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静
(一)
那年冬天,他为正在读大二的女儿买了到A城的机票。
原本他的妻主张女儿坐火车回来,毕竟春运期间,一张飞机票动辄就要一千多块,这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但由于火车卧铺票太难买到,在女儿频繁的催促下,一直拖到女儿临近放假的那几天,他才终于咬了咬牙,从工头那里预支了一千多块钱,为女儿买了到A城的机票。妻在电话那头责备他:“又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上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还享受这么好的待遇,你倒是舍得!”他安慰自己的妻:“钱嘛,花掉了还可以挣;再说了,这不是买不到卧铺票吗,你舍得你女儿坐三十六个钟头的硬座啊?骨头都要散架咧!”
他原本是打算为女儿买到B城的机票的,以往几次女儿也都是坐飞机到B城,一方面因为B城是直辖市,班次多,机票价格也比A城便宜不少;另一方面,从B城坐大巴车到他们家,比从A城要近一些。但这次却是例外。买机票前,他天天去临近他工地的一个售票点问,今天到B城的机票降价没?一连问了一个星期,售票点的人都烦了他了,白了他一眼,说:“大叔,现在是春运期间,机票只可能涨价,不可能降价的。”他“哦”了一声,却还是不死心,转身走出售票点,给女儿打电话:“莹莹啊,你再等几天,等机票一降价,我就给你买。”冬天的A城气候湿冷,天空中飘着细雨,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他脸生疼。他弓着腰,把一只手揣在皮夹克口袋里,冻得瑟瑟发抖。早上十点多,女儿还在睡梦中,被他的电话吵醒,自然带着些起床气:“你烦不烦啊,天天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把钱汇到我卡上吧,我在网上买机票,比售票点便宜些。”
“不不不,网上买东西太不可靠了,还是我帮你买吧。”说罢,他局促地赔笑着,又絮絮叨叨地关心起女儿来,问些诸如“你们那边冷不冷啊”、“还有几天期末考试啊”、“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之类的话题。女儿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几句,不耐烦地说:“好了,我先挂了,再睡会儿。”他刚想开口对女儿说声“拜拜”,电话却已经被女儿挂掉了,“嘟”的一声。
出奇地,这次A城的机票居然比B城便宜些,于是他决定为女儿买到A城的机票。他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倘若买上午的机票,那么女儿可以坐下午的大巴车回家,这样可以节省在A城住一晚旅馆的钱;但晚上尤其是深夜的机票要比上午的便宜很多,即便是住一晚旅馆,也不过才一百多块钱,还是要划算一些。思来想去,他为女儿买了晚上十一点多的机票,凌晨一点多到A城。
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他早早地在工地附近的一家旅馆里预订了一个房间,是单人间。毕竟是在一环路以内,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单人间,一晚也要148元,这让他心疼不已。起初为了省钱,他本是打算让女儿住进自己工地上的宿舍的。因为工地的流动性很大,他们的宿舍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子,他住二楼,一间房里总共住了八个人,床是上下铺的那种,他睡上铺。睡他下铺那个人是个年轻小伙儿,最近谈了个女朋友,出去租房子住了,那张床便一直空着。他向女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却遭到女儿劈头盖脸的指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都二十岁了,你还让我跟一帮大男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在电话那头尴尬地笑着,继续说服道:“这有什么嘛,反正是冬天,大家都穿着衣服裤子睡觉的。”女儿从嘴里扯出一句“够了,闭嘴!”后便挂断了电话,他的嘴半张着,所有正准备说的话都只能不了了之,伴随着唾沫一起咽进肚子里。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赶到机场,在出口处百无聊赖地等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的妻和两个孩子是最见不得他抽烟的,一看见他抽煙,便要制止他。尤其是他的妻,总会走上前来,粗暴地拍打他的手腕,他手指间的烟便猛地掉落在地,烟灰撒了一地。妻是个性格泼辣的女人,每每会指着他的鼻子,喋喋不休地骂道:“球钱都没得,就晓得抽烟!家里的柴米油盐、娃儿的学费生活费,哪一样不要钱?你不但挣不到钱,还就晓得败家!”不过好在平时他一个人在外打工,妻子没在身边,他可以稍微地放纵一下,抽点烟也没什么。
这两年他觉得自己的烟瘾越来越大,一天差不多要要抽两包烟,即便是干活的时候,每隔个一二十分钟,就要从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在吞云吐雾的时候,头脑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会放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女儿上了大学以后,家里的开支逐渐大了起来;亦或许是眼看着小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将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亲戚朋友们都笑他,你看你福气多好,生了一个“招商银行”,一个“建设银行”!他却只是苦笑,心想,真不晓得我还等不等得到他们都长大成人有出息的那一天哦。
听闻他的女儿要来,工友们纷纷关心道:“你女儿在哪所大学读书啊?”他向来是个好面子的人,支支吾吾,沉吟片刻,才说:“S大学。”S大学是一所名校,工友们虽文化不多,但这点见闻还是有的,纷纷竖起大拇指,艳羡地说:“哇,你女儿好争气呀!”他笑着点了点头,心里被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而带来的喜悦之情所占据,但转瞬间却又失落起来——他深知,这不过都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他的女儿哪可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他们那种小地方的孩子,能考上本科的都不多。
早年间,他的妻原本是与他一同在外打工的,后来眼见女儿上了高中,成绩优秀,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的生活,妻辞掉了工作,回到家里,在女儿的中学旁边租了间屋子,细心地照顾起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来。后来女儿高考发挥得不好,报考省内同批次的院校风险太大,只得听从了老师的建议,报了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学,远走他乡。时至今日,每每说起女儿的高考,他依旧时常感叹,“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
(二)
他看了看手机,快到女儿飞机抵达的时间了,他不停地拨打女儿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他猜想,女儿的飞机一定是晚点了。他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砭骨的寒风直直地朝他的领口里钻,他缩了缩脖子,把皮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嘴唇冻得乌青,不停地打颤。他忽然懊恼地想起来,自己忘了事先提醒女儿穿厚一点了,A城这几天真是冷得要命。
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女儿的大学在一座纬度较低的南方沿海城市,冬天温暖,一件薄外套就能过完整个冬天。他想,年轻人总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不肯像上了岁数的人那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万一女儿下飞机冷着了,感冒了,怎么办?趁着女儿还没到,他连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返回自己工地上的宿舍。
他实在不知道要拿一件什么衣服给女儿,毕竟自己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衣服;加上又都是男式的,如果是外套的话,女儿是断断不肯穿的。他翻箱倒柜,才终于找出一件灰色羊毛衫,是十几年前过年的时候买的了,遇上服装店打折,他在妻的怂恿下,咬了咬牙,花了一百八十块钱买的。每每将这件羊毛衫穿在身上,他都会不由地感叹,果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贵的衣服穿起来就是格外地保暖。他把羊毛衫装在一只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里,走出工地,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并和司机软磨硬泡,说自己是要去机场接女儿的,待会儿再顺便坐你的车回来,你就给我算便宜一点吧。那司机倒也是个爽快人,看着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便一口答应下来。
到了机场,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出口处,自己也坐在出租车里,这样不至于太冷。女儿的电话依旧是关机,他一面赔笑,一面向司机解释道:“飞机晚点了,你再稍微等一下,我女儿很快就到了。”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他开始一条一条地翻看起手机里的短信来。他的手机是很多年前的古董机了,黑白屏幕,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有上网功能。当然,他也不会上网。对于网络这个东西,他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不知道网络上究竟可以做些什么,只是觉得许多小孩子都因为网络而荒废了学业,证明这真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他手机里的短信并不多,毕竟他的交际圈子很小。短信大多是女儿发来的,有时候他给女儿打电话过去,女儿立马把电话掐掉,随即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我在上课,待会儿下课给你回电话。”每当这时,他非但不失落,反而感到无比地欣慰。他想,这证明女儿在大学里认真学习,没有像其他大学生那样成天逃课,虚度光阴。
他手机里有一条女儿在父亲节的时候发来的祝福短信,他一直保存着,保存了大半年,却还舍不得删掉。内容很简单,但看得出来是女儿的原创,而不是去网上复制的,因而让他觉得更加珍贵:“亲爱的爸爸,祝你父亲节快乐,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他反复地看着这条短信,虽然早已在一个个寂寞疲惫的夜里看过了无数遍。他的眼眶不由地湿润了,眼前像是罩着一层晶莹的玻璃,鼻子红红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揩着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感性起来,他以前从来不哭的。哪怕是有一年工头拖欠了他三个月的工资逃跑了,他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难受,却一声不吭。
“怎么还不到?”他在心里嘟噥了一句,靠着车窗,有些昏昏欲睡。看着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他想,好在女儿坐的是飞机,舒适并且安全。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年跟随同乡一起坐火车去外省打工的情景。那时,春运期间依旧是一票难求,连个硬座都买不到,眼看着开工的日子近了,他和同乡才不得已买了站票,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大老爷们,难不成还吃不了这点苦?但等真的上了火车,那情况才真是让人叫苦不迭:过道里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像是沙丁鱼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烟味、脚臭、零食味、呕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拼命地向前挤着,好不容易才终于安顿下来,把行李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过道里的人实在太多,一点空隙也没有,他连换个坐姿都不行。有些人实在找不到地方坐,只好待在厕所里。厕所里没水了,便池里的粪便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的恶臭,飘进了车厢,只要多闻两下便会让人忍不住要前俯后仰地干呕起来。他不敢轻易地上厕所,一来是因为厕所太脏,二来则更是怕自己一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便会被人抢走。于是他只吃自己带在身上的馒头,喝很少的水,硬是活生生地挨过了三十多个钟头。
(三)
司机打了个哈欠,嘴里冒出一阵白雾。他连忙笑着递上一支烟,说:“辛苦你了,师傅。”其实他也早就疲倦不堪,白天上了一天的班,下了班又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剃了胡子,折腾到深夜,早已犯困。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靠着尼古丁的作用勉强打起了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手机响起的那一刻。
到了凌晨两点多,他才终于接到了女儿的电话,说是飞机已经着陆了。他喜出望外,说:“好的,好的,你快出来吧,我就在出口这里等你!”他推开车门,摸了摸两鬓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大步朝前走着。出口处很快走出来一行人,他像一只挂在烧腊店橱窗里的烤鸭一样,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朝里面张望着。
“嗨,莹莹,我在这里!”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女儿的身影,喜出望外地冲女儿招手。女儿也很快看见了他,大步朝他走来。如他所料,女儿只穿了大红色毛呢短外套,里面是一件保暖内衣,露出光秃秃的一截脖子。他一把接过女儿手里的行李箱,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会冷的。还好我给你带了一件我的羊毛衫,就放在出租车里的,待会儿你上车把它穿上。”
“我不冷,不用穿。”女儿拒绝道。
“你现在刚从机场出来,当然不觉得冷,待会儿你就会冷啦。你看我,穿得多厚。”他把皮夹克的拉链一下子拉到胸口那里,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和一件青灰色鸡心领毛线背心。背心领口那里被虫蛀了,几根线头散了出来,他摸了摸那里,尴尬地笑着,连忙把拉链拉了上去。
女儿有些不耐烦,说:“我年纪轻轻的,怕啥子冷啊,真是的。”
听女儿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那好吧。如果你等会儿感觉冷了,再把它穿上吧。”
“唔。”女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大约是女儿读大学的城市纬度低,紫外线太强,他看见女儿的皮肤分明比以前黑了不少,并且还因为水土不服,脸上长了好多的痘痘,整张脸变得坑坑洼洼的,全然不似以前那般水灵的模样了。他有些心疼,问女儿:“你平时没注意保养皮肤吗?”女儿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漫不经心地说:“有用护肤品啊,便宜货,能有啥子效果。”
看着女儿疲惫的模样,他也不再说什么,用手撑着脑袋,很快便睡了过去。
凌晨的A城依旧是灯火辉煌,马路上十分冷清,因而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他所在的工地。“到了。”他扭头对女儿说,见女儿没有反应,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说:“快醒醒,下车了。”
女儿跟着他下了车,路过他所在的工地,朝早已预订好的旅馆走去。路过工地的时候,他冲大门里指了指,说,我的宿舍和食堂都在那里面,明天带你去看看。女儿“嗯”了一声,问:“你订的旅馆在哪里?”他说,“很快就到了。”带着女儿沿着工地旁的一条小巷子,穿了进去。
巷子的尽头有好几家旅馆,档次有高有低,他订的是最便宜的一家。其实他明知道这几家旅馆都在背地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尤其是他订的这家旅馆,工地上的人都知道这里乱得很。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大城市,稀奇古怪和歪门邪道的东西自然多的是;另外那几家档次略高的旅馆,环境自然是要好一些,不过价钱也贵些。
旅馆的一楼还在装修,地板上脏兮兮的,堆着一些装修材料。他带女儿上了电梯,来到预订好的房间。一路上,他都大步走在女儿的前面,并反复地向女儿强调:“大城市的旅馆,乱得很,你一个人要小心……”他本想向女儿道明这其中的缘由,却又总觉得开不了口,不想让女儿知道社会上的这些肮脏事情。
他用房卡开了门,一推开门便看见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几张小卡片,上面印着几个性感女郎,还有一串电话号码。他连忙弯下腰去,将卡片一把抓起,撕得粉碎,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嘴里念念有词:“一天到晚就晓得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女儿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屋去。他想,女儿这下肯定知道自己刚才对她说的那番话的用意了,也好,正好可以当作对她进行潜移默化的安全意识教育。
女儿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空调调到26度。他说:“今天很冷,要不再把温度调高一点?”女儿白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26度是标准温度?再调高就太热了。”
他局促地笑了笑,说:“好嘛,好嘛,都依你。”
这两年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女儿自从去外面上了大学以后,见的世面多了,脾气也跟着大了起来。要是换作以前,女儿向来是低眉顺眼,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甚至是冲他发脾气的。他觉得有些苦闷,在工地上要受工头的气,回家要受妻子的气,如今还要时常看女儿的脸色行事,这让他愈发觉得自己活得卑琐。但他转念一想,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对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有点脾气也是应该的;倘若一点脾气也没有,到了外面,恐怕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四)
屋里很快变得暖和起来,女儿迫不及待地要上床睡覺,却因为他在面前,不好意思脱衣服,便神情恍惚地坐在床边,等待他离开。他把女儿带到窗户边,说:“这家旅馆治安很不好,半夜里经常会有坏人翻窗户进来。我前几天来订房间的时候专门进来看了看,还从工地上找了一颗钉子把这里卡住了,这样窗户就打不开了。”女儿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他似乎还是不放心,继续叮嘱道:“这窗户被我用钉子卡死了,你就别再去动它了,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留个心眼……”
“我睡着了还晓得啥子哦。”女儿说。
“反正还是别睡太死了。早上也别起太晚了,每天上午十点过后,保洁大妈会来房间打扫卫生,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小心了。这些人啊,一肚子的坏水,专门帮别人牵线搭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女儿连连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
“好吧,那我回宿舍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猛地停下脚步,回到窗户面前,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了窗户已经被卡死了,他悬着的心才稍微沉了下来,朝门外走去。女儿跟在他身后,准备送他出去,他前脚刚跨出门,女儿就扶着门把手,准备把门撞上。这时他忽然转过身来,说:“算了,这么晚了,我还是不回宿舍了。别人都睡了,我回去会吵到他们的。而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有啥子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屋里的空调吹得他有些发热,他脱了皮夹克,说:“这里有空调,睡着也暖和。”他开始解开皮带脱裤子,并示意女儿,说:“你也快点睡吧,已经三点多了,不一会儿就天亮了。”
女儿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他知道,女儿一定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便宽慰道:“你里面不是还穿了秋衣秋裤的嘛。”但女儿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张床,他忽然明白了,连忙又说:“没事,这张床还挺大的。”
女儿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了一句,“你明天早上几点上班?”
他回答:“八点。不过七点就要起床,去食堂吃早饭,然后还要点名。”
“那你快睡吧。”女儿说。
他实在是困得不行,倒头就睡。女儿关了灯,在黑暗中慢慢地脱着衣服。他看见了她衣服摩擦产生的静电,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微光。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和女儿在旅馆睡同一张床了。两年前的冬天,女儿还在念高三的时候,他曾陪女儿去上海参加过一个作文大赛的复赛。女儿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高中的时候时常写些文章发表在学校文学社的刊物上,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有时还会在工友面前炫耀,说,我女儿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很有文采呢!那年腊月里,女儿告诉他,自己入围了一个全国性的作文大赛的复赛,要去上海参加复赛,全省总共才四个人入围。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年头歪门邪道太多,这一定是个诈骗活动,骗取家长和学生的参赛费的。但女儿告诉他,这个比赛不收任何费用的,他立即反问,那为什么不报销食宿和来回路费呢?女儿恼了,在电话那头冲他大哭大闹,说,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这种没文化的人,什么都不懂!
后来女儿的老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这个比赛是很权威的,你女儿能入围复赛,证明她是很有才华的。他平生对老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敬畏之情,对老师的话向来也是深信不疑,这才勉强同意了女儿去上海参赛。但事发突然,加上又临近春运,火车票早已售罄;无奈之下,他只好咬牙,买了两张去上海的机票。
他的妻是极力反对女儿去上海参赛的,一来是因为舍不得钱,二来是觉得女儿不应该花时间去做那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他依旧装作淡然的样子,宽慰妻:“钱嘛,以后还可以再挣的。这次我就权当陪莹莹去上海旅游咯,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
他们在深夜抵达上海,在机场坐地铁到了旅馆。旅馆是主办方推荐的,离比赛地点很近,但要自己掏钱。出了地铁口,他们径直走进旅馆。旅馆很小,楼梯狭窄,楼上住的大约都是来参赛的中学生,说说笑笑,沸反盈天。前台告诉他,现在只剩下两个单人间了,没有双人间了。他说,那算了,转身走了出去。女儿在他身后嘟哝,两个单人间我们住不是正好吗?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
他说,两个单人间太贵了,不划算,我们去看看附近别的旅馆还有没有双人间吧。
就在不远处的地铁口旁,有一家酒店,富丽堂皇的样子。他对女儿说,我们去那里边看看吧。女儿立马大声叫住了他,说,你没看见上边写着四星级酒店吗?你住得起?!
“哦。”他说,“原来是四星级酒店啊。没事,我们就当进去开开眼界嘛,看看又不要钱的。”
女儿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却始终故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前台是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打扮得像英国管家,彬彬有礼地说:“您好。”他清了清嗓子,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们这里的房间多少钱一晚?”
“888。”
女儿听了这价格后,转身就走出了酒店,还远远地吼了他一句:“快点走啊!”他又继续问前台:“有没有低档一点的?”
“668。再便宜的就没有了,我们这里是四星级酒店。”
“好的,谢谢。”他这才转身离开。一走出酒店大厅,女儿又冲他吼了起来:“你吃饱了没事干吗?一天到晚就晓得丢人现眼的!”
他低着头,尴尬地笑着,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上海,开开眼界嘛。”
冬夜里,马路上行人稀少。他们又沿着马路走了很久,却始终没看到附近其他的旅馆。在女儿频繁的催促下,他这才不得不原路返回,回到主办方推荐的那家旅馆。
他问前台:“一个单人间多少钱?”
前台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说,“168。”
他旋即扭头对身后的女儿说:“果然是上海,一个单人间就要这么多钱。”
“你们父女俩是要两个单人间吗?”前台问。
“嗯。”他正打算开口说“不”时,却被女儿抢了先。他连忙又问前台:“你们的床是多大的?如果睡两个人能睡得下吗?”
“先生,”前台有些不耐烦,“我们单人间的床就是单人床啊,很小的,一米乘两米的。”
他看见女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顾不上这些,对前台说:“那就给我一个单人间吧。”
前台盯着他,又看了看他旁边的女儿,说:“可是……”
“没关系,我们是父女。”他一把搂过女儿的肩膀,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他,突然担心别人往其他不好的方面想,连忙从皮夹克内层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又让女儿拿出身份证,将两张身份证递给前台,说:“你看嘛,我们真的是父女,不骗你。”
他拿了房卡,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开了房门。屋子很小,除了一张床外,便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墙壁上有一台平板电视。折腾了一夜,他和女儿都有些累了,腿也有些酸,连忙脱了鞋,开了空调,上床睡觉。他平时没怎么用过空调,拿着空调遥控器,凭感觉胡乱按了一通。等到父女俩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却渐渐觉得燥热难耐起来。女儿把被子踢到一旁,焦躁地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便猛地坐了起来,说:“怎么这么热!”女儿开了灯,从小桌子上拿起空调遥控器一看,上面显示的是30摄氏度。女儿立马尖叫起来:“30度,我说怎么那么热呢!你这是在过夏天吧!”
“我不太懂这个,刚开始还觉得这个温度刚刚好……”他替自己辩解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儿关了灯,又躺了下去。
(五)
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为女儿买回家的车票的,但女儿突然说,好不容易来一次A城,想要四处逛逛。他连忙答应下来,得意地说:“A城我早就逛熟啦!”原本打算去前台退房的他,思来想去,问女儿:“今晚你还是住旅馆吗?”
女儿看出了他脸上为难的神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算了,让你去住我宿舍你又不肯。”他拉开皮夹克的拉链,把手伸进内层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掏出两张粉红色的钞票,递给前台,说:“再续一天房。”
他向工头请了假,和女儿坐公交车去附近的一个景点。到了景点才发现,门票三十块钱一张。女儿站在门口,自言自语:“早晓得要门票就不来了。”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一边摸索,一边对女儿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进去玩吧,我就在这外面等你。”
“算了,算了。”女儿摇了摇头,说:“我一个人有啥子意思。”
于是父女二人就这样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不停地向女儿介绍着,好像自己是本地人似的:“那边也有我们的工地呢。”“前面有个广场,晚上有好多老头老太太来跳广场舞,我晚上没事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坐一会儿。”“那边有个大学,是专科,我们工地上有些小伙子就是从那里毕业的。我经常跟他们说,我女儿的学校不晓得比你们高多少个档次!”
他问及女儿在大学里的情况,女儿说,学校很差,就业前景一片黑暗,于是打算考研。
听到“考研”两个字,他很是欣慰,连连点头,说,有上进心就是好的,等你真的考上了,那也真是光宗耀祖啦。
“到时候报考研辅导班还要很多钱呢,更莫说研究生的学费了。”女儿给他泼了盆冷水。
他缓缓地点了一支烟,从鼻腔里喷出一陣白雾,看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太阳,说,今天还出太阳了,没昨天那么冷了。
其实他哪能不知道,生活中处处都要用钱。腊月还没到,妻就早已在电话那头催促了千万遍,说今年正月里,好多亲朋好友都要做生,其中好几个还是至亲,光是送礼金就要花掉几千块钱。他只能回复她,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他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母亲也曾是这般,一到临近过年,便要在父亲耳边反复念叨,正月里,谁家又要做生,谁家又要娶媳妇儿,要把礼金提前备好。那时,年幼的他实在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在腊月里反复念叨一句话:“年关年关难过哦。”
在正月里办喜事是他们老家的习俗,因为正月里农民都不用劳作,时间都用来走亲访友。以前还好,现在物价高了,送的礼金也跟着多了起来,动辄便是数百块。于是有些人为了收礼金,变着法儿地办喜事,正月里总有走不完的人户。妻对他说,再过两年你也要满五十了,到时候我们也做生,收别人的礼金!他连忙拒绝,说,我这个人不喜欢热闹,还是等过两年莹莹考上研究生我们再风风光光地办一次酒席吧。
他送女儿上了回家的大巴车,看着大巴车很快消失在高楼大厦之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和女儿在上海的情景。他们住的旅馆里有一台电话座机,他拨了工头的号码,接电话的却是旅馆的前台,说:“这个座机要交费才能打出去的。”他旋即说,那我就交钱吧。前台纳闷极了,问:“你没有手机吗?这个座机打电话要一块钱一分钟,可比手机话费贵多了。”他坚持交了钱,继续拨通了工头的号码,又给其他几个亲戚朋友打了电话。他对女儿说,我们工头啊,虽然有钱,但是他儿子不争气,高中都没念完就去混社会啦。
电话通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你的电话号码怎么是上海的?”
这时他得意地说:“我们全家今年过年来上海旅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