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芬霞
皎然的《诗式》只选李白诗1首,远远少于六朝及初唐诸家,招致识见力不足的批评和质疑②。这恐怕与《诗式》为初学诗者所写的宗旨分不开。况且盛唐诗大多意境浑凝,难以句摘。解析孟浩然诗作时,皎然曾感叹“诗人堂奥,非好手安可扪其枢哉?”(《诗式校注》卷一)。这是他启发后学当从方便可行的诗法着手,而评论诗歌优劣的诗话。综观皎然的诗歌创作,会发现皎然对李白并没有轻忽,反而有大量“偷师”李白的痕迹,尤其是学习李白七言歌行的创作。
一
皎然在《诗式》中,提出模仿化用前人诗之“三不同”,即偷“语”“意”“势”,认为“偷语最为钝贼……其次偷意……其次偷势。”沿袭别人词句的“偷语”,是“钝贼”“最为下劣”;“偷意”,乃袭取其诗意旨构思;“偷势”,是模仿布局结构,最正当,“可入诗人阃域”。其实皎然对李白诗歌的学习和模仿也是从这三个方面入手的,最主要体现在“偷意”和“偷势”上。
(一)“偷语”
“偷语”是皎然最不耻的,但也是初学诗常犯的毛病。皎然的《七言塞下曲》是一首边塞诗,言征人是无法看见“落梅”的,只能听到胡人的笛声,其后有一句是“劳劳亭上春应度”,从诗的语境来看,并非实写在劳劳亭送别征人,而化用李白《劳劳亭》诗句,杂糅诗意,李白诗里后两句“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直接被皎然改写成“春应度”。皎然虽然化用他人诗语,但也没有直接照搬,而是可以看出皎然意图反转诗意的努力。这首诗显然是皎然年轻时学诗所作,有堆砌典故之嫌,诗歌意脉也不甚流畅,笔力显得有些稚嫩。
(二)“偷意”
“偷意”是直接袭用或者化用原诗的诗意或者构思。皎然《山月行(一作关山月)》曰:“家家望秋月,不及秋山望。”以“望月”起兴,由我与月之推广至月与“今人”“古人”的关系,皎然的“自从有月山不改,古人望尽今人在”,与李白《把酒问月》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意脉何其相似;感慨遥思之余,都阐发了有关宇宙人生的哲理体悟。不同的是李白从古人今人的“共看明月”体味到宇宙之恒有和人生之短暂,激发起“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珍惜生命、及时行乐的共感,而皎然则从“秋山望”月中参悟出“空寂”“无心”的禅理。
《短歌行》亦如此。李白由天地无穷、时间无限、神仙尚且鬓发染霜,感叹人生短暂,生发出“揽六龙”“挂扶桑”,留住时光,使人生不老、青春永驻的神奇幻想。而皎然则从死亡之无可避免,“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抒发“人生在世共如此,何似浮云与流水”的感喟,引导人们看空死亡。皎然的诗作吸取李白诗歌的意象、构思布局,所抒之情和所说之理却不同,皎然多归佛理、禅趣。
皎然认为“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就是说为叙事行文之便可借他人诗语一用,但是诗语中蕴含的真情却不能替代。所以“偷意”不是照搬挪用,而是往往带有反转色彩的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
(三)偷势
“偷势”主要“偷”的是李白七言歌行诗体的结构方式和押韵转韵方式上,皎然主要继承了李白七言歌行体式上的特点。如皎然的《风入松》与李白的《阳春歌》的句式和用韵方式十分相似,都是将赋法与骚体、乐府杂言融合在一起,体式多变。在用韵上都是前两联七言四句每句押韵,类似柏梁体,第三联变三言,前一句押前韵过渡,后一句转韵,与后两联七言句句押同一韵。不过,皎然的作品在结构上多加了一段,三章铺排迤逦,使诗节奏紧凑而富于变化,有别样的韵致。
皎然继承了李白歌行转韵的特点。其实至盛唐一韵到底的歌行作品数量在不断增加,王维、高适、岑参这类歌行的比例也在增多,杜甫一韵到底的歌行作品共38首,占其全部歌行三分之一多,唯有“李白歌行转韵比例达83%。”[1]皎然所创作的40多首七言歌行中,只有一首是句句押韵,其余皆为转韵之作。在转韵特点上,皎然与李白一致,多用短韵,转韵频繁,或者长短交替,综合用韵。如《张伯英草书歌》句句押韵又转韵,节奏紧促而多变,造成一种惊龙飞堕、江涛千里的气势,与张伯英挥毫时迅捷凌厉、挥洒自如的形态相合拍。沈德潜《说诗晬语》云:“转运初无定式……此亦天机自到,人工不能勉强。”[2]3236
乾元年间,皎然访好友陆羽游于苕溪,作《五言寻陆鸿渐不遇》,笔法散淡简约,抒发闲逸疏放的隐者情怀。黄生《唐诗摘抄》评曰:“此全首不对格,太白集中多有之。”[2]3105《诗境浅说》也评曰:“唐人五律,间有此格,李白《牛渚夜泊》诗亦然。”[3]31足见皎然诗歌体诗创作常学习李白。
二
古人常常有化用或者改写前人诗歌的喜好,或用同题同韵来唱和,也有同时同辈之间的联句、酬答等现象,含有致敬、学习、竞技也有游戏娱乐的性质。探究皎然师学李白诗歌创作的原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首先,皎然与李白性格相似。皎然性格豪放逸宕,虽是和尚,但也不缚于常律,与豪放不羁的李白性格非常相似。皎然早年杂学诗书,欲光耀谢氏家门,科场落败后又求神仙道术,学仙不成又皈释门。他多次自称“狂士”,大历末年,深受马祖禅风寖染,愈加放逸不拘,诗风亦呈狂宕之态。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个性爱好相似之人总会被吸引,这是皎然“偷”师李白的前提。
其次,均秉持崇天然、贵清真的诗学观点。李白狂放不拘的纯真个性决定了其诗学“重天然”“贵清真”的风格。皎然《诗式·文章宗旨》亦云:“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也标举“风流自然”的主张。他评价李陵、苏武诗曰:“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何谓“作用”,《诗式序》云:“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作用”包括“放意”和“定句”,即构思立意和字句锤炼,而“作用”是虽经用心锤炼而工巧无痕迹。皎然所倡的“自然”是“琢雕合于自然”的美学思想,是对李白天然观的继承和发展。
再者,皎然和李白有着好“奇”和求“势”的共同审美取向,都主张“奇势”“变态”的诗学观。李白自信非凡、胸怀激烈、气概非凡,其诗风雄奇壮伟、豪迈飘逸,写诗常以大景观入诗,铺排夸张,发想奇诡无端,有以势夺人的特点,而“奇势,险境、高格”亦是皎然所好。《诗式·明势》称“奇势”如“高手述作……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气腾势飞,合沓相属……皆造其极妙矣。”诗歌开阖变化的奇势是好诗的前提。奇势即“立意于众人之先,放词于群才之表”。受到李白雄奇壮阔想落天外诗风的启发,皎然亦大力倡导诗歌的“变态”之美,“逸荡子山匹,经奇文畅俦。……变态纷难数。”(《五言读张曲江集》)“须臾变态皆自我”(《七言张伯英草歌》)。“变态”即指诗构思幽微巧妙,变化不拘常格,与李白诗风一脉相承。清代学者冯班曰“李太白崛起,奄古人而有之……谲辞云构,奇文郁起……歌行变格,自此定也。”[4]562却习惯性地忽视了诗僧皎然对李白诗风的传承。
另外,皎然又追求“奇趣”。《诗式》将“越俗”“骇俗”“淡俗”“戏俗”四品分别置放在“跌宕格”“淈没格”和“调笑格”三格中。皎然解释“越俗”就好像黄鹤立于风中,“貌逸神王,杳不可羁”;评“骇俗”如同狂士接舆和原壤,行为面貌惊世骇俗,其内里却是通达世事之人。“淈没”寓贞正之旨于浊俗之言中,皎然解释“淈没”格“淡俗”条曰:“如夏姬当垆,似荡而贞……虽俗而正。”“调笑”格之“戏俗”,“足以为谈笑之资矣”。皎然选李白《上云乐》为例。可见,学习民间歌谣“化偕俗为奇崛”是二人又一共通点。
(二)七言歌行体便于皎然主观情绪的抒发
家乡湖州两次兵乱对皎然触动很大。一次是乾元三年(760年)11月,淮西节度副使刘展叛乱,先后攻陷广陵、润州、常州、楚州等地,其部将孙待封攻据湖州,皎然逃亡扬楚。另一次是宝应、广德年间袁晁之乱。据《吴兴志》卷二“武康县”记载,广德元年袁晁叛乱,朱泚、沈皓举亡命之徒攻陷城垒县廓,“室庐变为灰烬。”皎然《五言南池杂咏五首》序云:“会广德中寇盗,淮海骚动……吾属不安。”皎然亲身经历兵乱,看到满目疮痍的家园,忧闷难当,从此开始创作七言歌行恐怕与其忧愤不平情绪有关。因为七古歌行以气格为主,“体裁磊落,稍才情赡者,辄易发舒。”[2]3209
三
皎然“偷师”李白诗歌接受李白诗学观意义何在?这需要梳理当时的社会情境和皎然的心路历程和诗歌的演进轨迹,方可得出答案。
(一)皎然突破大历诗歌的尝试
皎然在《诗式》中对大历诗风提出批评,他在《齐梁诗》中称,皇甫冉、严维、刘长卿等“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而导致“诗道初丧……迄今余波尚寖,后生相效”。肃宗上元年间至大历初年,是盛唐文学和中唐文学的交汇时期。从上元二年(761年)始,十年间,盛唐诗人王维、李白、高适、岑参、杜甫等相继辞世,诗歌的全盛时代结束。经过“安史之乱”,社会情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频繁的战争导致国力衰弱,社会矛盾丛生,时代情绪沉闷低落,盛唐诗人昂扬乐观的精神不复存在。王、孟诗派的创作模式因适应避世的时代情绪而被接受继承,皇甫冉等江南诗人以秀雅精致的语言构筑山水意境,透漏出萧瑟、颓败情调。而皎然认定“诗道初丧,正在于此。”在批评反思中,皎然尝试着创作的新转向。宝应二年(763年)前后,皎然创作了《郑容全成蛟形木几歌》等3首七言歌行,这是他之前从未创作过的体裁。究其创作缘起,大抵与此时在湖州流传的李白诗集有关。李白宝应元年(762年)卒于宣州当涂,李阳冰将其诗编成《草堂集》十卷。当涂距湖州不远,且皎然与李阳冰也有交往,他极有可能阅读过李白诗集。大历年间,皎然好作七言歌行,应当是受到李白诗风的影响。
(二)皎然是将盛唐诗风传承至贞元元和诗坛的重要人物
皎然与盛唐诗坛关系密切,他的青壮年时代是在盛唐度过的,他的诗集中还保存不少盛唐风格的诗,他又是李白诗风的爱好者。作为大历时期江南最大的诗歌酬唱活动——湖州诗会的盟主,皎然的影响力传播力是不可小觑的。他的地位不仅源自谢灵运裔孙的头衔、江左名僧的身份,更是与他驳杂而深厚的学养及诗歌创作成就分不开。湖州诗会开始于大历七年(772年)九月颜真卿到任湖州刺史。颜刺史聚集29位江东文士续编《韵海镜源》,编撰间隙经常举行盛大诗会。在任四年半间,以颜真卿和皎然为核心的诗会前后共聚集了95人参与。诗会期间,本地及往来的诗坛耆老名流以诗酬唱赠答,联句切磋竞技,促进了文人创作和思想倾向的交流和认同,对于南方诗人群体的培育和成长有一定促进作用。对于皎然而言,这种广泛的交流为其创作和诗论观念的形成与成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诗会消歇后,在大历末至贞元九年,皎然新结识了不少在大历和贞元元和诗坛有影响的人物,如李端、灵澈、朱放、梁肃、孟郊、刘禹锡等。皎然的创作成就得到普遍认同,梁肃、孟郊、灵澈等更是以师事之。皎然成为沟通盛唐和贞元诗坛的关键人物。贞元五年(789年)《诗式》成书时,江南诗坛的格局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论是江南本土诗人如皎然、灵澈、秦系、顾况、严维、戴叔伦等,还是北方南渡诗人如刘长聊、李嘉祐、韦应物等,在江南十多年,他们与皎然等江南诗人交往密切,其创作思想和诗艺追求集中体现在《诗式》中。皎然认为皇甫冉、严维、刘长卿“大历末年诸公改辙”,是因为江左山水不仅抚慰了仕途的失意,江南的文化气质也熏染了他们的精神气质,为其诗增添了灵秀之气和神秘色彩。诗人们从人文民俗中汲取创作灵气,与诗友聚会间酬唱切磋,促进了对于诗歌形式的探索和对新奇表达的发现,逐渐呈现出个性化的创作特点。加之大历十二年元载、王缙被收治,政局震动,长安诗坛失去了创作中心,而江南诗人创作反而更为活跃,诗人群体性特征已经显露。总的来说,江南诗人群体呈现出的创作思想和诗艺追求正是皎然《诗式》中倡导的“真情、精思、奇势、险境、高格”,为贞元元和诗歌的创作指明方向。因为贞元元和诗坛的许多大家正是湖州诗会的参与者,如“韩孟诗派”的孟郊,“刘柳”中的刘禹锡,则直接受到诗会浸润。刘禹锡云:“初,上人(灵澈)……与昼公为侣,时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5]240当时尚年少的刘禹锡亦在湖州向皎然、灵澈学诗。
总之,皎然“偷师”来的李白诗法诗风,对于贞元元和年间韩孟诗派的中兴起到铺垫和引领的作用。贾晋华在《皎然年谱》中称:“大历诗歌近于收敛,长篇歌行已很少见。皎然却撰有一卷多的七古歌行,并在大历中以此体而著称……明显地模仿李白,保留了天宝歌行的活力和气势。”[6]3对皎然的“偷师”之功总结得非常准确和精辟。
注 释:
①皎然(730—799),唐代诗人。俗始谢,字清昼,湖州(今浙江吴兴)人,是中国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之十世孙,吴兴杼山妙喜寺主持,在文学、佛学、茶学等方面颇有造诣。现存诗作470首,多为送别酬答之作,著有诗歌理论著作《诗式》。
②“对唐诗的评价偏低,特别对盛唐诗的伟大成就认识不足。……对大诗人李白、杜甫则缺乏认识”。参见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