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半夜里,不知怎么就闹起别扭来了。
小裳把身子一拧,躲在被窝里悄悄流泪。老边躺着没动,一下一下喘粗气。半晌,听见窸窸窣窣的,好像是在找烟。小裳这一回本来没有打算大闹,见他这样子,心里恼火,往日的千种冤仇顿时涌上心头,一下子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眼睛直直看着他,想开口骂,却一句也骂不出。只好抄起一个枕头,直直扔过去。老边一面抵挡,一面恼怒道:干吗呀这是,大半夜的。小裳哭得一噎一噎的,泪水急雨一般流下来。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在枕头上侧耳听一听,四下里静悄悄的,老边好像是出去了。窗帘还没有拉开,一道金线从缝隙里溜进来,反射在梳妆台的镜子里,拐了一道弯,又落在旁边的一盆大叶绿萝上,弄得满枝的金叶子银叶子,十分耀眼夺目。小裳又侧耳听了听,果然没有动静。也不好意思叫,只好慢吞吞起来。
客厅也静悄悄的。衣架上外套没有了,那双大拖鞋也在门口孤零零躺着。深咖色手提包却还挂在那儿,方方正正,若无其事的样子。小裳心里疑惑,有心打电话试一试,终究还是罢了。
胡乱吃了早点,一个人闷在卧室里生气。床上地下乱糟糟一片,她也无心收拾。枕头在地下躺着,面巾纸一团一团,好像是开败的玉兰花,被风雨摧折下来,脏兮兮,皱巴巴,又凌乱,又沮丧。林妹妹在微信里跟她说话,她回了一个快哭了的表情。林妹妹果然就把电话打过来。小裳心里冷笑一声。这林妹妹,真是事事沾身。林妹妹在电话里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那个小贱人,还是老边欺负她了?小裳只说没事。再问,就不说了。林妹妹咬牙道,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那你自己难受去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小裳也无心跟她争辩,只好不说话。林妹妹只管啰里啰唆地诱导。见小裳咬紧牙关,问不出什么来,气道:算我多事儿,你就自己闷着吧。啪的一声就挂了。
这林妹妹跟小裳是闺蜜,姓林,因为生得娇弱,又爱使小性儿,动不动就恼了。一张狐狸脸,一副多愁多病身,人送外號林妹妹。人家叫她,她倒也不恼。都说这林妹妹多愁善感,是个多情的,情路坎坷是注定了的。不想人家倒一路顺风顺水的,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一顺百顺。众人都啧啧称奇。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料,恐怕连她自己都纳闷,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应该跟旁人不一样,谁知道到最后,却是最平凡不过的那一条路。好像是神话里的仙女,从云端一步一步走下来,一脚就跌到了人间。
百无聊赖地,坐在镜子前面折腾那张脸。眼前摆满了瓶瓶罐罐,全套的兵器,都是老边给她买的。老边的口头禅是,女人嘛。小裳总是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啦。老边不答。小裳就不依不饶地,问你呢,女人怎么啦。老边还是不答。只在她脸蛋儿上捏一下,就去忙别的了。小裳心里不甘,跑过去赖在他身边,非要逼问出个一二三来。老边就笑道,女人就是用来宠的嘛。
手机响了一下,她赶忙拿起来看,却是妈。她看着那个未接电话,叹口气。妈总是这样,响一声就挂了。也不知道是怕费长途电话费,还是怕她忙着,不方便接。磨蹭了半晌,到底还是打过去。妈在电话里照例是絮絮叨叨的,高八度的大嗓门,好像在跟谁吵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在里面。妈问她怎么样,跟那个小杨,还好吧。还没有等她回答,却又说起了家里的琐事。婆媳两个又吵了一架。她爸简直就是个滥好人,光知道和稀泥。父子两个都一样,没有血性,不像个男人。兵兵闹这一场病,怎么就都赖到她头上了。真是没良心,喂不熟的白眼狼。医药费都给他们拿出来了,还要怎么样?小裳把电话放在一旁,任由那高亢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老家总有一箩筐的烦心事等着她。以前倒不觉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妈在电话里问道,喂,你在听吗,小裳?小裳赶忙应道,听着呢。妈叹气道,你哥他挣不来钱,她就跟我闹,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养儿子有什么用?一辈子受气受累。儿女是冤家哪。她见妈还要说,一口截断她,道,明天吧,我再给家里寄钱回去。没等她妈说话,就挂了。
镜子里那张脸,粉白脂红,没有一丝瑕疵,完美得叫人觉得虚假。平日里,她几乎是素面朝天的。为这个,林妹妹不知说过她多少回了。老边倒是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怎么不知道,老边喜欢她干净俏丽的样子,那些个粉黛胭脂,倒把她耽误了。老边自然没有这么说,只是痴痴看着她,看着她,半晌,叹口气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小裳笑得一口茶差点喷到他脸上,笑着笑着,泪水却慢慢流下来。老边慌了,问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小裳只是不理。
一大枝水竹探头过来,在镜子里横斜着,绿绿的十分精神。小裳对着镜子试着笑一下,再笑一下。老边总说她笑起来好看。当初,他就是被她的笑容给迷住了。那一回,好像是在一个乱哄哄的饭局上。也记不清是谁张罗的,人挺多,很大的桌子,华丽繁复的大吊灯,几乎就要垂到桌子上了。小裳坐在魏总身边,不断抵挡着魏总那肥胖的毛茸茸的胳膊。魏总是她的老板,对她一向是虎视眈眈的。这样的饭局,也常常点名带她陪同。她心里厌恶,却不敢不来。这魏总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她也不知道,这一劫她是否能够逃得过去。正是盛夏,屋子里冷气很足,她的手心里却湿湿的,都是汗。众人都在闹酒,一声一声的,屋子里的灯光好像也跟着一晃一晃,动荡不安。忽然间觉得对面有人看她。抬眼望去,却见一个男人,举着半杯红酒,一面慢慢摇晃着,一面透过那酒杯的边缘朝她看。她只好仓促地微微一笑。后来,老边跟她说,她那一笑,好看极了。就像,就像,就像黑夜里的一朵花,忽然开了。
老边虽说是个生意人,骨子里却有那么一点文艺。据说当年老边也是一个读书人,后来辞职下海做生意,起起伏伏,最后倒是做得不错。具体做什么生意,老边不说,小裳也从来不问。在这一点上,小裳懂得克制。她怎么不知道,老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的。喜欢她这样懂事。还有,对于老边的私事,小裳也从来不问一个字。倒是有几回,老边自己提起来。去旅行了,欧洲。这个年纪了,还喜欢冒险。又跟我闹了,怕是更年期。都是秃头句子。她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他说的是谁。倒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孩子,好像是,他们没有孩子。都这个岁数了,怎么没有孩子呢。莫非是,那女的有什么毛病?小裳心里一动。她可以生呀,她这么年轻。也只是这么随便一想,就过去了。老边,要是真的让她跟老边过一辈子,她愿意吗?对于这个问题,她从来不愿意去想。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朦胧中她看着枕边这个人,越看越觉得陌生。白天的时候,在人前,老边衣着得体,谈吐不俗,还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年龄倒给他平添了沧桑的魅力,镇定,从容,波澜不惊。可是,有谁知道他睡觉的时候呢。一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就显出年纪了。眼袋,法令纹,下巴,脸部线条,都松弛下来。嘴巴微微张开,有一种深深的,怎么说,疲惫感,还有风霜味道。头发也该染了,白发从根部长出来,在暗淡的灯光下尤其刺目。肚子已经凸起来了,身上的皮肤也松了。她想起章同学那结实的腱子肉,硬硬的,生铁似的,掐都掐不动。枕边这个人,竟然完全是一个老男人了。就算是在最热烈的时候,他也有点力不从心了。拼命地动作着,却只是徒劳。她在他身下躺着,好像是一盆烈火,被淅淅沥沥的细雨淋湿了,一忽冷,一忽热,一忽生,一忽死。也不是悲哀,也不是沮丧,恼火也不是,愤怒也不是。黑暗中,章同学的影子凶猛地覆盖下来。滚烫的亲吻,急不可耐的抚摸,强健的肌肉,光滑平坦的小腹,长腿蛮横霸道,柔韧有力。初夏的清晨草地一样的味道,带着新鲜的泥土的腥味。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流了一脸,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章同学,她以为她早已经把他忘掉了。那一个晚上,她打算好了跟他摊牌。她不想跟他一起回他的老家,也不想回她的老家。他说不是说好了吗,都说好了的。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她喜欢上别人了,还是……她被逼问得无法。她不想离开北京。她爱死了北京,也恨死了北京。她的声音在深夜的北京街头回响。霓虹灯泼了他们一身一脸,他的牛仔裤,还有她的长发,都被弄得红红绿绿,魔幻的,怪异的,陌生的,变形的,有一道蓝紫的光跳跃着,劈头盖脸落下来,正好把他们切开。街上有行人匆匆走过,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人回头看他们一眼。她拉着他的手,去附近的钟点房。房间里灯一直开着。她好像是疯了一样,那一夜,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放纵的女人。直到如今,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惊诧,狂喜,迷醉,疯狂。窗子上树影摇晃,夜色忧伤,是满月。这么几年了,她的心渐渐硬起来了。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慢慢把他忘掉了。谁会料到呢,在别的男人的床上,她竟然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不是别的,竟然是那一回,他们仅有的一次欢爱。endprint
林妹妹的微信一直没有动静。可能是忙工作,也可能是忙她那宝贝儿。她总笑话林妹妹没出息,一口一个老公,一口一个孩子,天天在微信上晒的,不是美食,就是家庭教育夫妻关系什么的鸡汤文。生活这东西,实在厉害,什么时候,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妹妹,调教成了一个貌似贤良的平庸妇女了。对这一点,小裳又羡慕,又有那么一点看不上。相比起来,她的人生就曲折多了,也丰富多了。小裳看上去安安静静,其实内心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有那么一点疯狂的气质的。喜欢幻想,喜欢冒险,喜欢不平凡。她总觉得,她一路从芳村念出来,一直念到了北京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受了那么多的罪,这不应该是最后的结局。跟章同学那一段恋情,不是。在魏总手下做文案,也不是。跟老边这样,也不是。虽说是衣食无忧,还打着美丽的爱的幌子,可谁会相信呢。有时候,跟老边缠绵过后,她一个人在空空的房子里,失声痛哭。她这是做什么呢。想当年,她也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勤奋,上进,肯吃苦,成绩优秀。清贫是清贫,可浑身上下有一种东西,向上的,明亮的,清扬的,未来就在不远处徐徐展开,不管是锦绣,还是荆棘,她都不怕。她年轻,有的是一腔热血,她什么都能承担。可如今呢,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一个泥潭里,越是挣扎,越是泥足深陷。有时候喝醉了,醉眼蒙眬中,看看前路凶险,她也想过回头。可是,回头一看,山一重水一重,山高水长,回去的路,她竟然再也找不到了。
老边还没有回来。窗子半开着。牙黄色的阳光洒满窗台,说不出的寂寞,还有虚无。不知道谁家在炖牛肉,香气一阵一阵飘过来,混合着暖暖的风,是家常的世俗的气息。也不知道,老边是去公司了,还是回那边去了。那边,是老边的说法。有时候,说起来,就说,回那边一趟;从那边过来。小心翼翼地,一面说,一面看她的脸色。她心里恼火极了。什么这边那边的,这么暧昧,索性就说大房二房好了,也来得痛快。还有老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实在可恨。他怕什么呢?怕她跟他闹,还是怕她真的伤心?小裳心里冷笑一声。记得有一回,也是老边从那边过来,神清气爽的,脸色红润。小裳瞟了一眼那件新毛衣,深咖色,高领,干干净净的,什么花样都没有。老边见她看,忙说新的,纯羊绒,是从鄂尔多斯买回来的。又是秃头句子。她心里恼火,笑道,谁买的呀?老边没料到她这么问,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好了好了,别闹。说着就去洗手间洗手。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电视里正在演一部肥皂剧,一对男女,邂逅,调情,缠绵,镜头渐渐虚化,只剩下窗外的风景,越摇越远,越摇越远。他从洗手间出来,见她还在原地站着,便笑道,好了,吃饭去。她一下子把他的手打掉,笑道,问你呢,谁买的?他赔笑道,不闹好吗?明天,让小夏陪你去逛街。她气道,又拿小夏打发我。我要你陪。他依然笑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会。等以后啊,一定。她心里冷笑一声。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和他,是不是还有这种叫做以后的东西呢。
天气很不错。这个季节,是暮春。万物都疯长起来了。阳光软软的,风也是软软的,风里弥漫着花草的甜腥。楼下正对着一个小花园,有割草机正在轰轰轰轰工作。浓郁的青草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腥气,湿漉漉的,新鲜得有点刺鼻。从窗子里望出去,雾蒙蒙一片,也不知道是烟霭,还是灰尘。这时候,玉兰都快开败了。白玉兰,紫玉兰,硕大的肥美的花瓣,一树一树的,看上去倒还好,其实是开到了极致,内里开始衰败了。这个小区,环境还算是幽静。小裳这个人,太热闹了不行,太冷清了呢,也不行。这房子的好处就是,闹中取静。推开窗子,就能听见喧哗的市声,远远地,若有若无地,跟自己不太相干。好像是在戏院里看戏,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身一看,就是戏里的繁华人生。遥遥地,饶有兴味地,隔着适当的安全的距离,再怎么,戏台上滚烫的泪水都不会溅到自己身上。要是太偏僻了呢,小裳也不喜欢。老边在郊外的那一栋小别墅,她也是去过的。四周都是山,林木,寂静的小路,很少见人。安静倒是极安静,却好像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京郊么,毕竟不是北京城。在郊外的感觉,孤零零的,仿佛是被北京抛弃了。微信朋友圈闹腾得不行,但都是伪装的,虚假的,带有表演性质的,各种秀。她喜欢的,是热腾腾的世俗生活,真实的,没有修饰过的,不在别处,就在京城的核心地带。这栋房子,即便是林妹妹,也没有来过。老边的理由是,低调,要低调。老边说你们可以在外面吃饭啊逛街啊喝咖啡看电影,为什么非要到家里来呢。是啊,为什么非要到家里来呢。是不是老边也看出来了,小裳貌似淡泊,其实有一颗虚荣的心,不为别的,就是想炫耀一下,想让林妹妹亲眼看一看,她在北京核心地段的富人生活。林妹妹的小家她也是去过的。八十平米的房子,两居室,每个月还房贷,要还二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后的林妹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不敢去想。房间里家具都是浅色调,简洁明快,没有一件多余的赘物,没有夹缠不清的历史,只有未来,干净的,清白的,正常的,有一种简单的寒碜的快乐在里面,好像是林妹妹的婚姻生活。那时候,他们刚生了宝宝,房间里到处都是尿布,婴儿的啼哭,热烘烘的叫人脸红的奶腥味。林妹妹穿着睡衣,红润,饱满,好像汁水充盈的肥美的桃子,一碰,就会有汁液喷溅出来。小裳看着她把紫红肥大的乳头塞进那皱巴巴的婴儿嘴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陶醉和满足,心怦怦乱跳着,也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羡慕也不是,喜悦也不是。她忽然感觉自己浑身燥热,嘴唇干燥得厉害,身上也干燥得厉害,好像是她自己的水分,瞬间都被林妹妹吸干了。她就那样干巴巴坐着,傻乎乎的,在那个拥挤的房间里,好像是自己凭空长出很多胳膊和腿,横七竖八的,满屋子都是胳膊和腿,简直拥挤得不行。她逃也似的离开林妹妹的家。林妹妹的丈夫,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人,把她送出来,搓着两只手,像是羞涩,又像是紧张。这个男人,也不过是二十六七岁吧,小公马似的,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涩的莽撞的气息。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第一次。在生活这条河流里,顺风顺水,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风浪。穷倒是真的穷,可谁能料到他的未来呢。不像老边,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努力拼过,跌过跟头,吃过苦头,在江湖上沉浮过,在欢场上也跌宕过。如今功成名就了,对什么都是笃定的,有把握的,胸有成竹。神情呢,总是淡然的,带着微微的笑意,有一点驾轻就熟后的疲惫,还有因为缺乏挑战性带来的微微的厌倦和不耐烦。法令纹很深,乍一看好像是在微笑,仔细一看,却不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意思。当初,对他这些,她是那么着迷。他纹丝不乱的头发,品质精良的衣裳,他的微笑,不经意的一瞥,身上淡淡的香水的味道,都令她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慑。不是喜欢,是震慑。她不得不承认,当初,是她诱惑了他。凭什么呢?他端酒杯的姿势,眼神,沉默带给人的威压,微笑里藏着的那一种傲慢。凭什么呢?她内心里那一种疯狂的气质蠢蠢欲动,她感到自己被激怒了。她款款起身,去了洗手间。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镜子里那个女孩子,算不上多么漂亮,但是她年轻,有一种新鲜的青春的魅惑,从柠檬色的薄衫里面喷薄而出。她试着朝镜子里飞了一眼,娇嗔一笑。好像是黑夜里的花,忽然开了。老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他们熟识了以后,在床上。怎么说呢,当初,她并没有料到这个结局。她不过是一个姿容平凡的女孩子,在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激怒以后,一种反击,一种试探,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说得无聊一点,她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魅力。这个所谓的成功男人,傲慢,冷淡,彬彬有礼,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坚硬的堡垒,刀枪不入。她倒是想要看一看,這个坚硬的堡垒,在她的大好青春面前,究竟渐渐怎样出现第一道缝隙,甚至,在她的威力之下,一点一点,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小裳也知道这想法的无聊,甚至卑鄙。她这是要做什么呢?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有这么可怕的念头,真是疯了。有心告诉林妹妹,到底忍住了。自然,闺蜜是分享秘密的人,可是,有的秘密,心底深处最私密的那些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还是悄悄藏着的好。比方说,那一回,从林妹妹家出来,她眼前老是晃动着林妹妹那一对鼓胀胀的乳房,紫红的肥大的乳头,淡青的血管在白皙皮肤下暴出来,婴儿贪婪的吞咽声,撩拨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忽然间那柔软的婴儿的小脑袋不见了,变成了她丈夫,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浓密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她感觉一阵燥热。也有时候,跟老边亲热的时候,她抚摸着老边已经松弛的皮肤,幻化出别的男人的脸,章同学,高中英语老师,男影星,甚至是一个男客户,地铁上偶遇的戴眼镜的男人,还有,还有林妹妹羞涩不安的丈夫。她幻想着他们,攀爬着,攀爬着,在浓稠的昏暗的夜色里,终于抵达了情欲的巅峰。endprint
老边还没有回来。她懒懒地烧水,泡茶,准备给家里的花草浇浇水。临着落地窗是一个小茶吧。她喜欢坐在这里,一面喝茶,一面看看窗外。老边的意思,是要用一个阿姨,做做家务,也顺便陪一陪她,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依了她。她可不愿意家里多一个外人,躲在暗处,偷窥她的生活。就连那个小夏,她也不喜欢。小夏是老边公司里的一个秘书,看上去倒还安静,但她总觉得,小夏的眼睛深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夏经常被老边派过来,陪她逛街,吃饭,购物,有时候也帮她做做卫生。小夏二十多岁,好像比她还要小两岁。据说是刚研究生毕业,学的是专门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来老边公司做了文秘。问起来,也是语焉不详的。小裳就不再问了。谁没有难言之隐呢。就像她,研究生不是也学的古典文学,一肚子的鸿鹄之志,想要在这个城市里展翅高飞的,谁想到呢,竟然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如今。论起来,两个人同一所大学毕业,算是校友。但小裳对此只字都不愿意提起。也不知道,老边这种安排,是偶然呢,还是故意。见到小夏,小裳就会被勾起很多往事。关于校园,读书,梦想,还有,章同学。小夏呢,倒是特别懂事,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周到,细心,知情识趣,又善解人意。称呼老边为我们边总,称呼小裳,叫姐,一口一个姐,十分亲昵自然。小夏人长得平常,却干干净净。这个老边,在有些细节上,还是肯用心的。窗子前面这个小茶吧,就是老边的主意。有时饭后,他们两个相对坐着,喝茶,聊天,看着窗外满城的华灯闪烁,直把小裳看得痴痴的。恍惚之间,脚下的那个璀璨的城市才是真正的人间。
手机响了,却不是她的手机。在老边的手提包里,她找出了一个苹果六。这个手机她没有见过。老边那一个,是华为的。她看着那红灯一闪一闪的,是短信提示,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看一看,或者是,还依旧把它放回手提包里,随他去。她慢慢喝着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很珍惜的,好像是怕烫了嘴,又好像是怕一口喝光了,就再也没有了。老边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不过是贪恋她金子一样的年华,她年轻火热的身体,她的娇羞可怜,亦嗔亦怨。他不止一次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小裳你真好你真好。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黑暗中,他的眼中晶莹,好像有泪光。她轻轻安抚着他,内心里却丝毫不为所动。那边,逢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来,那边。这边,那边,他往返于这边那边之间,游刃有余,好像是走钢丝的高手,惊险的平衡之外,还有旁人难以体会的刺激的快感吧。她甚至很少为了这个跟他吵架。吵架也是需要激情的,男女之间更是如此。从一开始,她就清晰地知道,她并不爱他,他也未必真的爱她。她和他,不过是人生苦度中的一段孽缘,度人谈不上,至于度己呢,更是荒唐。或者,取暖?仅此而已。至于缘起缘灭,只能顺其自然了。手机又响了一下,好像是短信的提示。她想了想,终于跑过去,把手机拿出来看。有两条微信:干吗呢。想你了。她看着那微信头像,头皮一炸,脑子里轰隆一声。
这种阿里山老姜红茶,还是老边从台湾带回来的。初喝有一点辛辣,微苦,越到最后,倒越有一股回甘了。这两天有点肚子疼,好像是要来好事了。她抱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身上就慢慢出了一身热汗,只觉得身心熨帖。她早该想到的,除了她,老边还会有别的女人。那边的那一个,不算。那边,不过是老边的后院、根据地,老边的诸多社会角色中,能够拿上台面来的其中一种,正常的,光明的,符合社会伦理对一个成功男人的要求和期待的。至于老边到底对那边有多少情意,谁知道呢。他们是夫妻。想当初,他们一定也是爱过的,有过盟誓,有过婚约,有过白头偕老的决心。可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是什么时候呢,那一个人,那一段恩爱,在小裳这里,就成了那边。谁敢说,在别人那里,小裳这一段金子一样的年华,就不是如此呢。她早该想到的。只不过,她是太怯懦了,也是太自负了,想着人生的戏剧,是否会在她小裳身上出现奇迹呢。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算长,才不到两年,对彼此,还有好奇心,探索的欲望,还没有来得及产生厌倦,还有这种情感最后必将导致的怨恨。她心里冷笑一声。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也高估了老边,高估了男人。窗子底下,小花园里,有人在散步。一个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那个老太太,推着他慢慢走,脸上也是淡淡的。看上去,总也有七十岁了吧,穿得干净体面,住在这个小区的,该是上等人家。这么漫长的一生,他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老先生,很稳重,脸上甚至有点岁月悠长所馈赠的慈祥安宁,看上去倒还是一本正经,谁知道他的内心呢。玉兰花开了,木槿也开了,还有月季,红的黄的粉的,榆叶梅也开得热闹。他看着这些花瓣,是不是也会忽然想起,年轻时候,有一张花瓣一样鲜美的脸,跟身后的年迈的妻子无关。她早该想到的。
楼下的邮局人不多。
她取款,填单子,汇钱。那个胖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早该认识她了吧。她胖胖的一双手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她的手可真胖,手背上甚至有几个深深的小窝,婴儿一般。她填完单子,打印,熟练地点钱。她一定在想,这个女人,穿着价格不菲的裙子,限量版大牌包包,却神情落寞,每个月都来这里汇钱,一大笔钱。看地址,应该是乡下老家。王翠兰,应该是她妈妈的名字吧。看样子,应该就在这个小区住,高档小区,在北京,算是富人聚集的地方。她看上去也不大,年纪轻轻,她凭什么呢?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女人。她又看了她一眼。看着她把那个精美的红色羊皮钱夹装进包里去,轻轻叹口气,想,那个王翠兰,倒是挺有福气。可是,她知不知道实情呢?她撇撇嘴角,又看了她一眼。这一回,小裳也回了她一眼,认真地,警告地,严厉地,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她慌忙垂下眼帘。哈,她到底是胆怯了。胖姑娘,你还这么年轻,不出意外的话,终生将困在这个昏暗的小邮局里。对于生活,你懂得什么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她坐在窗前,看着那一窗的斜阳渐渐枯萎下去。手机好像是睡着了一样。手提包里那个苹果六,也没有再响起过。老边他不会吧。从前,两个人闹了别扭,大多都是老边软下身段,给她赔罪的。有时候,她偶尔也主动一次。女人么,总要懂得给男人台阶下的。每一回,只要她一给台阶,老边也就兴高采烈下来了。可是这一回,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老边要趁机跟她摊牌?或者是,老边是真的没有看见那些个短信和电话,也未可知。风从窗子里溜进来,把纱帘弄得左右摇曳。城市的灯火次第绽放开来,市声遥遥地传来,繁华和热闹,都是跟她不相干的。楼下的小花园笼罩在暮色里,被弄得一重一重阴影,层层叠叠的,幽深,昏暗,诡异,好像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她看着窗外。此时的城市,仿佛一个深渊,她立在窗前,好像是立在深渊的边缘。灯火在脚下一点一点亮起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密。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头晕目眩,越看越看不清楚。
门铃响的时候,她一下子跳起来。竟然是送快递的。她木然地签字,收货。好像是一套睡衣,鸽灰色,丝绸绣花,是她买给老边的。她从钱夹里抽出一沓钱,递给他。那人惊讶道,已经网上付费了。她不答,执意塞给他。那人不要,夺门想走。她一下子愤怒起来。
屋子里已经完全被黑暗淹没了。只有落地窗上,隐隐反射出点点灯光,闪闪烁烁,也不怎么确定,好像梦幻一样。她蜷缩在沙发榻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那人早已经走了。空气里有一股湿漉漉的甜腥的味道,混合着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儿。头晕乎乎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和那个人,是怎么纠缠到一起的。只记得,他的喉结粗大,他的手脚骨骼也粗大,他强壮的身体压迫着她,滚烫的,坚硬的,粗鲁的,小公马一般。她大聲尖叫着,感觉自己就要融化了。电话忽然响起来,一声一声地,催逼着。她的叫声,跟那电话铃声应和着,越来越紧迫,越来越急促。章建强,她一脚跌进万丈深渊里去了。
手机却响起来。她把睡袍掩一掩,懒懒地躺着,不想动。屋子里更加昏暗了。窗子上那一点点灯光,流离闪烁,捉摸不定。
北京的黑夜,真的来临了。
编后:
《那边》的叙述,带有一种时断时续的潮湿感,标题却以一个审视者的角度打量“我”所处的病态的情人的环境,正常与非正常的人世逻辑,加浓了作品的忧伤氛围,此乃高明之处。语言极其内敛,有弹跳力,“她总觉得,她一路从芳村念出来,一直念到了北京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受了那么多的罪,这不应该是最后的结局。跟章同学那一段恋情,不是。在魏总手下做文案,也不是。跟老边这样,也不是。”作者似细细描摹,读者似一下下深入,当慢慢品读。
这样的小说家,老,旧,似乎隔离于人,又似乎在倾诉着什么,不可知晓。——蒋建伟
摘自《芙蓉》杂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