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我一个道歉

杨卫华

姐姐杨丽打来电话，让杨辰有空的时候回乡下一趟，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要对他说。杨丽今年四十五岁，去年年底的时候，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她丈夫几年前就意外过世了，儿子才十五岁。

杨辰听她说得很认真，连忙安排好工作，下午就赶到了乡下。杨丽对杨辰说：“我要见刘明成，他还欠我一个道歉。有件事搁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不把事情了结，我死不瞑目。”

刘明成和杨丽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割草，一起进城帮家里卖瓜……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认定俩人是天生的一对。高中毕业后，刘明成考上了大专。杨丽的成绩没他好，什么也没考上，只能回到农村。在刘明成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对杨丽说：“等我毕业回来，娶你做我的新娘。”

刘明成大专毕业后，应聘进了县城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有了，年纪也不小了，杨丽天天等着他开口求婚。差不多半年后，刘明成终于开口了，不过不是求婚，而是艰难地说出“分手”两个字。杨丽问他为什么，他铁青着脸，一个字没说，掉头就走。村里人都说刘明成负心，因为他被公司领导相中，入赘当上门女婿去了，他因此成了村民口中的陈世美，而杨丽就成了那个苦命的秦香莲。

又过了半年，刘明成结婚了，村民们这才发现，刘明成的妻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而是城里一个普通女孩。几年前，女孩发生意外，伤到了脚，肇事者逃逸，为了治疗腿伤，她家花光了积蓄，还欠着好几万元的外债，刘明成上门简直就是去帮他们家还债的。

村里人都说，刘明成的老婆远远比不上杨丽，他可能是想做个真正的城里人，才会抛弃杨丽。杨丽一直到三十岁时，在她妈妈以死相逼下，才结婚嫁人，可惜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村里人又说，是刘明成害了她一辈子。

杨丽对杨辰说：“小弟啊，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见刘明成，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心愿，只有你能帮我。”杨辰家和刘明成家在同一个街区，他们在菜市场遇到过。说实话，杨辰真不想再去打扰刘明成，可又不想令姐姐失望，只得答应去试一下。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早上，杨辰特意守在菜市场的门口。因为刘明成的妻子腿脚不便，每天上班前刘明成都要把菜买回家。刘明成见杨辰等自己，就问：“小杨，有什么事吗？”

杨辰知道刘明成现在生活得也不容易，但恨他对杨丽的薄情寡义，冷冷地说：“我姐想见你一面。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刘明成愣了一下，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这个必要吗？我们都已经成家，也都有了孩子，还是安心生活，各自安好吧。”杨辰被他气乐了，说：“你以为我姐还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吗？你想多了。我姐病了，时间不多了，她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刘明成露出悚然一惊的神色，瞪大了眼睛看着杨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杨辰说：“你考虑一下吧，我等你回应。”

杨辰等了好几天，依然没有刘明成的回音。他又不好意思找上门去问，免得影响刘明成的家庭生活。这天下午，杨辰从家里出来，走到小区门口时，见小区门口的花坛上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看到杨辰后，妇女向他走了过来，她的一只脚有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请问，你是不是杨丽的弟弟？”杨辰马上想起一个人，问：“你是刘明成的老婆？”那中年妇女点头说：“是的，我叫于红，我想见你姐姐一面，你能不能帮我转达一下？”

杨辰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见我姐姐有什么事吗？”于红咬了咬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有些话我想亲口和她说，听说她老公已经去世了？”杨辰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刘明成和你说了什么？”于红微微摇了下头，说：“没有，他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提你姐姐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把这个名字一直记在心里。”

刘明成有说梦话的习惯，特别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梦话就说得特别多。这二十年来，差不多把心里的秘密通过梦话都交代清楚了。这几天夜里，他总是在梦中叫着杨丽的名字，好几次从梦中哭醒。

于红说：“你姐赢了，谁说真情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刘明成的心里从来都只有杨丽一个。”杨辰不屑地一笑，“对刘明成来说，彻底跳出农村，比什么都重要。”

于红说：“你们都误会他了，他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些年来，你们村里的人都把他比作陈世美，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陈世美抛弃结发妻子和亲生的孩子，去当的是驸马，刘明成进城却是来帮我们还债的。”

杨辰才懒得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问：“那你要去见我姐，是为了向她澄清刘明成所受的委屈吗？”

于红说：“我是想问问她，对刘明成是不是依然旧情难忘？听说你姐夫已经过世，刘明成可以和你姐再走到一起。”

杨辰问：“你真的愿意放下刘明成？”于红长叹一口气，说：“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报复他们，换来的只有三个人的痛苦，我累了。”

杨辰大吃一惊，问：“报复？你报复了谁？是我姐还是刘明成？”

于紅说：“这事我会亲口对你姐说的，现在你只要帮我转告她，我要见她一面。”

杨辰把于红的请求转告给杨丽后，杨丽答应和她相见。

杨辰开车把于红接到杨丽的家中，这对情敌在杨丽的房间里谈了近两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直到谈话完毕，于红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悲喜，只是给人如释重负的感觉。

杨辰有点担心杨丽，快步走进房间，很意外，杨丽脸上的表情，竟然和于红的神色差不多。杨丽对杨辰说：“逃避了应该承担的责任，就得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负责，我认了。小弟，不必再等刘明成的消息了，我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杨辰惊讶地问：“为什么，你不是说，他还欠你一个道歉吗？”杨丽摇了摇头：“他没欠我，是我欠他的，让他记住我以前的模样就好了，你送于红回去吧。”

在送于红回城的路上，杨辰好几次想问她和杨丽说了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于红也绝口不提，好像已经忘了似的。

杨丽的病情一天天地恶化，弥留之际，对杨辰说的还是那句话：“逃避了应该承担的责任，就得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老天是公平的。”

在她过世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杨辰在菜市场遇到了刘明成。和上次相见才隔一个多月，没想到他苍老了许多。他说：“小杨，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你姐姐。”杨辰也早已看开了，说：“没事，我姐最后改变主意了，她不想再见你，只要你记住她以前的模样就好。”

刘明成的嘴角微微抖了一下，问：“她临终时，有没有别的交代？”

杨辰说：“她一直念叨着一句话：逃避了应该承担的责任，就得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刘明成愣了一下，苦涩地一笑，说：“这是我们该得的报应。这事还得从我们高二那年的暑假说起。我和你姐每天起大早，用自行车载了两大筐西瓜去城里卖。有一天，她骑得太快，在转弯处撞上了一位女生，那个女生也骑着一辆自行车，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路边的花坛里……”

刘明成见杨丽撞倒人后，马上停车跑过去想扶人，杨丽担心会惹上麻烦，又见四周没什么人，招呼刘明成快走。刘明成一想，如果撞伤人要承担巨额赔偿，不是两家人可以承担的，就和杨丽一起溜走了。事后，每当想起这件事，他总觉得良心不安。上了大专后，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称有位名叫于红的女生，在暑假打零工赚学费时，被人撞碎了膝盖骨，不但撞碎了她的大学梦，而且肇事者逃逸，巨额医疗费只能自家承担，让这家人陷入困境。报上呼吁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这户人家。

这则消息同时配发了于红的照片，刘明成一眼认出，于红就是被杨丽撞的那位女生。这让他深深自责，如果自己当时能及时救她一下，也许情况不会这么坏。他把每月的生活费省下一半，捐给于红，还写信鼓励她勇敢面对生活。

当时，于红面对自己残废的腿、外债累累的家庭，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已经想到了自杀，是刘明成写来的信，让她感到了温暖。她把自己所有的苦以及所思所想，都写信告诉了刘明成。刘明成又回信再三开导。就这么一来一去，终于打消了于红轻生的念头，同时，她也把刘明成当成了精神支柱。两人用书信交往了两年后，她提出想看看他的样子，让他寄张照片认识一下。

刘明成的心里十分矛盾，当时于红被撞时，他曾跑过去看了她一眼，担心会被她认出来。但又一想，当时天才蒙蒙亮，路灯又十分昏暗，她应该没看清楚，更何况已过去了两年，肯定记不得了，就把自己在学校里拍得生活照寄了过去。

他不知道，当时于红被撞倒之后，本能地希望有人过来帮她一把。刘明成跑过去看她时，她对他充满了期望，可他听到杨丽的呼叫后，掉头就走，于红的心里继而对他又充满了怨恨，竟然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模样。所以，当她收到刘明成的照片时，马上就把他认了出来，也终于知道，这两年来，他这么开导鼓励自己，其实是在赎罪。

于红对刘明成的感激，瞬间转化为怨恨，虽然她知道撞伤自己的是杨丽，但如果刘明成不冷漠地转身离去，自己得到及时抢救，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看出刘明成和杨丽是一对情侣，她要借刘明成来报复杨丽。此后的日子里，于红故意表现出对刘明成依赖，再三表示，如果没有他，她根本就活不下去。刘明成对于红心存愧疚，何況觉得于红太过可怜，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决定和于红在一起。

杨辰终于弄明白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万分感慨。刘明成说：“那天，你陪于红去乡下见过你姐后，她回家就把一切都和我说了，她感到自己的报复过于残忍，你姐遭受了那么多的苦痛，也已经够了，所以希望我能陪她走过所剩不多的日子。”

杨辰叹了口气，说：“明成哥，其实你比我姐更不容易。”刘明成惨然一笑，说：“就在于红去见你姐的那天晚上，你姐向于红要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然后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不想再见我了，就算我去了，她也不会见我。还告诉我说，她当年犯下的错已经没有时间弥补了，希望我能代替她继续照顾于红，还让我替她向于红说声对不起，这是她欠于红的一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