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杨莉
1
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热气,阿清刚掀开蒸笼,便往后退一会,让那刚蒸熟的香气先从这锅里散开。很快,房间里荡满了米温热的清香,她麻利地把蒸笼里的发糕放到木板上,用菜板上的那细长刀把白花花的发糕横七竖八地切成了几块。
“啪叽——”是阿清的妹妹阿红推开门,晨起的阳光正洒在门口的电线杆上,被架起的条条电线同样切成了横七竖八的好几块。远处的山蒙在雾里,只有黑色的那座挣脱了雾的包裹,机械的撞击声像从山里,也像从地下闷而响亮地传来。井下早已经开工了,阿清开始催促阿红。快,麻利点!阿红便大步一跨,接过姐姐递来的发糕盘,顶在头上,抓着木板的边缘和白布,向门外走去了。
又是一个忙着开工的清晨。澡堂依旧人声鼎沸,门口那块“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牌子,被澡堂里升腾而出的热气擦得亮堂堂。已有刚下晚班一身乌黑的工人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换一个年轻干净的小伙子走出来。阿红经过时,总会不自觉默念一遍这个标语,小学文化的她说不出这句话好在哪里,但她就是觉得写得好,写得整齐。
工人们陆陆续续来买发糕了,年纪大些的工人总是沉稳些的,比较恼人的是那些年轻的工人,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在接过阿红递来的发糕时,要笑着喊一声“发糕妹”。工人们的背是佝着的,也许是在井下弯腰久了的缘故,这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几岁。阿红咧着嘴笑,不答应,也不责骂。但工人们在阿清面前就不敢喊了,有些年轻点的工人会喊一声“阿清姐”。阿清便响亮地应着,随即同他们开起了玩笑,她常常是笑着的,爽朗的笑声会穿过广场飘荡在卡岗山上。
比这笑声更亮一些的,是老王盖的铁棍声。老王盖是阿清和阿红的爹,丰河矿上的老矿工,刚退休不久。他常挑着女儿们做好的发糕到卡岗山山脚的矿部去卖。人们远远听到铁棍敲着竹篮子的声音时,就知道是他来了,于是发明了一个顺口溜:“哐哐哐,黑丰河,白发糕。哐哐哐,老王盖,卖发糕。”
这个顺口溜渐渐就传到了卡岗山上。
阿清顶着另一屉刚蒸好的发糕上来时,阿红正低着头给矿工们找钱,远远她瞥见了刘诚安的身影,脚步就稳了一稳。矿部新调来的安全部秘书刘诚安,那时刚吃完阿红递来的发糕。他抹抹嘴,提了提裤腰带,腰带上的钥匙丁零当啷一阵响,点了点头。帮我向老王盖问声好。说罢,他身子往前一倾,笑着做出一个敲击动作,唱了起来:“哐哐哐,老王盖,卖发糕。哐哐哐,老王盖今天怎么没卖发糕?”
矿里人都知道,这新调来的刘诚安是老王盖家的常客。三十岁的刘诚安登门时常常衬衫皮带,穿得一副干部模样,老王盖自然也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没摸清他的具体想法。第一次登门的刘诚安给老王盖点了一根烟,老王盖长吸了一口,就问刘诚安下过几次井。刘诚安眉毛一耸,笑了一声。老王叔,我下井次数不比你少,十四岁就在井下做筹建了。
这么早就出来混饭吃。老王盖沿海口音已经在烟卷中一荡一荡,荡出了自己二十年做矿工的经历。一旁的阿红却一声不吭,似乎在生气。她正转着石磨,米浆从石磨口下汨汨流出,被石磨旁的盆盛着,闪动着白色的光,她手腕上的镯子和石磨撞得叮当响。
给客人倒好水的阿清,抬起身子,就接过了老王盖的话头。阿爹小时候会读书,就是穷得没法读下去,他遗憾得很。刘诚安往前挪了挪,把烟灰弹掉,换了一个姿势,接着说话。我倒是读不进书,现在照样和大学生一样坐办公室嘛,王叔那个年代做工人好,现在这个年代,工人太苦,书呆子嘛,也没有用。阿清多看了刘诚安两眼。小刘你说的也不错,脑子要灵活,在哪里都不会吃亏。
刘诚安抬头看着忙碌不停的阿红,笑着问她们两姐妹来矿里的年数。阿红还没有回答,阿清就说,来矿里快十年了,丰河矿是个好地方,我们是看着它热闹起来的。阿清喊着阿红。阿红过来坐坐!不介意啊小刘,阿妹像个小孩子。
不介意不介意。刘诚安站起身来,弹了弹的确良上衣上的烟灰,站了一会,也就离开了。刘诚安走了以后,阿红的闷气还是未消。阿清就用着方言责怪她,一直在气什么,跟个小孩子一样让人家笑话。阿红一句话也没有回,却坐在椅子上抹起了眼泪。老王盖叹了一口气,喉咙里像含着一块未消的痰,说了一句。在想阿姨了。
三人都不再说话了。
七十年代老王盖就离开了沿海平原村庄的家,翻过一座座山来到煤矿做工人,家里留下还不到十岁的阿清和阿红。村里都把妈称作阿姨。两个孩子都是女孩,阿姨在村里是被人看不起的。亲戚看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啥时再生一个?”还有人说,找个村里单身汉解决一下,生个男孩子就行。阿姨受不了大家的话头,终于在一个冬天,教会阿清和阿红自己做发糕后,独自一人翻过一座座山,在汽车上一路晕眩,一路呕吐,来到丰河矿。
阿姨再回到了村里,肚子就渐渐大了起来。面黄肌瘦的阿清和阿红继续分担着阿姨的重活,等待弟弟的诞生。阿姨在下个冬天的某一夜里,照旧用冻得通红而没有知觉的手指在米浆里搅拌,羊水突然破了,是姐妹俩联系大人把阿姨送进村里的诊所。阿姨在诊所里挣扎了一晚后,只生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随后就开始大出血。在村里那小诊所,没有亲戚伸手帮忙,老王盖也还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山里,只有阿红和阿清在阿姨身旁放声大哭。阿姨离开前还在念叨:“老王家要没有后了,老王家要没有后了。”
我们也没有妈了。阿红嚎哭的声音飘荡在村子上空,阿清一个人跑到了镇上,拨打了通往丰河矿的电话。一年后,这对只有小學文化的姐妹,被老王盖带着,匆匆忙忙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同样一路晕眩,一路呕吐,终于来到了丰河矿,去做最年轻的那批女矿工。
阿清和阿红刚来丰河矿的时候,老王盖也还住在那棚似的工人宿舍里,两姐妹只好住在矿部的招待所里。霉味浓重的招待所房间里,老鼠正上蹿下跳,而她们也好奇地在卡岗山里跑了起来。这里新鲜,和村里完全不同。路都是斜的,从矿部到卡岗山上,姐妹俩要爬过两个高得看不到头的楼梯。两人都还不会说普通话,一开口就被人笑“浓重的地瓜味”,所有的语音都是从头学起。
矿山的日子并不难熬,只是刚来的那几年,她们还是吃不饱肚子。老王盖一个月基本工资才四十三块,加上夜班才五十出头,工人去食堂吃饭是需要饭票的,姐妹俩加上阿爹只能买到两个馒头,有时连馒头都买不起,常饿得肚子咕咕叫。
熬到满十六岁,阿清才松了口气,参加招工,去了空压机房,每天收工时,耳朵里都留着空压机的巨大轰鸣声。没多久,她开始琢磨起了卖发糕的生意。她观察着工人的作息,有夜班和白班的两拨,但在清晨六点钟,白班和夜班的工人都会路过食堂和澡堂中间那个转弯。阿清和阿红便在那里借了个桌子,开始自己卖起了发糕。
姐妹俩和父亲的生活条件在八十年代末好转起来了,一幢又一幢的员工宿舍楼零零散散地在卡岗山里盖起来,她们有了自己的房间,老王盖还专门搭了一个房间给她们做发糕。面黄肌瘦的阿红也开始食量大增,通过招工,她开始开电机车,从地面上开到井下,再从井下开上地面,早中晚三班倒。其余时间就做发糕和卖发糕,还同其他女工一起玩耍,一起跳舞,一起打篮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白白胖胖的发糕养出了白白胖胖的阿红。
阿清又转去了变电所上班。她看到邻居们都在单元房门口的田地里种菜,也叫上老王盖挑了最近的一块地锄了起来,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她甚至想,过两年,在矿部开一个食品杂货店,真正地做起生意。
放在十年前想都不敢想。老王盖佝着背,看着眼前的菜地,对着大女儿说。阿清说,十年啦,以前不敢想,秀萍的店就是这样开起来的。我问过她,只要一年就可以攒钱做杉木家具。
人人都知道老王盖有个聪明能干的大女儿。阿清的一条粗大辫子垂在胸前,眉眼始终含着笑,可一说起话,她能头头是道,没人反驳得了她。她已经二十四岁了,放在农村老家,已经是一个大龄未婚的女孩子了。
可现在,阿清的眼睛也开始酸起来,她盯着窗外那两棵刚刚生长起来的杉树。粗糙的树皮像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像阿姨。她不想多说什么,但她知道阿红心里怎么想。许多次在家里,一谈起阿姨,阿红都会哭着骂阿爹,阿爹便沉默不语。
丰河矿多是外地人,渐渐老去的又黑又瘦的老王盖,一心想让两个女儿嫁给同乡人,还主动提过几次回老家村里的事。老王盖觉得,阿清至少要找说的是同一种方言的人。可每听到阿爹这样说,阿清心里就有点不快,和阿爹争执起来。热心为阿清介绍对象的人听不懂他们的争论,一来二去也不主动介绍了。
阿红到这时,就会撒开腿跑出门,去找女伴玩耍,不参与他们的争论。那种带着古音的“地瓜腔调”吵起架来,像所有的发音都堆在一起掷了出来,是唠唠叨叨而不粗鲁的。老王盖家是经常争吵的,但从没有人说阿清和阿红是对不孝顺的姐妹。
2
开电机车的时间是枯燥无味的,拉着煤和矸石,进入那黑咕隆咚的矿井里。阿红一开始害怕这矿井,总觉得这井口就像一个张开的巨大的嘴巴。电机车向前开去,嘴巴把自己吞噬进去,眼前便是一黑。可开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的眼睛很好,炯炯地盯着前方,也不走神。那些陪着她开电机车的家属工,就站在车旁,用螺丝把一辆辆矿车接上。她们工作了一天,两只手黑得如煤一般,却只有八毛钱的工资。
后来她就在开车时想,自己一个月能拿到二十来块钱,倒也好那么一些,不用穿着工服跑进煤堆里;起码坐着的姿势,要比蹲着和爬着的男工人舒服一些,何况以前一块发糕要掰三四块分着吃,现在每天有吃不完的发糕。休工时的阿红心情便很好了起来,一边洗着窗帘和蚊帐,一边看看电视剧《渴望》。那段旋律她唱了快一个月,听到的人都夸,说她不比电视上那人唱得差。
出门半天的老王盖,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却脸色凝重,背佝得更深了。
阿清就问老王盖,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咋青青的?老王盖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白天井下又出事了。
死了人?阿清脸上的颜色也渐渐淡了下去。
死了,死了俩。
阿红收住了《好人一生平安》。不是才出事了,一下子又两个。老王盖忍不住骂起来。今年灾年啊,他妈的,说是电机车开一半卡在轨道上,检查然后顶到前面重车,车子掉下去把人挤死了,重车还压死了一个作业的工人。两个!他妈的!
听着老王盖骂骂咧咧了几句,阿红和阿清就一同跑向了井口。井口已经在清理,有些工人一旁或蹲着,或站着,而井下的尸体在中午就已经被运走了。阿清和阿红问了现场清理的人,才知道出了事故的是一个年轻的四川工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本地工人。那位四川工人向阿红买过几次发糕,阿红对他还有印象。
这也是阿红开电机车的井口。站在这井口的碎石前,阿红感觉到一阵晕眩,如果今日休工的不是她,是不是被运走的就是她了?“发糕妹!”一声呼喊冲入耳膜。一瞬间,阿红觉得那位四川工人正从井口深处叫她,他倒在电机车的车厢里,伸出了血肉模糊的手,但阿红转过头看到的,却是新来的技术员谢兴田。谢兴田的脸铁青着,匆忙和姐妹俩打完招呼,便和其他技术员走进调度室去了。
她们又站了一会。阿清看了看黑黢黢的井口和交错的电线,回头向着阿红:走吧。
晚间,阿红对着老王盖做的晚饭拨弄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阿清也同样没有胃口。年初也出过事,就是在自己上班的变电所,一个突然触到高压电的电工,直接倒地死亡了。那天刚好歇了夜班的阿清,没有目睹到那惨烈的一幕,但地板上因为工人倒地而留下的印记,至今还清晰得很。
老王盖也吃不下饭了。阿清就开始劝阿爹,不让阿红开电机车去井下就行了。想什么回村,不要想了。
你想得簡单,在矿部又没有人,你想不开就不开?老王盖突然想起什么。小刘都有段时间没有过来了。
阿清偷偷叹了口气。这个年轻的安全部秘书,自打调到丰河矿,就已经是卡岗山的“红人”了。阿清明白卡岗山和矿部的区别:丰河煤矿里,在卡岗山工作的,都是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的煤矿工人;而在矿部工作的,则是技术员、秘书这样坐办公室的职员,大都有高中或是大学学历。在矿部工作的,基本都在国家体制内,是拿着铁饭碗的。刘诚安只用了几年就从技术员做到了安全部秘书,未来还能做到哪个位子,是不封顶的。
可阿清知道刘诚安看上的是阿红。二十岁的阿红脸蛋正白里透着红,也有着一条又粗又亮的黑辫子,丰腴的青春气息,是溢出身子的。从刘诚安每次到她家来盯着妹妹看的眼神,阿清就知道,他的心思,开始是不怎么放在她这个姐姐身上的。
阿清没有想和阿妹抢什么,尽管一家姐妹两个,打小总是要抢些东西的。到了丰河矿以后,两人也要为谁睡床靠外头的那一侧而互相拧得手臂都红了。后来渐渐大了,阿清知道拧阿妹没有用,要靠说,便用劝说的方式说服了阿妹。从此睡觉,阿红自觉就睡到了里面,贴到了夜里凉凉的墙。阿清想,说一说也无妨,就曾在夜里偷偷问过妹妹。你觉得小刘这个人怎么样?
阿红睡得迷迷瞪瞪,就呢喃出了两个字,一般。
阿清就决定主动去找刘诚安。走到矿部,看到刘诚安从新修的亮堂堂的办公大楼走出来,阿清的眼里还是闪着羡慕的光芒。刘诚安提了提裤腰带,来丰河矿快一年,皮带都延后了几个孔。他笑看着阿清道,丰河矿不知道咋回事,女工还下井,不人道。外面很多矿不准许女工下井,女工是特殊群体,矿里应该好好照顾。我觉得要和矿长说,这个规定要下。
阿清就应着他,我们没见过世面,也害怕和男工一样,和煤打一辈子交道;阿妹太笨,我就想见见矿长。刘诚安哈哈大笑。矿长不难见。阿清多来矿部,有什么忙小刘一定帮。
再后来,刘诚安便骑着气派的摩托车上卡岗山来了,摩托车发动机的轰轰声,一下就让职工楼的人从门口向外伸出了脑袋。这件大玩意对他们来说正是新鲜的东西,后来大家说,坐在摩托车上的刘诚安的样子,不差于当时在工人影院看到的香港电影里的人。
刘诚安一脚稳着车,一脚支着地,问阿清和阿红:谁要坐上来?一刻钟就到矿部。阿清和阿红互相推搡了一下,阿清就说,那我坐吧。刘诚安便载着阿清,轰隆隆一声,消失在大家的眼里。
脑袋们就缩回去了。老王盖戴上草帽,拿着锄头走向田里了,阿红也到厨房磨米浆去了。刘诚安的摩托车载着阿清驶过了矿部,驶到了镇上,停在了一家饭馆前。请客吃饭的是一个光头,言语间,阿清听出来是当地镇上的一个包工头,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刘秘书”把矿长请来。
刘诚安取下耳朵边的烟,一边靠近递出的火,一边说,我尽力吧。我回去和周矿长商量,尽量给你老李腾出时间。光头老李倒也出手大方,请了一桌子的好菜。阿清看着这些鱼肉,面对着敬过来的酒杯,反应灵敏地站了起来,谢谢谢谢,客气客气。一连干脆下肚了好几杯,阿清的脸开始红了起来。
几天后,在和矿长约定的饭局上,刘诚安也把阿清带来了。这天的阿清早早就脱下工装裤子,穿上了一条节日才穿的连衣裙。矿长心情似乎很好,而刘诚安和老李也喝得渐渐凶了起来,一杯接着一杯。阿清看到老李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很快,老李就挺不住了,冲向了厕所。刘诚安精力还充沛着。周矿长就拿着酒杯走向阿清。
难得今天日子这么好,小刘连未来的老婆都带来啦。
朋友朋友,现在年轻人自由交朋友。刘诚安弯着腰,应着矿长的话。王阿清,自己做早餐给矿区工人,很能干。
名字就叫阿清啊?做什么给工人吃?矿长问。没等阿清回答,刘诚安先开口。家乡特产,不一样的味道,工人都喜欢嘛。
阿清脸上还带着笑,心里皱了眉。男人们的酒杯就开始转向了她,她也干脆利落,把杯里的酒喝得干干净净。矿长就开始夸她。功夫不错。话音刚落,桌上的人们都大笑起来。阿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家在笑什么,但再回头想想“功夫”二字,酒劲就起了上来,一时只觉脸红脑胀。很快,矿长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了。光头老李从厕所出来,带着涨成了猪肝色的脸,坚持给矿长倒酒添菜,跌跌撞撞,忙得不亦乐乎。矿长大概也喝累了,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我说这群人懒得很!
刘诚安连连点头。
包工头老李的项目谈成了。
小刘啊,安全工作抓一抓。上头发话了,安全第一。年初的事情要警惕。临走时,周矿长拍着小刘的肩膀,说了这样一句。
可谁知道,两个月后,矿里就又出了安全事故。阿清摆摆头,从思绪里走了出来,眼前是阿爹的脸。老王盖问,前一阵子,你和刘诚安都出去玩?谈起来了?没,人家看不上咱,还没谈起来。眼前这吃不下的地瓜稀饭,小时候可稀罕着呢,阿清从六岁起就每天清早在村里路面上捡牛粪了,那一团团的牛粪可以卖给村里公家作工分,捡到后来她一靠近牛,牛都会表情温顺地盯着她,也许是她身上的气味让牛把她当成了同类。
而她也看到,矿长和刘诚安却捂着嘴和鼻,对着镇上赶牛而过的农民大喝了一声。牛扬了扬尾巴,在镇子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一摊粪便。那一瞬间,阿清想到了在卡岗山上每天向她买发糕的那些工人,可几十年来都没吃过一顿矿长饭桌上的荤菜。
那天的饭局结束后,刘诚安喝得东倒西歪,光头老李也被两三个人架着才走得了路,矿长倒是容光焕发。阿清自己也喝得晕晕乎乎,人们都簇着矿长。夜有点深。阿清喊了一声,刘诚安才似乎想起了她,他腾不出手,只是向她挥挥手。阿清转身,一个人沿着镇上的路走回了卡岗山,一路上她胡乱地想,思绪沿着山崖爬。后来,她没再等来刘诚安摩托车的声音,只是听到消息,他又调到了别的矿区去了。但听说他调走前向上面提了意见,之后的丰河矿,女工再也不用下井了。
3
豐河矿的人没想到,在阿清频频坐在刘诚安摩托车上的同时,话不多的阿红倒是和新来的技术员谢兴田谈了起来。谢兴田是个刚毕业就分配过来的大学毕业生,中等个子,肩膀开阔,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副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形象。
阿红在井下认识的谢兴田。当时他正戴着矿帽,在井下做检查工作,后来就搭上了阿红的电机车。看起来都白白净净的两人,干起活来都有很大的力气。谢兴田在山区农村里长大,一双肩膀从小就挑起重担,一年一年,背着棉被和伙食,翻过山去外头上学。
阿红的手因为常年开电机车和磨米浆,也长出了密密的一层茧,手臂粗壮得不像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力气大得很。在篮球场上,谢兴田看着这个白白壮壮的女孩子笑起来却像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便和她抢起了球,一来二去,两人倒真的对上了眼。
电机车事故发生后没多久,谢兴田来到了老王盖家坐。老王盖递烟给他,他摆摆手拒绝了。阿红端来了一盘新做的发糕,谢兴田便伸手拿着吃了起来,说起话。老王叔,阿红不再开电机车了,矿部说了,女工暂时都不用开电机车。
阿红听了这话,和谢兴田对视一眼,眼眶有些红。那位丧生的四川工人,还曾经当面开过两人的玩笑。谢兴田和他还更熟一些,初到卡岗山,还是那位工人带着他下井实习。在井口,是谢兴田和其他技术员同事临时组织工人清理现场,很快,救护队又在轨道接口处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是另一个井下的工人,在行走轨道边的时候,被掉下轨道的电机车顶到的机械重车撞死了。
一个事故,两条生命。谢兴田没有想到自己工作的第一年就遇到这样的事。
这种事情不少。老王盖说,年轻时刚来矿里,老工人就告诉他,走在井下,要随时做好把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准备。几十年前,工人在井下发生意外,尸体就直接被其他工人抬出来,就地埋了,也没多少人知道。一九七几年的时候,电钻头刚刚打进卡岗山,工人连安全帽也没有。当地人来闹开矿,打起架来,命丢了的也有。当地的学校在闹革命,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穿过了教室的墙壁,直接打死了一个老师。
谢兴田说,谁的命不是一条命啊。
老王盖吸了口烟。
谢兴田明白,对于工人来说,没有下岗,还有口饭吃,就已经足够了。聊着聊着,老王盖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闭着眼睛,嘴巴微张。阿红拿了一件衣服替阿爹披上,老王盖抖了一抖,又清醒过来,他看到烟掉在了地上,便捡起来弹了弹,又吸了两口,方才扔了。
那烟早已经冰凉了,谢兴田看着那发黑的头,想到了那煤。大学学采矿专业时,他便习惯看脚下。这脚下踩着的土地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堆积上来的,表层有黑土,农民种瓜得瓜,养活自己;再往下几层才发现了煤炭,工人采矿,同样是养活自己。人们看到了表层,却不知道下面的情况。这力量就是一层一层地往下钻着,往下挖着,往下取着。
谢兴田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阿红问他,好好的烦什么?
他便给阿红解释煤的形成。他望着那两株已经快要高过屋顶的红杉树,和她说,你看,地球是这样,上头有这一棵棵的树,下头却是黑咕隆咚的煤炭,这黑咕隆咚的煤炭几百年前就是这绿油油的树。阿红没有听懂:乱讲,绿的怎么变黑的?谢兴田看阿红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也撇过了头,懒得再说话。
4
日子照旧过着,事故并没有给卡岗山笼上阴影。阿清没有在矿部开一家杂货店,倒是把原本做发糕的房间腾了出来,去镇上批发了一些零售商品;发糕也不再每天拿到食堂和澡堂中间去卖,而是把那个房间当作店铺,做起生意来。卡岗山的工人已经熟悉了老王盖家的发糕味道,倒也不缺每天专门来买发糕的人。阿清手上的算盘拨得哗哗响,心里的算盘也在哗哗作响,钱是一天一小笔地进账,她告诉自己,店是慢慢开起来的。
一年多后,谢兴田和阿红结婚了。楼后的两棵红杉树被砍去了,阿清请来三个师傅做了一套家具,漂漂亮亮地摆在了房间里。他们就在卡岗山的食堂办了一个结婚酒,请来了矿部年轻的技术员和老王盖熟悉的老矿工。
刘诚安也来了。这一年他又调去了矿务局,听说也快要结婚了,他的皮带不只是松了几个孔,而是连带着肚皮向前伸了。在酒桌上,刘诚安的声音响亮,说话风趣,又成了焦点人物。年轻的技术员们便也开起了他和阿清的玩笑,他们都知道他的那辆曾经疾驰在卡岗山上的摩托车。
刘诚安哈哈大笑,笑到涨红了脸,也或许是喝红了脸。他半真半假地说,涛声依旧,涛声依旧,没有和谢小弟一起成为老王盖女婿,遗憾遗憾。说罢,他扫过了阿红,继而看向阿清。阿清忙忙碌碌,没有回头看他。他很快把眼神移开,只盯着桌上的饭菜。老王盖倒是全程背着手,佝着背,走来走去,不太说话,见酒就干。
酒过三巡,新人敬酒也结束了,老岳父拉著准女婿到了大厅的一角,絮絮叨叨起来。谢兴田,老王盖卖发糕,老王盖也卖过良心啊,我对不起她们。老王盖的眼泪在涨红了的脸上肆意流淌起来,酒精钻进了他的大脑,液体变成了眼泪。
老王盖说,是卡岗山的人们原谅了他。阿红娘从老家来到丰河矿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女矿工睡在一起。外省来的这个女矿工是一个寡妇,丈夫正是在井下事故中去世。她替老王盖洗衣服,用自己的身子为老王盖温暖冰冷潮湿的被窝。
阿红妈的到来让这个女矿工沉默了,女矿工继续收拾碗筷,然后走到床边,抖起被子。阿红妈大哭大闹。老王盖害怕了,在一个深夜躲到了井下,就着潮湿的矸石睡了一夜。第二天,女矿工走了,阿红妈也哭哑了嗓子。矿工们心照不宣,在两个姐妹来到卡岗山之后,帮老王盖把女矿工的记忆抹去了。
说罢,老王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谢兴田拉住了岳父的手,喊着阿清来帮忙。阿清便跑了过来,把涕泪横流的阿爹扶走了。阿清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给阿爹披上。阿爹几十年没喝酒了,今晚喝得高兴!
年轻技术员们就笑,老王盖你是嫁一个女儿哭一次,下次哭是什么时候呢?阿清嗔道,就你们话多。我就不结婚了,陪着老王盖继续卖发糕去。
卖到矿部不算什么,卖到城里去才是本事。不知是哪个年轻技术员说了一声。
“轰轰轰——”压风机房又开工了。吃喜酒的人们都听到了,脚下那台巨大的机器开始发出更剧烈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