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凡 丰景
晚上9时多,骑三轮收废品的何兴元与妻子回到住处,把板车停好,开始做晚饭。这是村里的一间用石棉瓦和铁皮搭成的简易棚,10平方米,房租600元。冬天的时候,墙面会结冰,“明晃晃的”。
在2017年11月的大兴火灾之后,两口子就被从北京东五环外定福庄一个小区的地下室给“清理”了出来,他们搬来了一路之隔的村里。这间简易棚,就搭在房东自家屋后。可是,现在就连房东们自己住的平房也因为“违章”而被大规模拆除,何兴元夫妇完全没把握自己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哪怕侥幸没有被“拆违”影响到居住,货源也因它成了问题。
吴东进父子在东五环外定福庄西街社区租有一间平房,门前挂块“收废品”的纸牌,安营扎寨,定点回收。这一带商铺多,还有一个老小区,过去生意好的时候, 2~3吨的轻型卡车一天能装一车。但从2017年三四月起,城管就開始频繁上门,不允许外出回收,禁止门前堆放废品。8月,附近街道开始“环境综合整治”。到了11月,小区也开始清退违建,不少隔断房的租户搬走了。现在,他们两三天才能收一车,只赚几百,远不如前。
这些勉强留在北京的非正规回收从业者的处境,反映的还只是2017年末以来这个行业受到的最新一波冲击,但它遭遇的坎坷却由来已久,更多人早在2017年以前就已经离开。
自20世纪90年代,来自河南、河北和四川等地的农民工逐渐替代了由全国供销社建立的“废品回收站”网络所代表的国有物资回收体系,成为废品回收的主力。在这条产业链的上游,有的人徒步游走于社区内,从垃圾堆里翻捡废品,被称为“拾荒者”;有的人骑着三轮车或开着卡车,面向居民和拾荒者收购废品,被称作“游商”。
在他们的下游,有着庞大的“座商”队伍。他们曾经聚集在北京200多座位于城中村的废品回收市场。一些大型的市场,比如当年昌平的东小口和东三旗,“座商”摊位数都达上百。通常每个摊位占据平房一两间,既用作经营,也是经营者一家的住处。摊位的经营范围都高度专业化,分别收购金属、电器、塑料、纺织品、纸张、玻璃等不同废品,哪怕同样是塑料,也还有进一步的细分。“座商”买下废品后继续分拣,打包卖给下游的再生资源企业,用于生产再生材料。但是多年来,在各种市政动迁中,这些市场节节败退。每推平一个市场,就有一批人离开。
这个非正规回收部门的萎缩,并不全是因为城市对它的排斥。在城市以外、产业链更下游发生的事情,也给它带来深远影响。
北京的大多数废塑料、废纸、废金属、玻璃和纺织品都是送到临近的河北和山东处理。其中塑料的再生利用从20世纪80年代起,就主要是由位于这两省的家庭式作坊式企业完成的,这些位于乡村的作坊在处理中存在水、空气和土壤污染问题。2011年7月份,北方最大的塑料再生利用基地——廊坊文安地区的硬质塑料分类和清洗产业因为污染被政府全部关停,只保留了部分造粒作坊。在大的环境治理背景之下,各地政府纷纷选择自保,不愿为外地废物的处理而牺牲本地环境,多年来持续关停这些小企业,让它的从业人员减少了 80%。
下游再生资源行业的萎缩,直接导致废品价格的大幅下跌。大的市场环境也十分严酷,在仍未复苏的市场条件下,另一项政策的出台,可能让国内回收产业链全线崩溃——那就是中国停止进口“洋垃圾”。
2017年7月,中国政府宣布从年底开始逐步减少固体废物进口种类和进口数量。在大多数媒体和公众看来,这是件“扬眉吐气”的事情,中国终于开始拒绝替别人背负环境代价。可是这对那些有资质的大型再生资源来说却是一场危机。因为“洋垃圾”一直是它们重要的生产原料——“洋垃圾”中商业源和工业源废品比例高,不与有机垃圾混合,其生活废弃物也较少与有机垃圾混合,因而更干净,也就更有利于加工。
其中一些企业开始把目光转向国内的废品市场。由于国内外废品原料都在减少,更多的企业正在向东南亚转移,下游产能的丧失将让上游回收行业崩溃,最终使中国自身的废品处理能力衰竭。
很少有人会怀疑废品回收行业的环保和经济价值,只不过对该由谁来做、如何做回收,存在不同的理解。把回收行业正规化、现代化,对它进行“产业升级”的设想,从来没有中断过,但也至今未见成功。
在2000年前后,中国政府就曾想建立一套政府回收体系,替代已经成型的拾荒体系。但是随着城市垃圾量的快速增加和收容遣送制度2003年的废除,由拾荒人构成的回收体系越来越高效和完善,出于成本考虑,政府默认了这种模式。
有人把这些个体、“非正规”的回收业者称作“通过辛勤的劳动托举城市生活的人”,认为应该对他们的管理采用备案制,让他们可以在指定的区域内开展工作,允许他们使用其中的场地设施来整理、堆放废品。政府应该协调他们与物业、居委会、城管的关系,一起“好好对待他们”。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提出一个设想:通过某种机制,让他们进入小区指导居民开展垃圾分类。
做好垃圾分类需要真正的公众参与,而我国目前的垃圾分类公众教育仍然十分不够,这些“拾荒者”,可否变成真正的“垃圾分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