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典祥
鳳阳寨,是凤凰山南面的一个小镇。凤凰山乃泰山山脉的一个分支;相传,远古有凤凰曾经在此栖落而名。凤阳寨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小镇,主要种植玉米、小麦、花生等作物,只有一个染织厂,不大;小镇安静,村民淳朴。我在凤阳寨生活了19个年头,那里留下了我无数的印迹和欢乐。如今我在乡镇支教,童年的点点滴滴就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棵枣树
西墙根一个麦秸垛,南墙根一个麦秸垛。麦秸垛里也有玉米秸,豆秸,地瓜秧。上面苫了苫子,顶上扣一个漏底的破脸盆或破筛子,防止刮风揭了。老鼠、刺猬窝藏在垛里,搜寻残存的粮食,草种籽;有时也溜到灶间偷吃东西。老鼠爱磨牙,麦垛里经常发出奇怪的声音。
院子里有许多树。枣树是其中最可靠的一种。它不像梨树、香椿、桃树那么娇气,碰了皮就流水,淌粘粘胶,淌得病恹恹的。也不像樱桃树那么短命,浇了污水就会死掉。枣树不这样。哪怕晾衣服的铁丝勒着,褡裢般的玉米棒坠着,也不怕碰撞损伤。枣树是一种朴素的树。长着密集的小叶子,花也不大,颜色草绿,可结的枣子却很香。生着吃,煮了吃,味道都极美,这真让人意想不到。枣树性苦,几乎没有敌人。一般的害虫在它上面不易生存。不像榆树,夏天里,树上会拉下一个个小虫编织的降落伞。枣树没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长尾巴狼。到了秋天,尤其是果实成熟的时候,它就变得特别活跃。灵敏的鼻子,尖长的嘴巴,枣子、柿子、槐蛋蛋,都是它过冬的佳肴。奶奶说,长尾巴狼,长尾巴狼,取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把媳妇背到炕头上;吃煎饼,卷红糖,媳妇媳妇你先尝,我去山沟看咱娘,咱娘变成屎壳郎。我很喜欢这支歌谣。长尾巴狼不是枣树的天敌,而是我的敌人。它偷吃我的枣子,专捡个大的,早熟的,通红的吃。所以,秋天的时候,我早早备好了对付它的武器——弹弓。有一次,我用弹弓把一只站在树梢上的长尾巴狼击中。掉落在地的它,样子非常绝望。当我去捉的时候,一扑棱翅膀,它又飞走了。这只可恶狡猾的长尾巴狼。我学着奶奶的话咒骂它:长尾巴狼,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大声喊,它似乎听懂了似的,以后,果然没再来。最有趣的是摘枣子。我从小有攀援的本领,枣树并不高,刚刚漫过堂屋,三两下我就爬了上去。我用腿勾住树枝,牢固得很。姐姐递上篮子,我在上面摘。那滋味太美妙了。我像一只飞翔的鸟,隔壁六娘家的花儿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我把篮子挂在枝上,左手摘,右手也摘,左右开弓,一会儿摘满了一篮。我用绳子送下去,再拽上来,像汲井水似的。实在够不着的,奶奶是允许我用竿子打的。一竿子抽过去,落冰雹似的,房上,垛上,地上叮叮咚咚地响呀,蹦呀,跳呀。地上,盆里,磨道上,落满了枣,小狗也跟着追逐热闹。枣子收了,叶子也要打的,枣叶不打明年会歉收的。打枣叶不用担心伤了枣,可以肆无忌惮地尽情抽打。院子里飘起绿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甚是好看。
枣树真是一种好树。有一年,我家养了几只短毛兔,兔窝就在枣树附近。这几个家伙,能吃又能长,把院子下面掏得四通八达,损伤了树根。梨树泛黄,石榴树枯萎,唯独枣树长的茂盛。枣树本质好,缜密结实,做家具耐用,高档又值钱。听说枣木还能辟邪,所以,这里家家户户种枣树。十月的季节,家家忙着收枣,长尾巴狼也忙起来,一会儿飞东家,一会儿飞西家,这贪嘴的长尾巴狼……
一盘石碾
巷口,有一盘石碾。
碾道里落满了人、鸡和麻雀的脚印。麻雀站在树枝上,墙顶上,大声地说话,瞅个机会便从上面落下来,跳跃着,迅速地啄食那些埋在尘土中的白黄颗粒。一有动静,就“轰”地一声飞起。鸡,从柴门里跑出来,样子鬼鬼祟祟的,拐弯抹角向石碾走去。偶尔,迎面遇上顽皮的飞脚,鸡并不恼怒,而是立即调转方向,若无其事的继续在附近逗留,徘徊。直到把嗉囊吃得鼓鼓的圆圆的,才悠然而归。这很让人羡慕。所以,来碾米的,一旦发现鸡偷吃了粮食,轻则用脚踹,重则拿棍敲。为此,鸡主人不知和他们吵过多少架了。但第二天,鸡仍旧鬼鬼祟祟的出来,在碾道里觅食。
套用毛驴推碾的,多是轧石灰的。因为石灰不像谷米易碾,石灰硬。轧石灰是不能随便的,什么时候轧,轧多长时间,得告诉附近的女人们,同她们商定,或者半天,或者一整天,只能提前,不能拖延。否则,耽误了人家碾米吃饭,村人是会说闲话的。再说,轧石灰是盖房泥墙准备喜事的,而每一桩喜事都由女人撮合而成,所以,女人的意见格外受到尊重。一天就一天,半天就半天,老汉赶着小驴驹把碾推得像风车儿转。轧完了,卸了毛驴,便挑井水洗碾,反复冲洗,不留一点灰渍。最后,轧灰的人家还要用地瓜干碾几遭,除除残留的石灰味。等碾的多是放学后的孩子,他们用一根棍子,一把扫帚,半桶米占碾。路上遇着人,就问一句“有碾吗?”对方说“有碾。”说明碾正闲着,还没有人用;如果对方说“没有碾。”说明有人在推碾,碾没闲着。等碾的越聚越多,孩子们是不会白白捱时间的。他们很快组织了游戏:守桩,打瓦,藏槐巴,踢毽子,里面属守桩最快活。由于守桩的人只能用一条腿追,所以,偷桩的总能将他甩开,一次一次地偷摸他的桩,将一棵小树摇得碎叶儿纷纷。孩子们一贪玩,就没了终止,有的误了碾,有的丢了家什,有的让鸡吃了粮食,是常有的事。
碾米的主要是村民,机关的家属偶尔也来推碾。这时,无论谁在碾米,都会谦让给他们先碾,这些家属个个富态好看,衣着干净体面。她们的家什不全,女人们就主动借给她们,比如簸箕、箩、铲刀等。有的互相之间就成了朋友,能给儿女找个工作,或者说一桩好亲事。
石碾附近,住着一位老婆婆。她几乎天天过来,听碾米的女人说话。她家的院子有一棵大杏树,到了夏天,孩子们便潜伏进去,偷杏吃。院子很大,角落里长着很高的草,她的眼睛有点花,但耳不背,她见孩子们来吃杏并不生气,还嘱咐树上的孩子小心摔着。老婆婆头发花白了,背驼了,嘴也瘪了,偌大的院子就她一个人生活。这个院子曾经是热闹过的。那时,她上有公公婆婆和丈夫,下有儿子。可惜儿子出生不久染病夭折了,丈夫当兵打仗一去没了消息,连个“军属光荣”的牌子也没给她挣下。她一直伺候公公婆婆去世,没有改嫁。她曾经抚养过一个孩子,是姐姐的女儿,长大以后就出嫁了。从那时起,她觉得院子越来越大。
母親让我叫她姥娘。当年母亲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子,临时借住了她的一间房子。她婆婆家和我母亲都姓王,一个姓,一家子。小时候上学,我每天都从她家门前经过,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朝巷子张望,面色茫然。走近了,我叫一声“姥娘”,她便急忙跑过来,抱住我,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头,有时给我一把花生,有时给我两块糖。每年,大年初一,母亲带着我去给她拜年,院子里有烧过的纸,有燃过的鞭炮,台案上有燃尽的香烛,门上有倒贴的“福”字。见了我母亲,她总是流泪,不断地哽咽,她的话我听不清楚,可我想,那一定是一些让她伤心的事情,一些与别人不能倾诉的事情。在外面,我跟着母亲称呼过许多人,但没见过有谁像她一样,听了我的称呼就激动不已。这一天,她会逼着我母亲让我收下5角压岁钱。
后来,村里有了面粉机、磨糊子机,石碾附近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后来有人家收到了海外的消息,有的甚至回家探亲。这段时间,她特别高兴,每天早晨拿一把扫帚在巷道里扫出很远。有一天,她丈夫真的有了消息,政府还传达了回来的日程,姥娘仿佛年轻了许多。石碾上又有了她的身影,很多人在帮她碾米,她一个人推得很吃力,很吃力,她要准备下吃的喝的,她要多准备一些。
有一年,我回老家办事,经过那个巷口,发现那里已被一幢新修的民房占据。那盘石碾也不见了踪影,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那个姥娘已经去世了。因为没有后代,房屋、土地充给了公家。令人欣慰的是,她生前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尽管丈夫回来的时候带着夫人,她还是尽其所有接待他们。夫人不悦,寸步不离她的丈夫。最后,宗亲还是想出了办法,给了她和丈夫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夫人和丈夫很快离开了,她没有埋怨他们;见到丈夫,她好像完成了一个很大的心愿,在村人面前有了自己的尊严。她开始赶集上店,主动走到人群处,逢人就说丈夫回家的事,说话时激动地双眼饱含热泪。众人也都好言好语,羡慕她,祝福她,宽慰她,让她想开点。在表情上,她一点也没有遗憾,伤心。母亲说,这就是心地善良的活菩萨。那时,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活菩萨。我就忽然想到了,巷口的那一盘石碾。它好像一个老人,在乡间,没白没黑,吱吱扭扭不停地转动,转动,它究竟承载了多少岁月的沧桑?记录下多少人间的痛苦?它吱吱扭扭地转动,转动——它不说,也不语——
一只花药筒
花药筒长年闲置在窗台上。
窗是木格窗,上面糊着半截纸;窗前一爿石磨。石磨像枚旋转的陀螺,天天不停歇。粮食从磨眼里漏进去,米浆从磨板间淌出来,供我们一日三餐。没有牲口使唤,全是人力推动。当石磨歇息下来的时候,新年就要来了。家家户户办好了年货,就等着串门、走亲戚、吃好的、穿好的,痛痛快快的耍闹呢。哥哥让我把窗台上的花药筒搬下来,拾掇拾掇,一年的时间了,看还能不能用。我够不着,踩着凳子去取。窗台上除了花药筒,还有一排秫秸搅棒,两根绳套。花药筒是半块砖头,用钎凿了洞,用锥子钻了眼,使用的时候,洞里装花药,眼孔里塞捻子,先塞捻子后装药,最后砸上土,用羊角锤敲打结实,一个花药筒就算制作完成了。我搬下来,正反看了,挺好的,没有破损。哥哥在鼓捣洋火枪,一张砂纸把枪膛收拾得锃亮。扳机一勾,火柴杆飞出老远。农历腊月二十七,是凤阳寨一年中最后一个大集。这一天,集市上人山人海,格外热闹。哥哥从集市上买回一包花药,里面埋着几根捻子,焉焉的。“肯定是死捻子”哥哥很不高兴说。不过,哥哥总有办法。逮子是哥哥的好朋友,住在街上。每年春节,生产队都在他家的作坊造鞭炮,他会送给哥哥捻子的。偶尔,逮子还送给哥哥鞭炮,是20头的那种,可响了,一挂两毛钱呢。他还给哥哥传授秘诀,比如往花药筒里掺些铜末子、铁末子、盐一类,花药筒喷出的火花会更漂亮,更迷人。逮子是不会白送的,他向我们索要废纸,造鞭炮用。我们把揭来的一卷报纸送给他,逮子非常满意,他说报纸是造鞭炮的最好材料。逮子挺不幸,有一年,他家的作坊发生爆炸,房屋全毁了,父母死于其间。当时,逮子正在院子里擀捻子,幸亏跑得快,才免遭劫难。但是,后背还是留下了一块块伤疤。以至于夏天,他从不敢到河里洗澡。后来,逮子只好寄住在生产队的饲养院里,和一个五保户生活在一起。“南来的,北往的,一样花钱买响的。”“瘸子下山——又点(踮)了!”这是逮子的口头禅。
正月十五放花灯,正月十五也放花炮。先观花炮,后赏花灯。正月十五这一天,我们早早地吃了晚饭,开始准备放花药筒。把杌子搬到大门口,放在显著位置,把花药筒放在杌子上。这时,门口已挤满了人,哥哥用火柴点着捻子,一刹那,花药筒喷出耀眼的火焰,非常亮丽,仿佛地上突然窜出一束巨大的花朵,光彩夺目。院墙和附近的树木背影照得格外好看,如彩画一般,众人一片欢腾,拍手叫好。哥哥感到非常成功,他又燃放第二个,每引燃一个,人群中就会发出一阵惊叹。哥哥手执一根长长的苘杆子,驱动那花药筒的喷口,让花药燃烧的更充分,喷得越高,越有劲。这天晚上,村人成群结队地挨家观看,看谁家的花药筒喷得更好,更艳。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村人会一直闹到深夜,才在皎洁的月色中安静下来。月光照着,家家的花灯亮着,人们安详的入睡,做着甜美的梦。过了正月十五,新年就算结束了,花药筒完成了它今年的使命。第二天,我重新把它放回窗台上,那里摆着一排秫秸搅棒和推磨的绳套。明天是开学的日子,我们要去上学了。
狗年的春节我是在城里过的。正月十五的晚上,吃过饭,上了灯,我们去楼下的院子里放鞭炮,放烟花。上千头的鞭炮,两挂连接在一起,是震耳欲聋的声音——是钢炮,是连珠炮,炸出一地红红的纸屑。那烟花,则一朵一朵地在空中盛开,那么惊艳,那么盛大,让人不禁想起了国庆节天安门广场的夜空。这里是几百户人家的小区,每幢楼上只有伶仃的灯火,大多数回乡下过年了。仅有的几户,蜗居在楼上,打扑克的打扑克,看电视的看电视,欢乐禁锢在牌桌上,笑声收藏在屏幕里,节日被关在了房间中。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异常寂静。月亮像往年一样,按时出现在空中,一个完整的轮廓,一个完整的脸庞。月亮依然,变化的是时空和人的境遇。离开老家多年了,在异乡生活,每到节日,就想起童年的往事,想起长年闲置在窗台上砖块制成的花药筒。那块砖头肯定不知去向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往事带给我的那份童年生活的甜蜜和欢乐。在一切只需消费和享受的今天,生产和创造,体验和经历的丰富过程,弥足珍贵,刻骨铭心。我的童年往事就是春天的百花园,记忆中的花药筒无疑是其中亮丽的一朵蓓蕾,在我浓浓的相思里,悄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