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苑

2018-02-20 23:57叶杨莉
西湖 2018年12期

叶杨莉

1

连枝苑广告是从卢伟达床边的抽屉里冒出来的。

它被压得扁平,三维变成了平面,被几行大小不一的字体遮了快一半。它影影绰绰,只露出三座高楼,一角广场,一座假山。三两行人,细看是金发碧眼。立体设计,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可印在上面的字体却干净利落:“华贵典雅,庭院首选”、“水意盎然的自然世界”、“繁华之上,财富名宅”、“机不可失,即是投资”。

齐小娇往下翻,连枝苑的形象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清晰。连枝苑的全名是“华庭财富·连枝苑”,地段蛮好,户型也多。有一本薄薄册子,似乎被翻过多次,页边都卷了起来。齐小娇想起一些不甚清晰的记忆,新世纪刚来的时候,她有次看到父亲风尘仆仆进门,往茶几上丢下一叠传单,后来一张“府邸·雅居”被她垫在了碗下,一根根鸡骨头盖住了“盛大开盘”几顶皇冠字体。她也抱着看连环画的心情翻过几本小册,看得渐渐津津有味起来,原来积木搭出的宫殿已经落后,那些电脑设计出的人物,可以步行于山水和高楼之间。

她把连枝苑重新塞进抽屉,但也记下了它的地址。齐小娇的工作不常加班,下班后她顺着手机地图去了这个新开不久的楼盘。绕树三匝,取一枝为依,售楼处的小姐笑吟吟,积木重新搭了起来,却有些岌岌可危,楼真高,价格也高。这里没有山,但有水,高架盘旋而过,大商圈即将形成,空间是开阔无际的,嘴上的话语比印在纸上的更让人动心。

齐小娇并不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能每天花四个小时在上海的掌纹中来来往往。有时为了省下两块钱,或是当作晨练,她能一口气骑个四公里,直接到达地铁站。啃着一块拿破仑,她随着人流挤进了地铁,掉在衣领上的碎屑不知被哪个人携了去,弹落在某个角落,变成一块香甜的尘埃。她也试过到单位再买包子,那时的五号线便被拉长了,窗外闪过的建筑变成一块块冒着热气的糕饼,九点钟的巴比包子变成地铁站外的一个手抓饼,滚烫滚烫,烫出一口溃疡。

早先她争取了很久,才终于搬进单位在闵行的一套公租房里。把合租的這卧房门一关,她才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天地。从十二岁开始,住了十二年的宿舍,睡了十二年的上铺,每日爬上爬下,夜里蜷缩在宽不到一米的小床上,她习惯这样的生活,却也一日一日倒数着,要和这样生活告别。躺在席梦思上的那刻,她忍不住亲着新买的床单,这儿真大,永远能挪出一个窝。

一米五八,刘海刚留到鼻尖的齐小娇,就这样熟悉了来回四小时的路途,有时站着迷迷瞪瞪,她也能准时在中转站猛然清醒,及时在惊悚的关门铃响起前,从一根根肉柱间钻出去。日子就这样晃着,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每次想起自己能省下的这笔钱,就生出一股骄傲。这股骄傲刻在支付宝里,发在微信里。爸,够一年自己就攒个首付。齐小娇仿佛能看得到她爸在屏幕那头笑。

工作定了,租房将就着,接下来的任务也就比较明确了。当然她还可以且走且看,但也需要拓宽网络。这个城市千万人口,也有数以万计的单身人口,他们日夜在城市掌纹中相遇交错,可每人站在这巨大的网络里,用掌心托着,只盯着掌纹上的那个网络。齐小娇加了几个同城群,不怎么发言,只是偶尔扫一眼,帮忙点过几次赞,暗暗点开几个头像,通过几个好友申请。

因此她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加进这个微信群。“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里内容比这名字好像还要无聊,就设置了免打扰。有次一眼扫过,看到群里有人在说:“周末徒步趴还有人报名?”她脑筋一动,点了进去。日程表上周末时间空余,她琢磨着想加入。我去!

不到一分钟,有个“南楚哥”就笑:你这是在骂人呢还是在报名?

欢迎!请填一下上面的报名表。说话人像是组织者,头像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但只照到脖子。齐小娇的头像也不甘落后,安了个自己若隐若现的侧脸。

后来齐小娇到达地铁站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复寻找这个挺拔的身影。但很快,她的寻找被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打断。女孩询问了齐小娇的名字:我有点紧张,我们一起搭个伴?齐小娇就笑,一起一起。说完抬眼看到了朱家傲。

尽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加过微信,齐小娇对这个组织者也有些好奇,但见面之后她不免有些失望。眼睛太小,鼻孔太翻,齐小娇心里为他的身高感到可惜。因为是城市徒步,大家都穿得比较休闲,这个队长则穿了一条荧光绿的登山裤,后来队员们几度走散,大家就瞪直了眼睛,寻找人流中若隐若现的那条荧光裤。

你就是齐小娇?网名和真名一样的齐小娇点点头。你就是陆饭饭?身旁的女孩也点点头。朱家傲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拿着笔在本子上打勾,然后便走开了。

陆饭饭拉着齐小娇小声说,这队长到底是个上海人。

这个“到底”用得地道,齐小娇心里想。陆饭饭又补充了一句,他家有三套房,在嘉定、闵行和徐汇。齐小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混饭圈啊,在另一个群见过他。陆饭饭说,像是有做过功课。

这人怎么样?齐小娇不好意思脱口就问,像有企图一样,就把这句咽了回去。

在出发前的破冰活动上,朱家傲自来熟地丢出了一句。齐小娇,你名字有“娇”,我名字有“傲”,我们可以组个团,骄傲二人组。齐小娇也就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被周围人哄笑。朱家傲让齐小娇帮忙拿队旗,她只得接过,成了队长的跟班。可齐小娇左顾右盼,方圆两米,只有陆饭饭跟在自己身旁。是不是被队长“盖了个章”,其他男生也就不来搭讪了?这样可亏了。朱家傲还脚步轻快,和身旁一个女孩聊得欢快。什么骄傲二人组,齐小娇心里不快。

只有陆饭饭拉着齐小娇说东说西,说起她三年前刚来上海的日子,天天跑到外滩,和饭圈里的其他朋友畅想着买下一座楼的灯光给爱豆庆生。齐小娇开始时还认真在听,后来渐渐就开始走神,她对于陆饭饭嘴里反复出现的那个俊秀男明星毫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东方明珠在前头若隐若现,这一天就这样下去?齐小娇心想,得找个解决方案。

2

卢伟达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案了。

察觉着无聊的齐小娇,拉着陆饭饭指着后方穿黑衣的卢伟达,你看他怎么样?这个男生看上去挺顺眼,她想。一身黑衣的卢伟达,戴着黑框眼镜,典型的工科男打扮,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有点形单影只。陆饭饭就鼓励,你有兴趣就去认识一下。齐小娇还迈着步,速度却慢了下来,等男生走上来齐了速度,她热血一涌就开始搭讪。卢伟达倒也没有抗拒,只是不冷不热应答,说自己从电力专业毕业,已经工作五年有余了,一个人住在普陀区。不是名牌学校,提到学校他就把话绕开了。话题全靠齐小娇牵着。

队里有个姑娘大概之前就与他认识,绕过一个拐角时,她走上来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接过姑娘递来的矿泉水,作势要砸她。原来这人也并非特别内敛,齐小娇有点抓耳挠腮。

她把旗子递给了陆饭饭,冲着她眨眨眼,就走在了卢伟达身旁。陆饭饭接过了旗子,表情却紧张起来。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冲动牵引,齐小娇觉得自己充满斗志。一起走?她问他。卢伟达侧头一望,点了点头。陆饭饭脚步加快了,越來越快,直接走到了队伍前头,之后齐小娇如果要寻她,只需要找到那抹荧光绿。

路线是朱家傲设计的,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黄浦区一些老建筑行走,偶尔走进一些小街道,最后又绕回外滩。对于这些已经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场徒步,风景真是其次,社交才是第一要义。卢伟达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周日中午十一点四十分从床上爬起,对一周六天的高强度工作点击暂停,收拾收拾自己直奔人民广场地铁站。

卢伟达在上海工作这些年,对这座城市爱恨交加,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刻,他已经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同辈的几个表姐,如同向后撤退的大军,一个退到了苏州,一个直接去了无锡,他还坚持着驻留此地,租着普陀区的一套小公寓,位置极好,下了楼就是地铁站,里头却不让人舒心,常常坏个马桶,掉个把手,每年就因着这间小公寓耗去数万元工资,心里头很不痛快。

有阵子,卢伟达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去各种与房有关的网站上闲逛,看着上涨的均价,再拉个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朋友吃夜宵,盘算自己的存款,想想要不要一咬牙,直接在普陀区把那套看中的六十平米房子给买了。常常两人吃到一半,意兴阑珊,干脆撇下一桌烤串,各自回去加班。真正刺激他的正是国庆节时,他参加了高中哥们的婚礼。进入电网单位的哥们,脸上像涂了一层蜡,一整晚都在发亮。卢伟达看到哥们娇妻的肚子若隐若现,就在想自己,怎么买套房都这么吃力。上海,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成功过的恋情。年关将至,年岁将长的这种时刻最容易动摇一个人的决心。

齐小娇并肩走在卢伟达旁边,她透过街边商店的橱窗瞄自己,正在留长状态的刘海,总是耐不住从耳边滑落,身形要是再高一些,再瘦一些就好了。幸好卢伟达也不是一支瘦竹竿,挺搭。

有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了,卢伟达不习惯齐小娇突然安静,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活动挺没劲的吧?你的那声“我去”够应景。

齐小娇恍然大悟。“南楚哥”啊,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刚才队长那么说,大家都记得了。卢伟达语气转了转。你怎么不紧跟队长步伐?

我看谁顺眼就紧跟谁。

卢伟达笑了起来,脸颊有一些发红。

暮色一点一点光临,大家从最初的精神饱满,兴致渐渐降低,女孩子说腿酸,朝着旁边的奶茶店跑了去。有人喊,队长,找个地方大家搓一顿吧;也有人接了一通电话,说公司有事,临时先走。朱家傲倒也不慌不忙,举着手机喊,晚上还有活动,我订了一桌菜,本帮菜,就在南京东路,前提是大家要走满二十公里,现在就差五公里,不要半途而废嘛。朱家傲的这句话果然振奋人心,大家竟互相鼓励起来。对,不要半途而废。

后来齐小娇和卢伟达曾约着重新走了一趟这个路线,那时两人已经聊得火热,彼此心照不宣。卢伟达靠着栏杆,对着齐小娇说,他本来觉得这二十公里大概是一个告别,没想到这个告别被她半路插了一脚。齐小娇就对着卢伟达佯装要踢一脚,粗跟鞋已经举了起来,却是对着黄浦江的方向。卢伟达还感叹,朱家傲说得很对,明明就差几公里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他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也说到了齐小娇的心坎里。一时两人都心有戚戚,看着对岸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凉,十二月底的风侵袭着两个开始僵硬的身体。卢伟达的手掌悄无声息伸进齐小娇的口袋,一根根手指爬过来。尽管做好准备,齐小娇仍然全身一颤,抬头看,对岸的灯光已然变成了一只只戏谑的眼睛,气氛至此变了。

回去吧?卢伟达问。

好,齐小娇答。明天周一,她在出门前就往包里塞进一把电动牙刷。

地铁直达金沙江站,出了地铁站,卢伟达领着齐小娇拐了个弯,就到了他所住的小区里,齐小娇啧啧惊叹,说这路线便捷得不可思议。星光变成了落在地上的点点灯光,透过树影洒了一地。卢伟达牵紧了她的手,以为她怕黑,没有指路,直接带着她走。这力道让齐小娇第一次有了幸福的眩晕。

第三个周日,齐小娇拉来了一只小的行李箱。

箱子里塞着几只抓娃娃机得来的战利品,其余空间才装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她蹲在地上掏出几只娃娃,挂在门上,摆在床边,卢伟达的出租屋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卢伟达对着这突然返老还童的屋子,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站在一旁,任由齐小娇充分发挥着她无端的创造力。

摆完娃娃还不够,齐小娇开始擦起家具。快乐从她拧干的抹布上滴落,沿着这些陌生而老旧的家具走过。狭小的空间里盛满了齐小娇对未来的憧憬,她在网上下单了榨汁机、烤箱、煮蛋器,也效仿网上的美食博主买了一套日式的碟碗。她宣布自己要做一个美食博主,一张蓝白相间的樱花桌布铺上,清晨的十分钟延长成了四十分钟。她一鼓作气还买了一台单反相机,一台拍立得,想留出一面小墙,挂上她和卢伟达生活点滴的相片。卢伟达总是惊讶于她每天一个新点子,渐渐把这间出租屋变成了一个百宝箱,每个角落都埋下了宝藏。他从夏天尾巴时升起的辞职念头飘飘荡荡,在年岁的最后一天,他站在崇明岛的风电机旁,决定将它先丢入东海。

3

卢伟达醒来时习惯点开新闻广播,小小手机变作收音机,捉着空气中的无线电。长夜消融,白日即至,一位年轻女歌手因为乳腺癌英年早逝,手机里开始飘出歌声。“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我是最短暂的花朵,也是最长久的琥珀”。齐小娇在女歌手饱满浑厚的歌声中转醒,从这音乐声里听出一阵悲凉的况味。不听了不听了,关了吧。她揉着眼睛。音乐声仍在继续,卢伟达想要继续听下去。

齐小娇径直爬到床边,把手机声音直接关掉,亡者的歌声也就戛然而止。卢伟达被这突然的安静惊醒,转头看床边的另一人,被看的人就爬上来趴在他的肩上,摇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开心一些。他被摇得不太舒服,爬了起来,被冷空气弹了一个激灵,但继续径直往前走,不声不息,直至出门上班。

屋里留下的一人依旧躺着,摸着被窝里另一个人的温度,捂着被子,怕这温度一下子就散去。她翻出抽屉里的连枝苑,拿起一叠看了半天。那一晚齐小娇回了自己郊区的公租房,盯着视线前方的墙,等着卢伟达的微信响起,等了又等,等到深夜,手机里除了几条垃圾短信,什么也没有收到。

一周的冷战,最终结束在卢伟达的一场感冒里。齐小娇在电话里听出卢伟达浓重的鼻音,心就软了,对着手机举起白旗。怪我,那几天心情不好,卢伟达也自觉地在那头道歉,声音里像挂着鼻涕。学校单位放假早,齐小娇已经闲了下来,老家父母催她早点回家。齐小娇半年没回家了,她有些归心似箭,但还是拖着箱子回头找卢伟达。

齐小娇从此记着卢伟达喜欢的一切,包括喜欢过的女歌手。在这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齐小娇切着梨子,切着姜。她试着了解卢伟达喜欢的食物,用着手机软件查看不同食谱,再奔下楼,走到最近的商场买菜回来。她乐滋滋地做了一个多星期的家庭主妇,尽管饭菜都像试验品,每顿晚饭要热了又热,才能等到卢伟达下班。卢伟达年末的加班铺天盖地,有时十点才能推开门。进门看到齐小娇守着一桌的饭菜,碗筷都没动过,iPad上的电影声被笑声盖住,屋里的烟火气让卢伟达眼眶有点发红。

拖到年关越来越近,齐小娇才买到回家的无座票。大年二十八,一点座位的影子也抢不到。送齐小娇去上海南站后,卢伟达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再赶回虹桥,这次换成齐小娇眼眶红红。

我给你出钱,你打的过去,半个多小时应该就可以。齐小娇盯着不远处的屏幕,希望时间走慢一些,她摇着卢伟达的手,像个三岁小孩。

难说。卢伟达也在反复瞄着时刻表,心里盘算着时间。

不然你直接和我上车,和我一起回家。齐小娇突然手腕发力,拽得卢伟达胳膊生疼。

才不要。卢伟达脱口而出。

齐小娇瞪圆了眼。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不对,卢伟达赶紧挽救,我们不是说好,等明年新年。

你看,他说,你去我家,我去你家,绕过大半个中国,顺便旅行了。车站是最脚不离地的地方,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一个与大地平行的地方,全国各地的人涌进涌出,即将和这座城市暂时或是永久告别。齐小娇一边用手顺着刘海,从上到下,与嘴平行,一边拍着卢伟达的肩膀。小伙子,明年见了。小伙子也将手上的袋子往齐小娇身上塞。记住,上车眼睛要快,别傻乎乎站了一路。他曾从湖南出发,老老实实地站过四十多个小时。

4

一艘客輪在长江上倾翻,长江中下游平原上的齐小娇正在整理第二天带去连枝苑的材料。齐小娇在走入大厅前瞧了瞧玻璃里的自己,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标准的“女神”发型。“女神”从神坛跌落人间,满大街都是“女神”身影。她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也许是甜蜜已经发酵得刚刚好,齐小娇真的多了一份“娇”。工作人员走过,看着齐小娇对着玻璃傻笑。

那个念头在大年初三时真正动起。那天齐小娇推开窗透气,刺鼻的带着残灰的空气仍往鼻里钻,她看到了站在一堆红色鞭炮屑上的卢伟达。齐小娇揉揉眼,确定自己是在老家而非上海。妈妈去打麻将,老爸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剥着手中的开心果。齐小娇大声嚷嚷,我男朋友来了。老爸就从客厅探进头,瞎嚷嚷什么。看到齐小娇飞速往衣柜里拨着衣服,他也就笑。让他上来吧。

卢伟达带着几袋营养品,彬彬有礼地递给坐在红木椅上的老齐。大年初四就要加班,晚上就得到上海。卢伟达摸了摸齐小娇的头。这么赶啊。齐小娇没有抑制声音里的失落,她正在心里规划着要带卢伟达闲逛的路线。

没办法。

那你专程来看我?齐小娇扬着期待的脸。卢伟达转开脑袋,只露出红色的耳朵。可这也就足够了,原本走神的这新年,被齐小娇过得心满意足。她也在大年初六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在老爸的嘲笑声里飞向了上海。

陆饭饭在年后约了齐小娇一同逛街聊天。听到齐小娇讲起买房意向,陆饭饭低头开始搅拌桌上的咖啡。真佩服你的勇气。齐小娇察觉出她有点低落。你也加油,一个人在这里漂着,找个依靠。齐小娇觉得自己能明白她的心情。

哪那么容易,生活太苦了,没追点星简直活不下去。陆饭饭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甜度不够。我对现实越来越没什么期待了,老实说,你现在的幸福,颠覆了我原来对幸福的想象。

齐小娇后来常想起陆饭饭这句话,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周末的傍晚,卢伟达骑着他的电动车,载着齐小娇穿过连枝苑。傍晚的上海,有时霞光满天,云像鱼鳞一样一层层叠着,有时又像海浪,一层拍打着一层,连枝苑的楼盘就耸立在这样的云层下,好像倒过来看,就是立于潮涨潮落的海市蜃楼。

不不不。齐小娇想把刚才的念头捏碎,什么海市蜃楼,分明是两人互相依靠于这片海上的小舟。她盯着它,眼睛眨也不眨,傍晚的天就要压了下来,或许它真会突然消失。齐小娇就松了眼,试着眨巴眼睛,它明明还在。卢伟达就问她,眼睛进沙子了?

春天的尾巴,卢伟达被公司派去欧洲学习。收拾行李的当晚,齐小娇看到他挂在眉眼上的欣喜。这种即将分别的时刻,他居然带有欣喜,齐小娇有些气闷。她希望卢伟达能比以往更亲热一些,可他却毫无察觉,只是盯着手机里的英语软件。

卢伟达的脑海里没有齐小娇的身影,他在思考,如何在此次出差中一展身手,但心底里,又为自己的外语水平有些忧虑。空气里的异质分子悄悄聚集,它们互相嘀咕,暗自协商,决定在某一时刻突然爆破,完成一个恶作剧。齐小娇一整晚忙东忙西,试图分心,心里头却总是堵着某样东西。她瞥眼,突然看到了一只被丢入垃圾桶里的玩偶。

卢伟达在夜色未亮时就出了门。出门时他没发出一点声响,仿佛前一晚的争吵将这个空间消音了,一切零时之后的声响全部听不到了。夜在齐小娇这里变得漫长而无息,她只得一点一点熬过去。卢伟达自动退出了这个空间,这让齐小娇所有的力都如同打向了空气。

后半夜她才进入梦乡,梦里她看到卢伟达划着一艘船朝她笑着招手,船却越行越远,变成了一个小点。醒来时她看到那只肚皮裂开的玩偶还躺在餐桌上,就抓起手机向那个点请求和好。她知道他正坐在飞跃一个半球的飞机上,即将离她几千公里远。她等待了二十个小时,卢伟达回复她:傻老婆,我刚落地。

首付35万。齐小娇决定先找老爸借,她攒了这些年的钱,离这个数字依旧有段距离。几年前,因为家里老房子拆迁,老爸攒下一笔存款,数额还不小,她是知道这件事的。齐小娇也做过心理斗争,这笔钱挪来了,爸妈的养老钱可再也不能挪了。老爸没有推辞,他甚至在电话里安慰齐小娇,钱的事你不要管,别学你妈,小气吧啦。他嘴边还啃着玉米,说话声音咕噜噜的。齐小娇心里的忧虑渐渐被打消。

他一向是支持齐小娇的决定的,他为自己培养出齐小娇而骄傲,家里可不就是这一个宝贝女儿。当年齐小娇来上海上大学时,他就嗅到这房价上涨的趋势,他和齐小娇妈商量,在省会城市买了套房,用女儿的名字登记。后来他拍了好几次大腿夸自己,夸自己眼光独特,如今那套房子价格翻了一番。后来齐小娇没回省会工作,房子正好也租了出去,在一线城市工作当然更好,老齐是同意的。齐小娇要鼓起勇气买个自己的小窝,老齐是大力支持的。只有齐太太唠叨了两句,但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匆匆挂了电话就去跳广场舞了。

于是齐小娇就决定上场了,她曾和卢伟达讨论过户型。她也中意那套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齐小娇决定先登记下这套房子,把自己存款加上老爸的汇款,可以凑一个首付。但直到快签字时她才被置房顾问提醒了一件事。她手上已有一套房。

省城的那套房子对她来说,其实陌生得很,是座岛,是在上海漂流时可以回头张望的一个小岛。尽管她从没登过岛,而那小岛上也已经住满了陌生人。她没有做足功课,她忽视了连枝苑如果属于她将会增加的首付成本和贷款利率。

大厅里的天花板像是往上升了一些,齐小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写上卢伟达也是一样的。越洋电话来到德国,卢伟达的声音让她觉得心安。你不要着急,他说。再和置业顾问聊一聊,把情况了解清楚,这总归是我们的房。

走出售楼处的时候,齐小娇感到了疲惫,身体里头的疲惫。她再回头看连枝苑,只觉它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嘴形,往内吞噬着东西,那股引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剥去她现在所有的力气。但是要等半年,接房之后,连枝苑不再关在抽屉里,而是真正来到她与卢伟达的面前,欢迎他们入住进去。齐小娇让自己去想此前定下的计划,心里却激不起喜悦的波澜。她此刻只想回到出租屋里睡觉。

5

接盧伟达回国那天,齐小娇啃着面包在机场坐了大半个白天。她翻了几本财富指南,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投资之道,却半天没从这纸页里看出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来。自从那日从连枝苑回来,齐小娇对于钱财的理解发生了转变,原本她还能在学校里大言不惭地视金钱如粪土,亦或是在漫长的地铁上为自己的勤劳节约沾沾自喜,但真正付出这笔“巨款”后,她开始感觉到钱财切实到肉体的羁绊。

卢伟达是和同事一同下飞机的,看到齐小娇的瞬间,他有些意外。他以为误机这么久,她早已回去,没想到她还等到这里。国内已经深夜,卢伟达的身影把齐小娇的困意驱走了,她喜滋滋地朝他跑了过去,扬起的长发卷成一团,没有梳整齐。

回去的路上,卢伟达有一些沉默,或许是因为路途奔波,齐小娇也安静着,没有打扰他。一个半月未见,分别前还大吵了一架,两人都察觉到彼此的体温,或是磁场,有一点点相斥。的士窗外的灯光呼呼从两边倒退、飞过,汪洋无际,齐小娇掰着指头,算着街上的梧桐叶什么时候开始落地。

这次在德国,感触蛮深的。卢伟达知道他要以此开头,从包里掏出给齐小娇带的礼物。真后悔那时候没申请出国。齐小娇接过粉红袋子,拨开封口看了一眼,巧克力,满意,就捏着塞回包里。为什么这么想啊?你出了国,就遇不到我了啊。卢伟达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身旁的齐小娇眼睛闪闪。你现在想留学?

卢伟达心里悄然想,她仍是棵温室里的花朵,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幼稚。

这次出差也彻底消除了卢伟达回家的念头,他甚至为前一年自己的那个念头感到可耻。幸好没有做一个逃兵,事实证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现在月又朦胧起来,在靠近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村庄里,他工作后跟着同事,几次沿着安静的道路走回村里唯一的酒店。同事和他聊起婚姻的无趣,那些铺天盖地琐碎的烦恼。比如那套提前预备好的徐家汇学区房,同事说,已经要花光他所有的积蓄。同事本科毕业的学校名头响亮,能力也强,他明明已经比他们,这些外地人向前迈了一大步。

卢伟达突然就觉得没劲起来,他点了一根德国烟,抬头看满天星星压在他头顶。星空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亮,可他依旧朝着三十岁越来越近了。曾经和齐小娇的几次争吵都给了他相似的恐惧,就是望得到头的未来,无穷无尽的羁绊。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女朋友结婚?同事笑着问他。卢伟达把自己埋在缭绕的烟雾里,没有回答他。

没有出轨,没有争吵,可陌生感仍然没有散去。卢伟达买了几本托福考试的书,下班以后也在看一些与科技项目有关的书。很长一段时间,齐小娇觉得卢伟达与自己无话可说,她曾经试图寻找一些话题,卢伟达也不愿意接话。

好歹我是个硕士生,你和我聊聊嘛。齐小娇不知道这句话刺到了卢伟达。有些东西和学历无关,你听不懂的。他坐起身。

你不说我怎么听不懂。齐小娇的声音高了起来。

你懂大数据分析吗?你连电脑软件都不会用。卢伟达的声音也扬了起来,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泄什么,毫无道理。

齐小娇瞪大了眼睛,卢伟达转过了脸。

你在自卑什么?齐小娇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脑袋。你觉得你很了不起?

卢伟达走开了。

那段时间,无聊的争吵变得频繁起来。每一次争吵都让卢伟达感到恐慌,他在知道自己理亏时会开口道歉,但也在观察每一次齐小娇歇斯底里的模样。她让他熟悉又陌生,她越来越容易竖起全身的毛。齐小娇的执拗和争强,分明就是这枯燥无味的生活模样。

或许两人并非那么适合携手一生?卢伟达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小区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一直铺向了地铁站入口。卢伟达从德国带来的巧克力还剩下三块。齐小娇踩着这一地的碎叶子,听着脚下有节奏的响声,心里盘算着这三天,应当一天一块,周末时就可以去看《山河故人》。她想起陆饭饭说的,生活太苦了。她念出声,不吃点巧克力怎么过得下去。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从电影院出来,又走到小区乌漆麻黑的这段路,脚下的喀吱声越来越清晰,卢伟达轻轻地克制地,对着齐小娇说了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齐小娇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一只猫。

我想了很久,我们可能不是很合适。卢伟达说。

齐小娇不傻,她明白这句话就代表着那两个字。

6

搬回公租房后,齐小娇听到合租的两个老师在排练昆曲《长生殿》,偶尔一两句唱腔会钻入她的耳朵。“叶枯红藕,条疏青柳,淅剌剌满处西风,都送与愁人消受。”软软声调,千转百回,却让她更觉悲伤。她当晚就从卢伟达那搬走,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毛都竖着,收拾时才发现该带走的东西遍布房间每个角落。凌晨的快车依然喊得到,她直接拉着行李箱回了闵行的公租房。

还好还有个窝。齐小娇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才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卢伟达也一夜没睡,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有几分解脱感,又觉得心如刀绞。他想到齐小娇的好,也想到她的所有不好,他为自己的决绝感到难过,也为这个决绝感到畅快。

他顶着黑眼圈出了门,看到昨夜还铺了一地的叶子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昨夜走过的路就像一场梦境。一整天的工作,卢伟达觉得自己像浮在云端,没有一件事是实的;咖啡滴落在地毯上,也马上就消失了,同事擦肩而过的问好,迅速就飘走了。他觉得在今日的某一刻,他会收到齐小娇的信息,然后他又在思忖怎么应对她的信息。他厌倦反反复复,却又在期待着某样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天的时间就拉到了尾端。

手机响起的瞬间,卢伟达手有点抖。果然是齐小娇的消息,她来找他了,比他预想的要更快。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说清楚。齐小娇在微信里说。

卢伟达深深吸了一口气。

齊小娇如卢伟达所愿,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清晨向单位请了假,坐在房间里发了一上午的呆。哭过,捶打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这件事情要紧得可怕。她抓着手机,迅速地给卢伟达发了消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失重感向她袭来,那感觉让她头晕脑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套房子,连枝苑的房子是属于我的。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卢伟达觉得座位上生生地长出了几根刺。

齐小娇在等待,几乎要等到世纪的尾巴,才收到了卢伟达一条很长的消息。一大段的汉字塞进了齐小娇的眼眶。卢伟达在分析,他分析了两人的性格,讲到了两人矛盾的种种根源,说到分开是对两人最合适的决定。可在最后,卢伟达说,房子留给我吧,这几个月的贷款都是我垫的,首付我也会全部还给你。

在这句话出现以前,齐小娇都抱着一点赌气的心理,她知道两人的相知、温存和尊严共同拉成了一条细线,她不过就走在这条细线上。可现在,这句话证明了,这条线已经微微裂开,纤维互相亲吻着,就分成了两节。线断了。齐小娇这时才明白自己已经坠落了,她站在想象的那根线上走了一整晚。

卢伟达把信息发出去后,去茶水间泡了一大杯咖啡。黑得发亮的咖啡微微摇晃,他看到了自己疲倦的双眼。

齐小娇翻出了手机里的所有材料。她几乎毫无优势,连枝苑从法律上就是卢伟达的,名字还是她写上的。卢伟达回国后,也自己去按了手印,签了文件。白纸黑字,所有都是他的。连自己也是她用手托着送给他的。

你什么意思?所有账都可以结得清清楚楚的吗?齐小娇的手止不住发抖。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下。那你还需要什么?我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首付,我只要这套房子,你把它还给我。可笑。齐小娇想,卢伟达明明知道自己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就如她知道他也同样有感情。两人一起绕着它转圈的那些傍晚,两人都渴望一起住进去的日子。它明明是不分你的我的。

我不同意。卢伟达没有松口。齐小娇对着手机骂了脏话,她大拇指往屏幕上爬,捏住说话按钮,可是手太颤抖,声音没有发出去。

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卢伟达说。

聊聊吧,卢伟达选在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这本就不是聊天,而是协商。咖啡馆里掉进了齐小娇和卢伟达,原本闲适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两人脚步尴尬,都想为这气氛说一声对不起。卢伟达胸前还挂着他的工作卡,看得出是匆匆而来,也做好匆匆而去的准备。他看到齐小娇的脸,憔悴、哀伤,他有些于心不忍。

拿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硬是挤出了两个位置,卢伟达不再直视齐小娇的脸。

我什么也没有了。齐小娇的声音是柔弱的,它在提醒卢伟达它的柔弱。

别这样说。卢伟达的脑海里还在想老板上午的话,这一两周,老板带他接了一个新项目。你老家还有一套。他是想安慰她的,可话出口时,他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看中的,我也负担得起。

是,是你看中的。齐小娇深吸一口气。可是首付时我手头比你宽裕,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买房。本来嘛,当时这套房子我是想用自己名字登记的,是不是这样?齐小娇连珠带炮,瞥了一眼包里的录音笔。

嗯。

那你也承认它是我的。

起初是,现在不是了。卢伟达开始惜字如金。

后来自然是没有谈妥。齐小娇直接起身走出咖啡馆,连声告别也没有说。她感到失望,为卢伟达的一切反应失望,这失望让她心碎,让她痛苦,也让她坚定了要争回连枝苑的决心。她在微信上继续给卢伟达发送信息,不再用协商的语气。我瞎了狗眼看错你了。卢伟达委屈:你回头看看,我从没欺骗过你,一套房子而已,用不着这样。他原本想说撕破脸皮。你等着,我不排除用法律手段。卢伟达不回了,也不知道如何回,他热火朝天忙起了新项目。他想,或许她就只是坚持一会,就一会,他也坚持一会,就一会,可这一会从年尾一直到了新年年初。

猴年的房价突然坐上了火箭,偏离了保守的轨道。只是半年,连枝苑的价格翻了一番,按照这趋势,仍会继续翻下去。和连枝苑一样,上海所有的房子都在加速涨价,35万的首付竟成了一个过去的神话。卢伟达浏览了网页,看到数字。网页关了之后,他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座椅被他压得一晃一晃。

连枝苑成了黄金苑。

你该争,实在不行就去告他,这套房子现在多值钱啊,砸锅卖铁也要保住它。朱家傲也站在齐小娇这一边,他甚至做起了齐小娇的军师,为她出谋划策。齐小娇知道自己再拖下去,接房的日子也要到了。她在犹豫。冬天时,她曾在朋友圈发过一些意有所指的话,群友们纷纷来询问,多少带着些关心,大多是想听一次八卦。后来她也发过几条消息,全部设置卢伟达一人可见。他没有做过回复,只是很快就退出了“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又过了些日子,他把齐小娇的微信也删除了。

那天咖啡馆的谈话无疾而终,可卢伟达没想到更好的协商条件,只能等,等到齐小娇自己放弃。或许齐小娇会主动求和?他也在等这一天,求和之后怎么办,他又厌倦了反反复复。可齐小娇却只是在骂他,骂声里又有呜咽。他在拿起手机时也胆战心惊过,猜测齐小娇可能会在网络上把他的形象毁掉。她并非做不到,他最初喜欢的也是她的不扭捏。他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只是想,这座城市的网络再复杂,也不过是这巨大网络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一个八卦浮起来很快,沉下去也很快。只有两样东西不会沉下去,一个是文件上的名字,一个是连枝苑的价格。拖着吧。

齐小娇却不想拖,海市蜃楼只有变成了白纸黑字才能留得住,才不会眨眼消失。如何夺回连枝苑,如何变更上面的名字,竟成了她每天思考的主题。她突然就在这无边际的日子里,又找到了一点刺痛的热情。她站在漫长的地铁上摇摇晃晃,联系着不同的朋友,阅读一些法律帖子。陆饭饭说,不然你低头妥协,求和结婚,做个卧底,再打个官司离婚讨回。齐小娇握着手机冷笑,没有继续回复。人果然是不能活在虚幻世界里的。荒唐,浪费。她要为了连枝苑和卢伟达死磕到底。

7

再次走出金沙江地铁站时,街道的绿意已经浓了起来。齐小娇试着用钥匙转门,果然已经转不开了。尽管知道答案一定如此,她在钥匙插入时还隐约有些期待。是吧,果然如此,她对着手机露出苦笑,把手攥緊放在门上,用力地敲了两下。卢伟达很快就出来开门,打开门时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问她是否是一个人,朱家傲在她身后探出了头。卢伟达指了指玄关处的几个箱子。好,搬吧,他抬起地上整理好的一个大箱子往外走。朱家傲往屋里瞥,里面已经空了一大半。

朱家傲留了一个小箱子让齐小娇自己抬,搬起时里面器具摇晃。她在展望新生活时买下的生活用品,现在卢伟达全部都还给她。齐小娇原本已经不想要,但卢伟达坚持要送回给她。东西都还可以用,我也要搬家了。卢伟达发来的短信里有求和的语气,她本想让他快递过来,可他竟连她单位的公租房地址都不清楚。握着手机,齐小娇想了又想。他既是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那么就当面,再算一次。

她想到两人争执最激烈的时候,正是接房那天,那是几个月来唯一一次见面。她拦在接房处门口,情绪失控地对着卢伟达喊:你还我,你还我!全然不顾周围已经有人在停住脚步看着他俩。卢伟达也不顾接房处小姐的眼光,大声说:你要算得清楚,那我也和你算,你住在我那里吃的喝的用的,还要补交给我半年的房租。

你本来就是故意赶我出来的,你是不是?

围观的人站了三三两两,卢伟达的表姐就对着他们解释:小情侣闹矛盾。旁人散去了,絮絮叨叨,小情侣吵架什么好看的咧,你们自己劝一劝。

齐小娇认不清眼里这人了,只看得到一张一宿没睡好的脸。两人都看到彼此的脸发黄憔悴,像是老了好几岁。未一起白头,却一起苍老。够了吧,受够了,卢伟达说,我们到此为止,不要这样争了好不好?他表姐们也一起在劝,白纸黑字都清清楚楚了,小姑娘不要这么倔。但齐小娇告诉他们,她爸妈已经到了虹桥机场,正在赶来连枝苑的路上,律师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备好。事已至此,无可回头。齐小娇打开了手机,放了那段在咖啡馆里面的录音。

嗯。卢伟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齐小娇手中的音响里传了出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举起了一只手掌,在空中停了一秒,最终只是软绵绵地放下。

你心肠够狠。卢伟达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反正之后还会见面,公堂之上,不想见也得见。不差这样一面,齐小娇对老齐说。可见面之后,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连眼神都互相躲开。朱家傲的眼里含着笑,像在鼓励齐小娇,接过她的手机。我已经叫车了,他说,你们先搬。

踏出楼道的那一刻,齐小娇突然唱起了一句诗,或许是因为隔壁的老师曾排练唱过。她那段时间也正是肆无忌惮地用唱歌来发泄。独居明明也很好,唱过之后她在房间里发出畅快的大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像是脱口而出一样,这句唱过之后,她停住了,因为她知道前面的卢伟达,和她一样,都明白了一件事。

小夫妻搬家啊?车已经停在楼下了,司机摇下车窗,向前面两人热情地打招呼。两人尴尬地朝司机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身后手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震动,她知道直播室里又有人进来了,评论一条接着一条。齐小娇看到后备箱盖子哐地一声打开了,像一只愉快的张大的嘴巴。原来如此啊。她听到它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