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花坞

2018-02-20 23:57徐亚明
西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知青

徐亚明

这是与一对母女有关的故事。先从母亲说起吧——

知青会

晚八点,广场舞准时结束。这是储丽华和一帮老姐妹与周边居民反复争吵乃至残酷斗争,最终达成的君子协定。

当别人觉得是噪音、一帮老姐妹听来是天籁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戛然而止,储丽华这才从左膀臂包中掏出手机,竟有五个来自同一号码的未接来电。她的头一反应是女儿,俗话说儿女在外母担忧:朱思君出门已经第七个年头,四年大学两年研究生,只有假期回家住几天,平常都是电话联系,为此女儿专门从网上淘了这个臂包武装她。前一阵子女儿电话报喜,说工作找好了。储丽华问是什么单位,女儿死活不说。丈夫朱兴年分析,能够在北京注册的单位肯定不差,夫妻俩着实为女儿有出息高兴得一宿没睡。莫非有变故?储丽华明明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可她偏偏总是往坏的方面担忧。正要回拨时,储丽华发现区号是上海。女儿在北京,而且有手机,不可能“021”开头。无孔不入的广告!储丽华厌恶地将手机藏回臂包。

回家途中,心中依然放不下那五个来电。储丽华对女儿太了解了,这丫头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说名字吧,朱思君原来不叫朱思君,而叫朱想男——当然对朱兴年起这个名字她是有看法的——上了初中,朱思君被同学怪腔怪调故意大喊“想男、想男”叫得面红耳赤、羞辱难当,便一气之下拿着户口本跑到派出所要求改名。民警开始压根不当一回事,不予受理。想不到这丫头挺机灵,说自己受伤害要报警。派出所不得不重视,问她受什么伤害?她说是名字,哪有大姑娘被当众喊“想男”的?严重侵犯女性人格,“受害人恳求人民公安伸张正义,还民女一身清白。”民警被她逗乐了,接着问她,“伤害你的人是谁?抓到必将绳之以法。”民警的潜台词是哪有闺女告亲爹的?他们依然把她当小孩子看。朱思君——不——朱想男义愤填膺控诉道,伤害她的不是具体人而是重男轻女的封建迷信思想。小姑娘杏眼圆瞪,“你们受不受理?假如今天不帮我改名字,就告你们同流合污!”这下性质严重了,好在“思”与“想”、“君”与“男”意思差不多,民警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下,破例为这位未成年人改了名字。事后,朱兴年气得骂女儿毁了朱家念想。

莫非女儿在上海?储丽华不敢耽搁,赶紧掏出手机回拨过去。

“你好,找谁?”电话那头不是女儿的声音。

“对不起,打错了。”储丽华心中石头落地,正要揿掉手机,电话那头匆匆传来一句上海普通话,“你是丽华吧?”

储丽华脑筋急转弯,先搜索自家的远亲近朋,再搜索朱兴年家祖宗八辈,怎么也想不出能脱口叫得出自己名字的上海人。“你是……”储丽华只好等对方自报家门。

“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你啦!”电话那头传来无比喜悦的声音,“丽华,我是萍萍,韩萍萍呀!”

叫萍萍的女人滿大街多得是,储丽华再次脑筋急转弯,依然想不起这个自称韩萍萍的上海女人是谁。

“介快忘记,太让人伤心啦。”对方似乎有点唏嘘,“阿拉一道下过乡,吃过苦,你忘了?”

提起下乡,储丽华终于想起来了。韩萍萍是隔壁龙坞大队知青,论理算不上一道下过乡,同储丽华一道在花坞大队下过乡的是汪衍智。因为一同来自上海,他俩常有走动,一来二去搞上了对象。在这方面,汪衍智木讷,韩萍萍精明,须凰求凤才有故事,好在花坞大队知青房造得多,回不去有地方住,韩萍萍成了花坞大队编外知青。聪明过人的韩萍萍自然要与花坞大队唯一的女知青搞好关系,可储丽华嫌她精巴,表面上看着两人热乎,其实人心隔着老远。汪衍智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他走后韩萍萍从此杳无音信。当韩萍萍埋怨“介快忘记”时,储丽华想三十多年还叫“介快”?

“汪衍智好吧?”相逢是缘,不管编内编外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储丽华寒暄道。

“唉,”韩萍萍叹息道,“听说患绝症,死了。”

储丽华震惊于汪衍智的英年早逝。从群体来说,知青是被耽误的一代,大多命运坎坷终身窘迫,但个体不泛出类拔萃者。储丽华一直以为,假如身边有知青出人头地的话,非汪衍智莫属。震惊过后,储丽华回味着韩萍萍的口气,“听说……”她辨出了韩萍萍话里藏话。

“阿拉两人最后没有走到一道,他这个人……算啦,死都死了,提他干吗?”韩萍萍欲言又止。

猜得没错。“你还好吧?”储丽华没话找话,当年就跟韩萍萍说不到一块,何况时过境迁。既然汪衍智已死,在她心中韩萍萍便成陌路。

不料韩萍萍见问到自己,“接翎子”一样滔滔不绝把回城以后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倒出来,大意是不幸中之万幸,她虽然被工农兵大学生汪衍智抛弃,嫁了个在小弄堂里做烧饼油条的面点师傅,但阴错阳差反而押中了宝,在街道企业改制中,老公先承包后接盘,先小本生意后贷款扩充,先做小吃店后开大酒楼……“生意好得一塌糊涂。”言外之意她家的钵呀盆呀满之又满。韩萍萍说前男友,说自己,说老公,说女儿,当话题绕上五环以后,这才想起正事。

“丽华,今朝我要同你商量一件大事。”

已经烦不胜烦的储丽华为之一振,急忙把散落一地的心思收拢回来,洗耳恭听大事的降临。

“丽华,阿拉办个知青会好不好?”

这年头只要一道同过学、当过兵、上过山、下过乡……但凡沾点儿边的都要办个什么会,老了老了愈加疯狂,总想时光倒流,枯木逢春。也难怪,小时候亏欠咱太多,趁现在有能力,尤其是残剩的荷尔蒙蹦跶不了几天,赶紧来一场时空穿越,补偿补偿。

储丽华参加过几次同学会,慢慢品出尴尬和无聊。同学会成了成功人士展示会,有钱有资源的买单,没钱没能力的捧场,身份、地位、财富,甚至女士保养、子女优学都可以拿出来炫耀。因为成功,哪怕学生时代隐藏心底的单相思,也可以拿出来当成谈笑风生的资本,就怕当事人不知情,争先恐后坦白交待,并暗暗收获“后悔了吧”的快意,甚至发出“还来得及”的暗号,以至同学会后真有死灰复燃、“一夜情”的传奇故事,但最后往往以悲剧收场。殊不知,昨夜星辰已坠落,哪有重新来过这一说?储丽华当然属于捧场一族,就为了白吃一顿饭,别人喝彩跟着喝彩,别人起哄跟着起哄,太作贱自己。于是再有此类活动,储丽华一概拒绝,毫不嘴软。

看来三十多年前沦落乡下的“落汤鸡”,已经变成上海滩上的金凤凰,到了出来显摆显摆的时候。八竿子打不着却千方百计找上门来,无非是想让当年一同风里来雨里去的知青作个见证、当个陪衬。储丽华不傻,但不便太驳面子,便搪塞道:“人家知青会起码几十个人,我们一共四个知青,况且汪衍智不在了,太冷清,不办也罢。”

“人多热闹当然好,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想办就办,随叫随到。”韩萍萍竭力怂恿。

听韩萍萍这么一说,储丽华更不敢了。韩萍萍有钱有饭店,想办就办没问题,其他人怎么好意思?如果人多,喊买单的自然多,脸皮厚厚躲在后面算了。现在总共三四个人,脸皮最厚也经不起三番五次挥霍吧?因此,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萍萍,我们一起办知青会条件不具备。”储丽华直截了当拒绝道,“我跟你不是同一个大队,只有加上汪衍智才勉强算。如果你用汪衍智的身份发起知青会,请大家到你家酒楼聚会,不光我们别扭,你先生恐怕也不答应。”她知道上海人讲面子,最怕当众坍台。“萍萍,别好心办坏事,弄得收不了场!”

“没关系,他知道我跟汪衍智的关系。”韩萍萍说,“这次办知青会还是我老公出的主意。本来他是想请大家到上海来热闹一下,后来想想第一场知青会办在花坞更有意义。”

想不到这个男人挺大度,或许跟旧人已死有关系吧?拒绝的理由被堵死,储丽华无路可退。

“你有其他知青的联系方式吗?”韩萍萍问。

“没有呀,要不是你来电话,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储丽华口是心非地答道。

“没关系,说不定村里有。我也是从花坞一名大学生村官那里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原来,前两天韩萍萍一家到乡下“农家乐”吃饭,开车去了曾经插过队的龙坞,又顺路去了花坞。“花坞变化特别大,”韩萍萍带着夸张的语调说,“漫山遍野开满鲜花,我女儿说叫花坞可惜了,应该叫花海。我老公特别喜欢,主动提出他来作东,帮我们把知青会办起来。”

当年韩萍萍总是把花坞大队叫成猪污(上海话“粪”的意思)大队,没有半句好听话。现在不光恭维,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尽管韩萍萍说得天花乱坠,储丽华依然不为心动,农村总是农村,好得过城市?其实心里真正的原因是:你们有车一族来去方便,我要舟车劳顿,去一趟容易吗?

好似看穿了储丽华的心思,韩萍萍说:“我们开车来接你,反正顺路。”

“折腾来折腾去,猴年马月才能到?”储丽华谢绝她的好意,“算了吧!”

“你奥特了。”韩萍萍说了一句时髦话,“现在高速公路多发达,算上从上海来接你的时间,中饭之前肯定能到。想宽松的话晚上住民宿,還能串串老乡家的门。”韩萍萍像想起什么,突然问,“你记得魏志峰吗?”

储丽华说:“当然记得,我跟他妹妹魏志岚一同住过,算半个房东吧。”记忆的闸门被打开,由遥远而清晰。记得下乡第二天,储丽华收工回屋,看见灶台上盘着一条蛇,惊得她毛骨悚然;蛇游走后也不敢回屋睡觉,在魏志岚家住了半年多,后来魏志岚又陪她回知青点一同睡,害怕的心理才渐渐消散。

“你见到魏志峰了?”储丽华估计魏志岚早已出嫁。

“这次没见着。”韩萍萍说,“听说魏志峰出了车祸,瘫痪在床,随时有生命危险。丽华,我知道你跟魏家关系不错,是否应该去看看?”

纵然有千条理由不赴知青会,却找不出半点借口拒绝探望垂危中的病人吧!储丽华说:“那好,我们抓紧去一趟花坞。”

大学生村官

“上山下乡”运动掀起初期,花坞大队连续两年没有接收一名知青。因为这里九山半水半分田,养活自己都困难,是老县长——一位戴着“走资派”帽子发配花坞、后又复出的“三八式”干部顶住指令性分配计划,生生剥夺了花坞大队响应伟大号召的政治资格,这令阶级感情朴素的花坞大队广大社员群众十分不理解,更伤自尊心。他们在老支书带领下,真心实意学大寨,开垦荒山,劈山造田,硬是把九山降为七山、半分田提高至二分半田,在硬件指标上与兄弟大队平起平坐。老支书站在儿子魏志坤驾驶的手扶拖拉机上,昂首挺胸驶入公社大院,踌躇满志地向公社知青办张口要人。

经过这些年的轮番分派,绝大多数生产大队接收知青的热情和能力已大大下降,要不是太上皇一样的老县长下过死命令,公社哪管得了这些?既然花坞大队主动请缨,又传来“三八式”光芒不再、老县长被第二次打倒的消息,知青办求之不得,格外大方送给老支书两个指标,头一批来的是本县知青“老贼”和“牛肚”。毕竟,花坞大队的穷和交通不便是出了名的,从第二年起本地知青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明就里的汪衍智是第二批来、头一个走的上海知青,储丽华是点名道姓自投罗网的本省市里知青,来得晚,走得更晚。如今,储丽华已叫不出老贼和牛肚的真名,只记得老贼偷鸡摸狗技术高超,牛肚的本领是连皮带骨头吞噬得干干净净,不留偷鸡摸狗一丝痕迹。当然,他俩的绰号只在知青内部流传,旁人概不知晓。

反倒是村民依然叫得出他俩的全名。韩萍萍让大学生村官四处打听,虽说是本县知青,可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知青会终究没办成,但探望病人是应有礼节,推脱和食言的话储丽华说不出口,约定日期,韩萍萍一家驱车来接。临行,韩萍萍老公拽着朱兴年非一道去不可,好在朱兴年退休赋闲,说走就走了无牵挂。

路上,韩萍萍说现在上海人有空就往乡下跑,什么周庄、同里、甪直、西塘、南浔、乌镇……凡是好白相的地方统统白相过了。“今朝借了看望病人的由头,正好来一趟农家乐,何乐而不为?”

大地方人千方百计往乡下跑,小地方人削尖脑袋往大地方挤,看来储丽华夫妇又“奥特”了。

当初女儿告诉家里工作找好时,夫妻俩激动得一宿没睡。朱兴年捅捅储丽华,“咱女儿岂不是要做北京人啦?”

“出门求学还有回来的一天,现在倒好,彻底跟这个家拜拜了。我们怎么办?”储丽华不似丈夫那般憧憬。

“退休之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既然女儿到北京,投靠女儿名正言顺。”朱兴年浮想联翩,“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尝尝做北京人的味道。”

“北京有什么好?我一百个不习惯。”储丽华不屑道,“别的不说,光家门口新建的露天广场、音乐喷泉,我就舍不得离开。”

“你舍不得的是你的广场舞吧?”朱兴年直捣黄龙,“北京的广场不知多多少、大多少!哪像你们,为了抢一小块地盘,天天闹别扭。到了北京,广场舞有你跳的,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呀!”

“不稀罕,要去你去,我可不想遭这个罪。”储丽华嘴硬得很。

“越说越离谱了,北京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当年结婚的时候,你眼巴巴想到北京旅游结婚……”

“朱兴年,不提这事还好,要是提起这事,我至今不痛快。”不等朱兴年说完,储丽华霍地坐直身子,指着朱兴年咬牙切齿道,“你们朱家亏待我,我记恨你一辈子!”

“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允许嘛!”朱兴年自知失言,连忙赔礼道歉,“后来不是陪你去了上海,你忘啦?”

“当然没忘。”储丽华缓过劲来,面带讥嘲地说,“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在南京路还问人家南京路怎么走?被卖棒冰的老太太骂作弄不灵清乡下人,你老实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上海人眼里,外地人统统都是乡下人。这大地方人欺侮小地方人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埋怨的。所以说,人往高处走嘛!”朱兴年越发觉得自己家走的是一条阳关大道:爷爷把一家人从农村带到镇上,爸爸把一家人从镇上带到县城,自己则从县城混入市里。照这样的趋势,女儿在省城安家不成问题。没想到女儿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到祖国的心脏。朱兴年觉得特别有面子,“上海人总不敢把北京人喊乡下人吧?”他自言自语道。

“你以为女儿进中南海呀?她充其量就是一个打工妹,能不能站稳脚跟还是未知数,别做你的大头梦!”储丽华虽然嘴上与丈夫顶拗,不过心里终究喜胜于忧。大学生就业有多难,光听新闻就听起了茧。如果女儿毕业即失业,以他们家的条件,“几多愁”恐怕一江春水都载不动。

韩萍萍直夸朱思君懂事,不用大人操心。她数落自己女儿工作不找、对象不找,烦都烦死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正在开车的女儿嬉皮笑脸,“谁让你们生了我这个眼界高、喜欢作的女儿呢?本姑娘法眼里根本没有北京、上海,瞧得起的唯有纽约、伦敦。”“你们听听,忘本忘到连家都不要啦。”韩萍萍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有些小姑娘一门心想移民,只要能嫁外国人,什么二婚三婚几婚都无所谓,你说气人不气人?丽华,你女儿轧男朋友了吗?”自家心事没操完,顺便打听人家孩子的婚恋,是眼下不少中老年家长拉家常的热门话题。

能不操心吗?女儿的终身大事,萦绕储丽华已经有些年头了。

朱思君提出考研時,储丽华曾表示反对。这些年来,储丽华得到的情报是女孩子读书越多找对象越难。储丽华觉得女孩子青翠欲滴的年龄就那么几年,“保鲜期”特别短。况且从生长发育趋势看,一般男孩子像妈、女孩子像爸的概率极高,万一朱思君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朝父亲长相靠拢呢?(朱兴年头上没几根毛,酒糟鼻通红,身材酷似柏油桶,在学校被同学称作“猪八戒”——这也是她拒绝同学会、知青会的缘由之一。)她担心女儿把一生中最短暂、鲜嫩的时光交待给书本,脑子越读越傻,相貌越长越像父亲,哪可怎么办?女孩子嫁人的资本每时每刻都在缩水,倒不如趁着年纪轻、模样好的时候赶紧嫁人。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重蹈自己覆辙呀!可朱思君根本不把母亲忠告当回事,照样不管不顾考研读研。如今总算研究生毕业,有了工作,而且透露出一丝考虑终身大事的迹象。她希望女儿不再折腾。

不等储丽华回答,朱兴年抢先报喜,“昨天通电话时说是有了。”储丽华正要白朱兴年一眼,汽车恰好驶入隧道,黑咕隆咚没白成。储丽华趁机在丈夫腿上掐了把,以示警告:毕竟女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凭直觉肯定没到板上钉钉水到渠成的火候。储丽华怕这不靠谱的话说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隧道接隧道,一连穿越五六个隧道,导航提示:收费站到了。汽车驶离高速,韩萍萍指指车窗外的柏油路说:“这条就是当年通往轮渡码头的羊肠小道。”储丽华脑海里浮现的是一条曲里拐弯、高低不平、尘土飞扬的泥路,与轮下平展的马路怎么也重叠不起来。抬头看远处,储丽华觉得山峰的造型,尤其是坡上的大树依稀见过。再低头看近处,与马路并行的山溪十分眼熟,所不同的是溪两岸不再是泥坝而是水泥驳坎,溪水里没有一堆堆牛粪而是穿梭于卵石间的大小鱼类,溪滩上没有撒野刨食的猪而是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储丽华认出:“这是坞溪!”

“山清水秀,蓝天白云,你说这儿美不美?我爱死这儿了!”当年韩萍萍贬损坞溪是污坑(上海话“粪坑”的意思),如今矫揉造作的腔调让储丽华起了层鸡皮疙瘩。“污坑值得你爱?”储丽华揭了韩萍萍老底,韩萍萍一点不恼,坦然应承道,“那时候年轻,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储丽华似有同感。

储丽华左看右看,一副看不够的样子。毕竟在这儿生活过六年,那是她的青春,她的激情燃烧岁月。突然,储丽华尖叫一声:“棺材!”汽车嘎地紧急刹住,一只白皮木箱子突兀地藏在山旮旯里。以往每当山洪过后,坟地狼藉、棺木裸露,冷不丁迎头遇见,非惊出一身冷汗不可。年轻时留下的心理阴影,令坐在车里的储丽华条件反射,再次惊恐不已。

韩萍萍扑哧笑道:“亏你还是下乡知青,连养蜜蜂的蜂箱都不认识。”

储丽华仍然疑惑。

随着离村庄越近,山脚下、马路边甚至房前屋后一个个木箱子渐渐多了起来。韩萍萍把上次从村民那里得来的消息作了转播:这个村的第一书记给每家每户发了五只蜂箱,村民随便放在野地里,不用专门伺候便有蜜采。因为这里漫山遍野种满了鲜花,是蜜蜂的天堂,也是村民养花种草的副产品。据说一只蜂箱一年能收十几斤土蜂蜜,网上订单无数,光这笔收入就为每户增添五六千元。一个金点子,全村人受益,韩萍萍竭力点赞第一书记。

农村遍地是宝呀!不像城里什么东西都要收费,储丽华颠覆了对农村的看法。不过,这些蜂箱远看像极了棺材,总归荒兮兮有碍观瞻,要是画上卡通图案,譬如蜜蜂呀、兔子呀、山羊呀、熊猫呀等等,或许还能成为一道风景。

“太有才啦!”韩萍萍女儿直呼,“阿姨做什么的?”储丽华自嘲道,“阿姨是幼儿园老师,已经退休,不中用了。”“怪不得想象天赋那么高,阿姨童心未泯呀!”韩萍萍女儿主动请缨,“阿姨,我帮你把这个创意转让给第一书记,让他付你版权费。”

只顾说话,忘了时间。韩萍萍急忙掏出手机,“是大学生村官吗?我们去哪里找你呀?”

当年储丽华要走一天的路程,现在架了几座桥、凿了几个隧道,天堑变通途,果真如韩萍萍说的那样,个把来小时便到了。

“叔叔好,阿姨好,一路辛苦啦。”车门打开,传来女孩子的甜甜问候。

“丽华,这位就是我跟你常提起的大学生村官。”

不等韩萍萍介绍,女孩子走到储丽华夫妇面前,“爸,妈,你们来啦。”波澜不惊,一切尽在掌握中。

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夫妻俩面面相觑。刚才还以女儿为吹嘘资本,此刻一个上天,一个入地,乾坤颠倒,阴阳裂变,朱兴年觉得比自己打自己嘴巴还丢脸。不过,朱兴年仍然心存希望,他趁朱思君忙着打电话的工夫,对储丽华也对自己安慰道:“既然称之为官,那就说明吃的是皇粮。莫不是北京读书的那个大学派她来的?否则为什么叫大学生村官呢?”储丽华想让女儿当面说清楚,不料被朱兴年一把拽住。朱兴年觉得这种事情只能小范围交底,他怕家丑再次外扬。

朱思君故意背对他们打电话,通话结束才转过身来抱歉道:“组织部人才办的领导刚好来调研,要我参加,不好意思。等一下有人会来带路,陪你们去看望魏伯伯。”

听此一说,表情复杂的朱兴年一脸轻松,他的分析错不了,女儿是“官”。

来的是一位小伙子,自我介绍叫魏宇鹏,是魏志峰的儿子,也是村里的第一书记。

“碰瓷”

魏宇鹏从懂事起,父亲就要他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父亲曾有过两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可惜时运不济,全都黄了。他明白事不过三,因此就把全部心血和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过去农民后代跳农门主要靠当兵提干和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恢复高考后只剩下当兵提干,再后来连部队也要考入军事院校深造才行。总之农村青年想跳农门,考试是必须通过的头一关,而教育营养不良,恰恰是农村青少年软肋中的软肋。

上了大学的魏宇鹏曾在核心期刊看到过这样一组数据:大学扩招以来,城镇籍学生在高考中获得入学的机会是农村籍学生的1.1倍(尽管农村籍学生人更多),其中重点大学为3.1倍,艺术院校为3.3倍;在高考加分、自主招生、保送生制度中,更是高达7.3倍、8.2倍和17.2倍。由此可见,高考和进重点大学是一种更加适合城里孩子玩的游戏!曾经当过民办老师的父亲,十分清楚要让儿子考上大学,必须到城里读书!

中国的独特现象是,城乡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就是:同命不同价,同城不同籍,同工不同酬,同医不同保,同龄不同学……城市的中小学,不接收农村户籍的学龄儿童。

随着农民工队伍的日益增加,后来稍稍有了一些松动,通过设置诸多限制条件,解决极少数长期进城务工农民子女的就学问题。即便这样杯水车薪开了一个小口子,依然阻力重重,尤其是市民家长普遍有抵触情绪。他们不愿自家孩子跟农民工子弟做同学,有能耐的家长纷纷想办法转学,有能力的老师频频跳槽转校。父亲当然不肯随便找一所学校,他希望儿子进的是一所货真价实的城市学校。

父亲对招生事宜略知一二。大学扩招后,人们向往的不仅只是考上大学,而是纷纷向211、985重点大学或至少一本线发起冲刺,有实力跑在高考分数线最前面的,往往是重点高中的学生。父亲打听到重点高中除按当地中考成绩公开录取外,开了一个“借读生”的口子,以满足特殊人群的需要——当然价格不菲。这笔钱对绝大多数特殊人群来说不值一提,而对父亲来说则是背水一战,每一分钱都必须保证物有所值!父亲太熟悉了,单凭农村中学打下的那点基础,即便借读也是混日子。这几年,城市的民办初中越办越火,又有自主招生权,是入读重点高中最理想的“敲门砖”——当然赞助费和学费同样不菲,父亲为魏宇鹏设计了一条通达好学校的求学路径。不过,钱是先决和唯一条件,那将是一笔农民眼中的天文数字,造一座房子也用不了那么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父亲宁肯这辈子不造房子,也要把钱投资在儿子身上——魏家总得有人跳出农门吧!

从魏宇鹏出生,父亲便留意用心。花坞属于典型的人多地少贫困山区,农业学大寨造了不少梯田,稍稍改变了缺田少地的状况。计划经济时代,主要以水稻种植和养猪为业,粮站和供销社特别喜欢收购这里的稻谷和生猪,都说烧出来的米饭和猪肉又香又糯。改革开放后,由于交通不便,这里除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经济制度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取代,粮食和生猪产量明显增加以外,很长一段时间老百姓依然从事传统农业:吃饭自己种,用钱靠卖猪,现金积累极其有限。进入新世纪,各级政府对环境保护特别重视,当地乡镇一刀切,不准再搞生猪养殖,农民不光断了财路,而且切断了有机肥的最大来源,水稻成本大幅提高。一些先知先觉者猛然发现,与其守在家里为了那份口粮不得已种田,还不如土地撂荒一心一意在城里打工挣钱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村里务农的青壮年逐年减少,过去人多地少不够种,现在反而变成人少地多种不了。父亲知道养猪种地靠不住了,人到中年又没有过人体力和一技之长的父親,不得已随打工潮进了城。

进城便蒙了,这里举目无亲啊!他绞尽脑汁,能想起的熟人是几位曾经插过队的返城知青。当年知青临走留下的电话是五位数,如今已升为八位数,根本打不通。向路人打听安置单位,要么干脆不知道,要么答复已经改制或者破产。父亲跟知青的年龄差不多,曾经混得很熟,那时知青进农民家根本不用敲门,可知青在城里的家没人知道。唯一去过的是魏宇鹏的爷爷和堂伯父魏志坤:有位叫储丽华的知青家里办喜事,爷爷和堂伯父曾经开着手扶拖拉机进城送过一头猪。爷爷死了,父亲便打电话问堂哥,尽管十多年过去,路名叫什么、门牌多少号堂哥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好似捞到救命稻草,父亲立刻寻址找去,路在、门牌也在,耸立的却是一座豪华宾馆。他东打听西打听,附近没人认识叫储丽华的这户人家。父亲一声叹息:城里人太冷漠。要是放在农村,哪怕没路名,没门牌号,哪家哪户住啥地方,祖上三代叫什么,儿孙何时分家另立门户,闺女出嫁嫁到何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保管不叫打听的人失望。

没熟人帮忙,只能靠自己。父亲像流浪汉一样在城里寻找活计,最落魄的时候捡过破烂,睡过桥洞,贴过小广告,蹲过派出所……直到遇见邻村一伙做家政服务的农民工,老乡帮老乡,这才找了份相对固定的工作,有了个歇脚的地方。

原本以为进城打工就能挣钱,后来明白实在天真幼稚。城里的确比农村好赚钱,但开销更大,能够攒下的余钱非常有限。遇到黑心老板拖欠工资颗粒无收不说,还要倒贴自家饭钱。你想,即便城里普通家庭要送子女上民办学校也非易事一桩,何况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太不自量力啦!

可儿子年龄等不起,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

家政公司给跑外勤的农民工配了一部小灵通——当然必须从工资中扣除购机成本。父亲不光接听公司派工电话,而且隔三岔五接到银行、保险公司推销广告。一开始他烦不胜烦,没好气回绝他们:农民哪有钱存银行?农民的命根本不值钱!后来推销电话接多了,渐渐听出了名堂。做家政服务磕磕碰碰是常事,难免受伤。如果事先花上五元十元,买一份保险,一旦受伤,譬如断一根手指或脚趾,就能获得保险公司数千甚至数万元的赔偿,买得越多赔得越多。父亲觉得,人体身上有些“零件”多一个少一个并无大碍,于是,他一下替自己买了十份《人身意外伤残险》。

魏宇鹏是回村以后无意中发现这些合同的。就算被同龄人瞧不起,人格受侮辱,魏宇鹏全都咬牙坚忍,从不落泪,可一叠轻轻的合同书犹如击中命门,令魏宇鹏彻底泪奔。20世纪90年代,一个农民竟然为自己购买人身意外险?而且一买数十份,太不可思议啦!父亲的如意算盘是:一个控制在自己手上的意外事故,何不让它利益最大化?魏宇鹏终于找到了自己一连串幸运,与父亲一连串厄运的逻辑关系。

父亲的智商,哪里比得过保险公司精明?头天投保,次日推销员找上门来,专门为他上了一堂保险理赔辅导课。重点讲解什么叫自戕,保险公司不承担自戕造成的任何后果,以及专业部门对检测自戕的高明手段。犹如一桶冰水,兜头盖脸浇醒了父亲的发财梦。穷人的底线是:赔本买卖不做!可保险公司的原则是:只保不退!!

魏宇鹏采取迂回曲折、旁敲侧击等手法,一点点挖掘,凭想象推测,不断还原他所不知道的父亲。

父亲毕竟教过书,头脑活络。他干的是家政服务,整天在城里转悠,自然了解一些交通规则。当他明白斑马线上发生任何交通事故,行人一方都无过错后,他看到了赎回赔本买卖的曙光。

父亲长时间在斑马线附近徘徊,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他的本意是,身上可有可无的“零件”少一个无所谓,但假如失去身家性命,或者重要“零件”瘫痪,以至成为家庭包袱和沉重负担,这样的思想准备他并没有——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呀!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一桩意外,让父亲卷入其中……

交警对事故的描述是:一伙不明身份者利用斑马线“碰瓷”,其中两人逃之夭夭,一人被汽车撞倒。父亲的辩解则是:一位行走困难的老人过斑马线,避让不及眼看要被汽车撞上,出于本能,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推开老人。不料,却被背后另一辆抢黄灯的汽车撞个正着。他不知道什么叫“碰瓷”。

魏宇鹏更相信父亲说的才是真相,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碰瓷”。交警不信,他问那个行走困难的老人呢?父亲说跑了。能跑还叫行走困难吗?父亲不能自圆其说。交警进一步拿出证据,“我们查过监控,发现你天天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想干什么呀?别装了,像你这种盲流我们见多了!”

肇事司机乘机煽风点火,引得路人纷纷指责:

——瞧这些农民工,想钱想疯了吧!搭上性命的事都敢做,还要拉上一个垫背买单的。

——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想进城,城市变成难民收容所啦,像什么样子?

——对这种人,不应该可怜!跑了运气,撞了活该,自认倒霉吧!

……

在交警和路人眼中,像父亲这种没有身份的农民工,有个专用名词叫“盲流”。交警想大事化小:“你们是公了还是私了?想公了的话各承担一半责任。”见父亲不明白,交警耐心解释,“就是去医院检查,费用你自己付一半。”父亲揉揉腰,觉得很沉很沉,比年轻时重担挑过头还难过。父亲相信睡一觉会自动缓解,便一口回绝道,“用不着去医院。”交警说,“那就私了,你们好好协商吧。”或许出于同情,或许终究是在斑马线上出的车祸,司机扔下三百块钱,一脚油门走了。

睡了一觉,父亲的腰既像自己又不像自己,麻痹欺骗了他。父亲照常上班,在替客户疏通污水管道时,好似数万只火球排山倒海袭卷后背,等不及末梢神经传递,脊髓以更快速度瞬间断电,毫无知觉的身躯訇然倒下……

高位截瘫,下半辈子父亲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他用自己作代价,为魏宇鹏换来了一张就读民办初中和借读重点高中的入场券。

事实证明,父亲的决策和付出有多重要、多英明。尽管不允许异地高考,但全省试卷统一,花坞村出了头一名县文科状元,读完人大读北大,魏宇鹏是山沟沟飞出的金凤凰……

高飞的金凤凰怎么又落了回来?大家的思维方式几乎跟魏志峰毫厘不差。如此结局,别说当事人无法接受,就连旁人也直叹可惜呀!储丽华想,做父亲的赌上身家性命,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吐血还嫌来不及吧?

“我爸將终身与床为伴,我妈虚岁五十八岁,实际看上去像八十五岁。”魏宇鹏说,“不能让上一辈人做牺牲品,我做赢家啊!”

魏宇鹏在报告会上曾多次讲过父亲的故事,许多网友发表评论和留言:

——伟大的农民工,城市欠你一个说法。

——还父亲公道,还农民工公道!

——纵然你断了脊梁骨,可你依然是家中顶梁柱!

——儿子,争气啊!

……

魏宇鹏觉得需要还父亲公道的人首先是自己,他必须续上家中的脊梁骨。魏宇鹏心知肚明,以他的条件在城里找份工作容易,但要买套房子安个家,尤其是把父母接到身边,像城里人一样有尊严地养老,对一个白手起家的草根来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未必办得到。不跳农门有悖父命,跳农门良心谴责。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先回乡下跟父母在一起,毕竟来日方长。

有出息的未必懂孝顺,懂孝顺的未必有出息。储丽华不由对魏宇鹏刮目相看:魏志峰这个儿子没有白养!

“我在这里任第一书记,至少能天天见到父母,也能为村里做点事。其实,农村是一片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青天天背诵的语录,魏宇鹏同样滚瓜烂熟。“不过,我和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他讨厌见我,坚决不同意我回村里工作,甚至以死相逼。因此,在他面前你们尽量不要提我。”魏宇鹏有言在先,“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是朱思君,就是我们村里的大学生村官。”

魏宇鹏说,为了帮他们父子改善关系,分散病人注意力,朱思君把自己开的淘宝店转交给父亲打理,教他怎么使用电脑,怎么打字,怎么接单,怎么回复客户意见等等。随着一单单生意做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尤其是淘宝,晚上生意忙,朱思君常常眼睛熬得通红。过去看她无精打采、一脸疲惫的样子,父亲心痛却帮不上忙。朱思君正是以这样的理由,激励父亲身残志不残,拿出超越常人的劲头学习电商知识。瘫痪之人无所谓白天黑夜,做淘宝正好劣势变优势。一个废人,竟然恢复了劳动能力?可见,只要找到用武之地,英雄人人可做。

“现在只要有人上门,我爸总是夸不绝口。”魏宇鹏故意伤感地说,“在他眼里,朱思君比亲闺女还亲,我这个儿子反倒成了他的眼中钉,巴不得叫我早点死回城里去。”

韩萍萍抢白道:“她的亲爹亲妈都不叫冤,你吃哪门子醋?”

魏宇鹏不知所云。

“你不知道朱思君跟他们的关系?”韩萍萍有些意外,随之似有所悟,便主动介绍起来,“这位是大学生村官的爹爹,这位是大学生村官的姆妈。这位姆妈当年在花坞大队下过乡,还在你们家住过呢。”

“啊——”这回轮到魏宇鹏错愕不已,“瞒得这么好?连我都骗了,回头非找她算账不可!”

储丽华逮住机会,急切地问道:“朱思君到这里来,当……什么大学生村官,究竟怎么回事呀?”储丽华顾不了那么多,她必须趁热打铁,弄个水落石出。

第一书记

现在,有必要解释一下大学生村官制度。

大学生村官并非新生事物。20世纪90年代个别省份已探索试行,2008年全国普及,由当地组织部门负责。大学生村官选聘对象为全日制本科以上应届毕业生,自愿报名,择优录取,聘期两至三年,参照事业单位办理“五险一金”。聘期结束,主要出路有:报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留村续聘、自主创业、另择职业等。表面上看,大学生村官的确是上级派来的,但本质上不含半点“官”的成分,说白了就是一个拿工资干农活的临时工。国家之所以推广,一是“新农村建设”需要人才,二是真正的人才需要基层历练。

在农村,只要提起大学生村官人人皆知,而在城市则不如知青那样耳熟能详。个中原委除了宣传没有“上山下乡”那般高调,政策没有“上山下乡”那般强制以外,跟绝大多数市民对农村漠不关心不无关系。过去,城市家庭十之八九有知青,城里人往往比想家还魂牵梦萦农村。如今,除了休闲游乐,哪个城里人会为农村操心?储丽华夫妇不知大学生村官为何物,不足为奇。

按理说大学生村官既非国家一包到底的公务员和事业身份,又非具有诱惑力的高薪行业——绝对属于低薪,且生活条件艰苦,还面临二次就业,何必自讨苦吃呢?朱思君之所以先斩后奏当上大学生村官,完全是受了第一书记的“盅惑”。“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到底。”她赖上了魏宇鹏。

朱思君高考没有发挥好,读的是一个三本专业,她当然不甘心只拿一张三本文凭过一辈子,所以决定考研,发誓非要拿一张211或985大学证书证明自己不可!

毕业季临近,绝大多数同学已心不在焉,朱思君却依然安坐教室,潜心苦读。那天,校学生会针对毕业生最关心的留学、考研、创业三条阳关大道,举办“三字经”报告会。海报介绍嘉宾有:顺利拿到美国Top10大学Offer的北大、清华高材生,去北大、清华读研读博的本校佼佼者,合伙注册公司的IT幸运儿。同龄人的故事特别适合同龄人,同龄人的成功特别诱惑同龄人,那天的报告厅已经人山人海,可人潮依旧从学校的各个角落、甚至外校源源不断涌来。

朱思君忙于复习,去的时候报告已经开讲。远远听到报告厅传来雷鸣般的掌声,预感一定很精彩。正当她加快脚步准备进门时,却被拦住了,问她是哪个学院,几年级,叫什么名字?对方人多眼生,朱思君认得她是校团委组织委员。朱思君为迟到不好意思,心想不让进就算了。

组织委员一番游说朱思君才明白,原来校团委组织了一场“面向农村、展示才华”报告会,由于两场报告时间冲突,结果报告厅人满为患,阶梯教室门可罗雀。这可是党委书记亲自布置的政治任务!不得已,校团委只好四处拉人凑数。朱思君对这种为完成政治任务而完成政治任务的做法很反感,可组织委员是无辜的,看着她几乎要哭的样子,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掂量自己既没有本事创业,更没有家底留学,北大、清华读研也指望不上,听不听别人的“三字经”意义不大,倒不如给这位可怜巴巴的组织委员一个面子——也是给学校一个面子,就当捧个人场吧!便这样,朱思君与三条阳关大道擦肩而过,阴错阳差地进了阶梯教室。

由于空曠,朱思君进门时成了全场焦点,一点没有心理准备的她闹了个大红脸。朱思君为迟到不好意思,更为受冷落的嘉宾怀抱歉疚。以往听大课她总喜欢躲在后排或角落里,这回一反常态,她要用虔诚还台上嘉宾一个公道和尊严。朱思君一边红着脸,一边干脆利落在第一排中间位置坐下,犹如替自己、也替大家赔罪似的。她的这一壮举让组织委员很有面子。

报告由担任农村第一书记的选调生和大学生村官进行言传身教。近年来,高校对大学生村官宣传较多,而选调生则属于组织行为,知者甚少。所谓选调生,必须是全国重点大学本科以上,具备“应届生、学生干部、中共党员”三个不可或缺的条件,经所在学校推荐,生源地省委组织部门考察,遴选产生的后备干部培养苗子。起步阶段,选调生需要到乡镇、街道等基层岗位磨练二至三年,然后正式步入政坛。因此,选调生比公务员更难考,可一旦选上,其前程远非普通公务员可比。

从主持人的介绍里,朱思君知道这些嘉宾个个师出名门。特别是他们的报告泥土气息浓,家乡情谊深,感恩之心溢于言表,他们的胸中充满着当代青年应有的血性和担当,不像有些大学生要么自命不凡,要么心浮气躁,要么眼高手低,要么消极避世。

一位叫魏宇鹏的报告人,格外吸引朱思君眼球。这位农村青年不简单,在强手如林的高考中脱颖而出,本科上的是人大,研究生上的是北大,可谓人中俊杰。她猜想,像这样既是学霸又有活动能力的名校生,日后可栖的梧桐枝一定不少吧?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竟断崖式地从首都一个猛子扎回农村,如今是花坞村的第一书记。

朱思君有些惊讶:不会这么巧吧?她掏出手机百度:没错,正是母亲当年插队落户的那个花坞大队——如今叫花坞的村庄。在朱思君的印象里,母亲很少提花坞,即便提起也要模仿上海知青的腔调,把花坞说成“猪污”、“狗污”,坞溪说成“污溪”。插队落户是母亲那代人的一个痛,她不想让母亲再痛一次,因此从来不问母亲插队落户的情况。对花坞这片土地,朱思君既陌生又毫无兴趣。眼下,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似乎与自己有缘,她极想知道魏宇鹏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

“我跳出农门又重回农门,大家一定想知道究竟為什么?”魏宇鹏的声音厚重,带一点点磁性。“实话实说,我离不开农村,农村需要我。”

朱思君点开微信,边听边发朋友圈——

我离不开农村,是因为我有一个卧病在床的瘫痪父亲和一个操劳过度过早憔悴的母亲。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大学生,我没有能力带他们到城里生存——至少若干年内我看不到希望。

至于农村需要我,试问大家:如果一个国家受过最好教育的精英都跳出国门、跳出农门,那么国门内、农门内的事情谁来做?当然,留下来的肯定是绝大多数,但是有精英跟没精英,精英多跟精英少,对一个国家和一个地方的发展速度、发展质量的影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为什么称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吸引了无数精英,来自世界各地的精英帮它立国,帮它建国,帮它与各国竞争,甚至遏制打压别国——包括精英们曾经的祖国。当今中国,融入全球化和发展城市化同步进行,如果说制造业是中国的拳头,那么农业则是中国的软肋。我国人均耕地面积更少,我们连农业机械化、城市化的门槛都没迈过,却要直接面对信息化、全球化的竞争环境,无论是农产品质量还是价格,都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谁来种粮?谁来开创中国农业现代化?这是摆在当下一个刻不容缓、必须回答的严峻问题。假如没有人才,一切免谈!

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在城市、机关单位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在村里我是上过顶尖大学的第一人。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摆在我面前最合适的一条路就是回乡创业。生我、养我、培养我的是农村,我不返乡谁返乡?不是说我有多伟大——充其量只是为自己村做了点小事;不是说有多无私——出发点首先是为了父亲;不是说有多崇高——毕竟系着选调生这根保险绳。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是为了开启回馈兑现模式:不至于回首往事的时候,留下悔恨和羞愧——相信这句名言大家都能背。

魏宇鹏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告诉大家:年轻人可以在农村大有作为!中国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今天还有保持三十年原貌不变的穷山恶水,用发展的眼光看,那一定是不可多得的绿水青山。过去三十年,创业成功的最大机会集中于城市;今后三十年最大的金山银山非绿水青山莫属!尤其对白手起家的年轻人来说,无论来自农村还是城市,到农村去,参与乡村振兴,不失为一条现实的创业之路。

同学们,农村等着你们啊!

不愧是人大、北大的学生干部,魏宇鹏的演讲极富鼓动性。报告会结束,朱思君就近跑上台去,加了魏宇鹏微信,还悄悄自拍了一张合影。

别看报告作得好,回到家里照样焦头烂额。两人在私聊中,朱思君知道魏宇鹏父亲以死相逼,非要赶他离开农村不可。朱思君教他把“保险绳”拿给父亲看。魏宇鹏说打死他都不信,哪有国家干部到农村当第一书记的?父亲断定,他回来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朱思君咯噔一下:有故事,如实交代。农家子弟实诚,便一五一十道来,不打半点埋伏。

指腹为婚、订娃娃亲是农村老一辈人的一大嗜好。魏宇鹏、应舒梅打小便被无数姑婆姨婶撮合,只要见到两个小不点,大人们总爱问:宇鹏,大了娶谁当老婆?应——舒——梅。声音从胸腔里迸出。又问:舒梅,大了给谁当老婆?魏宇鹏。奶声奶气,却说得一本正经。大人的捉弄总是没完没了:什么时候吃你们喜糖呀?两个小不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总是应舒梅抢先:我跟妈妈要钱去,你们等着。羊角辫上下翻飞,一溜烟往家里跑,引得大人捧腹大笑:上辈人的姻缘怕要下辈人来圆吧?议论总在背后,人们怕魏志峰听见。魏宇鹏进城上学后,玩笑从此绝迹。一门心思要送儿子进城的父亲,哪会娶农村儿媳妇?人们怕自讨没趣。应舒梅也像一夜之间长大似的,躲着藏着避而不见,两小无猜的日子戛然而止。如果不是父亲提起,魏宇鹏早已把儿时的玩笑抛到九霄云外。

死灰复燃了吧?朱思君不放心。

人家全家进城做生意,根本不见人影,拿什么复燃?况且物是人非,哪怕没有嫁人也该名花有主了。我爸自作多情,你瞎搅和什么?

替你解围呀。朱思君发了一个爱管闲事的表情包,亲,我献你一个金点子:告诉你爸,你有女朋友了,一准饶你。

口说无凭。(表情包无奈)

这好办。朱思君随手把两个人的照片发了过去。(羞羞羞三个表情包)

你让我冒充?

我让你冒充!朱思君纠正道。

弄虚作假,我倒无所谓,会坏你名声的,不行!魏宇鹏当真一般。

难道你想弄假成真?(三个生气表情包)本姑娘陪你过家家——是假的;帮你度难关——是真的。(两肋插刀表情包)

两天过去,魏宇鹏垂头丧气再次出现,我爸说相片上的姑娘肯定见过,是PS画报上的美人,糊弄他的。你说他一个瘫痪老人,竟然知道PS?太奇怪了。

别忘啦,这世上没你时,你爸叫魏老师。话虽这么说,朱思君同样诧异。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朱思君决定利用暑假去一趟花坞。

她要给魏家一个意外惊喜。

换亲

储丽华兄弟姐妹四个。

姐姐储美华是“老三届”高中生,成绩好却生不逢时,与她同时代前后有十余届高中生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机会。哥哥储建华是“老三届”初中生,与姐姐相反,要他读书好比革他的命,“文革”神助似地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把他从囚禁一样的学生生活解救出来。学生生涯的结束便意味着自谋生路的开始,可城市早已停止招工,家里一下子冒出两个吃闲饭的社会青年,给这个原本负担较重的家庭带来的经济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多子女家庭很普遍,尽管都是自己亲生的,但家长总会有偏心。妈妈和奶奶宠的是储建华,即便同样吃闲饭,储建华在家里听不到闲言碎语。父亲宠的是小妹储爱华,“幺”的资本是可以发嗲。相对来说储美华、储丽华姐妹俩在家里显得无足轻重,当储美华赋闲在家却依然做着进大学深造的白日梦时,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会心痛用最难听的话数落她。儲丽华与姐姐同睡一床,半夜醒来常常听见储美华在抽泣。

储美华不怨父母亲,只怪自己没工作,成了家庭的累赘。储美华知道自责没用,必须找点事情做做,替自己的赋闲赎罪。母亲骂归骂,终究要面对现实,像这样待业在家的初、高中毕业生,何止他们一家才有?当务之急必须解决吃饭问题。母亲东打听、西托人,总算替大女儿争取到糊火柴盒的挣钱门路。虽然糊一百只才四分钱,但聊胜于无总算一项进账吧!关键是随着大女儿有活干,全家焦虑不安的心情稍稍宽慰了些。

每天一坐十几个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分白天黑夜,不管严冬酷暑,周而复始做同一件事——糊火柴盒,在今天看来,对一位花样年华做着大学美梦的姑娘来说极其不公,甚至很不人道,但在那时储美华求之不得,梦中都会笑醒——这是她在家里保持自尊的最后一点心理安慰。储美华非常看重这份活计,做得特别投入,从上糨糊、折叠、粘连、压实到包装送货,每一道环节都非常仔细,从不马虎,更不偷懒。她一点儿不觉得辛苦、无聊,相反常常从孤寂中为自己营造无数乐趣:她跟自己搞劳动竞赛,赛一赛这个小时比上个小时多糊几只,下午比上午增产多少,今天比昨天多赚几分,这个月比上个月多收入几元……如果少了,鼓励自己不气馁;多了,勉励自己不骄傲。一样的劳动,总能得到不一样的收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特别是当储美华熟练后,她可以一边双手糊火柴盒,一边双眼看书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差?她甚至愿意这样糊一辈子火柴盒。头一个月,储美华按件计酬挣了九块钱,比政府给五保户的补助还多一块钱。半年后,储美华靠糊火柴盒每月能挣十七八块,已经抵上学徒工工资,出校门以来,储美华脸上第一次漾起笑容。

可储丽华亲眼目睹,姐过的是一种比奴隶还不如的生活:早晨,她还没有起床姐就开始糊了;半夜起夜时,看见姐依然在糊。虽说劳动强度不大,但每天同一个姿势一坐十几个小时,腰酸脖子痛不说,下肢慢慢肿胀变形。夏天,两条小臂和大腿焐出痱子,看得人起鸡皮疙瘩;冬天,双手和双脚皮肤开裂长满冻疮,看得人心惊肉跳。储丽华心痛姐,多次劝她别这么卖命,又不是揭不开锅,哪里差这点钱?储美华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有活干心里才踏实。

储丽华见劝不动姐,便想做些分担,放学后主动陪姐一起糊火柴盒。刚开始,储美华不让,怕影响妹妹学习,后来得知学校正课时间都“放羊”,也就不再推让,还手把手教她,或许在为妹妹毕业后提前准备吧?虽然储丽华手法生疏,糊的数量有限,但总归减轻了姐的一些压力。然而,储丽华发现姐并没有改变作息时间,依然起早贪黑只顾完成设定的工作量。原来,她把储丽华糊的火柴盒单独计数,结账时把自己挣的钱一分不少交给家里,而把储丽华应得的报酬悄悄塞给妹妹,“拿去买个发夹吧,那种有机玻璃做的,很漂亮。”“又不是为了零花钱,我是为了帮你!”储丽华不要姐的钱。储美华再次塞给她,“跟你说过,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快收好,小心被爱华看见。”姐的提醒让储丽华迅速改变观念,是呀,这笔钱要是被家里充公,最后得益的肯定是爱华,凭什么?

有了私房钱,储丽华并没花在自己身上,而是积少成多攒起来。她买了一个竹枕头垫在椅子上,让姐坐在上面凉爽些,又买了一双绒线无指手套,让姐戴着既保暖又不影响手指灵活,还一本本买来样板戏连环画,让姐不出门也能“看戏”、“看电影”。

储美华算是基本安稳了,可储建华怎么办?一个个子比父亲还高出半头的小伙子,成天不是在家里晃来晃去,就是到街头荡来荡去,即便是独养儿子、家里最宠,长此以往也会看不顺眼的。

这天,母亲只给自己盛了半碗饭。父亲问:“身体不舒服?”

母亲说:“这个月的粮票用完了。”

父亲突然用筷子指着储建华,开口就骂:“你是一架造粪的机器!”

“谁不是造粪的机器?难道你屙的是黄金?”储建华依然嘴硬。

“我们造粪,可我们吃自己挣的,你靠别人养活,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寄生虫!”把儿子贬到如此地步,可见父亲有多么地恨铁不成钢。

“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吧。”奶奶出来打圆场,“又不是建华一个人吃闲饭,大家都在等分配。孩子长身体,哪能不吃饱?我那里还有一些粮票,你们来拿吧。”

有奶奶撑腰,储建华碗一摔,“不吃啦!”出门就往街上跑。

“有本事永远别回来吃饭!”父亲追着脚后跟,又抛给儿子一句狠话。

不吃饭显然是赌气话,不过吃的味道大不如前,储建华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一阵子他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名堂,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他向全家大声宣布:“我要去支边,我要到黑龙江插队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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