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莹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凭借正史典籍与居延汉简考古资料,学界对两汉之际窦融治理河西的情形、功绩以及窦融集团的政治动向做了细致入微的考察,[1]几乎题无剩义。本文另辟蹊径,以“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作为观察视角,探讨汉晋十六国时期这一记忆的形成和内涵的流转,揭示记忆主体诉说这一历史记忆的动机、意图与情感。
中国古代典籍中有关窦融事迹集中见于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窦融列传》。东晋袁宏《后汉纪》成书虽早于《后汉书》半个世纪,但因其为编年体,所载窦融事迹散乱各处,且“宏所采者亦云博矣,乃竟少有出范书外者,然则诸书精实之语,范氏摭拾已尽”。[2]433范书以《东观汉记》为主要史源,兼采八家后汉书,为后汉史集大成者,历来被视为正史而备受推崇,为“典范中国史”,①“典范中国史”的提法最早见于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景》(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0页),表示被保存于正史中的一种历史记忆。故而我们将该书书写的“窦融故事”,视为“典范中国史”的历史记忆,其生成于东汉。
两汉之际天下大乱,窦融乘势而起,先后依附数个政权,最终审时度势,领导河西归附汉室,于东汉建国立有大功,窦氏子弟亦荣登显职,为后人仰慕。其事见于《后汉书·窦融列传》,概况如下:
窦融先依王莽政权,以军功封爵。再从更始政权,揆情审势,以“更始新立,东方尚扰,不欲出关,而高祖父尝为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亦为武威太守,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独谓兄弟曰:‘天下安危未可知,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此遗种处也。’”[3]796因此拒往关东任巨鹿太守,而选择西守河右。到任后,与梁统等河西豪强达成共识,“今天下大乱,未知所归,河西斗绝在羌胡中,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均力齐,复无以相率”,[3]797并被推为大将军,建立五郡联合政权,“观时变动”。
光武即位后,窦融“心欲东向,以河西隔远,未能自通”。时隗嚣虽受正朔,却暗中拉拢窦融共行割据之事,窦融在与河西豪杰、诸太守商议后,“小心精详”,又有班彪为其“画策事汉”,[3]808最终绝隗嚣、归光武,立平陇定蜀之功。窦氏“赏赐恩宠,倾动京师”,“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于京邑,奴婢以千数,于亲戚、功臣中莫于为比”。[3]808
以上是根据范晔《后汉书》勾勒出的“窦融故事”,从中不难看出窦融集团的每一个抉择都是揆时度势的结果,而最重要的一步莫过于归顺光武,最终以保宁河右、归附汉室、维护大一统的历史形象进入东汉官方的历史书写,成为东汉大一统政治文化的符号象征,这一象征更因有谋图割据、破坏天下一统终致败亡的隗嚣作为衬托而得到强化。
20世纪居延汉简的出土,有助于丰富我们对窦融集团治理河西时军事防御、社会治理等方面的认识。考古资料虽然不同于正史文书,但从目前居延汉简研究成果来看,学界对窦融治理河西的总体评价和认识,与《后汉书》所树立的窦融形象并不冲突。例如张忠炜《〈居延新简〉所见“购偿科别”册书复原及相关问题之研究——以〈额济纳汉简〉“购赏科条”为切入点》一文,利用考古资料,重新考察窦融归附光武时的政治动向,揭示窦融在决定与隗嚣决裂、东向光武的问题上,有长达四年的徘徊、犹豫状态,[4]而这种状态在《后汉书》中亦有体现。
至此,我们认为,基于《后汉书》“典范中国史”的书写,“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得以生成。“窦融故事”产生于两汉之际特定的历史“情境”,主要是分裂战乱的历史背景。而到汉晋十六国时期,天下大乱,北族南下,造成比两汉间更大的动荡与分裂,“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因此被触动而不断重现,不过其内涵已然发生变化。
汉晋十六国“典范中国史”中有关“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被不断重复和言说,通过现代电子史料检索方式,我们发现有关窦融的历史记忆,主要见于《三国志》和《晋书》,分别是11例和10例;而《魏书》《北齐书》《周书》《北史》则仅有1例,见于《魏书》《北史》的所记为同事;《宋书》2例,《南齐书》无,《梁书》1例,《陈书》2例,《南史》2例分别与《宋书》《陈书》重复。很明显,“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主要流传于三国两晋十六国时期,这种情况与当时战乱迭起的历史“情境”有很大关系。
兹以《三国志》中“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为考察对象,揭示此一时期历史记忆内涵的转向。
《三国志》卷四《魏书·陈留王奂传》载,咸熙元年(264),陈留王下诏嘉奖吴将吕兴反叛吴国事,并拉拢吕兴归顺曹魏。诏书有“窦融归汉,待以殊礼”[5]151-152一句。陈留王举“窦融故事”,是希望吕兴能像“窦融归汉”一样归服曹魏,而曹魏也会如汉给予窦氏荣官显职一样待他以“殊礼”。在这份诏书中,陈留王利用“窦融故事”,掌握了其中“汉朝”的权力和话语资源。不过这一历史记忆的内涵在此一历史“情境”下已经发生变化,由最初的维护大一统表达转向以曹魏为正统的隐喻。与此相似的还有卷六《魏书·刘表传》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载令》,曹操以“窦融之离五郡”,嘉奖刘琮举荆州降曹魏。[5]215卷八《魏书·张鲁传》记:“汉末,力不能征,遂就宠鲁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通贡献而已。民有地中得玉印者,群下欲尊鲁为汉宁王。鲁功曹巴西阎圃谏鲁曰:‘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四面险固;上匡天子,则为桓、文,次及窦融,不失富贵。今承制署置,势足斩断,不烦于王。愿且不称,勿为祸先。’鲁从之。”[5]263-264卷五十二《吴书·张昭传》载裴松之称许张昭劝迎曹操事,“昔窦融归汉,与国升降……况权举全吴,望风顺服,宠灵之厚,其可测量哉!”[5]1222卷四十九《吴书·士燮传》记曹魏陈国袁徽和尚书令荀彧给士燮的书信,赞扬其治理交州之功,“虽窦融保河西,曷以加之”,[5]1191将士燮比喻为窦融,那么谁为汉呢?当然是曹魏,这是潜在的意思。上举事例中,记忆主体回忆“窦融故事”均有以曹魏为正统的目的。
三国时期“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不仅有以曹魏为正统政权的转向,还有为论证蜀汉政权正统性服务的另一内涵。例如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载群臣以刘备为汉中王,并上表汉帝,重复梁统奉窦融、窦融助汉平隗嚣的历史记忆,“昔河西太守梁统等值汉中兴,限于山河,位同权均,不能相率,咸推窦融以为元帅,卒立效绩,摧破隗嚣”。[5]885而卷四十三《蜀书·吕凯传》记吕凯以“伏惟将军世受汉恩……窦融知兴,归志世祖,皆名流后叶,世歌其美”[5]1047的故事劝导雍闿背弃孙吴,归顺蜀汉。
除去曹魏、蜀汉,孙吴也试图利用“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证明自身的正统性。卷四十七《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载孙权对魏辽东太守公孙渊的诏令:“虽昔窦融背弃陇右,卒占西河,以定光武,休名美实,岂复是过?”[5]1138在这里,孙权以光武帝喻己,占据“话语权”和权力资源,斥责曹魏为隗嚣,希望公孙渊做下一个窦融,归附孙吴。
由上可见,三国均利用“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证明自身政权的正统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个人对“窦融故事”历史记忆的表达,如卷十一《魏书·管宁传》载管宁在黄初至青龙年间,先后数次拒绝曹魏任命,“功无窦融而蒙玺封之宠”,[5]357以“窦融故事”中窦融因功得赏的例子,反衬自己无功不受禄,借这一历史记忆来表达不愿步入仕途的个人志向与情感。再如卷十四《魏书·刘放传》记刘放劝服王松归顺曹操,曹操对刘放说“昔班彪依窦融而有河西之功,今一何相似也”,[5]457赞扬刘放劝导之功。还有卷四十七《吴书·吴主传》载孙权暂向曹魏称臣,而不遣送任子,其理由为“外引隗嚣遣子不终,内喻窦融守忠而已”,[5]1126欲借“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获得曹魏的信任。
“窦融故事”产生于两汉之际战乱的历史“情境”,因此这一历史记忆通常都是在政治分裂、局势纷乱时才会被触动和言说,而西晋政权当时实现了统一,尽管是地域范围有限和历时较短的统一,所以我们没有找到西晋时“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
兹以《晋书》为例,考察东晋十六国时期“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同三国相比,这一时期天下形势已不仅仅是政治分裂,西晋亡于异族,东晋南迁,因此战乱不仅在华夏内部和胡汉之间进行,更多的则是在胡胡之间展开。因而《晋书》中有关“窦融故事”的10例历史记忆中,8例都发生于北方各胡族政权,且因河西地域为“窦融故事”的原发地,所以8例中又多与河西地方政权相关,从侧面反映出“窦融故事”作为一种地方记忆在河西地区的保存。
这一时期偏安江左的东晋政权相对来说内部环境要好些,只有在战乱“情境”下才会凸显出来的“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发生在东晋的仅有2例:
卷七十《甘卓传》记王敦之乱时,甘卓属下围绕应该支持哪一方展开辩论。参军李梁说:“昔隗嚣乱陇右,窦融保河西以归光武,今日之事,有似于此。将军有重名于天下,但当推亡固存,坐而待之。使大将军胜,方当崇将军以方面之重;如其不胜,朝廷必以将军代之。何忧不富贵,而释此庙胜,决存亡于一战邪!”[6]1863-1864在这里,朝廷和王敦谁能成为“光武”一样的胜利者尚不明确,因此李梁利用“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来劝甘卓审时度势,先保持中立。邓骞则认为应该支持朝廷,尽臣子之义。他对李梁说:“光武创业,中国未平,故隗嚣断陇右,窦融兼河西,各据一方,鼎足之势,故得文服天子,从容顾望。及海内已定,君臣正位,终于陇右倾覆,河西入朝。何则?向之文服,义所不容也。今将军之于本朝,非窦融之喻也。襄阳之于大府,非河西之固也。且人臣之义,安忍国难而不陈力,何以北面于天子邪!使大将军平刘隗,还武昌,增石城之守,绝荆湘之粟,将军安归乎?势在人手,而曰我处庙胜,未之闻也。”[6]1864
卷七十八《孔愉传》记后赵石聪投降东晋时,东晋孔坦与石聪书曰:“虽窦融之保西河……比诸古今,未足为喻。”[6]2058称颂后赵石聪归服东晋,借助“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有以东晋为正统的意味。
以上两例“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第一例是地方官员属下用作游说的策略,李梁的“记忆”意义既不是维护大一统,也不是为了证明谁为正统,而是根据自身利益需要,证明特殊形势下选择“中立”立场的正确性;邓骞与第二例的“记忆”则均表现出以东晋为正统的意味。
《晋书》中剩余8例则无一例外与河西政权有关,反映了“窦融故事”历史记忆的地方性特质。
卷八十六《张轨传》记凉州牧张骏派遣参军王骘聘于前赵刘曜,刘曜以为“贵州必欲追踪窦融,款诚和好,卿能保之乎?”[6]2233这一事例与我们此前所举都有所不同,至少在地域关系上,刘曜在关中,张骏据凉州,与两汉之际的刘秀与窦融是极其相似的。刘曜掌握话语权,举窦融以河西归汉的故事,希望张骏也能以河西归赵。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卷一百一十二《苻生载记》记苻生派使者往凉州,劝服前凉归前秦。前凉地域与窦融治河西一样,前秦在关中,与光武西进之前所处地域一样,因此使者以“孰若远踪窦融附汉之规”迫使前凉归前秦。
卷八十七《凉武昭王李玄盛传》载李暠上表东晋,因其家世、地域与窦融相似,表示欲仿效窦融,保宁河西,归附东晋。“伏惟陛下道协少康,德侔光武,继天统位,志清函夏。至如此州,世笃忠义,臣之群僚以臣高祖东莞太守雍、曾祖北地太守柔荷宠前朝,参忝时务,伯祖龙骧将军、广晋太守、长宁侯卓,亡祖武卫将军、天水太守、安世亭侯弇毗佐凉州,著功秦陇,殊宠之隆,勒于天府,妄臣无庸,辄依窦融故事,迫臣以义,上臣大都督、大将军、凉公、领秦凉二州牧、护羌校尉。”[6]2260卷一百二十二《吕光载记》记史臣评论诸吕,称誉“昔窦融归顺,荣焕累叶”,批评吕光模仿“隗嚣干纪,靡终身世”,而不尊东晋,导致“遵彼覆车,十数年间,终致残灭”。[6]3072
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载记》记载慕容钟在一次军事行动中,以“昔窦融以河西归汉,荣被于后裔”欲劝降青州诸郡,[6]3167以南燕为正统自居。
卷一百二十九《沮渠蒙逊载记》记沮渠蒙逊在起兵前,哭谓众人曰:“昔汉祚中微,吾之乃祖翼奖窦融,保宁河右。”[6]3189沮渠蒙逊为卢水胡,河西为卢水胡起源地,沮渠蒙逊宣称先祖曾辅佐窦融,可以得到史料佐证,袁宏《后汉纪》:“安丰侯窦融怀集羌胡,开其欢心,子孙于今乐闻窦氏。大鸿胪固前击白山,卢水胡闻固至,三日而兵合,卒克白山。卢水,固之力也。”[7]311沮渠蒙逊在此引用祖先辅佐华夏人物窦融的故事,是将其作为一种竞争政权合法性的资源。后秦姚兴遣使者授予沮渠蒙逊官职,沮渠蒙逊因官职低于秃发傉檀而心中不快,使者说以“窦融殷勤固让,不欲居旧臣之右”,[6]3194这才劝服了沮渠蒙逊,使其欣然领封。
卷一百二十《李特载记》载李特命部下“依梁统奉窦融故事,推特为镇北大将军……于是特自称使持节、大都督、镇北大将军,承制封拜一依窦融在河西故事”。[6]3026从史料中可以看出,李特的处境与窦融并不一样,梁统奉窦融是因为窦融家族的实力,李特在此提及“窦融保河西”的历史记忆,目的是为其建立割据政权寻找合法性依据。
通观东晋十六国时期有关“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多发生于战乱不止的十六国时期。这一时期记忆主体提及“窦融故事”多数还是有表达以哪个政权为正统的目的。尤其是当“参与”记忆的主体诉说对象为河西政权时,凸显了“窦融故事”作为地方记忆的特点。
通过对“窦融故事”历史记忆生成与传承的考察,我们发现这一记忆因其维护大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历史内涵,而成为东汉政治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政治符号,经过《后汉书》的最后书写,成为“典范中国史”的一部分。汉晋十六国时期,政治分裂,胡族南下,“窦融故事”最初的历史内涵因历史“情境”的变化而弱化。在大一统局面被打破时,不管是三国鼎立还是南北对峙,抑或是北方各胡族政权间的抗衡,它们都是割据一方的地域性政权,需要参与对正统地位的争夺。“窦融故事”的历史记忆在这一时期被不断唤醒,一方面是遭遇了相似的历史“情境”,另一方面则主要是因为这一记忆中隐藏有各个政权都可以利用的多样性政治资源,因此出现两种记忆类型:第一种是“窦融保河西”的记忆,可以被各地域性政权利用,保据一方;第二种是“窦融归汉”的记忆,也可以被敌对政权利用,记忆主体以“东汉”自居,掌握话语权,以自身为正统政权,从而迫使对方归服。其中第二类记忆占大多数,且当记忆主体或诉说的对象为河西地域政权时,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窦融故事”历史记忆的地方性特质。以南北朝为转折点,此后“窦融故事”很少被提及,这与战乱减少和重归统一的历史趋势有重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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