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贞
自清末学制颁布,科举停废,以学堂兼顾中、西学的办学方针最终得以确立。然而,新式学堂能否承接旧有学校体制存续旧学,引发时人忧虑。1907年,为延正学而固邦基,张之洞于湖北奏设存古学堂。此后,各地仿办者渐次增多。存古学堂作为晚清保存国粹的教育举措,初办之时朝野咸为瞩目,参与其事者也颇为自诩。然而综合看待清末民初对其办学成效的评价,却毁过于誉。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作为一种学制体系外另立的专门学堂,存古学堂出现于晚清社会变迁与教育转型的大背景下,其办学没有取得成效。自民国以降,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教育史著述,立论大都以奉行西式教育观念与否为标准,以之衡量存古学堂在近代教育史上的定位,难免流于一端。①相关史事的认知和评价,有待重新检讨。近十余年来,学人对于存古学堂的相关研究逐渐摆脱以西化为进化的观念束缚,去除以外来和后来标准评判本国史事带来的误导,取得不小进展。作为开展固有学问的专门学堂,学界对于存古学堂的研究,由过去“保守逆流”的定位,纳入新教育下的“改革”范围内讨论。②具体参见龚书铎、黄兴涛:《儒臣的应变与儒学的困境——张之洞与晚清儒学》,《清史研究》1999年第3期;罗志田:《清季保存国粹的朝野努力及其观念异同》,《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刘龙心:《学科体制与近代中国史学的建立》,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97-503页。相关史事的研究细节,也不断深入。①这方面成果有: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郭书愚:《清末四川存古学堂述略》,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康永忠:《清末存古学堂考述——以湖北存古学堂为重点》,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郭书愚:《清末存古学堂述略》,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事实上,存古设学的本意,给身处其境者已经带来极大困扰。而晚清学部为解决问题做出的调整,又将存古本身的设学本意加以推翻。通过对存古命运的探讨,可进一步展现近代中国引进西式教育制度后的复杂场景。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1907年7月9日),湖广总督张之洞正式奏请设立存古学堂。张之洞寄希望于新的存古学堂,能够致力于中国经、史、词章之学,以存古学堂的开办挽救普通学堂旧学教育的缺失。并拟试办半年后,“如课程条目毫无窒碍,即请旨敕下学部核定,通行各省一律仿照办理”。②《创立存古学堂折》,赵德鑫主编,吴剑杰、周秀鸾等点校:《张之洞全集》第4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304页。后人对于存古学堂的认知,常由张之洞正式奏请开办存古学堂的奏折而来,不少人即将1907年视作存古学堂出现的起点。实则,张之洞在光绪三十年前后年即已提出设立存古学堂的规划,并在各省督抚办学时形成影响。
在《张文襄公年谱》中,曾参与湖北办学以门人自居的胡钧记载了张之洞于光绪三十年六月,“以各学堂所讲经史汉文太浅略,特设此堂以保国粹”。③胡钧:《张文襄公年谱》卷5,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047),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223页。然而翻阅相关时期的奏议文牍,张之洞并未向清廷奏报创设存古学堂,是以现存编纂的《张之洞全集》均未收录此事。④吴剑杰编著的《张之洞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也未记载该事。详究缘由,与张之洞此时创设存古的主张仅是面向湖北当地的咨札,并非上达天听的奏议有很大关系。所以学部核对学务情形时,曾有湖北存古学堂未据咨报的说法。⑤《学部奏湘省学堂不合定章拟令改正折》,《东方杂志》第3年第6期(1906年7月16日),教育,第130页。实则,张之洞创设存古学堂的想法要早于光绪三十年六月。在是年四月初七日致端方与梁鼎芬的电文中,正为江南制造总局移建新厂、购机诸事忙碌的张之洞提出,“经心书院本鄙人所创,留此为保存中国古学之地,反复思之,似不可废。”⑥《张之洞致武昌端抚台(端方)武昌府梁太守电》,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七,《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36册,第242卷,张之洞档36,电稿,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401页。光绪二十八年,张之洞即有改经心书院为勤成学堂的计划。次年,张之洞、张百熙、荣庆等人奏准癸卯学制和递减科举,正在大力推进科举停废进程、促使书院改办学堂的张之洞,自然不免要对经心书院的何去何从加以筹谋。试图留其为“保存古学之地”,应是存古创办的最初肇因。
张之洞正式发布建设存古学堂札文的具体时间,依据当时报刊转载的情况加以判断,应在光绪三十年即已刊布。⑦郭书愚在其论文中已经注意到此点。自张之洞札设存古学堂,到正式奏请设立,期间历时两年有余,可谓筹谋良久。按照张之洞自己的说法,“该堂一切课程钟点,经臣殚心竭虑,筹计经年”,并充分吸收他人建议,“督同提学司及各司道并各学堂良师、通儒往复商榷数十次,始克拟定大略”。目的在于以存古补普通学堂之不足,“总期多致心力于中国经、史、词章之学,庶国文永存不废,可资以补救各学堂之所不足”,而又略兼科学以开学堂学生普通知识,“俾不致流为迂拘偏执,为谈新学者所诟病”。⑧《创立存古学堂折》,《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04页。存古学堂的开办,意在纠正普通学堂荒经蔑古的偏颇,试图在学制体系外另立专门,以延正学。课程有意偏重经、史等旧学,养成传习中学之师的专门人才。原本癸卯学制规定至大学分科阶段研习的中国固有学问学术门类,已“下放至”存古学堂研究开展,并且按年分别规划了学科程度与教学内容。作为保存旧学的专门学堂,在缺少西学掣肘的情况下,存古学堂章程进一步展现了张之洞本人对旧学的“妥善”安置。
张之洞奏设存古学堂,希望各省能够一律仿照办理。张之洞在奏办存古学堂后不久,即于1907年8月至1909年8月入值军机之际,兼管学部,得以将兴办存古的主张在各地推行。学部尚书荣庆此时整顿学务,也以推广存古为要,“学部荣华卿尚书,屡议整顿学务。刻拟通咨各省,先饬添设存古学堂,以存国粹。随时严查女学堂,以维风化”。①《京事小言》,《申报》1907年9月6日第3版。学部官员也大力推动各省普设,据供职于学部的陈衍所述,“前者张广雅相国,既设存古学堂于武昌,旋管学部,衍议请推广各省,省设一区,所以存中国学问于万一”。②陈衍:《与唐春卿尚书论存古学堂书》,陈衍撰、陈步编:《陈石遗集》上册,《石遗室文集》卷8,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第491-492页。光绪三十三年翰林院侍读周爰诹奏陈学务存在弊端,因废科举而并废圣贤之书,致使乱臣贼子出现。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军机处录副奏折,文教类,学校项,7220-97,胶片号:538-1638。政务处议复,推崇湖北存古学堂的法良意美,“如湖北奏设之存古学堂,法良意美,应请饬各省督抚参照湖北章程,于省会量力建置”。同时给予各省办学留有余地,“但各省财力不同,或另筹简易办法,惟期保存国粹为第一义。”④《清朝续文献通考》卷103,学校10,第8624页。自此,推广存古有了合理依据,各省存古学堂渐次开办。仿办存古之风,蔚然流行。江苏、湖南、贵州、陕西、广东、四川、甘肃等地相继奏报开办存古学堂。
值得注意的是,张之洞此议实际已在学制规划外。是在学制之外另寻途径,以学堂为载体寻求保存旧学的一种尝试。与普通学堂相比,存古学堂的学生程度与各阶段学堂不同。湖北存古学堂学生原拟“选取高等小学毕业者升入”,说明存古类学堂与中学堂在学生来源上等同。然而,存古学堂学生毕业奖励,又有“按照高等学堂例奏请奖励”一说。以此来看,张之洞奏设的湖北存古学堂兼具普通中学堂和高等学堂两种程度。存古学堂毕业生的奖励办法,也与学制章程规定严重背离。按照《奏定学堂章程》规定,中学堂与初级师范毕业生准充小学堂教习,高等学堂及优级师范毕业生准充中学堂和初级师范学堂教习。湖北存古学堂毕业生,则规定了“凡毕业者,将来备充各师范、各普通中学堂、高等学、大学等学堂文学专门之师”。⑤《创立存古学堂折》,《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04页。显示存古学堂毕业生的安排,包括了中等以上各阶段学堂的教习之用,与学制规定中毕业生的层级安排严重不符。在学科学习进度的安排上,存古学堂与学制规定的普通学堂也存在极大差异。如存古学堂七年之中的经学每学年进度,与高等学堂和大学堂分别交叉。第一、二年要求“遍览九经全文,讲明群经要义大略”,与学制安排下高等学堂经学课程要求用钦定八经讲述经学大义类似。后五年的研究注疏、治专经之学以及专考求经书自古及今致用之实效见于史传群书等规定,则与经科大学治经办法一致。⑥《存古学堂各学科分年教法》,《张之洞全集》第6册,第512-513页。
上述种种情况,说明存古学堂是学制体系之外的专门学堂,其教育内容与程度的安排,与普通学堂存在很大分歧,而这也恰是张之洞的有意为之。癸卯学制推行一年多,张之洞发现各地办学状况出乎他的意料,“有议请废罢四书五经者,有中小学堂并无读经讲经功课者,至有师范学堂改订章程,声明不列读经专科者”,让他感慨学务的倾向的背离,“近来学堂新进之士,蔑先正而喜新奇,急功利而忘道谊,种种怪风恶俗,令人不忍观闻。”担心循是以往,各项学堂于旧学虚应故事,虽列其目亦仅视为具文,有名无实。且各地旧学水平大为下降,以至于论说文章、寻常简牍,皆专尚新词,捐弃雅故,难以解读古籍,“驯至宋明以来之传记词章,皆不能解,何论三代”。继而,“正学既衰,人伦亦废。为国家计,则必有乱臣贼子之祸;为世道计,则不啻有洪水猛兽之忧。”在张之洞看来,学制规定下的普通学堂课程难以偏重中学,存古学堂则可专门肄习中学,与学制办法相辅而行,“盖前奏各学堂章程,重在开发国民普通知识,故国文及中国旧学,钟点不能过多。此项存古学堂,重在保存国粹,且养成传习中学之师,于普通各门止须习其要端,知其梗概,故普通实业各事钟点亦不便过多,以免多占晷刻。”希望两种学堂能够互相补益,各有深意,不可偏废,不可相非。①《创立存古学堂折》,《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04页。
审视各地奏设存古学堂的奏议,大都以财政支绌和教习难以得人为理由申请简办。端方在试图办理存古学堂时,鉴于“存古学堂为保存国粹之至计,权兴于鄂,天下向风,斯事体大”,未易学步,原因之一就在于教习难得合适人选,“欲仿办,其势不能得如许名师,安望其有实效?”②《函复议改学堂事宜》,《北洋官报》第1650册,1908年3月8日,新政纪闻,学务。四川存古学堂缺乏师资,以致一些课程难以开办。甘肃存古学堂教习难以达到条件,以致课程开展达不到预期。
即便是作为仿行对象的湖北存古学堂,张之洞在奏折中,也对该堂监督的选任以“一时暂难选得其人”③《创立存古学堂折》,《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04页。简要概括,与费时费力筹谋两年多的实际情形并不吻合。一言难尽的背后,蕴含了存古监督及教习聘任的极多波折。湖北存古学堂聘选总教呈现出的问题,折射出存古办学的极大困境。
据许同莘记载,湖北存古学堂“先后延孙仲容主政为监督,曹叔彦中翰为总教习,皆不就。会赵侍御罢职归,敬其风骨,延之主讲,已允矣,而不果来。最后留奏杨惺吾大令为总教习,称为鄂省旧学宿儒之首选。定章设总教四人、协总教四人,皆须通儒宿学。开馆之日,讲席犹虚,盖师资难得如此”。④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208页。事实上,许同莘的说法与史实不无出入。曹元弼曾经就任,而婉拒湖北存古学堂教席的也不仅孙诒让、赵启霖等人,据学人研究得出,王先谦、叶德辉、梁鼎芬等也曾先后辞谢。⑤参见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161页;郭书愚:《清末存古学堂述略》,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97-98、106-108页。
更可见波折的是张之洞曾数次邀请孙诒让,都遭到拒绝,反映出了社会变迁带来的影响。张之洞提出建设存古学堂的札文后不久,即已提出邀请孙诒让担任存古学堂监督,并委托同籍的黄绍箕前往劝说,孰料孙诒让明确表示拒绝。据黄绍箕光绪三十年六月初十电文称,“孙极感盛意”,但是在孙诒让看来,“惟渠意谓保存是要义,现以救危亡为急,此举似可略缓。”并认为学堂学生乐于学习西学,存古恐难办好,“且英俊有志者,多愿习科学,恐办不好,转辜委任。嘱代婉辞陈谢。”⑥《张之洞收温州黄学士(黄绍箕)来电》,光绪三十年六月初十,《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8册,第684卷,张之洞收各方来电,第664页。两日后,张之洞在致黄仲弢的电文中重申自己办理存古学堂的宗旨,特设存古学堂以保国粹,强调存古只有一所,无碍救亡大局,救时局与存书种可以并行不悖。所以让黄仲弢“务再力劝仲荣来鄂为此堂监督”。⑦《张之洞致温州电局专送瑞安黄仲弢学士电》,光绪三十年六月十二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23册,第144卷,张之洞档23,电稿,第315-317页。黄在回复电文中称孙诒让虽然佩服“钧筹深远”,但是以身体不适加以拒绝,“惟自云多病,难胜任”。⑧《张之洞收温州黄学士(黄绍箕)来电》,光绪三十年六月二十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9册,第685卷,第83页。
光绪三十三年,张之洞正式奏设存古学堂1个多月后,又亲自致电孙诒让,再次力邀他担任湖北存古学堂总教。彼时礼部同时延聘孙诒让担任礼学馆总纂,所以打算变通办法,让其兼任两职。并主动减轻孙诒让的工作负担,示以大义,“堂中尚有协教、分教各员,分任教课,劳剧之事,不以相烦,但望到堂时开导门径,宣示大义,为益已多。此为存绝学、息邪说起见,务希鉴允。天下士林,皆受其赐矣。”⑨《致瑞安孙仲容主政》,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二十日,《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367页。希望能够打动孙诒让。孙诒让在回电中并未明确拒绝,“事关奏派,驻鄂一节,恐难自由,俟到京再决定”。⑩《复张相国电》,光绪三十三年七月,张宪文辑、温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孙诒让遗文辑存》,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37页。但在与黄绍箕的联系中,再次表达坚辞之意,“似不如径以衰荼多病、不能远行,辞之”。而坚辞原因,则为“实则年来意兴阑珊,凡百灰心,亦必不任鞭策,此乃实情,非设辞也”。①《答黄仲弢书》,光绪三十三年,《孙诒让遗文辑存》,第139页。孙诒让之子对此事也有表述,“公鉴于朝局每下愈况,已抱消极态度,京、鄂两职,均无出就之意”。②《先征君籀公年谱》,《孙诒让遗文辑存》,第139页。
探究孙诒让拒绝就任存古总教的原因,还与孙、张二人对待学务发展趋向的态度有关。因为孙曾明确表达过因多番辞谢对张的愧疚,“前此甲辰,南皮夫子开存古学堂于武昌,三次电召委存古学堂监督,师意谆切,理不宜辞,再四筹思,终未敢应命。迄今念之,良深负疚。”③《报支季卿提学书二通》,光绪三十三年,《孙诒让遗文辑存》,第143-144页。但两人办学主张确实存在极大差异,在此前转委黄绍箕代致辞谢的答复中,孙已表示出彼时兴学应以救危亡为急,保存旧学的举动可略缓的态度。而就荣庆担任学部尚书一事,也可见两人观点迥异。孙诒让曾慨言,“学部已设,外间皆属望长沙(张百熙),不意竟以启旗(蒙古正黄旗荣庆)主之,闻其宗旨极狭隘拘牵,不脱旗员故习,深可扼腕。”④《与黄仲弢书》,光绪三十二年,《孙诒让遗文辑存》,第129页。深刻扼腕的原因在于荣庆办学“狭隘拘牵”,不利于普及应急务的西学。
时隔张之洞奏设存古学堂不久,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在与有意问学的日人馆森鸿的信札中,孙诒让进一步展示了自己对时事的看法和对如何保存旧学的设想。孙诒让表示自己对子孙辈亦鼓励学习西学,“故平日在乡里未尝与少年学子论经、子古义,即儿辈入学校,亦惟督课以科学”。并表达了对于旧学传承的看法,强调“书中自有学”。主张“凡治古学,师今人不若师古人”。并结合亲身例子,证明自己“诒让自出家塾,未尝师事人,而亦不敢抗颜为人师”。⑤《答日人馆森鸿书》,《孙诒让遗文辑存》,第158-159页。
结合以上所述,孙诒让拒绝存古教职,就时局而言,认为旧学已成屠龙技,难以适应时代。就旧学本身而言,主张“书中有学”,学人可自得师,所以自己不敢“抗颜为人师”,拒绝湖北存古学堂教席的邀约。而湖北存古学堂学生本身的经历,也印证了孙诒让“英俊有志者,多愿习科学”的判断,使得存古学堂的经学教育出现问题。湖北存古学堂开办一年后,发现学生兴趣集中于普通学,“鄂省存古学堂自去岁开学以来,各学生均习普通科学”,显然与张之洞多习旧学专门的想法不合。⑥《存古学堂改章授课》,《北洋官报》第1696册,1908年4月23日,新政纪闻,学务。
孙诒让对时局的判断及“先见之明”的婉拒教职,揭示了存古办学的深层次症结所在。张之洞本欲救时局与存书种两不相废,“新旧参合”,却未料到欲存书种的存古设学,最大的问题恰是来自于救时局 “科学”的冲击。在时局艰危的情况下,应急之学成为时趋。即便是对于存古主张极力支持的赵启霖,也不得不发出“风会趋新,后生厌故”的感慨,导致了“学校虽逐渐推广,国粹反日就湮微”。⑦赵启霖:《请奏设四川存古学堂公牍》,施明、刘志胜整理:《赵瀞园集》,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9-10页。
张之洞札设存古时注意到了“即间有时势变迁不尽适用”的问题,⑧《鄂督南皮尚书建设存古学堂札文》,《申报》1905年1月30日。又担心“不加科学,恐遭部驳”,⑨罗振玉著、黄爱梅编选:《雪堂自述•集蓼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增设一些西学科目,所以有宗旨“新旧参合”一说。这种抛弃书院旧有途径,又不完全等同于新式学制的做法,展示了存古学堂办理的尴尬境遇,也预示了存古退出历史舞台的走向。
自光绪三十年,存古学堂浮出水面。在张之洞的倡设下,掀起了晚清教育转型时期的“复古”浪潮。存古学堂的舆论评价,赞美褒扬与嗤之以鼻皆有,守成与趋新者也都有各自的立场。⑩参见罗志田:《清季保存国粹的朝野努力及其观念异同》,《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郭书愚:《清季在野一方对以官办学堂保存国粹的反应》,《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6期。用后来眼光去看,所谓守成人士也未必全然赞同存古学堂的主张。存古学堂形象的形成,折射出了晚近社会历史变迁的复杂场景。虽然在后来趋新舆论的攻击中被视作复古倒退,但详察张之洞办理存古学堂的理念,与旧时书院育才办法并不等同。张之洞出于对时风士习的忧虑,意图借存古学堂以存书种。张之洞在致黄绍箕的电文中,鉴于“近日风气,士人渐喜新学,顿厌旧学,实有经籍道息之忧”,而自己所拟订的癸卯学制章程,虽然将旧学列为学堂分科,但时间有限,“仅恃各学堂经、史、汉文功课,晷刻有限,所讲太略”,导致“文学必不能昌久之,则中国经史文字无师矣”。所以于武昌省城特设存古学堂,以保存国粹。针对办理存古专门学堂有碍新学的说法,张氏认为“若以新学为足救危亡,则全鄂救亡之学堂已二三百所,而保粹之学堂止此存古一所,于救亡大局何碍。有才有志之士,知保粹之义者尚不乏人,断无虑无人信从也”,最终达到救时局、存书种两义并行不悖的结果。①《张之洞致温州电局专送瑞安黄仲弢学士电》,光绪三十年六月十二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23册,第144卷,张之洞档23,电稿,第315-317页。
存古学堂章程强调以学堂教人,而非回到以书院育人的旧途。张之洞特别将湖北所设存古学堂与学部议驳的湖南、河南所办专门学堂割裂开来,“再臣前见学部议复湖南拟设景贤等学堂、河南拟设尊经学堂内有该抚等迭称仿照湖北存古学堂之语,臣查该两省学堂章程,似与向来书院考课相仿,与鄂省存古学堂之办法判然不同,毫不相涉。湘、豫两省,系属误会,合并声明。”强调湖北、河南两地学堂,仍旧采取书院办法,与湖北以学堂存古的取径截然不同。继而请示湖北存古学堂试办半年后,推广全国,“如课程条目毫无窒碍,拟即请旨敕下学部核定,通行各省,一律仿照办理,以延正学而固邦基。”②《创立存古学堂折》,《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04-305、304页。
与传统书院相比,存古学堂在层级划分、科目设置与教学内容上存在根本上的不同。清代后期,大部分书院和府、州、县学等王朝学校机构与现代意义上的学校差别很大,职在为科考服务,并无教养之实。传统书院“教学”的职能严重弱化,也无分级与分科的观念。而存古章程采取新学制按阶递升与分科设学的办法,增设西学内容,并注意与高等、大学堂的学级衔接。存古学堂中的“中学”教育并非过去的整体一块,被划分为经学、史学、词章、子部学等分科。凡此种种,显示了存古实际是在学制体系外,另立专门偏重学习中学课程的新式学堂。
问题在于,张之洞在学制体系外另立专门学堂保存旧学的设想本想左右逢源,但是在落实的过程中却由于存古学堂角色的难以定位,遭到了守成与趋新者的双重质疑。
一方面,用后来眼光去看的守成官绅,并未全部赞成张之洞的存古主张。张之洞奏定存古学堂章程,特别强调存古学堂迥异于旧时书院,注重以新式学堂保存国粹。但是旧学能否很好地融入学堂,本就是一个问题。癸卯学制未尝不对旧学加以注重,实际取得的效果却让人难以满意。是以,在保存旧学的取径上,是采取新式学堂办法,抑或重走书院旧途,引起争议。
罗振玉在张之洞奉命监管学部时就提出了对于开办存古类学堂的看法,明显不同于张之洞主张:“(文襄)因询以在两湖时奏设存古学堂,君意云何?……予曰:职往于集议此案时,曾有说帖,乃推广中堂之意,略谓各省宜设国学馆一所,内分三部:一图书馆,二博物馆,三研究所。因修学一事,宜多读书;而考古,则宜多见古器物。今关、洛古物日出,咸入市舶,亟宜购求,以供考究。至研究所,选国学有根柢者,无论已仕、未仕及举贡生监,任其入所。研究不限以经、史、文学、考古门目,不拘年限,选海内耆宿为之长,以指导之,略如以前书院。诸生有著作,由馆长移送当省提学司,申督抚送部。果系学术精深,征部面试。其宿学久知名者,即不必招试,由部奏奖。如是,则成效似较可期。”③罗振玉著、黄爱梅编选:《雪堂自述•集蓼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在罗振玉看来,国学浩博,而存古学堂年限太短,难以取得预期成效。所以罗个人所持主张是设置包含图书馆、博物馆以及研究所在内的国学馆,不限门目及学习年限,“略如旧时书院”,其实就是一定程度上恢复学制颁布以前的旧学办法。沈曾植同样并不认可以“学堂”为载体存古的办法,建议恢复旧时路径,并在创办安徽存古学堂时明确表达了这种观点。他在写给缪荃孙的信中说:“此间开办存古学堂,鄙人用意,微与部章略存通变,与鄂章亦不尽同。大旨谓科学宜用西国相沿教法,古学宜用我国相沿教法,书院日程,源流有自。”而沈曾植也意识到这种做法很容易招来复古守旧的标签,因此特意向缪荃孙求助,“此意发表,将为时流大鬨,公必助我张目。倘能纡驾陋邦,作十日谈,为鉴决此事即耶?”①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4页。
另一方面,而在趋新者眼中,“存古”字眼最易招致攻击。主持商务印书馆辞典部的陆炜士曾经与同事高凤谦讨论存古问题,分析“存古”二字,有“不成名词”的看法。②高凤谦:《论保存国粹》,《教育杂志》第1年第7期,宣统元年六月二十五日,社说,第81页。张之洞奏设存古学堂后不久,趋新人士就对保存古学提出嘲讽。如针对学部尚书荣庆拟整顿学务,饬各省添设存古学堂以存国粹的消息,即认为宗旨顽固,视作复科举。乔树枏提出于京师设立存古学堂,也被认为“该丞堂其食古而化者乎”。③《京事小言》,《申报》1907年9月12日第3、4版。《大公报》专门刊出《论议立尊孔学堂之谬》批驳京师设立存古学堂的做法,感叹于“我国政府好之好整以暇,且喜作无益以害有益之竟于此极也”。④《论设立尊孔学堂之谬》,《大公报》1908年2月10日第2-3版。
学部提出令各省统一设立存古学堂的宪政筹备计划,也遭到质疑,“吾闻学部行各省开设存古学堂,不禁慨然有感矣”,感叹“文之祸吾中国也烈矣”。认为存古学堂的保存办法并无根据,“将以存中国之道德、风俗、学术、政治耶?道德、风俗、学术、政治之精者。虽不特设存古学校,而其理论当日以光辉,而无磨灭。将以存中国之文耶?文之美者,不必所言尽在道德、风俗、学术、政治也。言情之诗,比兴之作,感于物者深远矣。”认为应去除这种守旧心理,“心理不化,将中西之学皆无昌明之日”。⑤欧:《存古学堂》,《宪志日刊汇订》第14号,1910年第4期,评价类,第23-24页。
甚至围绕张之洞死后的舆论评价,有因存古学堂而直接置恶评者。张之洞死后的舆论反应,各方评价并不统一,学人指出则是盖棺论定而“论”难定。⑥桑兵:《盖棺论定而“论”难定:张之洞之死的舆论反应》,《学术月刊》2007年第8期。张之洞死后,内阁奉上谕,对管理学部期间的张之洞评价为“宗旨纯正,懋著勋劳”。⑦胡钧:《清张文襄公年谱》,《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第287页。宗旨纯正一说的原因,是张之洞在癸卯学制章程中注重旧学,并倡办存古学堂。而趋新舆论对张之洞办学的评价,恰与此相反,以不合时宜居多。
停办存古的论调也逐渐出现。高凤谦就反对以存古学堂保存国粹的办法,建议与其兴办存古学堂,不如以图书馆保存国粹。⑧高凤谦:《论保存国粹》,《教育杂志》第1年第7期,宣统元年六月二十五日,社说,第79-82页。存古学堂在持趋新教育观念的时人眼中,成为教育普及的极大障碍,因而提议废除。宣统三年(1911),庄俞发表文章,反对“人今而我古,人存而我亡”的做法,将存古学堂定性为有悖时势,在他看来,倡办存古学堂者,“其心大可怜,其事实难以图成也”。认为兴学应重在培养一般国民,停办存古学堂。⑨《论各省可不设存古学堂》,《教育杂志》第3年第5期(1911年6月6日),言论,第52页。而负责管理学务的提学使,也出现了对于办理存古的质疑。广东存古学堂举行开学典礼,前任提学使致开学训词,认为存古有三难,在学生心性、入学目的和经籍浩繁上存在障碍,“少年习于奇袤,喜新厌旧,故强以反本复始,是犹方底而圆盖,此一难也。利禄之徒,奔走天下,乃上不以是求,而下以是应,是犹当暑而进裘也,此二难也。载籍极博,茫无津崖,求艾七年,欲速不达,是犹日暮而途远,此三难也。”认为有此三难,存古很难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⑩《前提学司蒋存古学堂开学训词》,《广东教育官报》第1号,(宣统二年)第1期,附篇。
存古带来的教育统序紊乱的问题,不仅为趋新教育家所抨击,⑪《论各省可不设存古学堂》,《教育杂志》第3年第5期(1911年6月6日),言论,第52页。也为学部所重视。但学部对于存古学堂章程的修订,欲纳存古入学制体系内,却又使得张之洞的设学本意遭到背离,也让存古学堂的存在彻底陷入危局。
1910年11月,资政院议员孟昭常质问学部,除了学堂奖励、调京复试及中小学堂章程外,明确将存古学堂冠以“迂谬可笑”名义,提出质问,“学部忍诟而存之,懒散以将之,不以为非,亦不以为是,是何政策”。①《资政院议员质问种种》,《申报》1910年11月21日第1张第4-5版。在舆论压力下,学部不得不于1个月后郑重备文回复该质问,就存古学堂所提事项分三个层面解答:一是学部对于存古学堂的趋向,曾严加控制,“本部于湖南景贤、成德、逹材、船山等学堂曾经先后(奏)驳,可见审时度势,本部原自有权衡。”二是存古无碍学务大局,“查江鄂等省先经设立存古学堂,然全国之大,不过数处,固出于调停新旧之苦心”。三是此后存古学堂的办理将减少,“当资政院开会时,本部尚书演说教育方针,云拟将存古学堂酌量财力,归并办理,该议员谅已闻之矣。”②《学部负固不服之答复》,《申报》1910年12月21日第1张第5版。学部明显注意到社会舆论对于存古学堂的种种批判,有意识地阐明控制存古学堂规模的立场。
学务经费的紧张,也限制了存古学堂的办理。随着宣统年间筹备宪政的加速,各地兴学不断增加内容,头绪繁多,半日学堂、法政学堂、实业学堂等大量涌现,导致各地教育财政异常紧张,存古逐渐让位于其他新政事宜。1910年,江苏行政经费预算,开始减少存古支出。③《度支部裁减苏省行政费详情》,《申报》1910年8月4日第1张后幅第2版。1911年,学部饬令湖北存古学堂改章,“一律裁减薪水,以昭公允”。④《存古学堂薪水一律酌减》,《申报》1911年5月3日第1张后幅第3版。原本湖北存古学堂学生优待减免的费用也受到影响。⑤《存古学堂停课之原委》,《申报》1911年5月6日第1张后幅第3版。各省为节省经费,在财政预算案中开始要求废除存古学堂。湖北谘议局即因财政问题,议决停办存古学堂。⑥《论各省可不设存古学堂》,《教育杂志》第3年第5期(1911年6月6日),言论,第49页。为节省经费,1909年,议员署宽在请补议江苏教育事宜案中,已明确提出存古学堂应裁撤。⑦《江苏议员署宽请补议江苏教育事宜案》,《申报》1909年11月27日第3张第2版。次年,江苏谘议局即就(宣统三年)苏属地方行政经费岁出预算案,形成裁存古学堂的决议。⑧《江苏学务纪要》,《湖北教育官报》(1911年)第3期,纪事,第7页。1911年,江苏又有续办存古学堂的打算,却受限于财政而不得不搁置。⑨《内阁官报》第78号,1911年11月9日,折奏,学务。
自张之洞逝世后,学部对存古学堂的办理失去热情。1910年,学部奏陈第三年筹备宪政情形,提及存古学堂,“分别已设、未设省分,酌量设立。”⑩《学部第三年筹备之空谈》,《申报》1910年11月9日第1张第5-6版。1911年,学部修订存古学堂章程,鉴于“现在各省教育经费支绌情形,实觉力有未逮”,要求各省不必勉强设立存古学堂,因地制宜,“其财力实在艰窘者,暂准缓设,或与邻省合并办理”。张之洞另立存古于学制体系外的做法,被学部在宣统三年三月初五(1911年4月3日)奏定的《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推翻。学部提出,鉴于湖北存古学堂已设立数年,各省多有仿照设立者,但鉴于并未有统一章程规划各地存古学堂,“章程迄未通行,未免彼此歧异”,以至于各省办学,“或有名而无实,或费多而效少”,所以将原章修订通行,以收“整齐划一之效”。⑪《学部奏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折并单》,《政治官报》第1249号,1911年4月24日,折奏类,第5页。
与此前章程相比,因管理规则为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办法所缺,参照学制章程酌量加入。同时按照学制对其进行调整规划,使存古学堂尽量与学制中各层级普通学堂的程度和毕业生奖励等衔接。在章程的具体变动上,学生修业年限既不同于此前湖北办法所定七年毕业,改为八年。“原章定为七年毕业,期限较短,自应比照他项学堂定作中等五年、高等三年,以资深造。”为了与普通学堂对应,存古学堂分设中等科、高等科。“中等科五年毕业,高等科三年毕业。”虽然没有明白表示采取癸卯学制办法,但与学制规定下中学堂、高等学堂修业年限一样的实情,显示了让存古学堂转向变成兼具中学堂和高等学堂程度专门学堂的用意。在此基础上的学阶递升发生了变化。开始严格中等科与高等科的生源,存古学堂中等科学生,“以高等小学堂四年毕业生考取升入”。将存古学堂各科毕业生与学制规划下的分科大学联系起来,存古学堂经学、史学、词章学三门学生均订立明确的升学方式,“经学门为预备升经科大学者治之,史学门为预备升考文科大学之中国史学门者治之,词章学门为预备升考文科大学之中国文学门者治之”,并订立高等科毕业升入文科大学的课程要求,保证了层级的顺利衔接。存古学堂毕业生的奖励,也有所调整。规定了高等科毕业考试及格者,除授予毕业文凭外,按照学部奏定高等学堂章程办理,中等科毕业者应升高等科。存古学堂中等、高等科毕业生,明确相当于中学堂、高等学堂毕业生程度,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奏议所定充作大学堂专门之师的做法被删去,存古学堂毕业生的资格清晰界定,层级不再紊乱。学制的衔接层级也进一步明确,学部实际上将存古学堂视为培养经科与文科大学生源的专门学堂,“此项毕业生祗能入文科大学之中国史学、中国文学二科,不能升入他科”。①《学部奏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折并单》,《政治官报》第1249号,1911年4月24日,折奏类,第5、6、17页。存古学堂兼具中学堂、高等学堂两种程度,在修业年限、招生标准和毕业生奖励上与癸卯学制规划下的中学堂、高等学堂完全吻合,已经被规划到整个学制进程中去。
学部通过对存古学堂章程加以修订的办法,达到了纳存古学堂于学制体系内的目的。一方面,在课程设置上削弱旧学课程,增加西学课程的比重,减少与普通学堂的差距。另一方面,修改存古学堂的修业年限、修习程度与毕业奖励办法,将存古学堂与各普通学堂进行衔接。而这一调整明显背离了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初衷,时人曾揣测到张之洞的办学本意,“南皮尚书存古学堂之建置也,其大旨要归在于两法互相补益,各有深意,不相菲薄,所以保存国粹者以此,所以维持学子者亦以此,盖学至今日,无虑其不新,但虑其矫枉之过正。”②《读南皮尚书建置存古学堂札文》,《江西官报》1905年第1期,论说,第6-9页。然而,学部最终通过修订章程,放弃了“两法的互相补益”,推翻了张之洞原本在学制体系外另行保存旧学以与普通学堂相辅而行的设计初衷。就此而言,继癸卯学制颁布后,以存古学堂为方案,提出用专门学堂保存旧学从而使中西学分途并造的办法破产。
存古方案破产的原因很多,朝局、时局及办学方针、教习授课方式、学生就读兴趣等,不一而足。但无可否认,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随着时代变迁,旧学的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自鸦片战争以降,时人对于固有学问本身逐渐失去信心,“国人一意自卑,而自毁其固有”。③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38-739页。金毓黻也曾提及,“若自清以迄今二十余年,科举废,学校兴,士子化于欧风,靡然从之,以提倡新思潮为务。”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第2321页。再加上进化观念的影响,用先进、落后划分学术多为各地沿用,以至于旧学无用论广为流传。而吕思勉回忆个人经历,也反映了时事变迁中对旧学认知的转变:“甲午战后,予始知读报。其后则甚好时务报。故予此时之所乡往者,实为旧日所谓经济之学。于政务各门,皆知概略,但皆不深细。至于技术,尤必藉他人之辅助,仅能指挥策画而已。此在今日崇尚技术之时言之,实为不切实用,但旧时以此种人才为通才,视为可贵耳。但予兼读新旧之书,渐觉居今日而言政治,必须尊崇从科学而产生之新技术,读旧书用处甚少。”⑤吕思勉:《自述》,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年,第429页。
存古学堂或许确实难以适应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以在“应时局”的舆论压力下学部修订章程,加以调试,由此失去创立本意。但是作为保存旧学的专门途径,要理解晚近以来时人对于中西学交融碰撞的思考,探究《奏定学堂章程》颁行后学制框架内外对于旧学的处理,却是不应避免的一个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