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毛衣

沄坛

1

天气开始转凉，树叶一片片慢慢变黄，然后被风无情吹下，腐烂在泥土里。不管有没有人看见，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他每次上学时，都看着风中飘舞的落叶，静静地沉思。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落叶，但不是黄色的，而是翠绿的。

班上的同学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同时开始换上秋天的衣服，特別是他们的毛衣。教室里的温度不是很低，待上一会儿，就会微微出汗。他喜欢待在教室里，同学们呼出的气息让他感到温暖。每次哪个人脱下了毛衣，他都会偷偷不经意地瞅上一眼，于是就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毛衣，低领的、高领的，棉的、麻的、丝的、毛的，红的、绿的、黄的、彩色的，各种图案的……看得他心里好痒。他也有一件毛衣，不过他并不想穿，那是一件旧毛衣，已经旧得有些发黄，而且也开始缩水发紧。

在父母没有离婚之前，家里也不算富裕，什么东西都必须要用旧了才会重新买一件。就比如毛衣吧，母亲会说，一件就够了，冷天穿一件，也没有必要洗，穿在里面也不会脏，可以挨过一个冬天。这件毛衣，他起码穿了好几个冬天了。他的身体在一年年长大、长高，可毛衣却不会随他一起长大。说实话，他其实很想让妈妈给他买一件毛衣，买一件好看时尚的毛衣，同学们穿的几乎都是这样的毛衣，如果教室里热，也可以放心地脱下来，说不定还会得到别人的几句赞赏。

但是他迟迟没有开口。

因为他觉得找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况且是对这样节俭的母亲。

2

他终于忍不住了。

那天中午，他刚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看见大家都脱了大外套，露出自己的毛衣，热气腾腾，整个教室好像在上演毛衣亮相节目。他静静地走到座位上，一个胖子忽然拉着他说：“你不热吗？怎么不脱外套啊？”他显得有些尴尬，半天没有说话。

放学回家后，饭桌上，他对妈妈说：“妈，可以给我买件新毛衣吗？”说完这句话，他就屏住了呼吸，他觉得自己好像抛出了一枚炸弹。

妈妈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不是有一件吗？为什么还要买？”

“那件根本不能穿！”他说，随之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班同学穿的都是新毛衣。”

妈妈起身走进他的房间，拿出那件毛衣，用手比了比，皱了皱眉头，叫他穿上。他扯过毛衣，很不情愿地穿上，还说了句：“紧死人啦！”

“很好嘛！怎么不能穿，就是旧了点，又不是穿在外面。”妈妈似乎是在嗔怪他，又开始拿起碗筷。

这时，他不知怎么就爆发了，大声吼道：“不就是一件毛衣嘛！有必要这么小气吗？”说完，愤愤然脱下毛衣，用力地甩到地上，然后嘴唇边左右磨动着边走进了房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母亲呆呆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饭的热气竖直升起钻进鼻孔，她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毛衣，就好像希望毛衣说话一样。

他坐在床上，心里无比委屈，他不就是想要一件毛衣嘛，他又不是那种天天买零食乱花钱的人，而且学习也很认真，也不贪玩，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吗？

十五岁的他坐在窗前，望着乳白色的月亮，直流泪水。

3

这几天他一直在和母亲赌气，他故意晚点回来，闷头匆匆吃完饭也不和她说话。

他就是想让母亲给他买一件毛衣，没什么别的。

每当他待在房间时就在幻想，母亲会轻轻地敲他的房门，然后说：“新毛衣来了，不要穿吗？”敲门声一次也没有响过，而他的幻想却没有断过。

他也是一个倔强的人，就像以前的爸爸，那个无情地抛弃了他们的人。

母亲总是默默地收拾好碗筷，倒头就躺在床上。洗了一天的餐具，手都洗得蜕皮了，浑身又酸又痛。平时她会叫儿子来给她捶捶背，或者是捏捏手，缓解疼痛。

现在她不会叫儿子，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他现在还在气头上，她只能等他气消了。

今天下班后她准备去服装店给儿子买毛衣，她问了几款，都贵得出奇。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想想还是算了，本来想给他买一件便宜的，可是又怕他不喜欢，不要。

不过，她还是一直惦记着儿子的毛衣，既然不买，不如给他织一件吧。她有织毛衣的功底，那是她母亲传授给她的。

于是她又拐出了巷子，想找卖毛线的铺子，不久就找到了几家。她一家一家地问，买了既划算又好看的乳白色毛线，她准备给儿子织一件毛衣。

她想好了，先不告诉儿子，好给他一个惊喜。想的时候，还差点笑了出来。

4

他这几天依然没有理睬母亲，若是以前，赌气赌个三四天就是极限了，可是现在不。因为每次一走进教室，看到有人脱了外套，露着毛衣，他就隐隐约约感觉那是在讽刺自己。他现在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在教室里，总是把外套的领子拉得高高的，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没有穿毛衣，因为他怕别人会嘲笑自己没有毛衣。那时天气还不是特别冷，在教室里不穿毛衣他还是能承受的。一出教室，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他就不停地跺脚，好给自己取暖。

母亲在这期间也时不时地问他：“穿了毛衣没？”

他低着头说：“穿了！”

母亲准备去拉下他的外套拉链看看他有没有穿时，他就扭到一边说：“穿了就是穿了，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拿他没有办法，说：“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管好，不要等到老了骨头疼怪我没提醒你！”

他在心里说，我才不怕。

5

天气越来越冷了，可是他还是不穿毛衣。

他现在在上初三，由于是冬天，上完晚自习后，已经很晚了，于是每天晚自习放学后，母亲都在校门外等着他。母亲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她提前二十几分钟就来了。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母亲每天的工作量很大，一下班就要匆忙地做好晚饭，母亲做好了饭，往往这时他就走回来了。

母亲已经想好了，除了闲暇时间可以用来打毛衣外，每次去学校接他的时候，就充分利用那短短的二十分钟为他打毛衣。这样坚持不懈的话，应该不用一个星期就可以打完，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那天晚上，也就是母亲第一次开始打毛衣的晚上，她倚靠在墙上，就着学校门前的路灯散发出的光，很认真地打起毛衣来。

远远望去，她低垂着头，头发盘成一个髻，腿微微倾斜，好像一座静默无言的雕像，而其实她的手在飞速地舞动着。圆形的路灯就像是一个月亮，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如同月光一样倾泻在母亲身上。月光像是给还没有成形的毛衣注入了一股力量似的，毛衣一点一点在母亲的手中变得完满。

这样的场景在每个接他的日子都会上演。

而只要放学铃一打，母亲就迅速地把毛衣收起来。自行车篓子里有一个母亲特意放的鞋盒，母亲通常会把毛衣藏进鞋盒里，这是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6

久而久之，他还是未能抵抗住寒冷的天气，终于偷偷地穿起了那件旧毛衣。

那时他就已经消气了。他要开始投入期末考试的紧张复习备考中，学习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他还穿着一件旧毛衣。

其实为了让母亲高兴，他总是很努力地学习。当别人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努力时，他就说，为了能让母亲高兴。

日子流逝，他表面是一副不理睬妈妈的样子，其实在心里已经原谅了她，理由就是：钱不可以乱花。

某个深夜，他在床上睡不着，这句妈妈从小就对他说的话突然钻进了心里，挥之不去，无法入眠。最后他还是想通了，就算是不喜欢，那件旧毛衣也还是可以穿的，别人的看法自己也管不着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想通后，他很快就入睡了。

他还想找个机会向母亲道歉。不如就考一个好成绩吧，到那时再说！这样想着，他觉得好开心。

他在学校暗自努力着，而母亲也在努力地为他织一件漂亮的毛衣。

谁都想为对方准备一个惊喜。

7

那天下午下了雨，母亲骑着自行车来的时候，路还是湿的。为了赶时间织好毛衣，母亲顾不得那么多了。

雨后的空气显得非常清新。母亲放好自行车后，就开始织起毛衣来，毛衣只剩下两只袖子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打拼终于要收尾了。

灯光还是那么亮，那么柔，那么白，它们温柔地洒在母亲的头发上、脸上、身上，还有她手中的那件毛衣上。时间静静地从母亲的手指缝隙中流过，乳白色的月亮望着大地不语。

“丁零零……”放学铃响起，把母亲从另一個世界里拉了回来。

母亲欠了欠久久未动的身子，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才轻轻地把毛衣放进鞋盒里。这时他刚好出来了，不过他没有看见这一幕，他在和同学讨论着数学卷子上的题目，母亲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他招手。

照样是母亲载他。他很快坐到后座上，和同学说再见。

“坐好没？”母亲问。

“嗯。”他说，这时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一道数学几何题目上。

他在车上细细回想着哪一个面，哪一个角，哪一条线，如何做辅助线可以攻破这道题。

这需要足够强的空间想象能力，他对这种类型的题目比较在行，也十分喜欢。

想着想着，还摇摇头否定刚才的想法，继续思考另一个思路。

他还在思考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摔在了地上。

母亲转弯的时候打滑了，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自行车也像一只到处乱撞的鹿，冲到了对面的墙上，“嘭”的一声，歪倒了。

鞋盒里的毛衣有了生命，球一样被甩到了半米之外，在夜空下留下一条简洁而漂亮的白色弧线。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六七秒，可是两个人、四只眼睛，共同目睹了这件未成形的毛衣如何摆脱重力后又被地球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马上就去搀扶母亲，问道：“有没有事啊？”还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地面是湿的，这样拍只会让衣服更脏，他好像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不停地拍着母亲的衣服。

“没事没事，你有没有摔伤哪里？”母亲问，脸上写满了歉意。

“我身子骨硬朗得很。”他说，边笑着，眼睛边不住地往毛衣的方向望。

“捡回来吧。”母亲说。

他开始走近那件毛衣，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捡起毛衣，一股暖流从指尖一丝丝传到身体，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许多，心也跳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是为我织的吗？他想。

鼻子突然就酸了。

但是他没有哭，他走到母亲身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低着头，看着毛衣。

母亲说：“原本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这下不成了。”还一脸对自己的责怪。

是这样吗？他想。

其实我已经不想要新毛衣了。他又想。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流泪。

8

月光融融，借着夜色，母子二人一同走在阴暗的巷子里。

这一路上，他一个字都没有讲，他只是拼命地想着，期末考试一定要考好。他还有一个惊喜呢，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先知道了。

快到家时，母亲突然问：“喜欢这件毛衣吗？”她像一个孩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轻轻地点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他感觉泪水都要涌出来了。

毛衣后来是他陪母亲一起织完的。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认真地织完毛衣，然后脱下外套和旧毛衣，迫不及待地穿好新毛衣，在镜子前看了半天。

母亲说：“又不是女孩子，看这么半天。”

对着镜子，他想，以后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听话，让妈妈高兴。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件在月光下织成的毛衣。

（本文有删节）