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鹏军
近代以来,中国文化持续发生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在中古以来逐渐形成并相对定型的由儒、道、释三家思想构成的文化主干的基础上,在迅速扩大的世界观念、急剧变化的社会政治局势下增添了另一种日益重要的文化思想体系和价值参照,即以欧美文化以及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近代文化为代表的外来文化,而且以其明显的先进性、优越性和强势性对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构成了日益扩大、逐渐深入的影响,直至成为一种涉及各个文化层面、波及所有文化领域的强大思想文化潮流。这种具有明显不同质素的新型文化因素的注入而带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结构、外在处境、价值标准、观念体系乃至民族文化心理等多方面的深刻变革是未曾预料和空前迅猛的,可以概括为中西文化冲突与古今文化嬗变以及二者之间构成的极其矛盾复杂、密切深刻的文化关系。这是近代以来中国许多文化现象、思想潮流、价值体系发生发展的基本文化语境和思想空间;或者说,许多文化现象的出现、文化冲突的发生和文化转换的到来,都是这种空前广阔的世界文化背景下中国传统文化发生深刻转换的一个侧面或组成部分。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中西古今文化碰撞冲突、交融会通的特殊背景下,中国近代文学的发展也进入了一个崭新阶段并面临着多方面深刻变革,近代文体观念和文体形态由于传统观念与外来观念的相互作用而受到空前强烈的冲击,不得不发生日益深刻的调适与变化,日益明显地表现出新动向、新格局并显示出新的变化发展趋势,从而促使中国文学进入了空前集中而剧烈的在中西古今文学、文体与文化之间进行艰难选择、重新定位、吸纳扬弃、调整重构的过程。中国文学观念、文体观念和文体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出现了许多新现象、新问题和新结果,从而使近代这一并不太长的历史过程成为中国文学史和文体史上一个具有特殊价值的转换阶段,留下了丰富的文学史、文体史和文化史经验。
经过自明末以来至清中叶一个世纪左右的积蓄酝酿、矛盾困惑、艰难选择,终于正式发生于中西古今文化交汇冲突、嬗变生新之际的近代文学观念与创作、文体观念与形态变革,是空前全面深刻的,涉及中国文学、文体的各个方面,最突出地从文学观念、文体观念、文体形态和传播接受方式上表现出来,四者各有特点、各有侧重,又共同构成了近代文学转换、文体变革生新的基本格局,展现了近代文学与文体在整个中国文学史、文体学史上的特殊价值和独特地位。
在文学观念上,表现为从包罗广泛、功用多元的以文章学为基础的传统杂文学观念,向在外来文学观念影响下逐渐成长的具有明显近现代色彩的以审美化、艺术化为主要特征的纯文学观念转化。“文学”一词在汉语中出现很早,其概念内涵和使用范围屡经变化,如甲骨文中即有“文”字,许慎《说文解字》云“错画也,象交文”,孔门四科中就有“文学”一门,所指为礼乐、典章、制度、文献、学术等内容,与后来常用的“文学”概念迥然不同。其后历代著述者对于“文学”一词的理解和运用也多有异同。简单地说,在中国传统文学思想体系中,“文学”一词一直处于概念比较模糊、使用颇为随意的状态,这大概也是中国传统思想中许多概念的一种共同特点。即使是中古以降佛教文化传入并对中国文学、艺术与文化产生了多方面的深刻影响之后,这种情况似乎也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或并未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文学观念产生特别强烈的冲击并引起根本性的变化。
但是,这种情况到了以中西文化接触、冲突、交融、会通为主题的近代时期出现了明显的不同。随着以欧美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以及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近代文化持续以各种方式的强势传入,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也不得不在这种日益新奇甚至完全陌生的文化环境中进行重新审视、调整、完善与变革,冀图适应这种日新月异的思想文化变迁,由此必然引起文学观念的转换生新。在这一过程中,中国近代文学一方面自觉传承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从中吸取生存的营养和变革的资源,以使这个时代的文学有可能沿着中国文学的固有方向延续、发展;另一方面也逐渐意识到应当努力借鉴西方及日本的文学观念,从中吸取变革创新的思想动力和艺术灵感,以使中国传统文学空前主动、颇为自觉地汇入以欧美及日本为代表的近现代世界文学的发展潮流之中。在新的文化背景、思想参照和价值启示之下,一批文学家、理论批评家在继承传统文学、文体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开始愈来愈主动、自觉地对过去那些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概念进行重新审视、思考并力图提出反映或适应新的思想文化背景、新的文学与文体发展趋势的思想观念和理论命题。如对于什么是“文学”“诗词”“文章”“小说”“戏曲”等的基本内涵都进行了重新思考和探索,对这些传统概念在新的文学与文化观念冲击影响下做出回应、调整和重建,以期探寻新的理论方向、寻求中国传统思想观念与西方近代思想观念接触汇合的可能性、契合融通的交汇点,从而促进和完成中国传统文学与文体观念的现代性转换。这种重大的思想动向和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文化趋势,在近代许多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如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严复、林纾、王国维等的文学创作、学术著述中都有着集中而深刻的体现,从而反映出时代文学发展方向从理论观念到创作实践各方面发生的重大变革。
可以这样说,中国近代文学家和其他领域的著述者,不论其自己是否意识到、是否愿意,都不得不处于由中西文化冲突交汇、转换生新而构成的一种文化紧张关系之中,并由此产生了许多新的文学现象、文学问题乃至文化现象与问题。自觉或愿意接触和认识了解外来文化的人士自不必说,即使是那些坚持传统文化立场、坚守民族文学形式如从事传统诗词、古文、骈文创作的文学家们,也不能不受到所谓欧风美雨的直接或间接影响,从而给其文化心理、文学创作带来或明显或潜在的影响。无论如何,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而言,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巨大、距离很近且日益深入的存在,包括文学创作、各种著述在内的几乎所有的文化领域都不可能无视这样的现实,也不可能不接受西学东渐这种文化大趋势的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从而给中国近代文学、文体及其他文化领域带来日益深刻的变化。
中国近代文学正处于这种中西古今深刻转变、重大变革的关键时期和转捩点上,经过近百年的反省调适、曲折坎坷、探索尝试,终于促进并完成了这次自上古、中古以来的几次重要文学转换变革以后中国文学观念的又一次深刻变革,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可能和空前广阔的文化空间,并以这个时代的理论转换和创作实绩,将中国传统文学与随后产生并迅速成长起来、具有新的时代气质的中国新文学联系起来,从而使近代文学与文体获得了融会中外、贯通古今的独特价值。因此,中国近代的文学观念变革,既是中国传统文学终结总结、转换生新的关键点,也是中国新文学积蓄酝酿、萌生成长的温床。这种既延续传统又酝酿新生、既面向民族又面向世界的文化机缘和文学观念,是中国近代文学诸文体最值得关注、最具有思想价值和学术魅力的一个最突出的方面。
在文体观念上,表现为从具有综合统一、讲究实用、兼容并包特征的传统文体观念,向带有外来质素、欧美及日本影响的具有艺术化、专门化、学科化特点的近现代文体观念转换。中国传统的文体观念不仅起源甚早,而且相当发达。这在先秦时期的《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等多种典籍中就有着充分的反映,而比这些记述更早、更丰富的文体实践是中国早期文体观念与文体实践的有力证明。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文心雕龙》《文选》为代表的集成式文章学、文体学、文学理论著作、文学总集的出现,实际上已经将积累颇久的传统文体观念和文体分类方式固定下来,从而成为中国传统文体观念与文章写作、文体分类方式的标志性成绩,也成为中国古代文体观念与文类观念的基本标准。中古以后的历朝历代虽一直经历着守护与探索、辨体与破体、复古与创新的种种分歧、矛盾、争论,总体上呈现出文体代变与同生共进相结合、吐故生新与丛生杂处相交替的趋势,但是以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道家思想文化观念为基础,吸纳汉唐以后逐渐传入中国并生根、转化、得到创新发展的佛教思想观念,在总体上成为中国传统文体观念和文类观念的基本思想资源。一般所说中国传统文体观念、文章类别与文学创作等思想观念至此而得到相当成熟且稳定的确立,从总体上表现出以综合性、实用性和兼容性为主的基本特征。此后,随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渐次展开、文学与文化中心的逐渐迁移和创作主体、士人心态、朝廷兴废等各方面情况的变化,历代的文体观念虽有其各自的时代性、区域性、个性化特征,但在总体上并未超出这一基本的思想文化框架和价值指向。
这种情况随着中国被西方所发现和认识、中国文化观念逐渐直接而深刻地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之后,不得不发生愈来愈深刻的改变。晚明以降特别是晚清道光、咸丰时期以来,随着以欧美、日本为代表的外来先进思想文化以强势姿态从器物、制度到精神心理层面的影响渐深,“西学东渐”已经成为一种不容抵制、无法抗拒的强大的思想文化潮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传统文学、文体和文类观念也与同时期其他许多文化领域一样,不能不日益深刻而直接地受到外来文化思想、文学艺术观念、价值体系的影响,开始了一个由不自觉到自觉、从被动到主动、由局部到整体的自省、调整、变革和生新过程。由于处在新的文化环境和文化冲突之中,遭遇了新的文化难题并获得了新的价值参照,许多文学家和著述者开始逐渐深入全面地思考中国传统的文体观念问题,特别突出的是在传统的综合性、兼容性文体与西方的专门化、学科化文体之间,在传统的实用性文体与西方的文学性文体之间,在传统的务实性文体与西方的审美性文体之间,这些新的矛盾冲突、新的变革可能、新的出路探寻,都空前突出地摆在了许多近代中国文学家和士人的面前,不得不开始对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学与文体观念进行重新审视和思考,对日益迫近的西方文学与文体观念进行准确的体认和运用。这的确是继上古时期、中古时期发生的中国文学与文体观念变革、调试、建构之后,中国文学与文体观念面临的又一次深刻挑战和历史性机遇。这个文化反思重建的过程从明代晚期已经萌生且得到迅速发展,到晚清时期再度更加集中、更加有力地大规模进行并取得了可观的成绩、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个过程从开始至今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时间,直至目前仍在不断丰富发展深化之中。从目前文学史与文体史内部和外部的种种情况估计,这一趋势应当也必然延续下去,并有望取得更加深刻的经验和更加可喜的成果。
在这一空前丰富深刻的历史变革过程中,与西方文化正式全面接触的近代,不能不说是一个至为关键的时期。这不仅是因为近代成为中国传统文学、文体观念在西方文化影响下发生根本性变革的开端,而且是因为这一时期开创的文学与文化格局、酝酿的文体变革的可能性,奠定了此后至今中国文体观念与文学思想、理论构建和创作尝试的所有可能性。简单地说,近代时期是继中古时期以后中国文化观念发生重大结构性调整、发生根本性转换的又一个关键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中国传统文学、文体观念在继承自身传统中某些重要因素的基础上,逐渐向着具有愈来愈强烈的西方文学色彩、明显新鲜质素的近代文学与文体观念转换,形成了具有近现代思想特色的新的文体意识和文体观念,从而开创了中国文学与文体观念的一个崭新时代。这个时代不仅引发了对于文学传统的回顾反思、重估重建,而且指向了文学转换的可能性探索和未来路径,是中国文学、文体从传统走向现代、从中国走向世界的纽带和津梁。
在文体形态上,表现为从以传统文章学、文类学为基本标准、以经史子集四部为基本知识谱系和价值内核的传统文体形态,向具有明显西方知识体系与学术色彩、以西方近现代思想文化观念为价值追求的近现代文体形态转变。从上古到中古,在经历了历朝历代复杂多变的持续积累、变革生新、新旧交替、吐故纳新过程之后,中国传统的知识谱系与文化观念逐渐形成了以儒道释为主体并辅以诸子百家、官方与民间、核心与周边、雅正与俚俗多种文化因素的复杂多变的传统知识形态和与之相适应的思想文化观念。这种传统知识谱系与文化观念最集中的表现,就是至清代前中期定型完成的以《四库全书》和《四库全书总目》为标志的以经史子集四部为中心的知识分类方式和与之相关联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体系。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的文体形态纵有千姿百态、万般变化,实际上与这种具有引领性、代表性和集成性的知识体系、文化观念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许多文体形态和文类划分方式及评价标准实际上就是这种观念体系的具体运用和真切反映。由此形成了中国传统文体形态的知识基础和思想文化基础,对中国传统文学、文体与文化的多个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是,这种传统文体形态与知识谱系、思想观念格局到海通之际的近代以后发生了日益深刻的变化。从此,在一种日渐新奇、迅速变革的文化境况、政治语境下,中国文体形态进入了又一次从被动到主动、从不自觉到自觉、从局部到全体的调试探索、急剧变革、创新发展的新阶段。其中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伴随着西方文化东来而逐渐对中国传统文体形态产生直接影响的具有突出艺术化、审美化、专业化、学科化特征的近现代色彩的文体形态,和由此引起的中国传统文体形态发生的一系列深刻变化。这种变化不仅首先反映在与外来文学、文体、思想文化观念直接接触或有密切关系的文学与文体领域,如翻译文学、报刊文章、译介著述、政论时评等,而且逐渐深入地反映在看起来更多属于中国传统文学、文体之中,如诗词、古文、小说、戏曲等。这种中国文学与文体由表层到深层、由局部到整体发生的深刻变革,对于中国近代以来文学、文体及思想文化观念、思维表达方式、价值标准等许多方面都产生了至今犹在的深远影响。对于中国传统文体形态与知识谱系而言,近现代西方思想文化观念的影响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以天主教、基督教的价值观念为话语方式和精神信仰的西方宗教思想体系与文化观念。这种思想文化观念的传入从晚明时期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以后就已经开始,入清之后虽经历了近200年的中断逆转,但近代以后以更加强势的姿态重新开始并渐成难以忽视、不可扼制之势。二是以近现代科学技术观念及有关学科领域的名词术语、概念范畴为代表的近现代西方科学技术观念、学科知识谱系和思想文化体系。这种代表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科技文明成果的几乎全新的知识体系、价值观念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体系的冲击相当强烈,对于中国传统文体形态的影响也相当明显、相当直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传统文学、文体观念的基本结构、概念内涵和表述方式。三是以近现代哲学、文学、史学、政治学、地理学、经济学、新闻学及艺术学等学科为核心的西方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观念范畴与话语方式。这些最能够反映西方近现代思想文化精神内核、价值精髓的知识谱系、观念系统对中国近代文学与文体形态的构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并深刻影响了中国从传统走向近现代的文化历程。上述三个方面的影响和变化,归根结底是在西方文化的多重影响和全面冲击下,中国传统价值观念、思想体系、文化心理发生的深刻变化。
不言而喻,在这一空前复杂深刻的西方思想文化观念、知识学术体系、科技思想与文明观念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为数众多的翻译者和难计其数的各种翻译作品发挥了不可或缺的津梁和纽带作用。如最具有代表性的严复以“信达雅”为目标对于多种西方人文社会科学著作的翻译,为近代中国带来了空前系统全面的西方社会、政治、经济、伦理以及科技学说,其中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核心思想观念的进化论学说成为近现代以来对中国影响最为广泛深远的西方文化思潮;不通外文的翻译家林纾及其合作者以清雅简洁的桐城古文对于近200种外国小说的翻译,改变了中国人对于外国小说的认识并通过这些流行一时的小说改变了对于西方世界的看法;鲁迅、周作人兄弟对于北欧、日本文学作品的翻译丰富了中国人对于世界上弱小国家民族命运、自强自立之路的认识,增加了本民族奋斗崛起的信心;还有其他翻译者对于西方科学幻想小说、侦探小说、西方戏剧的译介;为数众多的中国人在走向世界、考察欧美、日本及其他国家地区过程中留下的大量载记及其反映的外面世界的新景观与新变化、观察者和记载者思想观念、文化心态的种种流露与变化,都成为这种规模空前、价值空前的跨语言、跨文化交流历程的重要事件和关键环节,对中国文学、文体及文化观念、价值观念的多个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持续了数十年,影响了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和日益增多的广大青年学生。而且,从文体形态、文体变革和文体创造的角度来看,这种由于中国语言文字与外国语言文字接触交流而产生的不古不今或亦古亦今、不中不外或亦中亦外的翻译文体本身,也成为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化转换生新的一支具有特殊意义、独特价值的促进力量。由于欧美及日本词语或通过音译、或通过意译、或通过音意结合翻译而愈来愈充分深入地进入传统汉语,并逐渐成为近现代以来汉语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发生显著变革的一个突出特征,也反映了传统汉语在进入中西文化接触交流、融合会通时代以来必然发生的一种变革趋势。就大的文体门类而言,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有可能最直接、最充分地接触外国语言文字的翻译文章、海外诗词、外国小说、政论文章等方面。随着中外语言文化交流的深化和拓展,连传统诗词、古文、骈文、戏曲等一向以延续和守护传统为主要文化姿态、难以轻易发生显著变革的文体,也不同程度地带上了西方语言文化影响的痕迹,从而成为近代汉语、文学与文体深刻革命的一个有力证明。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中国现代白话文中带有的明显的欧化、日化语言特点和表达习惯,就与这种翻译文学作品及其他著述的传播、带有外来文化观念的近代报刊的创办并产生日益广泛的影响以及外来文化的多方面作用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种来自外国(主要是欧美及日本)的新生文化力量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在近代以来的一个多世纪中产生的冲突、交会、互鉴、生新,形成了中国近现代文学、文体形态转换生新的文化思想基础,也为中国近现代文体形态的建构和形成提供了强有力的思想文化资源和创新转变可能。因此,中国近代的文体形态变革与生新,一方面终结了传统的、古典性文体结构形式和形态体系,成为中国传统文体形态的最后标志,为传统文体形态留下了最后的经验;另一方面开启了具有现代意义、现代性质的新文体形态的先河,为延续至今的现代文体形态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
在传播接受方式上,表现为从以传统手工业作坊为基础的以抄写、雕版印刷为主要手段的传统文学传播接受方式,向以工业革命为基础的西方印刷技术与报刊编辑出版机构为主体的近现代文学传播接受方式转换。从广义上说,文学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与文学创作的过程一样长久。从传播接受的角度来看,文学创作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传播接受的过程;而且,只有进入了传播接受渠道、产生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接触并得到有效反馈、完成了传播接受过程之后,一部作品的创作才可以说真正完成了。同样道理,中国文学的传播接受过程也与其创作过程一样长久而丰富,一部中国文学创作史同时也是一部接受与传播史,而且后者在其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概括地说,中国文学的创作生产方式经历了唐以前的写本时代、宋以后的雕版印刷、活字印刷时代等革命性变革,也形成了与这些创作方式、印刷出版技术工艺水平密切相关的文学传播接受方式,并一度在世界范围内处于技术领先水平,对人类文明史做出了杰出贡献。但从中国文学与文献制作传播的角度来看,这些变革仍然停留在中国传统的印刷技术、手工工艺以及与之相应的传播观念之中。
这种情况延续了几个世纪,到近代以来发生了又一次革命性变化,就是以西方工业革命为基础的近现代印刷技术的传入及其在文学传播接受中的广泛运用。在这一空前深刻的技术变革和观念变革过程中,传统的文学刊刻、传播与接受逐渐减少,影响力逐渐减弱,而新兴的具有明显技术优势和较高生产效率的石印、铅印技术很快成为报刊、出版的主导力量,文学传播方式从此进入了以报刊、书局出版物为主体的时代,与此相关,文学接受方式也进入了以铅印报刊、洋装书籍为主体的新时代。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文学作品创作速度、文字数量的迅速增长,印刷出版效率、传播速度的明显加快,阅读接受途径、接受机会的显著增加。这种革命性变革给文学与文化传播带来了空前全面深刻的影响,并直接影响到创作方式与数量、语言文字运用、文体形式与形态、传播途径与接受方式、创作者与传播者、接受者等等几乎文学创作、文化著述的整个过程和所有方面,直至对当时文学家、著作者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创作心态产生愈来愈深刻的影响。在西方工业技术与新的文化观念影响下进行的文学创作、传播、接受过程中的一系列物质性与非物质性深刻变化,对近现代文学与文化产生了全局性影响,对近代以来的文体观念、文体形态和其他多方面的写作实践也产生了空前深远的影响。比如,从文学方面来看,近现代以来创作较多、篇幅较长的叙述性、通俗性文学样式如小说、戏曲及其他俗文学形式的蓬勃兴起和迅速发展,不仅与这种变化密切相关,而且是这种革命性变革的直接反映;从其他著述方面来看,近代以来愈来愈多的不同领域、不同学科的专著式、专题性长篇论文或著作的出现,也是这种新的技术变革促动和保障的结果。近现代以来,具有外来文化色彩、近现代性质的报刊、书局及其他新闻出版单位的大量涌现,有力促进了文学创作及其他方面写作方式的增长,更使作家、报人、编辑、出版家等进入职业化成为现实的需要和可能,并使职业作家(特别是队伍逐渐壮大的职业小说家、翻译家)成为近代以来中国文学创作中一个非常显著的现象。
在这个过程中,不同文体形态之间出现了日益深刻的相互融合、相互补充趋势,为古已有之的辨体与破体、复古与创新、守护与变革等命题提出了新问题、增添了新元素,从而酝酿着中国文体观念的又一次深刻调整与变革。比如在文学性文体与非文学性文体之间、政论性文体与科技性文体之间、传统文体与新兴文体之间、雅正文体与俚俗文体之间、欧化日化语言文字与本土化语言文字之间、具有民族特色的文体与外来影响色彩的文体之间,都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这种空前复杂多元的趋势。与此密切相关,不同语言形态之间也表现出逐渐多元变化、综合创造的趋势,比如文言与白话之间、官话与方言之间、口头语与书面语之间、民族语与外来语之间,都表现出空前复杂多样、丰富多元的发展方向,以汉语为核心的中国文学、文化的语言形态也面临着空前深刻的变革与重建,直至形成了与今天通行的语言形态非常接近的现代汉语系统。文学传播接受方式及相关方面的一系列深刻变革,既是近代文体观念与文体形态转变生新的集中表现,也是时代文学、文体发生古今变革、中西交汇的重要表征,不仅反映了近现代汉语发生的深刻变化及其成为当下仍然通行的汉语的基础和前驱,而且反映了中国人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等最深层面发生的革命性变革。因此,这种语言变革和思想变革具有丰富的文体学与文学史内涵和历史文化底蕴。
当然,在这种空前新奇的中西冲突、古今嬗变的总体背景下,近代以来的不同文体、不同领域所经受的变化、所承担的责任是不同的,甚至是迥然有异的;不同教育背景、文化观念之下的各类作者、著述者对于中西古今文化的态度、在这种深刻变革之中的选择及其作用也存在许多异同,甚至大异其趣。一般说来,一些比较容易直接或间接地接触外来文学、文体与思想文化的新兴文体、新型文体和从事此类创作、著述的人士,最容易感受到这种新的思想文化因素带来的冲击影响,并在文学创作和其他著述中表现出中外文化接触交流的新信息或由此引发的新成果。如由于各种原因有机会走向世界(主要是欧美、日本)并具有较高文化程度的文人外交官、商人及其他旅行者、比较专门地从事文学或其他著述翻译活动的人士、从事外国小说及其他文体译介活动的翻译家、具有海外经历的报刊编辑或新闻记者,等等,通常是推动这种中西文化交流的主要力量,他们的创作或著述中也经常反映出中外文学、文体及其他方面文化交流的新进展和新信息,因而在这一思想文化变革历程中占有比较突出的地位。另一方面,从文学、文体和文化变革的角度来看,那些经常倾向于延续或守护传统习惯的文体和从事此类创作、著述的作者似乎对外来文化及其影响表现出另一种态度,即保持审慎、观望、保守甚至反对的姿态,如从事传统诗词、古文、骈文、文言小说、戏曲等文体创作或从事传统学问著述的作者们,较容易表现出这种文化态度或价值立场。但是,从近代文学和主要文体的实际情况来看,与外来思想文化关系比较直接或密切的新兴文体自不必说,即便是倾向于延续传统、守护固有习惯的文体,也在这一逐渐拓展、深化的文化变革过程中走向了对传统进行适度调整、对西方文化思想予以考察接受的温和稳健之路,如“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以及“戏曲改良”等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在一定范围内的推行并发生显著影响,就是中西古今文化冲突嬗变历程中进行的新尝试、新探索,也是这一空前深刻的文化史历程中产生的具有思想史意义的新成果,不仅为中国传统文学、文体的变革生新积累了经验,而且为中国新文学的酝酿诞生奠定了基础。
在如此深刻艰巨的文化变革、思想蜕变过程中,这种众声喧哗、莫衷一是、充满矛盾与困惑的历史场景和文化心态不仅极为正常,而且可能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在这种文化冲突、思想考验、观念挑战面前,不出现这许许多多的思想矛盾、价值迷失和选择困难反而是不正常的,关键的问题是需要对其中的探索与收获、成绩与不足、经验与教训进行深入的反思总结、学理分析,以期从中吸取通变扬弃、传承创新的思想资源和历史经验。因此对于近代以来中国文学与文体观念、文体形态等各方面发生的对当下仍具有深刻的影响的历史性变革,应当采取尽可能开阔深入、贴切准确、同情理解的态度,以期从这种至今仍在的变革历程中吸取更多的经验,为未来的文体变革和文化建设提供更有价值的鉴借。
在近代以来渐趋广泛深刻、影响及于几乎所有领域的中西文化冲突、古今文化嬗变过程中,中国的文体观念和文体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日益显著的变化,从多个方面深刻影响了近代以来的文学走向、文化格局,引起了中国文体从外部到内部的深刻变化,从而反映出中国人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深刻变化。这是继中古汉唐时期的思想文化变革与文体格局更新之后,中国文体发生的又一次深刻思想观念重建和形式形态变革。经历了这次变革重建之后,中国文体逐渐走出了传统的相对稳定的格局,进入了一个重建生新、尝试探索、创造发展的新阶段,也是一个逐渐自觉、主动地关注并试图融入世界文学与文化格局的新阶段。这既是一个终结和总结传统的回顾积累阶段,又是一个探索和建构未来的探索创新过程,从而将中国传统文体与具有现代性质的多种新兴文体连接起来、统一起来。因此,发生于中西文化、古今文化冲突嬗变、转换生新之际的近代文体观念与文体形态变革,留下了足堪认真清理总结、回顾反思的文学史、文体史和文化史经验,既具有丰富的文体史、文学史内涵,也具有特殊的思想史、文化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