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密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028)
“天书事件”是宋真宗自导自演的依托道教的神仙系统、道教经义及斋醮仪式“神道设教”的一场大型活动。从大中祥符元年起,真宗假托神人五次降书,进行上圣祖尊号、东祀泰山、西祀汾阴、拜谒老子等大型仪典活动。在这场君主倡导的社会文化活动中,大型祭典频举、工事频修,士民争献赋颂诗词,形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文化狂欢”。这场上下同狂的活动,不可避免地对真宗朝以儒学入仕为官的宋初文人士大夫产生影响。他们的正统儒家修养和士大夫的精神,都使得他们在从道与从君的选择中纠结、痛苦、动摇乃至追悔。只有少数的“清流”才能保持“独醒”,始终坚守自己内心的正道和士大夫的风骨。真宗朝士大夫的为人、为文以及他们的人生,都烙下了这场天书事件的印记。
面对君主倡导的“天书事件”,士大夫可以说心知肚明其本质,但他们反应各异,可以说,这是他们无法逃避的遵从儒家道统或遵从君主意愿的抉择。
第一种是内心不赞同,但勉强从君附和,以为士大夫之职,如夏竦、王旦、王曾等。这种情况,是当时文人士大夫的普遍选择。
夏竦在歌颂“天书事件”时不遗余力,赋颂诗文雍容典雅,名重一时。不仅献《大中祥符颂》文记叙天书始末,其应制祝颂诗也几乎遍及天书事件的每个过程,包括宣读天书、设道场、奉安天书、奉安圣像、投龙仪式以及玉清昭应宫告成等,如《奉和御制宣读天书》《奉和御制玉清昭应宫天书阁瑞应》《奉和御制天书道场观神雀》。但实际上,夏竦内心仍是坚守儒家之道,并不相信道教所谓天书。他在《抑仙释奏》中曾依据儒家治国之道,畅言佛道危害:
臣闻舜禹商周之有天下,文以经邦国,武以戡祸乱。政以齐民,教以导俗。故家给人足,元元丰厚。汉氏陵迟,鱼目入珠,树黄老之谈,导浮屠之源,岁月滋深,枝派寖茂。萧梁之佞,象教勃兴。李唐之谲,真风益广。招藏游惰,蠱耗衣食,诞诳吾民,十室而九。……仲尼曰:“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忍使恩耀,光被髡褐?求之典籍,甚为无谓。伏愿陛下恭循典法,锡命司存,省度人之禁,去紫衣之制。庶令骄嫚之民,罕趋浮惰之业。圣朝善政,自可遵行仁义,何必恢崇释老,而后教化式孚?[1]72
在这封奏折中,夏竦站在经济学的角度批判佛道是“浮惰之业”,会造成“招藏游惰,蠱耗衣食”的恶果,不利于国家的经济建设。并从文化角度,“惟器与名,不可假人”提出国家应该用儒家的仁义正道来教化民众而不是任由佛道信仰控制人民的思想。
王旦在真宗朝任宰辅十几年,可谓权位尊贵,时人评价他“端重坚正,明达治体……自守直道,不为曲辩所迁”[2]2073。但他仍然不敢违逆真宗的意思,他在受了真宗以珍珠“贿赂”之后,对天书、封禅等事不再异议,并在天书事件的仪节中担任捧天书、上表等重要的礼仪角色。他所作《大宋封祀坛颂》《祀汾阴坛颂》《祀昊天上帝玉牒文》等赞颂文亦工稳懿美,郑重其事。不复异议并参与其中的缘由当然不是因为区区的珍珠财物,而是真宗以这种方式恩威并施制衡君权与相权,王旦不敢违背。王夫之在《宋论》中曾点明:“王旦受美珠之赐,而俛仰以从真宗之伪妄,以为莹于货而丧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为,而厚贿其臣以求遂,则事必无从中止之势,不得,则必不能安其位。”[3]62他曾称赞知制诰王曾“进对详雅,词直气和,了无所慑”并对比自己“且王君始被进用,已能若是。我自循任政事几二十年,每进对,上意稍忤,即蹙蹜不能自容,以是知其伟度矣”。[2]2078虽然王旦自己也为“天书事件”写作诗文,但内心并不赞同。史书记载,向敏中出彭年所留文字,旦“瞑目取纸封之”,“不过兴建符瑞图进尔”。[2]2047并且在晚年时,常悒悒不乐,“心知得罪清议”[4],多次上表请求罢免,“每迁受赐,常有愧避之色”“忧畏不自安”。[2]2059作为儒家学者的王旦,从君而违背了自己内心的正道,因此受到内心谴责而不自安。
即使是被王旦称赞“了无所慑”的王曾,在“天书事件”中虽也曾极力反对进谏,但最终仍屈服于皇权之下,进行天书仪式,撰写谀颂之文。当大臣们纷纷奏报祥瑞时,王曾较为委婉地上奏曰:“此诚国家承平所致,然愿推而弗居,异日或有灾沴,则免舆议。”[5]用道家的《道德经》中“功成弗居”的语典劝诫真宗谨慎对待祥瑞,不言祥瑞之妄,相对较为委婉。真宗大兴土木修建宫观时,王曾辞去会灵观使,并上《乞罢营玉清昭应宫疏》,痛陈“五不便”。真宗责问:“大臣宜傅会国事,何遽自异耶?”王曾曰:“君从谏则明,臣尽忠谓义。陛下不知臣驽病,使待罪政府,臣知义而已,不知异也。”[2]2050劝谏已十分激烈。但劝谏无效,真宗仍大肆展开天书事件,王曾最终也不得不傅会其事。史书记载,东封时王曾参加一些仪式:“祥符元年,东封。十月辛丑,次郓州。壬寅,朱巽言玉册、玉牒。十四日,至翔鸾驿,有光照室。十一月戊子朔,以郓州奉安天书殿为仙仪殿。王曾撰记。”作为文职士大夫,王曾虽极不愿意,但也只能履行礼仪程序,遵从君王的要求粉饰虚妄。
与王曾一样,张咏也曾上《贺东封礼毕表》赞颂东封,《谢赐御制御书封禅铭赞记副本表》赞颂天书事件中御制铭、赞等,称颂“焕乎盛业,垂彼无穷。诚明代之嘉猷,而真圣之能事也”[1]82。虽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不敢公然违逆君主之意,但他从经济的角度,直陈大兴营造之害,连上《乞诛丁谓、王钦若奏》《乞斩丁谓遗表》,称鼓动天书事件的丁谓、王钦若为贼臣“启上侈心”“诳惑陛下”,“不诛死,无以谢天下”。[1]106-107
第二种谀君背道,乘势而动,大加推动,如以王钦若、丁谓等为代表的“五鬼”。澶渊之盟签订后,寇准颇矜其功,真宗亦待其甚厚。到景德三年,王钦若攻击寇准在澶渊之盟时的作为是将真宗置于险地,并签订耻辱的城下之盟。后真宗罢去寇准宰相之职出知陕州。真宗疏远寇准,并崇信王钦若进行天书事件,究其根本原因,也是相权与皇权的冲突。寇准的功高和任性威胁到了皇帝的绝对权威,这是统治者不能容许的。王钦若看准了这一点,利用天书事件帮助君主用“神道设教”的方式来树立权威。积极投身“天书事件”的造势当中去,详订天书仪注,进献各种颂章。
丁谓在“天书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不仅在财政、营造等方面充分发挥其才智襄助其事,同时也极尽鼓吹之能事,可谓从君谀圣而全然不顾儒者之道,甚至抛弃廉耻之心。当时人称丁谓为“鹤相”,因其常常上奏祥瑞,尤其是瑞鹤。史书载:
皇城使刘承挂诣崇政殿上新制天书法物,有鹤十四来翔,天书扶持使丁谓奏双鹤度天书辇,飞舞良久。翌日,上顾谓曰:“昨所睹鹤,但于辇上飞度,若云飞舞良久,文则文矣,恐不为实,卿当易此奏也。”谓再拜曰:“陛下以至诚奉天,以不欺临物,正此数字,所系尤深,皇帝徽猷,莫大于此,望付中书载于《时政记》。”帝俛然许之。[2]1561
可见丁谓夸饰过度之时,连真宗都觉太过,丁谓立刻转而称颂其具有至诚的品德,又获得了皇帝的认可,可谓极善逢迎。这样的从君迎合,正是“天书事件”中统治者所需要的,因此他得到的回报自然是皇帝的信任和官职的升迁。 林特、陈彭年、刘承珪等人,在“天书事件”中依附王钦若与丁谓,谀颂锐进,故当时号为“五鬼”。
另外,为了能够重新获得君主的信任,寇准在后期也参与伪造天书,进献朱能天书,主动造势,得以入朝任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景灵宫史。因此,后世论者多批其晚节不保,欧阳修评“老而不知止”[2]2059。王夫之《宋论》亦批评:“惩刚直之取祸,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天书进,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3]70
第三种是从道不从君,坚持儒家正统,力斥虚妄,代表人物是孙奭。在这场“一国君臣如病狂然”的“天书事件”中,大多数士大夫都采取了第一种态度,表面奉行。孙奭可以说是一股清流,是坚定从道不从君的代表人物。孙奭,太宗朝九经及第,任国子监直讲,真宗时,为诸王侍读,累官至龙图阁侍制。孙奭以经学进仕,以经学成名,一生坚守儒家之道,加之为人性格刚正,故在“天书事件”中屡次犯言直谏,不以个人得失和君王喜好为意。大中祥符年间,真宗第一次以天书之事询问孙奭意见时,他就直言:“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2]1699封禅泰山后,真宗准备西祀汾阴,孙奭上书言“十不可”。对于群臣谀颂争献祥瑞,孙奭也直言“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2]1702天禧三年三月,朱能伪造第四次天书,寇准献奏时,孙奭再次上疏:“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天下皆知朱能所为,独陛下一人不知尔!”[2]2143
士大夫在“天书事件”中的挣扎与纠结,三种不同的态度也同时体现在他们的文学作品当中。其中的颂美之作,无论诗词文均显示出典则华美,雍容富丽的语言风格,在内容上,却显得言之无物,遵循“叙事(写景)—颂美—祝祷”的格式,仅靠堆砌虚幻绚丽的意象衬托出神圣的氛围。这些谀颂之文(包括诗词),自然不是所谓“载道之文”。在主流一片颂声的情况下,仍有一些“清流”,不顾自身得失与君主圣心,坚持诤谏,揭露天书事件虚妄不经、直斥奸臣惑主或反对大肆营造、东封西祀造成巨大损耗。与谀颂诗词文的典则缛丽,却无法体现个人情感、空洞无物不同,这些劝谏之文或言辞质实恳切,极具风骨;或文风峻急,如江河直下;或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或引经据典,多用道家典故,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具有高超的诤谏艺术。虽然它们在当时并未起到劝谏的效果,但体现了作者的士大夫精神,为后来的古文运动和文风转变作了铺垫。
大中祥符元年,戚纶首先呈递《上真宗论受天书》用较为和缓的方式对真宗进行劝诫,首先用大篇幅赞颂天书,接着用诚惶诚恐的姿态,开始提出此篇上书真正想说的内容,并强调,提出劝谏纯粹因为“爱君”,而非违逆君主之意。最后,才提出真正劝谏内容:
窃以流俗之人,古今一揆,恐托国朝之嘉瑞,寖生幻惑之狂图。或诈托于神灵,或伪形于木石,妄陈符瑞,广述礻几祥,以人鬼之妖词,乱天书之真旨。少君、栾大之事,往往有之。伏望陛下端守元符,凝神正道。参内境修身之要,资五千致治之言。建皇极以御人寰,宝太和而延圣算,仰答天贶,俯惠蒸黎。[1]217
很有技巧地将君主捏造的“天书”称为“真旨”,不言其妄,反赞其为上天垂祥,用来迎合统治者,然后才提出,虽然天书是真的上天祥瑞,但“流俗之人”容易假托祥瑞生事,举例汉代李少君、栾大方术误国的典故,来警醒君主。最后,述道教凝神正道内观修身之法和《道德经》无为而治的方略。既然真宗要崇道,就用道家道教的理念表达出大兴符瑞的不妥之处,委婉而妥帖。史书载,真宗读后,虽不采纳,但予以表扬。
王曾的《祈罢营玉清昭应宫疏》虽不如戚纶上书的大段颂美,也同样先肯定天书是君主德行出众而呈现的瑞应。先以工丽骈俪的语言赞颂天书祥瑞、帝王盛德以及所修建宫室的庄严富丽,尤其突出宫室的用材之精,装饰之美。然后才开始尽劝谏之责,从此而下,文风急转,字字恳切,句句犀利,从工丽典则变为峻急恳切,形式由骈入散。不仅具有语言艺术,更是结合儒道思想,逻辑缜密,分条论述此“不便之事五”具有高超的诤谏艺术:
且今来所创立宫,规制宏大,凡用材木,莫非楩楠,窃闻天下出产之处,收市至多,般运赴宫,尤伤人力,虽云只役军匠,宁免烦扰平民?况复军人亦是黎庶,此未便之事一也。迩者方毕封崇,今兹兴造,尤耗资财,虽府库之中,货宝山积累,奋筑之下,工徒子来,然而内帑则积代之蓄藏,百物尽生民之膏血,散之孔易,敛之惟艰,虽极丰盈,犹宜重惜。此未便之事二也。夫圣人贵于谋始,智者察于未形,祸起隐微,危生安逸,今双阙之下,万众毕臻,暑气方隆,作劳斯甚,所役诸杂兵士,多是不逞小民,其或鼠窜郊廛,狗偷都市,有一于此,足贻圣忧,此未便之事三也。王者抚御寰区,顺承天地,举动必遵于时令,裁成不失于物宜,靡崇奢侈之风,罔悖阴阳之序。臣谨按《月令》:“孟夏无发大众,无起土工,无伐大树。”今肇基卜筑,冲冒郁蒸,俶扰厚坤,乖违前训,矧复旱栖卒庠,雷电迅风,拔木飘瓦,温沴之气,比屋罹灾,得非失承天地之明效欤!此未便之事四也。臣窃聆中间符命之文,有清净育民之诫。今所修宫阁,盖本灵篇,而乃过兴剞劂之功,广务雕馊之巧,屡殚于物力,恐未协于天心,此未便之事五也。[1]382
述此五事,层层递进,循循善诱。首先,一二事言劳民伤财,三四事言时令,四五事进而由时令推进到王道和天人感应之说,巧妙地将夏日的天象雷雨大风等说成是上天征兆,先承认天书是上天瑞应,但为了天书符瑞大兴营造,反而违背了上天用道家的清净无为之道劝谏君主,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外,此段骈散结合,铺张蹈厉,散体部分凌厉急切,体现出作者劝谏之急。骈体部分庄严大气,如“王者抚御寰区,顺承天地,举动必遵于时令,裁成不失于物宜,靡崇奢侈之风,罔悖阴阳之序”等句,工整典则,体现出作为儒者的正气。最后,王曾总结陈词,强调庄严整洁的斋祀之意,并从先王崇道但俭省营造的祖制开始总结节俭之意,再明确指出天下并不安定富足,并不像谀颂诗文及丁谓、王钦若等人所说的那样富足有余,提出警醒之意。最后,王曾泣血拜求,字字衷心,如哀鸣,如疾呼:
今虽上下之人,皆知事理如此,而人人自爱,莫敢轻渎冕旒。至于左右大臣,则虑计之不从,致见疏之悔;中外百执,则虑言之难达,招妄动之尤。使忠谠之谋未行,良为此也。惟臣出自幽介,遭遇文明,特受圣知,度越流辈,官为侍从,身服簪裳,粗识安危之机,未申补报之效,捐躯思奋,今也其时,又安敢循默苟容,不为陛下别白而论之乎?……
他非常辛辣地指出,其实上下都知道天书事件中大兴营造是闹剧,但因为不敢冒犯皇帝的威严,违逆君主心意,人人只求自保,近臣们希望从中谋利进取,从君不从道。但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自身利益冒死进谏,只求君主保持正道。
相比戚纶的《上真宗论受天书》以及王曾的《祈罢营玉清昭应宫疏》用先扬后抑、先劝后讽的方式,鲁宗道天禧三年上的《言天书之妄奏》更为直接:
天道福善祸淫,不言示化。人君政得其理,则作福以报之;失其道,则出异以戒之,又何有书哉。臣恐奸臣肆其诞妄,以惑圣听也。[1]239
此奏非常直接简练,不再骈俪对仗,含蓄用典,阐释儒家天道观,直接点破天书不可信,人君应该施善政才能有福报,并直称如王钦若等附和天书者为“奸臣”。
在“天书事件”中,反对最为激烈的孙奭,连上《上真宗论群臣数奏祥瑞》《谏幸汾阴》《又谏幸汾阴》《谏祠亳州太清宫奏》《上真宗论天书》《乞斩朱能奏》,上文已述,孙奭作为重臣,在真宗询问时就直言不讳,站在儒家正统的角度,从根本上揭穿天书伪造,不似上述诸人尚不敢直接拆穿天书。进谏激烈如王曾、鲁宗道等也只能斥王钦若、丁谓等为奸臣,助长君主侈心,而不敢直指人君之妄。首先,大中祥符三年十二月,孙奭作《上真宗论群臣数奏祥瑞》,从儒家正统的角度,驳斥天书事件中出现的种种祥瑞:
臣闻五载巡狩,《虞书》常典;观民设教,牺《易》明文。何须紫气黄云,始能封岳,嘉禾异草,然后省方?……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腹非窃笑,有识尽然,上玷皇明,不为细也。[1]354
先从儒家王道观念指出,天子巡狩封禅本是儒家正统,不应借助道教来实施。然后尖锐地指出,所谓祥瑞太过荒唐,惹人耻笑。然后作《谏幸汾阴》《又谏幸汾阴》《谏祠亳州太清宫奏》强烈反对真宗在东封泰山之后西祀汾阴、祠太清宫,在《谏幸汾阴》中提出“十不可”,层层推进,有理有据,力阻西祀:
先王卜征五年,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陛下始毕东封,更议西幸,殆非先王卜征五年慎重之意。夫汾阴后土,事不经见。昔汉武帝将行封禅大礼,欲优游其事,故先封中岳,祀汾阴,始巡幸郡县,遂有事于泰山。今陛下既已登封,复欲行此,其不可二也。……其不可十也。[1]356
首先,第一不可,引儒家经典《左传》言明天子巡狩之礼不可随意更改,然后,二不可至五不可,回顾从先秦至汉唐儒家郊祀礼,认为祀汾阴不合儒家礼法。六至九不可言国家现状灾害频仍。最后,辛辣地指出汉武帝、唐明皇崇道并非明主,不可学。真宗并未听从,孙奭上再《又谏幸汾阴》用更为峻急严厉的语气重申西祀之害,直接斥责奸臣们“曾不思主辱臣死为可戒,诬下罔上为可羞”,指责真宗“不念民疲,不恤边患”,“以祖宗艰难之业,为佞邪侥幸之资”。[1]357并再次引儒家经典《春秋》中“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的断语严厉警告。 真宗在祀汾阴后又谋祠亳州太清宫,大中祥符六年十月孙奭在《谏祀亳州太清宫奏》中再次尖锐地指出,真宗崇道是追慕唐明皇,然而明皇并非英贤之主,来警醒君主抑损虚华,罢兴土木。他的直言不讳,坚定不二,在“天书事件”中可称罕见,体现出士大夫的卓然风骨。
宋太祖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对武将特别防范,因此广泛吸纳文人士大夫参政,形成了崇文轻武的思想。从太宗到真宗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已深入人心。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和士大夫是和谐统一的,皇帝既要依靠文人士大夫来治理国家,同时也在防范他们,因为官员极易对皇权构成威胁。而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他们只有依附于皇权,才能发挥他们的才华和能力,但同时,他们也有自己的私欲,希望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或者实现自己的治世理想。在这样一个矛盾统一的统治集团里,宋朝皇帝认为,儒、道、佛三教都有利于教化,有利于统治思想、约束行为,维持皇帝的绝对权威,所以都应该弘扬,以儒家为教化之本,以佛道为辅助。宋初从太祖开始极力推崇道家道教,企图用道教来增加自己统治的正统性。到了“天书事件”时期,真宗更是将道教与传统的祥瑞、天命等观念结合,大力推行道教及其仪式,使其成为自己对内、对外宣示正统性的工具。
但总的来说,儒家教化还是立国的根本,佛道只是辅助。社会环境的安定、经济的发展以及统治者的重视,使得经过科举制而成为国家官员的文人士大夫,绝大多数都是坚定的儒者。他们希望成就“载道之文”,用文学来传达儒家的道统。关于文与道的关系,是儒家学者们一直重视的问题。刘勰的《文心雕龙》即以《原道》篇始。唐代韩愈倡“文道合一”的论调,倡复古之文。唐末五代倡骈俪浮艳之文,宋初基本上是承五代余绪。真宗亦不满当时文风,认为不符合大一统的文化需求。但他并不需要所谓承载儒家正统的文,只需要合乎雅正,能帮助他美化君权和国家形象的谀辞。文人士大夫出于自身利益与所处地位的考量,他们不得不顺从君主,将他们本认为荒谬的道教仪典当作儒家正统礼法去歌颂赞美,为取得君主的欢心或为国家的文化大一统出力。“几乎没有人愿意仅仅去为权要做装点门面的侍从,粉饰其愚蠢的政治决策,但是统治者希望他们做些歌美王政的工作,他们的文学颂美愉悦圣聪,并保证使后人用最好的眼光来看待宋朝,他们也因为恰到好处地歌功颂德而受到奖励。”[6]这种“奖励”就是获得皇帝的青睐而获得更好的政治地位。“东封岁献文者众,命近臣考第,得草泽许申,进士高拱、洪矩。是月九日,赐许申进士及第,矩同出身。”[2]4370祀汾阴的时候同样“岁邀车驾献文者甚众,命近臣考第之”[7]。宫观落成后,晏殊“献《景灵宫》《会灵观》二赋”[8],真宗嘉之,迁太常寺丞。皇帝对献著得官员乃至下层平民文人分别予以赐科名、授官、迁官、入阁等奖赏。另外,在“天书事件”中,南北文人之争也逐渐显露。北宋开国以来,对南方文人存有偏见,直到真宗朝这种重北轻南的局面才开始缓和起来。以王钦若、丁谓、杨亿、晏殊等为代表的南方文人与以寇准、王旦为代表的北方文人,明争暗斗互相竞争。在此过程中,南方文人更为积极奔竞,迎合真宗造势,于是受到的“奖赏”也更为显著。而北方文人也不得不傅会其事,进行歌功颂德,以保持自己的政治地位。[9]
因此,在献著受赐的利益引诱以及南北党争压力之下的文人,不得不把利益放在首位,为人与为文很难根据儒家要求坚守儒家的正统。可以说,天书事件从一开始,大多数士大夫对其神道设教的本质就已经了解。当坚持儒家正统的观念与谀圣所获得的利益产生了矛盾,士大夫在其中犹豫挣扎,士大夫精神出现动摇,因此形成了面对“天书事件”的几种不同态度。后人评价:“及值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10]172
而当真宗去世之后,天书被刘太后和群臣用“殊尤之瑞专属先帝,不可留于人间”[10]2297的说辞陪葬。“天书事件”造成的各种祭典也逐渐废止。虚幻的盛世光环下的社会弊端日益暴露,政治方面革新暗流涌动,宋代士大夫们开始对“天书事件”以及真宗过度的崇道行为进行反思。如北宋李廌《师友谈记》录范祖禹对真宗朝封祀的评论:“古之人多因燔柴、望秩之说,乃附会为封禅之事。或以求神仙,或以祈福,或以告太平成功,皆秦汉之侈心,非古者巡狩省方之义。为人臣,凡有劝人主封禅者,皆佞臣也。”[11]南宋叶适也同样认为:“自景德以后,王旦、王钦若,以歌颂功德、撰次符瑞为职业,上下之意,以为守邦之大猷当百世而不变,盖古人之未至,而今人之独得也,奚暇他议哉!纲纪之失犹其粗者耳,并与人才皆坏。”[12]都是批判当时促成天书事件的人臣。这些反思可以说是在对“天书事件”中发生动摇的士大夫精神进行重建。“天书事件”中抗言直谏的士大夫也成为他们重建士大夫精神的榜样。建立理性价值体系开始成为他们的需求。
在政治方面,以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为代表,砥砺名节,力振士风,“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10]10268。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以“纲纪”“成宪”等儒家正统的“祖宗之法”来制约君主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仁宗朝“庆历新政”的改革举措。
在思想方面,士大夫反思“天书事件”,对神秘主义和道教进行批判,并且对“天书事件”中臣子谀圣若狂,背弃儒家道统和民心进行批判。儒家思想复兴,士人们以“天道”“公议”作为旗帜,凝聚文人思想,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宋代理学的发展。
在文学方面,天书事件中谀颂浮夸的“时文”随着真宗后期各种社会弊端显现而受到了古文的挑战,士大夫要求道统与文统的重构。宋代古文运动的继承者如柳开、孙复、石介、欧阳修诸人看到了谀颂诗文的弊病和崇道的危害,继承唐代韩愈“文以载道”的思想,坚持以复古的散文继承儒家道统,排斥佛老和歌功颂德的时文及昆体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