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璐
它有四只眼睛,头顶着宝塔,花瓣似的脸,青蛙般的身子。它很想有长长的手臂,拿下宝塔,换上一顶草帽。可惜它的手臂太短了,只能勉强够到自己的嘴巴。
它只能远远地看到远处郊游的人们头顶戴的草帽,在阳光下,显得非常柔软。于是,它决定走进人群中,期许找到换掉宝塔的方法。
它首先想到的是医院。因为穿白色大褂的人据说是天使。它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向医生说了自己的诉求。医生看到它的第一眼,满是惊讶。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长得这般的“人类”,或许这是一种进化奇迹,又或许这只是一种生理畸形。
医生安排它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立马召开了研究会议,商讨下一步的解决方案。它百无聊赖地一直等着,明亮的办公室里,空气愈发的安静。最终,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医生的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那双眼睛透着精光,臉颊泛红,细密的汗水沁出了额头。医生的双手忍不住想要去触摸一下它的宝塔,手抬到半空中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不甘心地落了下去。随即嘴角突然上扬。
它突然有些害怕,因为,这和凶猛动物猎食时候的表情有些相似。
医生还未坐定就迫不及待地说:“手术切掉吧。我们会给你打麻药,你不会感到一丝痛苦。”由于激动,医生脸部的肌肉不时地抽搐。
它茫然地望着医生,不知道“手术”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在医生的引导下,躺在了手术台上。所有医护人员瞪着惊奇又兴奋的眼睛,准备着手术所需的各种器材。它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了一层白布。紧握的手心出了汗,嗓子眼儿干得忍不住要咳嗽。金属碰撞的声音冲击着它的耳膜,心脏急速地跳动。它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或许是死亡。它哆嗦着,被脑海中的这个词吓了一跳。
当一切准备就绪,手术灯光打开的刹那,它的四只眼睛疼得溢出了泪水。它掀开那层布,冲出了手术室,头晕地撞到了不少人。后面的医生急切地追赶,生怕这个“医学奇迹”落到了别人手中。喊声、道歉声、碰撞声不绝于耳。它只想逃离这片白得刺目的空间,远离那些面具下的“天使”。
由于它的体型很小,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很快冲出了医院的大门。人们仿佛忘记了行走,忘记了就医,甚至忘记了工作,呆呆地注视着这个“怪物”。马路上的车依旧跟着红绿灯的节奏不敢稍作停留。
它慌乱急了,一股脑向着马路对面跑去。刚跑到马路中间,一辆公交车差点碰着它的衣角刹住了。刺耳的刹车声牵动着人们的心跳,抑制住短暂的呼吸。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公交车司机大骂起来,咒骂没把“孩子”带好的大人,同时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唾沫。公交车上的人纷纷把头探出窗外,议论纷纷。眼看着后面的白衣、蓝衣拨开了人群,它心下一横冲进了即将施工的一片废墟内。
围墙将这片废墟保护得很好,摇摇欲坠的建筑在空中做最后的挣扎。人们拼命地挤着,手机指向他的位置,伴着闪光灯不断地发出“咔嚓”声,像在了结一段记忆。“都让一让,我们是记者,请给我们留出一些空间进行采访,”“别挤!别挤!哎呀,我的机器!”半空中凝聚了浑浊的气体,像是要来一场暴雨将这里冲刷干净。终于机器升在了围墙的上空,围墙的大门将要被砸开,那双熟悉的医生的眼睛伸了进来,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沿着围墙的另一边有个洞,它靠着里面茂盛的杂草隐匿,期许逃出去。像动物园里被困的野兽,只从眼角放射出无聊的光,收敛身上的戾气。外面传来找寻的声音,丝毫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机器在空中转来转去,破门而入的声音让它的神经绷了又绷。它不顾一切地穿过那个洞逃了出去。
洞外面是铁栅栏围成的公园,铁栅栏隔绝了两个世界。
它的脚步放得很慢,躲避着公园中散步的人。他们大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它小心翼翼地躲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它不知道外面那群人找到了哪里,是否跟上了它。它只觉得太累了,但是又不敢闭上眼睛。直到夜深了,公园一片沉寂。
公园里的灯光很暗,暖黄的色调投射出别样的安稳。天空只有零散的几颗星,远处飘来阵阵桂花的香气,这香气很迷人,仿佛吸一口便沁入了肺中。它被这一圈一圈的光晕包围着,眼皮变得很重,然后一只闭上了,紧接着另一只也缓缓地闭上。另外两只,相互看了看,忍不住又看了看灯光,也倦了。
第二天早上,晨练的人声打破了公园的寂静。它有点不甘心,想要再次去尝试。但是昨天的阴影依旧压住它的心头。“今天去找谁呢?”它喃喃自语。它突然想到在旷野上吟诵的诗人,人们叫他们老师。他们的姿态向着太阳的方向,昂扬。眼睛里盛满了希望。声音时而奔放,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自由的方向;时而又悲伤,仿佛要将痛楚慢慢品尝。他们微笑,继而笑出声,接着大笑,最终狂笑,笑出了泪水也笑出了皱纹。终于笑着向后仰去,无数的花草包围着他们。温暖的黄色光点顺着他们的皮肤跳进了那一汪心泉,惊起了无数波澜。
记忆慢慢消褪,它已经潜入了一所校园。等到其他的老师都已经在教室给学生上课,办公室里只剩一个老师的时候,它轻轻地走到了这位老师面前。
这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老师。他的眼镜压住了他的鼻梁,眉头微皱。他的额头光光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智慧。太阳从窗外射在他的头发上,间杂的银丝探出脑袋来享受这片刻的欢愉。只有在老师的点头与摇头间,笑意浮上嘴角时,你才能感受到他的一丝生气。
当他拿起茶杯喝茶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它。只见这位老师盯着眼前的“小朋友”,眼睛里说不出的震惊,但随即又很快平静了下来。这是他自学术研究以来,第一次从内心感到兴奋。就像是一潭久无波澜的水,突然泛起了涟漪。他打量似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它的宝塔。仿佛这个宝塔里面有无穷无尽的研究价值。他的双手十指交叉,而后又松开,继而又握住。终于手心里积满了汗,平铺在双腿上,等待风干。
老师努力微笑着问:“是你在叫我?”被压抑的双手又无处安放起来。
它点了点头,却又不敢贸然出声。他感觉到老师努力放松的声音背后有说不出的激动,难道这个一直想拿掉的宝塔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但它又否定了。因为最近两天这个宝塔变得更沉了,到了夜深人静时,它甚至能听到宝塔微弱啜泣的声音。endprint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老师急于想知道它出现的原因。
“我想请求你帮我把头顶的宝塔拿下来,他们实在是太重了。”它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眼神澄净透明又带一丝坚定。
老师听完后看了看它头顶的宝塔,身体忍不住前倾,试图用手去拿下来。风干后的双手变得有些冰冷。这个宝塔像是与它融为了一体,还带着些温度。每次老师的双手刚要触及时,就有一股力道将他向外推。这近在咫尺的宝塔似魔咒般,让他碰不到又感到心痒难耐。突然老师孤注一掷般将双手放在宝塔上,宝塔的温度急剧上升,灼伤了他的双手。他吃痛地缩回手,立马冲向水池泡在凉水里。良久才慢慢地转身,神情颓唐。
老师摇了摇头,思忖良久说道:“小朋友,这个宝塔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它让你看起来异于常人,可是它却是与你有感情的。俗话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或许,它就是你的‘精神宝塔呢,这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说着那种渴慕又从眼角流淌出来。似是感到了不妥,便收住了眼波,正襟危坐起来。
只见它的四只眼睛分别转了转,像在思考着这一番话。
雖然老师并没有帮它把宝塔拿下来,但是它体会到了与人交流的感觉,隐隐的有一丝温暖。即使这种交流它辨不清有几分真假。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嘴巴来呼吸。它深深地朝着老师鞠了一躬,以示感谢。老师微微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它出门,走远。
走出了校园,它突然变得迷茫了起来,四只眼睛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去,虽然刺目,但眼睛却越来越明亮。闭上眼睛,即使不去视物,心中依旧清明。它第一次体会到视物不仅要靠眼睛,还要靠心。
它沿着小路的角落,一闪一躲地走着。晴明的天空渐渐地被乌云笼罩着,小路的尽头通着一条马路。“人又多了。”它说着退到一棵树的背后,蜷缩了起来。起风了,塑料袋、卫生纸连同树叶被卷到了空中,随即又在地上打着旋儿般舞动。渐渐地,风止了。一个黑色的大的垃圾袋落到了它的脚边。不一会,雨滴顺着树叶的间隙滑了下来,一滴、两滴……路上的行人纷纷穿上了雨衣,打起了雨伞,再无闲心四顾。它突然发现马路的对面是一座古建筑,这座建筑和周围的建筑迥然相异。“或许里面有人可以帮助我,”这个想法一起,它的心又不安稳了。
它看着行人穿着的雨衣,眼带羡意。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屏障,可以将自己隐藏。它惆怅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蹲麻的双脚。双手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物体,它发出的声响让它的汗毛竖了起来。但是看到垃圾袋的一瞬间它惊喜不已。它把这个垃圾袋戳了两个洞,自己钻了进去。它试了试,可以行走。路人向它投来了异样的眼光,但只是一瞬又移开了视线。它满意极了,靠着那两个洞看清前面的路,急急地朝着那座建筑走去。
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博物馆。由于下雨,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它依旧套着黑色的袋子,在博物馆转悠。博物馆陈列的古物让它目不暇接,它屏息凝神,脸贴在玻璃上专注地看着。袋子里另外两只眼睛迫不及待地想挣脱出来,探个究竟。
突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出现在了它的跟前,示意他将“雨衣”脱掉。它惊恐地睁着大眼睛,迟迟没有行动。这位老爷爷的脸上刻画着岁月的年轮,朴素的衣着透着平淡。但眼睛却如深潭般望不到底,像是没有任何事物能激起它的一丝波动。
老爷爷看它没有动作,只愣愣地望着他。便将它身上的袋子提了起来,生怕这个潮气毁了一屋子的“珍宝”。在提起的一瞬间他的眼睛闪了闪,放射出新生的光彩。他仔细地端详它,甚至想将这个身体探个究竟。“这是哪个星球的新奇物种?它头上的宝塔与那些文物不相上下,难道是古遗迹中的遗留物?”他恨不得立马就把它头顶的宝塔拿下来做考古,这是一位考古学家一辈子的自觉。
“你是哪里人?”老爷爷问道。
它摇了摇头。它从一出生就在旷野里了,它不知道那里是哪里。“我请求您帮我把头顶的宝塔拿下来,它太重了。”它诚恳地说道。
“我是一位考古学家,做了一辈子研究,从来没有见过你头顶的宝塔这样的东西。你放心,我会用轻柔的手法将它取下来,不会给你造成伤害。”他心里甚至想这件宝物的问世将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震动,也将会是自己人生的一个圆满成就。
当这位考古学家的工具碰到这个宝塔的时候,瞬间都变成了碎末,顺着他的手落了一地。他震惊地说不出来一句话,吸入大量的粉末,导致剧烈地咳嗽。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脏,想要抓住宝塔,又不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其他的工作人员被这个响声震动,立即前来,并拨打了急救电话。场面十分混乱,它趁机跑了出去。
夜幕撒下一张网,网住了尘世的喧嚣。
它再一次闯进了那个公园中,躲在了密林深处。它累了,而且它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简单的宝塔会让每个人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他们汲汲渴求的却是自己一直想拿掉的。
清晨,当第一缕光透过树的罅隙抚上了它的眼睛,这四个可爱的“小家伙”争相吸收着这简单温暖的问候。不远处孩子的嬉闹似在定格一个童年。它好奇地往外挪了挪,直到露出整个脑袋。它想过去,和他们一起站在阳光下跑闹。小手激动地搓了又搓,小脚踏出又收回,直到整个身子露了出来。
矛盾的动作被一个物体惊醒。它低下头,发现是一把小伞。小伞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它弯下腰去捡,先是发现了一双小脚,继而是一双藕合般的小腿,在粉色连衣裙的映衬下白皙极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它,想要靠近,又似在探询。
它以前只远远地见过依偎在父母跟前的孩子。他们的身影像夏日的萤火虫,点缀着原野的寂寞。它打心里溢出笑意,浮上脸颊,并从脸颊渐渐晕染开来。
小女孩看到它的笑,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开心地说道:“你好像外星人。你的脸像花一样。你有一、二、三、四,四只眼睛。”说着小手指还掰开来数,认真的神情触动了它,这是它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孩子。
它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和它对话。四只眼睛像是喜欢眼前的小女孩,灼灼发光。
小女孩又惊讶道“你的头上是什么?像怪兽的角一样,不过真好看呀,还发着光呢。”
它回应道:“它是宝塔。”顿了顿,“在我出生时就有了。它很沉,而且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沉。我已经求助过很多有智慧的人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办法帮我拿下来。”说着它的表情不似先前的神采,眼神也黯淡了。
“那我可以帮你拿下来!”小女孩说着上去摸了摸,神情严肃地像在完成一件使命。她的眼神很专注,不掺杂一丝杂质,仿佛她的身心就处在这座宝塔之前。她的双手很柔软,轻轻抚摸着宝塔,生怕宝塔受到了伤害。
空气好像凝固了,呼吸轻轻柔柔的,桂花若有若无地从外界的屏障中渗透进来。
宝塔像是感受到了一颗并未沾染尘埃的心,被她没有杂念的童心所感化,竟奇迹般地松动了。小女孩轻松地将它拿下来,捧在手心里,“你看,宝塔拿下来了!”声音中抑制不住地兴奋,忍不住想要跟它分享。
它惊呆了,宝塔竟然被拿下来了,被一个小女孩。它高兴极了,拉着小女孩的手,在阳光下第一次笑得像个孩子。
“我可以和这个宝塔玩几天吗?我用我的小伞和你交换。”小女孩迫切希望它点头。
“可以啊,”它微笑着望着小女孩,“你可以帮我把雨伞戴到头上吗?”
小女孩欢快地把雨伞插到两个花瓣的中间。不一会,小伞的把手变成了一束头发长在了花瓣脸的头上,伞像是草帽般遮住了烈日,时而透明,时而变色。
远处的桂花铺满了草地,在阳光的抚摸下像在做着一个金黄色的梦。
从那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也没有人能找得到它。人们在叹息与惋惜中将那段岁月过成了回忆。唯一跟它有过接触的医生、老师与考古学家也没想通为什么自己摸不到那个宝塔。或许等到某个时刻,当他们静静回首那些片段,紧握的双手渐渐地舒展,心中澄净地没有一丝杂念时,他们就会明白:那颗最初的心又回来了。
它再一次出现在旷野中,在草丛茂盛处,上下跳跃。
人们只远远地发现了如彩虹般的光影,并一度认为这是大自然的神奇赋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