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杰士”张万纪及其诗词中的复杂情怀述略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张万纪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位甘肃籍官宦文人，由于他出仕时间相对较短，加之官位不显，因此在史书上较难见到有关记述。他留存下来的文学作品屈指可数，也使他在文学史上没能留名。不过，依据相关史料记载，我们发现曾被时人称为“三秦杰士”的张万纪在做官期间秉持正义、勇斗权奸、勤政爱民的行为，以及他罢官回乡后躬耕讲学的举动，颇具时代价值与现实意义。另外，《狄道州志》中存录的三篇诗词对于我们全面了解张万纪的思想情怀也有所帮助。基于当前人们对张万纪相关情况关注较少的现状，我们在所知材料的基础上试着补其不足。

1 嫉恶如仇，忠贞为国，恩惠百姓：张万纪的有关史实

张万纪，字舜卿，号兑谿，狄道州（今甘肃临洮）人。他的祖先曾世居陕西盩厔县，元朝末年其曾祖张旺开始徙居临洮。自幼聪颖的张万纪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中举，二十六年（1547）考中进士，三十一年正月以行人选授吏科给事中。在给事中任上，张万纪嫉恶如仇，坚持正义，弹劾权奸，直谏皇帝，颇见胆识。

嘉靖三十一年（1552）四月，严嵩的党附尹耕因数月间被选授兵部郎中、河间知府，遭到给事中李幼滋的弹劾，可权臣严嵩非但没有收敛，又以尹耕善知兵事为由，由河间知府（四品官）改任河南按察司佥事（五品官），仍予尹耕四品服俸，让其管领民兵，士论为之哗然。针对此事，作为给事中的张万纪直接上疏朝廷，历数尹耕“本有枭雄狡狯之才，素济贪饕无耻之行……豪横而无仁恩，喜虚夸而无实效，善攀媚而多诡迹”[1]卷十二等事，并说尹耕之事有乖选法。嘉靖帝批阅张万纪的奏疏后，命令逮尹耕至京城审讯，后判尹耕谪戍辽东。①关于张万纪弹劾尹耕之事，参阅《明世宗实录》卷三百八十四（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尹耕，山西蔚州人。正史无传。查《蔚州志》有其小传：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授藁城知县，后入礼部仪制司主事，迁员外郎，出为河间知府。自负经济才，而偃蹇常调，不获大展于时。每怀愤懑，数以言事触忤权贵，故所入多龌龊。既罢官，筑九宫山房，读书其中。遇地方利害，辄身多擘画，不以退废自解。著《塞语》十一篇，《两镇三关志》言边事甚悉。又著有《九宫私记》《朔野集》，皆自成一家言。再查民国续修本《藁城县志》、康熙刻本《河间府志》，对尹耕的记录十分简单，《藁城县志》只录其名，未作任何介绍；《河间府志》只记“尹耕，蔚州籍，孝义县人，进士。”据《明世宗实录》卷三百九十（嘉靖三十一年十月），南京广东道试御史王宗茂劾奏大学士严嵩时所云：“凡苟富贵保身家之徒，无不出入门下，承望颐指即为之干子者，不知其几，若尹耕、梁绍儒辈是也。”可知尹耕曾甘愿称严嵩的干儿子，这应是后来史书、方志中对其记录较少的主要原因。张万纪在这件事上取得了胜利，但也因此得罪了权臣严嵩及其党羽。

嘉靖三十三年（1554）七月，张万纪由吏科给事中升任礼科右给事中。当时，嘉靖帝崇信道教，曾建醮于西城，诸司官吏为了讨好皇帝纷纷进香，惟独张万纪不去逢迎此事，为此他曾惨遭廷杖四十。在臀肉尽落、极其痛苦的情况下，张万纪仍诚恳地上疏。他认为嘉靖帝崇信陶仲文，易使“妖风大起，元臣逢迎，蛊惑圣心，引致妖道”。[1]卷十二当时的权臣严嵩、夏言却左右盘旋，投世宗所好。张万纪在奏疏中建言：加禁治，去妖佞，肃朝政，挽人心，循礼度，肃世道等。可惜，他这次的上疏未能得以上报，却开罪了权臣严嵩、夏言及其他官吏。

时至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万纪得知权臣严嵩欲杀直谏之臣杨继盛，他“五内若焚”，不顾个人安危，上《救杨忠愍疏》予以施救。在奏疏中，他简述了杨继盛忠诚骨鲠、议马市矻矻正言、攻讦时相窃操国柄、贬谪狄道州不忘圣恩、蒙恩拔起感激益深、疏劾权臣十恶被拿送入狱等情况，希望明世宗能够明察奸迹、辨别忠奸，恳允对杨继盛从轻发落，或请例允为边戍或原情发为编民。最后，张万纪还表达了自己“孤臣之山控诉无门，不必斧钺，愿请敛远佞”[1]卷十二的豪壮情怀。可惜，他的上疏并没有阻止严党对杨继盛的杀戮。

张万纪的多次上疏，使他成了严嵩父子及其党羽的心腹之患。在他上疏施救杨继盛不久，便被严嵩借机调任庐州知府。初到庐州，张万纪“问疾苦，察冤抑，罢诸不急之务”“在郡五月，境内萧然”。而且，他还“罄囊凿山开渠，灌地千顷”，[1]卷八庐州民众为其建生祠以示感念。然而，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三月掌吏部事大学士李本奉诏考察时，严嵩趁机锄排异己，以慑众志，凡疏远不附严氏者，一切凭斥，张万纪被以“不谨”之名罢黜归田，②关于张万纪被罢黜情况，参阅《明世宗实录》卷四百三十三（嘉靖三十五年三月）。此时他在庐州知府任上还不足一年。令人感动的是，庐州百姓为了感念张万纪造福当地民众的善政之举，不远千里，把当年张万纪府门前的上马石送至张万纪的家乡甘肃狄道州。这块“庐州石”至今仍存于临洮县北街，见证着这段历史，传承着这段佳话。[2]

归乡之后，张万纪躬耕侍亲四十余年。期间，张万纪曾多次被疏荐朝廷，但终未被起用。如隆庆五年（1571），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疏荐原任大学士郭朴、兵部尚书霍冀……知府张万纪，请录用”，其中绝大多数罢黜官员均被起用，然终以“（陈）九功、（陈）宗虞、（张）万纪以考察去，令甲甚严，不敢擅更”[3]卷五八为由，未再起用。家居期间，张万纪自号“超然山人”，著书讲学，著有《讲学语录》《超然山人集》，惜未见存世。

虽然张万纪做官的时间不长，官位也并不显赫，可关于他嫉恶如仇、痛恨权奸、重然诺的故事却广为流传。譬如，狄道州岳麓山的神祠门前曾有秦桧夫妇的塑像，③参阅《狄道州志》卷一“山水”：岳麓山，在州东二里，宋时建东岳庙于山麓，故名。位于今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境内。一次张万纪游山拜神时，他的随从人员错把香火放在了秦桧像前，张万纪大怒说：“桧万世之奸，余恨不手击之，乃反以香火供耶！”当命人把香火取走时，发现秦桧夫妇的塑像已被香火烧尽，人们都感到十分惊异。又如，监察御史杨爵因直谏世宗被下狱七年，出狱时张万纪设茶以馈，杨爵曰：“此吾同志人也。”再有，张万纪任职行人司出京办事时，其乡一位姓牟的僧人，以一箱物品托寄，不幸的是牟僧死在了路上。当他到达家乡临洮时，便召集牟僧的族人和宝塔寺的僧人，焚香启箱，其中有白金三百两、袈裟数领。张万纪主动为牟僧办完丧葬之事后，把剩余的钱两都散发给了牟僧的族人，众人为之惊叹。[1]卷十六结合上述史实和这几则故事，我们可以睹见张万纪的独特个性与高尚品质。

2 志同道合，劾疏权奸，情深意厚：张万纪与杨继盛

论及张万纪，不得不提及他与杨继盛的关系。翻阅相关史料，我们发现二人刚介耿直，志同道合，同斗严党，确有不少相通之处；在现有史料中，记录张万纪与杨继盛的交往相对较多。

据史料记载，张万纪与杨继盛同为嘉靖丁未科（1547）进士，杨继盛中二甲，张万纪中三甲，两人成了进士同年，从此也就开始了二人的交往活动。嘉靖三十年（1551），杨继盛由南京吏部主事升任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此时张万纪任吏科给事中，两人同朝为官，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些交际，可惜未见现存史料有录。这年三月，刚任兵部车驾司员外郎的杨继盛“素以天下事为己任，况此时寇患最急，又官居兵部，志欲身亲兵事，扫除寇贼……见其上下所行，俱支吾常套，不得著实干事，时有开马市之议”，[4]卷三遂上《请罢马市疏》，弹劾严嵩当时的党羽仇鸾开马市之议，奏乞罢马市，以全国威，以绝边患。当奏疏递上之后，皇帝命以严嵩为首的八位大臣会议此事，因仇鸾宠势甚盛，议论的结果是皇上允行的大臣昨天已经出关，若复中止恐启衅端。而杨继盛却被以“沮挠边机，摇惑人心”[5]卷三七一的罪名，下锦衣卫镇抚司杖讯，最后黜为陕西狄道州典史，而狄道州是张万纪的家乡。

杨继盛在狄道州任上，平易守礼，与县尹李鱼泉关系融洽，积极配合完成相关公务。同时，他拿出自己的官俸，购买东山的超然台盖书院，设揖见所、讲堂、道统祠，授业讲学，并敦聘请教读二人为百余名番汉童生授学，促进了当地文化建设，加强了民族之间的交流。另外，杨继盛还开煤山，疏通水利，整肃官吏与民争利之事，理顺田亩分配、粮草征收等问题，在百姓间享有很高的声誉，杨继盛在自己的年谱中自豪地说：“在任则讴歌满道，去任则哭泣而送于百里之外者千余人，孔子所谓蛮貊之邦行信其然欤！”[4]卷三杨继盛在狄道州任上仅一年多的时间即升任山东诸城县令。值得注意的是，杨继盛做了张万纪家乡的父母官，从而进一步增添了两人交流的话题，加深了二人的友谊。后来，张万纪在上疏施救杨继盛时，专门提到了杨继盛任职狄道州的情况。

嘉靖三十二年（1553）正月，杨继盛因上疏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被拿送镇抚司大牢，在屡遭刑讯折磨近三年后，终在严党的构陷谋划下被判死刑。张万纪获知此事后，上疏论救，被严嵩借故调至庐州。当杨继盛听说张万纪被调任之事，“顿足叹曰：豪杰去矣”，[1]卷八并赠诗《送张对溪之庐州》，其中有“几度为亲焚谏草，百僚忌尔著时名”①《杨忠愍集》卷三的《送张对溪之庐州》：“我期玄素回天力，何事赤符此日行。几度为亲焚谏草，百僚忌尔著时名。莺啼晴树秦烟暮，旌拂庐云曙色明。若遇超然同志问，为言终不负平生。”《狄道州志》卷十三也记有此诗，然与《杨忠愍集》中的诗作有三处不同：题目中“对”作“兑”；“玄素”为“元素”；“莺啼晴树秦烟暮”为“莺啼秦树晴烟暮”。之句，可知二人应该有过密切交往活动，同时也说明了张万纪在当时官场上的影响。再有“若遇超然同志问，为言终不负平生”诗句，以及他在狱中写的《狱中与超然书院诸生书》②杨继盛《狱中与超然书院诸生书》，见《狄道州志》卷十三。《狄道州志》卷十一“古迹”：超然台，在州东一里，本名凤台。宋熙宁中，蒋之奇改名超然。明嘉靖三十年，杨继盛建超然书院于其上。等，既表达了杨继盛对超然书院同道志士的眷爱与思念，也借此表达了自己不畏强权、不辱志向的坚定决心。故此，张万纪被免官归田之后，对于惨遭杀害的好友杨继盛怀有深深的思念之情，他念念不忘，“每谒椒山祠，必垂涕为诗”，[1]卷八可知其思之痛，情之深。

3 追忆中的失落，忧闷中的孤寂：张万纪诗词中的复杂心境

据现有史料，张万纪现存的作品较少。除了上文提到的三篇疏文之外，他还存有一首诗和二首词。如今现存的诗作《超然台有怀椒山年兄》：

登临岌业郡之东，叠巘长河簇望同。抗疏客来龙阁念，传经人去凤台空。犹怜涧水春残绿，依旧岩花霁后红。迟竚新祠生百感，孤臣无地学宜鸿。[1]卷十一

此诗写暮春时节，张万纪独登郡东高处，眺望远处的山河，景物依旧；当年的抗疏客如今回到了家乡（龙阁，即伏龙阁，为纪念老子所建，代指家乡），念起了先前的往事、旧友，可当时的传经人（杨继盛）早已是人去凤台（超然台）空；暮春时节山涧水中的残绿更是增添了作者几分悲苦、感伤、哀怜的情怀，值得可喜的是那雨后天晴盛开在岩石上的红花，像杨继盛不屈的斗争精神一样昭示着后人，也寄寓着自己不屈的信念；踌躇徘徊于祠堂前，张万纪感慨万千，悲从中来；如今的自己已成了孤独之人，再也无处寻觅旧时的友人，更不用说相互之间切磋学习了，在朝廷中也没有自己施展抱负的空间了。诗中写景与抒情结合恰切，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营造出了一种清旷、凄凉的氛围，既使我们体悟到了作者哀痛、孤寂、无奈的情怀，也认识到了张万纪与杨继盛建立于共同志向之上的深厚感情。再如，张万纪的词作《临江仙·游西岩寺效陈简斋体》二首：

忆昔琼林筵上饮，榜中多少豪英。宫花斜插绿罗轻。文昌传玉酒，吹彻紫箫声。 四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蒲阁美新晴。心上无限事，孤月对人明。

忆昔追趋青琐闼，省中多少豪英。皂囊清昼漏无声。大官供绮食，醽醁玉樽横。 天上归来成底事，此情耿耿谁明。迟回岩槛俯江汀。簸扬都已异，云静浪花平。[1]卷十四

根据词作的题目和内容，我们大致可知这是作者被免官归田后登临家乡西岩寺时①参阅《狄道州志》卷五“寺观”：西岩寺，在狄道州西二里，宋熙宁中建，明万历时郡守岳维华重修，今洮人添建楼阁，颇称胜览。效仿宋朝诗人陈与义的《临江仙》所作。细读之，可以洞察作者失落、忧闷、孤独、无奈、复杂的心境。两首词作的上阕均是对当年进士及第、斜插宫花、宫殿传酒、游宦京师、广交豪友等美好片段的追忆，也流露出了作者对这一时段生活的眷顾之情。下阕，作者笔锋一转，“四十年来如一梦”“天上归来成底事”两句，一下从追忆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而且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归为“一梦”，一种叹问“成底事”？再有，“此身虽在堪惊”又使他在现实面前想到了过去朝廷上斗争的凶险，同时“此情耿耿谁明”也在感叹自己耿耿忠心无知音的悲怆！接着，作者分别用“闲登蒲阁美新晴”“迟回岩槛俯江汀”两句对上文情感的变化稍作铺垫与缓冲，稍微增添了点亮色，“闲登”“迟回”也为后文情感的疏泄起到一定的引领作用。因此，“心上无限事”的忧闷，“孤月对人明”的孤寂，以及“簸扬都已异，云静浪花平”表面的平静，结合上文的如梦、叹问，让人探触到了张万纪内心的起伏、变化与矛盾。两首词作的上阕均写追忆过去，下阕写眼前的现实，文笔转变突然，情感变化突兀，造成了时空交错之感，从而增加了词作在表情达意上的审美张力。整体看来，这两首词既具豪放、清爽之气，也有绮艳、俗朴之风。虽然作者能够较好地疏泄出自己内心的复杂情感，但仍让人感到其词作之境界略欠火候。

再来看张万纪的效仿对象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睛。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6]1389

与上文张万纪的词作比较，张万纪模仿陈与义词作的痕迹十分明显，甚至有的句子和词语就是照搬过来的，第一首最为明显。论对词作的整体把握与安排，以及整体的词风与词境，张万纪的词作虽有自己的特点，但都难与陈与义相比肩。由此看来，张万纪现存两首词作的意义，主要在于能帮助我们深入了解这位谏官罢官后的思想情怀，而不在于其艺术价值的探求上。

万历间，时任甘陕巡抚贾待问在《祭张给事文》中赞曰“惟公三秦杰士，一代伟人。乾坤正气，川岳精灵。青琐高标，黄甲俊英。慷慨摅忠抱逆鳞之雅谊，奋激抗疏振鸣凤之希声。裂麻而奸雄落胆，折槛而逆党震惊。无何孤忠独抱，直道难凭，致群诽以挤陷，恬三迳以寻盟。事亲而斑斓养志，启后而桃李峥嵘。坚贞持节，淡泊逸情。呜呼公也！”[1]卷十二文中虽不免溢美之词，但结合现存史料，也的确使我们深深地认识到了张万纪的忠贞心、正义感，以及不畏权、嫉权奸、循礼法、重然诺、启后进的正能量，认识到了一位具有刚介之气、不惧杀头的直谏斗士。同时，从他罢官后所作的诗词中，也使我们体悟到其失落、忧闷、孤独、矛盾的心境，体察到不同境况中张万纪的内心情怀。

[1]呼延华国.狄道州志[M].官报书局排印本.1763（乾隆二十八年）.

[2]张万纪与“庐州石”[N].甘肃日报，2003-03-14.

[3]明穆宗实录[M].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抄本微卷影印.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4]杨继盛.自著年谱[M]//杨忠愍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明世宗实录[M].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抄本微卷影印.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6]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