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如玉
(郑州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认知语法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相对传统语法来讲,认知语法把对语法的研究和解释与人类认知原理相结合,在探索语言理据性的同时,更强调人类语言的主观性。在此领域最具影响力的Langacker、Taylor[1]、Lakoff[2]等著名语言学家对认知语法都作了重要论述。广义的认知语法是指认知语言学框架内所有研究语法的理论,包括Goldberg[3]的构式语法理论。狭义的认知语法主要指Langacker创立的语法理论。总的来说,认知语法认为语言及其表达的产生建立于人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之上,这种感知体验也被称作体验哲学,它是认知语法的理论基础。认知语法对语法结构的理解也与传统语法有所不同。从认知语法角度来看,语法结构取决于人们的认知系统和语义结构,因此对语法的分析要从概念语义开始,识解便是认知语法中很重要的概念之一。结合国内著名语言学家王寅及美国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的相关著作,可以从五个方面,即详略度(Specificity)、辖域(Scope)、背景(Background)、视角(Perspective)及凸显(Prominence)理解“识解”。Langacker[4]认为,识解(Construal)是听话者选取某种方式对语言所表达的意义进行理解。详略度指以不同精确度来感知或描写某一实体,人们对同一情景或事物有着不同细节层次的认识和描述,它可能出现在词汇或句子方面。辖域指被激活的概念内容的配置,至少包括基体和侧显。背景是指理解某个表达式的结构或意义的基础或参照,最典型的就是范畴化。视角是指人们对事物描述的角度,这影响到人们对事物的理解和语言表达。凸显的认知基础则是注意力的方向和焦点的认知能力,它是词类划分和语法分析的重要依据。这5种识解方式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它们对语言的输入与产出有直接影响。由此可见,同一种语言表达,由于不同听话者的理解不同,这种表达所产生的实际意义也会不同。每个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理解存在差异,因此,对语言的理解也会千差万别。从与人类相关的角度去分析某类语言现象,是认知语言学探索和研究的主要领域。
“口”是人类五官之一,也是人在生活中使用最多的器官。呼吸要用口,说话要用口,吃东西也要用口……相关生理活动都需要用到口。通过这些生活体验,“口”从客观的形象逐渐在人类大脑中形成特定的意象,并长期储存在大脑中。随着接触事物的增多,人们对“口”的理解也变得越来越复杂。笔者通过对人们日常表达的收集、观察、分析、归类,最终发现“口”在语言中有三种日常用法,即作名词、形容词和量词。结合认知识解相关理论,笔者主要从这三种用法来探讨人们对汉字“口”的不同认知和识解。
“口”最先作名词使用,仅表达了作为生理器官的概念,这是最基本的用法。这种用法直接来源于人类的生活经验和体验,是对“口”这一客观存在的实物最直接的认知与表达。例如,“张口”“开口”里的“口”是口的最原始概念。“口”字在甲骨文中像人的口形,其本义就是口腔器官。许慎的《说文解字》说:“口,人所以言食也。”《古汉语字典》①中“口”的用法有两种:1.作名词,表示嘴、人口、器物的口、进出的通道、刀剑的刃;2.作量词,表示数量(个)。
“口”作为名词,《新华字典》②给出了以下解释:
(1)人和动物吃东西和发声的器官(亦称“嘴”):口腔、口才、口齿。
(2)容器通外面的地方:瓶口、壶口。
(3)出入通过的地方:门口、港口、洞口。
(4)破裂的地方:口子。
随着人类认识的深入,人们对“口”的概念不局限于动物的嘴,“口”还被用于对其他物体的描述。《新华字典》“口”的后三个用法都是在第一个用法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它们在人脑中的概念,都是某种圆形的物体,并且具备“口”作为人体器官的一些功能。人们之所以对类似的物体产生这样的理解和表达,其中除了涉及人们的隐喻认知能力之外,还牵涉凸显(Prominence)认知能力。凸显主要指人们观察某种事物时的注意力,其中包含侧显(Profile)与基体(Base)。Langacker认为,词语的意义可以由二者结合起来描写。基体是语言表达在相关认知域中涉及的范围,这是意义形成和理解的基础。例如,一个酒瓶,人第一眼看到的是整个酒瓶,它相当于一个视觉范围。侧重则是基体最大凸显部分。酒瓶的瓶口成为人们视觉的焦点,这个瓶口便是侧重。根据经验,想要获取瓶子里的东西,必须首先经过瓶口。里面东西的进出,都要通过这个地方,这就跟我们的嘴一样。所以,基于这样一种生活体验,人们把类似的东西叫做“口”。《康熙字典》:“北有甘泉谷口。”这里的“谷口”跟《新华字典》中的“门口”“洞口”的理解是相同的,都是指出入通过的地方。《新华字典》的义项(2)和义项(3)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指容器,后者指地方。义项(4)中的“口子”是人们对嘴的另一种理解。人们把脸当作一个表面,嘴静止的时候,像一道缝隙,这和脸形成一种反差。同理,一个完好无损的平面,出现了一道缝,外表跟嘴有相似之处,并且也具有物体进出的功能,因此,破裂的地方也叫做“口子”。Langacker[5]认为,射体(Trajector)与主要图形对应,界标(Landmark)与次要图形对应,前者表示关系结构中凸显的部分,后者便是次凸显部分。因此,我们还可以用“射体—界标”与“图形—背景”来解释以上现象。根据丹麦心理学家Rubin设计的著名的人面/花瓶图可知,在认知中占优势、最明显的部分成为注意的焦点,它通常是形状完整、体积较小、更为可及和首先见到的事体。在视觉范围里,“口”符合以上条件,在认知上较为突出,在关系结构中被选作主要图形,即射体,而其他邻近部分则是次要图形,即界标。正因为认知主体的识解方式不同,其突显的关系也不同,因而才有了“口”作名词类似的表达。
上文探讨了“口”的名词用法的认知识解。“口”还可以用作形容词,主要用来表达口头的、嘴说的、非书写的内容。《现代汉语词典》③中“口”作形容词的例子:口词(案件中原告或被告的口供)、口论(口头论说)、口号(供口头呼喊的有纲领性和鼓动作用的简短句子,旧指口令)等。“口”作形容词也是来源于人们对“口”这一身体器官本身的特点和功能的识解。这时,人们在识解过程中所涉及的辖域(Scope)和视角(Perspective)发生了变化,之前主要从物体进出来看“口”的基本功能,现在是从“口”能发出声音并进行交流这个辖域来进行识解。语言使用者选取一个视角所看到的结果可能只是整个事物的一方面,因而从不同视角来看同一事体,建立不同的认知参照模型,就会产生不同的表达。心智扫描是视角内容之一,分为发散型与聚合型,“口”用作形容词的相关表达主要与发散型心智扫描有关。人们从看到“口”,产生了对“口”的基本意象和概念之后,通过心智扫描,发现了“口”的其他特征与用途。通过这样的发散扫描,便产生了口作形容词的系列表达。另外,王寅[6]认为,人们对一个事体的认知是以认知域为基础的,一个事体可以唤起很多认知域。而每个表达式所涉及的认知域与该表达式是对应的,其管辖范围有大有小,这就是辖域的级阶(Scale)。辖域分为最大辖域和直接辖域,最大辖域指整个视野中的内容,直接辖域指最相关、邻近的概念。在“口”的所有特征与功能中,作为能发声和进行言语交流的器官这一辖域得到激活,为直接辖域。“口”做形容词的用法是其名词概念的延伸,体现了人们对物体的认知,与凸显、辖域和视角息息相关,这些识解过程的不同与深入程度是造成人类认知差异及变化的根源。
量词,是用来表达数量的词,在汉语中尤为丰富,它的使用具有一定的规约性。名词用做量词在汉英语言中都有,例如汉语的“一口井”,英语的“a bag of money”等,使用时都有其自身的规则。从认知语言学角度来看,汉语中量词这样的规约性同样来自人类对客观事物的经验和认识。因此,量词的使用具有一定的理据性,它基于人类的认知识解,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对量词的分析首先要把握它的基本语义。上文已经分析了“口”的基本语义及来源,它作量词的用法与此紧密相关。
“口”常与人体相关的名词搭配使用,例如“一口好牙”“一口胡须”等。“牙”和“胡须”与“口”距离最近,二者所激活的辖域中,“口”的概念最容易被激活,此时“口”主要表达一个整体的概念。因此,基于名词意义,“口”的量词含义被激活,具有整体概念的“口”成为侧重。同理,“一口鲜血”“一口唾沫”“一口气”等同属于人体认知域的用法,都是基于“口”作为人体器官,使它连接内外的功能得到凸显。
上述凸显的都是“口”的生理功能。除此之外,还有“口”与食物相关名词的搭配,这主要凸显“口”与食物的关系,例如“一口米饭”“一口汤”“一口水”等。此时,摄入的食物是该短语的中心词,“口”作量词起修饰作用。这些食物名词,主要能激活的是与食物相关的概念及辖域,比如食物本身的特质或使用方式途径。因此,“口”作为摄取食物的器官,这种概念得到一定程度的激活,其凸显程度最高。
“口”除了生理功能和摄入食物功能,还是一种能发出声音的器官。“口”可以与话语相关名词搭配使用,例如“一口家乡话”“一口美式英语”“一口东北腔”。在这种情况下,辖域中激活部分的内容都与话语有关,主要表达某种话语特征。基于生活体验,人们知道话语是由嘴发出来的,其另一种说法即口语,也是从嘴里出来的。这时,“口”作为话语产出器官的功能得到凸显。它的这种用法,不仅抽象地表达了事物的量,还形象地表达了某种话语的特征。
上述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汉字“口”的识解原理进行了分析,我们据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汉字“口”作名词、形容词及量词的用法,是人们对“口”作为一种人体器官这一最基本意义的不同识解而产生的。人们在生活体验中对“口”这一人体器官及其功能特点从不同的视角、辖域以及不同的焦点进行凸显,形成了相应的日常用法。这正印证了认知语言学的体验认知观:人类的认知来源于生活和生存体验。由于每个个体对相同事物的认知方式和角度是有区别的,即识解过程是不同的,这就导致不同个体对相同事物表达和理解的差异。但这个过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些用法都是在最原始、最基本的概念和含义的基础上产生的。人类的认知虽然具有主观性,但是语言本身及其字词的语义和它们的使用都来源于客观现实世界,因此具有理据性和规约性,这便是我们探讨汉字“口”的目的。
注释:
①上海辞书出版社语文辞书编纂中心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新1版。
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1版。
③吕叔湘、丁声树编,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6版。
[1]TAYLOR J R. Possessives in English——an exploration in cognitive gramma[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4.
[2]LAKOFF G P,JOHNSON M L.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44.
[3]GOLDBERG A E. 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1.
[4]LANGACKER R 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200-239.
[5]LANGACKER R W. Grammar and conceptualization[M].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1999:2.
[6]王寅. 认知语法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