动浪潮,成功打造独具特色的文化创意品牌。欧美风情小镇、日韩、东南亚等国的民宿开发建设经验值得学习借鉴,包括国内江浙地区的模式也是很好的案例。然而,急功近利的简单复制与模仿,换来的注定是游客的抱怨与不满和环境的又一次遭受破坏与投资的破产。

壮族村寨缺少乡贤,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不多,传承人也难以为继,那些象征着壮民族朴素、希望、宁静和庄严的蓝和黑服饰底色,以及它代表着光明和希望,表示朴素、明洁的太阳白色的审美品性,也日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或被遗忘,民宿发展定位的模糊和模式的复制抄袭,都是民族传统文化缺失与重构不力的一种表现。我们必须正视这些现象和问题,以“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为己任,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离不开五十六个民族文化的振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离不开五十六个民族的共同富裕。壮民族区域的乡村振兴计划,乡村旅游产品的开发建设,离不开民族文化强区行动的同步推进。准确把握壮民族的审美基本情感结构,重建壮民族的悲剧人文主义精神,重视壮乡村寨的乡贤、乡土与乡愁文化建设,应该成为民族文化强区行动与新型农村城镇化的共识。

结 语

站在新时代的潮头浪尖上,参与壮民族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理性思考,我们应该以怎样的理论为基础,这也是对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做出理性思考的一种积极回应。“在当代中国,悲剧人文主义是中华文化实现再创造和现代转型的核心概念,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现代悲剧观念和悲剧理论是解释当代美学问题和当代悲剧观念的理论基础。”[5 ]如果说在人类历史的现代化历程中,传统文化(包括人类历史上形成的物质和精神的所有存在方式)的许多内容和形式将走向灭亡是一个必然的规律,那么,现代性的悲剧观念也必将普遍存在于各民族的文化形态中。在审美人类学看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现代悲剧观念和悲剧理论理所当然也是对壮民族传统文化现代转型做出理性思考的理论基础,悲剧人文主义的重建也应成为壮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的题中应有之义。

壮族地区的乡村振兴战略行动中,必然涉及壮民族社会文化生活方方面面的现代化转型问题,大到经济社会发展,小到民族文化强区的具体行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領一个时代的风气。” “文艺深深融入人民生活,事业和生活、顺境和逆境、梦想和期望、爱和恨、存在和死亡,人类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文艺作品中找到启迪。”“文艺是世界语言,谈文艺,其实就是谈社会、谈人生,最容易相互理解、沟通心灵。”“举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都离不开文艺。”在我们看来,创作“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人文主义艺术作品与重构这种悲剧人文主义精神是可以担负起文艺的这种使命和职责的。

乡村振兴,形式在“产业兴旺、生态宜居、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内涵在“乡风文明、家风良好、民风淳朴”。壮民族审美文化狭义上我们指那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广义上我们指那些曾经的和现在的乃至将来的壮民族的生存方式。在艺术和审美上,我们把它表述为“重塑乡贤、发掘乡土、感怀乡愁”,这也是重建悲剧人文主义的路径之一。说到底,要在乡村振兴中留住乡愁,就是要守护乡村的文化根脉,建设我们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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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罗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