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画发展仍在路上——访国际动画协会（ASIFA）中国分会秘书长李中秋先生

张 娟 薄 菲

嘉宾介绍：李中秋，国际动画协会（ASIFA）理事会理事，国际动画协会（ASIFA）中国分会秘书长，国家动漫产业发展部际联席会议专家、国际跨媒体实验室（XMedia Lab）研究员、北京电影学院中国动漫产业研究院研究员、中关村数字内容产业协会会长、北京数字内容产业协会会长。

作者：张娟（1979—），成都大学美术与影视学院动画系系主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薄菲（1993—），成都大学美术与影视学院动画系研究生。

张娟：您认为现在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态势是怎样的？

李中秋：国产动画电影总的发展趋势是在向上走，首先是从数量到质量的飞跃。商业环境、荧幕数量、互联网发展、娱乐需求、动画人的努力等因素都促进了电影业的发展，大家最习惯看的票房数据也在节节攀升。但从专业角度看，影院票房是一个很复杂的体系，包括发行、运作、宣传。一部好的作品可能票房很低，一部很拙劣的片子可能获得非常高的票房，这种现象在全世界都不新鲜。我觉得国产动画电影这些年存在一个问题，没想着去做好片子，也没想着去表达自己的艺术追求，而是陷入那些跟创作者不太相关的事情，比如说市场。市场真不该由创作人员去考虑，对于创作者而言，作品只要不背离市场，目标应该是做出一部好的作品，被自己认可、被大家认可，才有被市场认可并斩获高票房的可能性。因此，我评估一部动画电影不会把票房放在首位。

张娟：从2004年起，政府出台了一系列对国产动画的扶持政策，您如何看待这些扶持？

李中秋：首先，我并不认同“动画产业”这一说法。从产业经济学角度来说，一个行业要成为产业，必须要有经济规模和独立的商业运行环境。动画的直接商品是票房和播出费，而中国现在基本没有播出费，只有票房。如果把衍生产品算进来会显得牵强，那衍生产品原来所隶属的产业到哪里去了，在玩具、书包、T恤衫上贴一个卡通形象就是动画产业了吗？动画产业究竟存在不存在，支持动画行业最终要满足什么诉求、要达到什么目标，这都是应该冷静思考的问题。除了每年能创造多少票房、能对国家GDP产生多大贡献之外，如果把反文化倾销或保持意识形态放在主要位置，那政府或许可以采用其他方法解决，可以避免有些钻空子的企业。此外，还要注意从中央颁布政策到地方解读，可能会有一个变形，并不是中央说要大力发展国产动画，到了地方就给弄一个动漫产业园区出来卖地皮修大楼。动画到今天已经发展到无纸时代了，不需要再盖大楼了做动画了。其实，承接外加工是个非常好的事，既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一个重要市场。在鼓励原创动画的时候，大跃进地出了很多没有价值的动画，既谈不上视听享受更没有多创造效益，反而是每年近十亿的服务外包不断创新高。如果放弃中国的加工片市场，最后这项业务就变成韩国、印度、菲律宾，甚至是北朝鲜的，那国家每年就丢了十个亿的资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分钟数的垃圾动画片。此外，扶持之下的隐患是那些和动画沾点边的业绩都全算成了所谓的动画产业的业绩，比如，一个玩具公司一直想上市都未能如愿，却摇身变成了动画公司。报表上显示出很好看的产值数据，这样就属于打着动画产业的名义，花极少钱做一部不论质量的动画片，再免费搁到电视台去播放，这样扶持金也就到手了，玩具还美其名曰“动漫衍生产品”，这种现象是值得反思的。

张娟：您是怎么看待国产动画、美国动画和日本动画的？

李中秋：在电影时代，不要说中国，就连日本也打不过美国，因为电影就是从他们那里开始的，实力非常强。建国初期我们需要做窗口效应，因此，动画片就在美术方面狠下功夫，也取得了卓有成效的声誉。电视时代以后，日本动画就看到发展的前景了，对他们而言，做电影做不过美国，就要在电视上多努力。画不出那么多来就少画点，或者想方设法偷工减料，所以美国动画片是一拍一，我们的《大闹天宫》是一拍二，日本动画片至少一拍六，甚至还有二拍一，都是把镜头往上推，就只能尽量把故事、情节、构图做好。日本做加工片的单价比美国的要贵一倍，因为日本的要求更高。日本电视动画成功的关键在导演和动检身上，动检在中国是很低的一个职位，但在日本是最有价值的，他们说培养一名导演要花十年，培养一名动检要花十二年。当时日本发到中国的活儿，钱给得多的前提是必须修改到对方满意，因为交的那张画在他们那里起码得用七八次，在这个镜头里合格，到那个镜头里可能就不合适，动检的脑子里就得装着七八个镜头，所以一张画到动检那里要用很多次，甚至有时候还不是完全用，这一块遮遮，那一块挡挡都还能派上用场。动作大、眼睛大、鼻子尖、嘴巴小的日系风格成因很有趣，要保证每个星期能出一集，就肯定不能采用传统的制作方法，像动作很大就是为了省张数并降低成本。我有一张做日本加工片时要求的那种四层眼睛，很大的一个眼珠在里面，不光是动画层、高光层、阴影层，还要有一个流眼泪的泪层，所以很多时候流眼泪的时候，其实就是一张画，换个眼泪就行了。在美国，高光阴影就是一个人画，阴影的这边就把全都画下来作为单独的一层，算一层要给人家一层的钱。日本人没那么多钱怎么办，就在这张画上用蓝笔从中间画出来，然后专门的电脑软件见到蓝笔就把这个蓝笔和蓝笔以下的部分扣在一起，旁边加虚算是阴影，红笔和红笔以上的部分，把它去自动地去加一个高光，所以看着高光阴影就是直接的一层，因此日本动画上面会有红蓝铅笔的印记。

日本电视动画的播放模式是52集、104集，那是因为每年有52星期，每个星期播放一集，确保跟片子的广告能每个星期露脸，这样会有一个持久的广告效益。中国电视系列片也是做52集、104集，但一天播四集，连播两周播完。当初日本把铁臂阿童木引进到中国，我曾问手冢家的松谷孝征他们从中国赚了多少钱，他说没有赚到钱，因为这片子根本就不是手冢家的，版权人是日本电通广告公司，是电通委托手冢做的。为了让他的客户把好的广告都贴在这部片子上。这部片子是电通免费送到中国来播放的，日本动画也就从那天开始进到中国，贴的广告里有日立电视、三菱汽车、卡西欧手表，还有东芝等品牌。对于一家广告公司来说，这是一件很专业的事，因此，我们今天在说动漫产业时应该想想哪些事情才是动画人该琢磨，哪些事情是该媒体发行人、广告人做的。

张娟：您怎么看待互联网+动画？

李中秋：“互联网+动画”可以直接理解成“泛动画”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在这里面突出了以互联网为传播形式的这部分动画。首先，在动画里边有很多东西可以改变，但内容、运动规律和镜头语言永远是作为其中最基本的不变的东西；其次，“互联网+动画”与传统动画不同的是在互联网与传统媒介的差别，互联网媒体最大的优势在于交互性以及所产生的大量运用；再者就是涉及的学科交叉，互联网动画可以看成是一个内容产业，与电影电视时代的主体性差别很大，影视时代是内容决定一切，但在互联网时代除了内容为王，也会受到更多制约，比如，通过什么样的传播才能获得更大的流量、才能产生更广的传播，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此外，除传统意义的传播以外，“互联网+动画”的交互性会派生出来新用途。

张娟：您怎么看待中国动画电影的分级？

李中秋：我曾和日本动画协会的山口康南讨论过怎么做分级，大家知道日本无论是实拍电影还是动画，色情元素都比较多，但如果政府去管会带来很多问题。任何一个法案的通过，没有相当多的年头根本过不了，所以日本政府做不了这件事，因此就由行业协会来推动，甚至这个尺度模糊一点都不怕，误判了也没关系，企业还可以去政府打官司申述，政府再来充当一名裁判员。行业协会认定你是那个等级，而你坚持认为自己是这个等级，可以就找政府打官司了。由专业机构来评定，是允许犯错的，但政府一旦拍板发布之后，制片方就不能犯错了。所以，让行业协会当裁判进行客观、专业、公允的评定是可行的。因此，内容尺度的认定很有必要，由政府受理最后一步也很科学。

张娟：您是如何看待IP战略的呢？

李中秋：以动画人的角度来看，塑造每一个角色都是在创造IP，但是所创造出来的IP并不等于就是有价值的IP，这既需要知名度也需要美誉度，否则肯定走不远。在互联网时代要有很大流量才能支撑起知名度，所以我们要进行潮流分析，什么样的IP才能更为人们接受。创造IP的人想令其变得更有价值就需要和别人开展合作，或许合作伙伴知道怎么样能点石成金。前些年我觉得动画一直都在透支这些概念，投资人一见到形象就草率地抢占下来，以为这些都能成为米老鼠和唐老鸭。其实这是两回事，所以要做好评估、祛除浮躁，不要把不该是动画人做的事拿来妄想要一统江山，动画IP也需要跨界合作。

张娟：您如何看待中外合拍的动画电影？

李中秋：我非常赞同合拍，但合作对象一定要找有国际发行渠道的，好比出海找船，才能扬帆起航共同进军国际市场。每一部影片制作和发行的背后都有一整套运方式，就像出版行业一样，作者写书、进厂印刷和书店发行是不同的行道。作者写出书来并不能保证发行量，最多就是尽全力写好，能不能卖出十万册就不是作者能左右的事。中外合拍切忌叶公好龙，喊出来了却不敢来真的。每个国家都会保护自己的国产动画，这是无可厚非的，但也要看到合拍的必要性。我们可以从技术、创意、投资、发行方面与外国进行合作，拍完之后各自享受本国优惠，进入国际市场的门槛也相应地降得比较低，何乐而不为呢？加拿大政府和韩国等国家就签订了这种协议，互相认同合拍片为国产动画，实现双赢。而以前的方式是在加拿大做这个片子，政府会给片方25%的补贴，但如果片方后面拿到中国去做的话，加方就不会给补贴。原因是加方会认为把片子拿到别的国家去做，相当于把投资和技术都给了别国，所以不能让你把从我这里得到的钱给别人。但现在的改变就令加方与合作方互动得非常。中国市场很大，海外制片商非常重视，合拍是国际化的方式之一，可以取长补短，现在“一带一路”沿线上的国家就是非常好的合拍伙伴。

张娟：一些劣质低成本国产动画电影不但挤占了有限的排片空间，还造成了观众误解，请您给企业一些在实际操作中既兼顾“不浮躁”又“降低运营风险”的建议。

李中秋：创作是源头，制作保证质量，市场则保证了整个产业链条实现良性循环。现在是市场经济，企业随随便便做出的片子自会有市场来惩罚他。市场是自由和开放的，当然也是有限制的，不能用自己的矛去攻自己的盾。如果浮躁是意识形态方面的，政府可以做出严厉要求；如果浮躁是市场行为导致的急功近利钻空子，就不用过多干涉，市场这个杠杆会去调节。政府可以采购所需的内容，这样政府和企业的关系就变成了正常的商业关系，很多定制内容会提升几个档次。在市场经济还原成市场手段、市场规律和市场的逻辑的前提下，这是最重要的，不要把市场、计划和意识形态揉到一起。那些不认真做片子却又想放映骗钱的企业是做不长久的，可供选择的片子那么多，观众可以选择，这就是契约关系。票房是电影主要的盈利模式，先做综合评价，确定以谁为主观角度，当市场是甲方时，只要意识形态没有跨越红线，就由市场来决定作品的生死。就我个人而言比较关注实验片，包括很多短片，这些片子真能影响动画行业后面的发展走向，有些短片的文化价值可能比商业长片的更高。

张娟：您如何看待动画和真人结合这个类型的片种？

李中秋：技术是发展更新得最快的东西，我们能够从今天的技术看到明天的发展趋势。动画和真人结合这种类型的片种存在即合理，是动画发展的一个产物。任何技术最后都是以观众接受为标准，而观众的需求又是极为复杂的，所以说尽管动画和真人结合是很好的方式，但这并不会形成趋势。如果上映的十部电影中有九部都是真人和动画结合的，那人们早就审美疲劳了。所以，如果把动画和真人结合的片种当作发展趋势的话，大家趋之若鹜地去投，那就不是趋势而是灾难了。市场唯一的不变就是变，特别是文化产业一定是求新的。当人们妄言三维动画成为一种趋势时，那二维动画一定会成为“物以稀为贵”的亮点，而三维动画还没有成为趋势时，又有别的方式去更迭了。所以，一切按照市场规律就好，求变化、求创新。

张娟：您认为目前国产动画电影发展中最大的缺失是什么。

李中秋：中国动画行业发展的速度令人瞠目，其创作品质却是一块无法言状的短板，除了早年上海美影厂的作品之外，还能称为“经典”的动画电影屈指可数。我认为从内容角度而言，国产动画电影发展最不足的是故事的讲述，换言之还是文学功底缺失。动画就是讲故事，你要让人家看懂并被吸引，像童话大王郑渊洁，就做过很好的剧本《舒克与贝塔》，即使那部动画片本身做的并不是太好，但到现在精彩的故事也能打动观众。中国动画发展了这么多年，手艺和技术都已经不差了，真正的薄弱环节是在故事讲述上。上海美影厂的张松林老师在世的时候就一再强调这个事。因此，我觉得从动画人可以先讲好故事，要不然会缺乏竞争力。在今天内容为王的时代，观众并不是去看美术形式和动作设计，而是故事有没有吸引或打动他们。重视故事创作，结合文化传统，创作出寓教于乐的片子，国产动画电影发展才能找到正确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