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汉川市汉川高中 湖北汉川 431600)
鲁迅先生的不少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人的,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狂人日记》《一件小事》《故乡》《社戏》《孔乙己》《祝福》等篇目均是如此。这些“我”的运用在不同小说中各尽其妙。有的刻画人物潜在的心理活动,有的是为了从旁描写作品的主要人物,更多的则是熔铸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总之,这个“我”与古代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人称仅为强调叙述的真实性已迥然相异,是作家现代审美意识的自觉运用,有相当浓郁的自我展示、自我剖析成分。
现代叙述学认为:叙述角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认知和体验的角度,不同的叙述角度实际上构成了主体与客体不同的认知和体验的关系。在诸多角度中,第一人称是体验性认识性最强的一种,如果我们把第一人称理解为文学的感情主体,那么就可以颇为方便地在鲁迅小说叙述人“我”中析出主体与认识客体的几种关系。
第一种关系可概括为自我认知,它对应于叙事格局中第一人称叙述人(作品主人公)。叙述人讲述着自己的行为,并以其行为作为认知体验的客体。换言之,“我”在自叙的时就在自省。《一件小事》中,“我”思想变化是展开情节的线索,它着重表现“我”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车夫崇高无私精神的感动下进行深刻的自我解剖,车夫高尚行为主要从“我”的内心感受和变化中反映出来。从严格意义上说,《一件小事》还称不上自传体小说,而“我”也远不能和作者等同,但“我”与作者的思想确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僧恶黑暗现实,勇于自我解剖,热爱劳动大众等,因而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再现了作者当时的思想境界与精神状态,那种朴实无华的直抒胸臆,有力的触动了人们的心弦。
作于1922年的《故乡》,则带有浓郁的自传意味。本文的大量篇幅表现为自我精神历程的审视,“我”正像那个时代众多的知识分子一样,在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挤压下,“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但在欧风美雨中的现代都市却找不到精神家园,而且依然为生活“辛苦展转”。于是做着怀乡梦来到了久违的故乡。但眼前故乡的萧条景象以及面目苍老的闰土的一声“老爷”使“我”从回乡寻梦的幻境中回到了令人“非常气闷”的现实,感受到希望破灭的深重痛苦。“所谓希望,不也是我手制的偶像么?”至此,作者似乎已陷入四处碰壁后的绝望深渊,但绝望并非心灵历程的结束,作者在发现希望的虚妄之后,又发现了绝望是同样的虚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一句正表现了绝望后新的奋进与探索,小说里“我”的经历蕴含着作者一贯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和生命体验,十分耐人寻味。
《狂人日记》是主人公叙事中较为独特的一类,作者运用第一人称,除了便于更直接地刻画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外,更多的是便于无拘无束酣畅淋漓地抒发感情,发表议论,作者巧妙地借狂人似狂非狂的语言把自己对封建社会的深切体验和透彻认识表达得淋漓尽致,自有其极大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第二种关系可称之为以我观物的观照关系,单从叙述角度讲,它可对应于叙事格局中第一人称的旁观者或次要人物的类型。如《祝福》中,叙述人“我”以悲剧主人公的目击者形象出现,以“我”的所见所闻为线索,描述了祥林嫂的悲惨命运。小说里有两个各自相对独立的世界,即祥林嫂的客观世界和“我”的主观世界。至小说的结尾,两个世界均圆满刻画成功。客观世界完成了它的必然进程,即祥林嫂饥寒交迫,在绝望中悲惨死去,而主观世界通过对客观世界的参悟观照完成了一次认知和体验的过程。其中“我”在叙述过程中数次插入的独白,无疑使主体的启悟达到相当的深度。此外,在小说中,“我”又是一个十分完整的艺术形象,一个与“鲁镇社会”格格不入的另类,同情被压迫民众,但又有些软弱无力与无可奈何。作者巧妙地以“我决计要走了”一句为纽带,把展现“我”的精神世界历程与祥林嫂的命运演变自然地联结了起来,精心设置了“我”与“祥林嫂”最后相遇的场面,面对祥林嫂的追问,“我”落入说出真实与撒谎两难的境地,最后以“说不清”为由回避了对追问的明确回答,从而露出灵魂深处的软弱及传统精神的藕断丝连,由此表现了人性的复杂与丰富性。
小说正是以确认自我形象为起点,表现“我”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与传统社会的互不相容,尔后深入到自我形象以外的祥林嫂的世界,最后又回复到自我之中,在叙事结构的深层完成了自我感悟、自我显现的进程。
《孔乙己》是鲁迅小说中叙述格局颇为特殊的一篇,虽然也类似于“以我观物”型,但“我”的思想同作者的精神世界已谈不上有任何的内在联系了,小说中的“我”仅是咸亨酒店的一个小伙计,以第一人称叙事,其作用在于集中笔墨,以一场景(酒店)、一双眼睛来写孔乙己潦倒悲惨的一生,同时也是为了使故事更为真切动人。“我”终日在酒店打工,活计又十分单调无聊,有足够的时间、耐心与兴趣细察孔乙己的出场与周围人的反应,较之其它任何角度的叙述均有更为强烈的真实感,显示了作者创作匠心。
但倘若我们将《孔乙己》中的“我”与鲁迅其他小说中常见的一类人物联系起来综合分析,便会有一个新的发现,即“我”形象的设置也并非仅仅是叙述上的需要,小说再次展现了作者经常描述的一种模式——“看与被看”模式。“我”其实也是众多“看客”中的一员,年纪虽小,但已丧失了应有的良知,对孔乙己不仅毫无怜悯同情之心,反而常常取笑他,“我”之所以在单调无聊的小伙计生涯中,至今还记得孔乙己到店时的情形,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表现了对不幸的兴趣和对痛苦的敏感。一方面把他人的痛苦、不幸审美化,另一方面又通过“鉴赏”别人的悲苦,使自己的苦闷排泄,转移以至最后遗忘,甚至在鉴赏中达到自我满足。“我”表面上似乎麻木、愚钝、实质上正显示了人性中残忍的一面,与掌柜、酒客及《药》《阿Q正传》《祝福》等小说中诸多的各看客别无二致。而“我”又是看客中唯一以第一人称形象出现的旁观者,年纪幼小,受害甚深。不难令人体察到作者设置这一形象时内心所蕴含的忧愤深广与用心良苦,令人情不自禁地记起《狂人日记》结尾句中的呐喊:“救救孩子!”
总之,鲁迅小说第一人称的运用,不仅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塑造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并由此拓展了表现内心世界的空间。细腻、真切而又曲折地呈现出觉醒者异常丰富、复杂的精神历程。而且在开拓小说思维空间、丰富小说艺术手段、确立鲜明的艺术风格上每每有大胆而成功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