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惠洪海南流寓心态变迁

2018-02-20 00:42:41曹艳贞张学松
学术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政和石门海南

曹艳贞 张学松

惠洪(1071—1128年),又名德洪,字觉范,号寂音,江西筠州新昌县(今江西宜丰县)人,是北宋著名诗僧。一生著作颇丰,内容涉及禅、教、史、诗、文等。其秉性倔傲,洋狂不羁,又因涉世太深,喜结交公卿士大夫,好论古今是非成败,以致“屡萦祸谴”,先后四度入狱,饱受忧患。政和元年(1111年),北宋朝廷党争事发,张商英被罢相,谪任河南知府,郭天信也落马,惠洪因与张商英、郭天信交往频繁,被下开封狱受脊杖黥刑,褫夺僧籍,刺配朱崖军。十二月十九日,惠洪出开封府狱,政和二年(1112年)二月二十五日到琼州,在海南开元寺、俨师院度过了一年多贫病交加的日子。至政和三年(1113年)五月二十五日才蒙恩获释,并于政和三年(1113年)十一月十九日,自琼州澄迈渡海北还,结束了此次海南之行。这期间惠洪“出九死而仅生”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释廓门贯彻注,张伯伟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235页。,创作了大量诗词文作品,初步整理如下所列。

诗歌22首:《至邵州示胡强仲》三首、《抵琼夜为飓风吹去所居屋》《初至海南呈张子修安抚》《东坡羹》《初过海自号甘露灭》《过陵水县》《过陵水县补东坡遗》二首、《过陵水县:夜归示卓道人》《初至崖州吃荔枝》《补东坡遗:题武王非圣人论后》三首、《食菜羹示何道士:己卯岁除夜大醉》《杨文中将北渡何武翼出妓作会文中清狂不喜武人径饮三杯不揖坐客马上驰去索诗送行作此》《出朱崖驿与子修》《别子修》二首、《早登澄迈西四十里,宿临皋亭补东坡遗》《补东坡遗真姜唐佐秀才饮书其扇》《八月二十三日蔡元中生辰》《渡海》。

偈10首:《政和二年余谪海外馆琼州开元寺俨师院遇其游行市井宴坐静室作务时恐缘差失念作日用偈》八首、《云庵生辰》十一首(其五)、《云庵生辰》十一首(其六)。

序2篇:《邵阳别胡强仲序》《送李仲元寄超然序》。

词3首:《清商怨》《鹧鸪天》《青玉案》。

这些作品真实反映了惠洪在海南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其北归后所作《海上初还至南岳寄方广首座》《甘露灭斋铭并序》《题华严十明论》等,亦与流寓海南密切相关。惠洪作为僧人,其流寓心态呈现复杂矛盾。本文以其流寓海南的作品为支撑,兼及史料佐证,从以下三方面探讨其海南流寓心态的变迁。

一、佛禅观照下的超然与达观

因与达官显宦的交往被卷入政治旋涡,惠洪成为北宋党争的牺牲品。狱中经受了“篆面鞭背”刑罚,又被贬到蛮荒地海南,身心饱受折磨,而“平生亲旧之在京师者,皆唾闻讳,见云散鸟惊”。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394页。亲友的淡漠,让他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此番罹难,其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然而流寓之初,惠洪谈笑风生,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超然与达观。

首先,他以“断情舍爱”面对生死祸福。从开封行至邵阳,唯友人胡强仲茧足相随三千余里,惠洪为之作《邵阳别胡强仲序》。b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393-1395页。文中提出应当以舍情面对生死祸福:“吾闻成就世出世间法。特一切能舍耳。有功其亦知此乎。余学出世间法者也。辞亲出家则知舍爱。游方学道则能舍法。临生死祸福之际。则当舍情。”佛法主万物皆空,教人六根清净。人被情感抓住,就会被世劫束缚。临此生死祸福,惠洪认为不可执着于俗世间的情爱欲望,要想获得解脱进入涅槃境界,就要解除世俗情欲。他认为大千世界犹如虚空,“吾方以法界海慧照了诸相。犹如虚空。大千沙界特空华耳。何暇置朱崖于胸次哉”。万法皆空,皆由心生,妄心不起,便无事于心。看清楚了宇宙人生真相,自然也就看清了生死,便不会因灾祸而忧惧苦闷。所以当朋友看到他“蓬头垢污在束缚中”而“饮食谈笑如平日”,担心得“言涕俱出”,忍不住问道“子殆不知世间有耻辱忧患乎?抑真石肝铁肠也”。他却笑答:“死可避乎。心外无法。” 把生死看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打破了生死之执,保持了内心清静。明知海南之行生死不定,相见无期,也只是与友人谈笑话别,“故人此去。死生一决。死不失为谷泉。脱或无恙。尚不失为车中王尼。他日绿锦江头相见。追惟今日,则尚可轩渠一笑也”。 在《至邵州示胡强仲》三首c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992页。中,惠洪写到:“情缘不断自消灭,浮念欲生无起因。多谢炼磨金出矿,敢辞枷锁梦中身。”用“梦中身”表明人世短暂虚幻。灭情缘、断欲念,便是除却人世间的贪嗔、憎爱和多种妄想,所以都是一种炼磨、修行。另一首直接将流寓海南视为成佛之捷径,“成佛捷途当举足,不须平地致艰难”。可见其面对生死之旷达与超逸。

其次,他把远谪瘴乡当作闲游良机。《至邵州示胡强仲》中便流露出这种思想:“平生厌饫水云间,老境优游剩得闲。远谪瘴乡君勿叹,天教更看海南山。”已经饱览了中原山水的诗人,认为自己年至老境终于得闲,这是上天赐予机遇,可以去观赏海南风光了,所以安慰友人不必为他叹息。当时的海南远在教化之外,被中原士人视为蛮荒烟瘴之地,惠洪却能有如此乐观心态。如果说以上是惠洪还未见识到海南环境之残酷,才能表现如此之轻松的话,那么刚到琼州,惠洪所作的《抵琼夜为飓风吹去所居屋》便是他这种超然心态更真的体现了。“贪看长鲸吸舟楫,忽惊娇蜃吐楼台。朦胧醉忆王城别,汗漫游从海国来。夜半飓风携屋去,朝来瘴雾放天回。会须横笛骑云背,笑响从教落九垓。”d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55页。刚到琼州,半夜飓风就卷走了他所住的房子。这是惠洪第一次在作品中展现海南地区猛烈的飓风、弥漫的瘴雾,面对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惠洪却兴致勃勃地沉浸在神奇的汗漫之游的想象中。幻想着自己吹着横笛乘云而去,发出的笑声响落天外。不仅不畏惧灾祸,并且心境悠闲,带着自我解嘲的赏玩心情直面困境,其豁达胸襟、超然心态真是常人所不及。在初临此灾祸时,能够保持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这态度与一般文人心态有所不同。乐观旷达如苏轼,在初临祸端被贬黄州时还写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寒食雨》这类充满灰心绝望的作品。惠洪却表现得如此超然达观,究其源,最重要的就是佛禅思想的关照。

出世者的身份使他认识到面对灾祸不能对境遇耿耿于怀,因为这是烦恼的源头。以平常心待生死,既是用来安慰友人,也是自我宽解。这种超然与达观,是因为他已将人生看作一场虚空梦境,从而能够做到笑对生死、放旷随缘。早在大观三年,惠洪已因“伪度牒”入过金陵狱一年。在狱中,他就写有“懒于梦境分能所,枉把情缘比客尘。笑视死生无可拣,目前刀锯若为神”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53页。的诗句。在惠洪看来,所观世界皆空无,如梦境,而诸法皆由心生,并非实相。动静无心,则情缘俱泯。明白了这一点,惠洪对人世的生死与灾祸也就无所畏惧,面对刀锯便能镇定若神。显然,惠洪从佛教思想获得了精神力量。因此,在海南期间,惠洪未停止过对佛法的参悟,不断用禅理来排遣内心痛苦,获得身心解脱。

政和二年(1112年),惠洪在琼州开元寺。寺中空废已久,唯有坏龛中《楞严经》,于是惠洪“作息之余,发《楞严经》之义以为书”b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400页。。是年三月,在开元寺俨师院壁间又读到毗舍浮佛偈文:“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此地已无其他书籍可阅,唯壁间这一偈文,惠洪“日夕研味。顿入无生。身心超然自得也”。c周裕锴:《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编年总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67页。同年因游行市井,宴坐静室,惠洪恐服役时对佛法有所懈怠,便作日用偈八首以自警。其中有“一切境界,病眼倒见。但静意根,空慧自现”;“一切境界,随念而至。念未生时,髑髅是水”。d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115页。这些佛家偈语告诫他摒除杂念,也帮助其摆脱生死之惧。

惠洪被发配海南时,已被褫夺僧籍,他是可以不用以僧人自居的。但是他依然坚持对佛法的信仰。他给友人的信中称“余虽困穷,于万里不能忘道也”e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399-1400页。。政和二年,初过海时,惠洪在诗中写道:“本是甘露灭,浪名无垢称。欲知遭锁禁,正坐忽规绳。海上垂须佛,军中有发僧。”f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17页。惠洪“甘露灭”为号,自比“无垢称”。“甘露灭”这个别号在惠洪北归后仍使用,后又以此为斋名,这从其《甘露灭斋铭并序》可得知。他在《冷斋夜话》对“甘露灭”作过解释:“世尊以大方便晓诸众生,令知根本而妙意不可以言尽,故言甘露灭。灭者,寂灭;甘露,不死之药。所谓寂灭之体而不死者也。”g《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张伯伟编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页。《维摩经·佛国品》中有“得甘露灭觉道成”之说。“无垢称”指无垢称尊者,梵名维摩诘,是佛经中著名居士。可见,惠洪自比“维摩诘”,是认为自己已经得道修成。所以,以这样的出世之心对抗生死困境,不仅能够等闲视之,并且能够自我调侃为“垂须佛”与“有发僧”。惠洪历尽九死而得一生,显然就是因为有佛禅的思想力量支撑他,这是其面对困境与枷锁时的一种精神镇痛剂。

二、世俗消解中的适意与幽独

初到海南的惠洪,用佛禅出世之心面对生死,这种精神力量帮助他对抗了初临灾祸的恐惧。然而,在长期的流寓生活中,面对海南地区恶劣的生存环境,还有语言不通、亲友相离的孤寂感,惠洪的内心也有诸多挣扎和苦闷。这源于其世俗情感欲望并未完全消弭,在他到琼州后的诗文词中多处出现“不能忘情之语”,甚至表现出了浓重的世俗色彩。为了消解苦闷,他入于世俗,却始终徘徊在适意与幽独之间。

首先,以食色之欲寻得精神解脱。初抵琼州,居思远庵,他述其生活:“乞橄榄于旁舍,判荔树于沙岸……日作东坡羹。有佳客至。馔山谷豆腐以饷之。”h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399-1400页。所提到的“东坡羹”,惠洪还特意作诗咏之:“分外浓甘黄竹笋,自然微苦紫藤心。东坡铛内相容摄,乞与谗禅掉舌寻。”i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041页。佛教将食欲列为“五欲”之一,认为世间饮食众味能滋长色身。作为衲子的惠洪,却说“乞与谗禅掉舌寻”,像世俗之人一样去饱尝口腹之欲,显然不合僧规。他还写了一首《初至崖州吃荔枝》,谓“口腹平生厌事治,上林珍果亦尝之。天公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034页。把被贬朱崖视为上天让他大饱口福的馈赠,颇似苏轼在惠州作的《食荔枝》,其中幽默风趣、自我调侃已然冲淡了窜逐瘴乡的苦闷。另外一首《食菜羹示何道士》补苏轼遗:“椎门醉道士,一笑欲染指。诫勿加酸咸,云恐坏至味。分尝果超绝,玉糁那可比。”b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314页。不过是平日蔬菜做成羹汤,他却认为“毕生啜此羹,自可老儋耳”,菜羹美味已让他忘却放逐之苦。

此外,惠洪的诗文甚至还出现了对酒、色之欲的表现。政和二年,惠洪为友人刘蒙叟作词《清商怨》,词中有“云涛喧醉枕”c《全宋词》,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22页。之语;除夕之夜又作《己卯岁除夜大醉》诗补苏轼遗:“肮脏刺世眼,甚冝着闲处。一篇引一杯,举杯揖黎母”d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315-316页。。惠洪在诗中毫不掩饰自己大醉,希望借“一篇饮一杯”来浇去心头块垒。政和三年在得知自己蒙恩释放消息后,惠洪又作《杨文中将北渡何武翼出妓作会文中清狂不喜武人径饮三杯不揖坐客马上驰去索诗送行作此》:“兰丛聚贵客,花轮环侍儿。三杯吾径醉,四座汝为谁。但觉眩红碧,了不闻歌吹。翩然上马去,海月解相随。”e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20页。其中甚至言及狎妓之事。酒、色能够使人获得某种精神解脱,忘却人世忧患。惠洪如此狂放的言行,正是为了排遣放逐的郁闷。

“人性之常,不过‘食’、‘色’二字,对待食色的态度如何,往往是纵欲主义与禁欲主义、节欲主义的分水岭。”f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178页。惠洪以食色之欲冲破了僧人的道性与戒律的束缚,其中强烈人性欲望的流露正是其生命意志的体现。在身处逆境时,这种行为是他自我排遣、调适不安的方法。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道人何故,淫坊酒肆。我自调心,非干汝事”g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115页。,将佛教清规戒律禁止的行为作为其调适身心的手段。甚至“以临高眺远,未忘情之语为文字禅”h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241-1242页。。将大胆抒写世俗之情称为“文字禅”,通过入世来参禅悟道。这也是他提倡的“在欲行禅”的自觉实践,而这种实践帮助他于瘴乡恶土中获得身心的解脱与适意。

其次,陷入世俗情的苦闷。政和二年(1112年)惠洪过陵水县,作《过陵水县》诗:“野径如遗索,萦纡到县门。犁人趁牛日,蛋户聚渔村。篱落春潮退,桑麻晓瘴昏。题诗惊万里,折意一消魂。”i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19页。又作一首《过陵水县》补苏轼之遗:“白沙翠竹并江流,小县炊烟晚雨收。苍藓色侵盘马地,稻花香入放衙楼。过厅客聚观灯网,趁市人归旋唤舟。意适忽忘身是客,语音无伴始生愁。”j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860页。陵水县在今海南岛东南部,诗中细致描绘了这个小县特有的风景,野径、渔村、篱落、桑麻、白沙、翠竹、炊烟、晚雨、苔藓、稻花等等,清新天然,别有一番乡村意趣。这种对流寓地景色、人情的体察和融入,让惠洪获得身心归宿感,以至于“意适忽忘身是客”,平静、适意的生活,使他把他乡当作了故乡,已然忘记了客居身份。这与苏轼流寓海南所作“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的心态相似。对流寓地的认同感和归宿感,可以帮助流寓主体消解部分生存困境。然而,第一首末尾所流露出的“消魂”感,第二首中“语音无伴始生愁”,当听到陌生的口音时,这个让人颇觉温馨的场景反而生发了飘零万里的身世之感,这些又恰恰折射出惠洪内心深处的失意和落寞,寻求归宿不得而愁意渐生。在惠洪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因为涉世过深,流寓期间他逐渐产生了如下的生命孤寂感和荒芜感。

一是叹老悲穷。41岁的惠洪开始产生了生命衰老与命运潦倒之感。《夜归示卓道人》中“傲睨人间老变衰”k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861页。,《补东坡遗真姜唐佐秀才饮书其扇》中“此生身世两茫茫”l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049页。,《补东坡遗三首题武王非圣人论后》中“青灯照华发,掩卷成嗟咨”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310-311页。,《出朱崖驿与子修》中“投老南来雪满颠,羁囚不自忆生全”b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56页。。《渡海》中“瘦尽声音在,病残须鬓荒”c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20页。,《早登澄迈西四十里,宿临皋亭补东坡遗》中“天下至穷处,风烟触地愁。……趁鸡行落月,悽断在蛮讴”d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18页。。其中的“老、衰、华发、投老、穷、羁囚、瘦尽、病残、茫茫、愁、悽断”等等,无不表达着惠洪对生命流逝、命运穷迫的哀叹。

二是离情乡思。长期的流寓生活让惠洪倍感孤寂,并起了思归之情。《云庵生辰》十一首(其五)中“曲高唱独知音少”,e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103-1105页。《夜归示卓道人》中“天水摹胡颶風作,夜歸江路月相随”,f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861页。以及政和三年惠洪至琼所作《别子修》(其二)中“漂泊孤踪一转蓬,语音虽在变形容。瘴乡猿鸟今为伍,蚁穴王侯昔梦封”。g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57页。孤踪漂泊中唯有瘴乡猿鸟为伍,其飘零孤寂之感极真切。政和三年上元节夜半时分,惠洪闻椰子林传来猿声,倍觉悽恸,于是作《青玉案》词,有“时节虽同悲乐异,海风吹梦,岭猿啼月,一枕思归泪”h《全宋词》,第922页。之语。词的上阕先是浓墨重彩地描述了昔日京城上元节盛景,对比此刻海月高悬,猿声凄厉,强烈反差让人深感 时节同而悲乐异,其“一枕思归泪”之语甚至情。其中强烈的离情乡思催人泪下。自朱崖往琼州时,这种思归之情再次出现,“智觉禅师,住雪窦之中岩,尝作诗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诗语未工,而其气韵无一点尘埃。予尝客新吴车轮峰之下,晓起临高阁,窥残月,闻猿声,诵此句大笑,栖鸟惊飞。又尝自朱崖还琼山,渡藤桥,千万峰之间,闻其声类车轮峰下时,而一笑不可得也,但觉此诗字字是愁耳。”i《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56-57页。曾经清晨临高阁“窥残月,闻猿声”,诵禅师之语而大笑,深得诗中旷达超逸之趣。此刻猿声激发的去国怀乡感明显更浓烈。

面对流寓期间严酷的生命历程,惠洪选择了与僧规戒律相悖的入世来排解窜逐瘴乡的苦闷,他不得不接受来自世俗的种种牵连,毫不掩饰地表达世俗情,甚至忘记了自己僧人的身份。“他只是任凭七情六欲从心底自然流出,只是用凡心俗性去熔铸那诗情画意。换言之,他已经完全抛弃了道姓,把自己降格到凡俗之人的地位上去审度万物乃至于审美了,我们当然不必‘以僧记之’”。j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第176页。惠洪从佛教净土走向人间,走向世俗情爱,在努力调适身心时,已然摆脱了教规桎梏,求得生命自由和解脱。这种世俗化将他从僧人变成了诗人。众生世界带来种种情欲,也带来种种烦恼。惠洪的入世如同双刃剑,一方面使他从流寓的困境获得暂时解脱与适意,另一方面使他在涉足尘世中尝尽妄动凡心的苦闷与幽独。

三、僧俗趋融后的清醒与自觉

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惠洪蒙恩获释。得知此消息,惠洪忍不住欣喜多喝几杯酒,“但觉眩红碧,了不闻歌吹。翩然上马去,海月解相随”。k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20页。诗中“翩然”二字正显示了此刻轻松愉悦的心情,曾经在《夜归示卓道人》中“夜归江路月相随”l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861页。的“月”是因孤独而相随,此刻的月却是因分享到这份喜悦而相随。即将北归,他在诗中称“久为白骨今重肉,已卧黄泉复见天”,m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56页。“我无奇特报君恩,九死归从瘴海南”。n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103-1105页。这种历尽九死一生的庆幸和感慨,是惠洪对生命祸福难测、命运无常极为清醒的认识。

北归之前,他写了一首《渡海》:“万里来偿债,三年堕瘴乡。逃禅解羊负,破律醉槟榔。瘦尽声音在,病残须鬓荒。余生实天幸,今日上归煌。”a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620页。回顾自己“三年堕瘴乡”的经历,惠洪将这次艰难的万里之行视为偿还前世债,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我悔恨,其中业报轮回的佛教思想,于放旷的精神中多了几分解脱和无奈。他称自己海南期间入世之举为“逃禅、破律”,如今形体消瘦只剩声音残存,老病身残,蓬头垢面,饱经忧患,所以实感天幸才能够“上归煌”。诗中冷静客观的叙述和清醒沉痛的了悟,跟初到海南的无畏和超然很不同。

北归之后,这次流寓所造成的阴影并未完全消逝。《海上初还至南岳寄方广首座》写道:“天风吹笑落人间,白发新从死地还。往事暗惊如昨梦,此生重复见名山”。b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760页。虽然有“天风吹笑”和白发归还的庆幸,但“往事暗惊”仿如昨梦。这种阴影的笼罩也让惠洪开始流露追悔、反省之意。惠洪《甘露灭斋铭并序》云:“我本超放,忧患缠之。今知脱矣,须发伽梨。安遁嵩少,璨逃潜霍。是故觉范,老于衡岳。山失孤峻,玉忘无瑕。当令舌本,吐青莲华。”c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247页。他认为是自己太过“超放”,以致“忧患缠之”,愿从此抛去名利之累,隐遁山林,精研佛法。他也曾说:“予为沙门,乃不遵佛语,与王公贵人游,竟坐极刑,远窜海外。既幸生还,冠巾说法,若可悯笑。然予之志,盖求出情法者。法既出情,则成败赞毁,道俗像服,皆吾精进之光也。”d《智证传》卷十,《嘉兴藏》第20册,第558页。因“不遵佛语”,乃至“远窜海外”,能够有幸生还,其志便在于“求出情法”。可见,对流寓所历忧患之反省促成了惠洪对佛禅的自觉回归,于是孜孜不倦、精进不止地追求佛法,便是其作为僧人身份的最终实践。

从海南返回故乡后,惠洪在筠溪石门寺坐夏,“余还自海外,筑室筠溪石门寺。夏释此论,追念平时之语,曰:嗟乎!流转三界,未即弃去,其耻亦大矣。囚缚五阴,未能超出,其仇亦深矣。以吴楚之仇耻较之,其相倍如日劫,而学者亦思掣肘径去。然至诚恻怛、勇决力行,较勾践、伍员,特太山毫芒耳,岂不惜哉!”e释惠洪:《石门文字禅》,第1454-1456页。(《题华严十明论》)惠洪通过勾践和伍员雪耻复仇的故事,对比自己“流转三界、囚缚五阴”之耻,立下诠释《华严十明论》的决心。显然他已将所历灾难和耻辱作为著书立说、揭示佛法大意的精神动力。此番流寓海南,屡经劫难,惠洪在僧俗间流转、融合,即世间又超世间,始终坚持实践着禅修之道,佛禅思想从最初排遣忧愤的武器已成为其最终的精神归宿。

四、结语

从出世的超然与达观,到入世的适意与幽独,最后获僧俗趋融后的清醒与自觉,显示了惠洪海南流寓心态的变迁。这看似矛盾的心理动态,正是由于生活境遇的巨大落差和无法排遣的心理伤痛而导致的变化。他兼具诗人和僧人的身份,使其在面对生死困境时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矛盾心态。“诗僧虽说是忘情割爱,超越生死。但爱欲实在是藕断丝连,生死也始终困扰心头。他们那由道性与诗情铸成的双重人格几乎在每一个人生环节都显示了出来。”f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第193页。尤其是当他面对巨大的人生困境时,亦僧亦俗两种身份往往将他分裂成两半。这种矛盾在惠洪身上形成了其流寓心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作为北宋流寓诗僧的重要典型,惠洪的流寓心态所呈现的变化,对了解宋代流寓诗僧群体提供了重要参考。这种心态与一般文人有所不同,这是由于僧、俗个体在面对生存困境时,佛、儒思想在各自精神领域占据主导的不同以及自我调适中存在差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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